美人靠

尹宗義

1

一年后，烏永莯帶著一沓照片去復命。面對嚴厲精明的祖父，他不敢正視祖父目光。雖然這件事只有天知地知他知，但他手心里一直冒著冷汗。

祖父能夠從大山里出來，白手起家，創(chuàng)建烏氏集團，自然有他過人的一面。如果祖父知道他弄虛作假，糊弄人，不但不會幫他實現(xiàn)愿望，而且可能會更加嚴厲地打壓他。

祖父坐在輪椅上，仔細欣賞著放大的照片。被皺紋密密網(wǎng)住的濁眼，竟然放射出明亮的目光；幾根又白又長的眉毛，躍躍欲試，迸發(fā)出激動的光芒；沒有戴假牙的嘴，被笑容舒展，面容顯得年輕了許多。

第一張照片拍的是裝修一新的吊腳木樓，架構(gòu)凌空，虛實結(jié)合，飄灑輕盈，穩(wěn)重和諧。特別是美人靠，是點睛之筆。一位穿著百褶裙的少女，衣裙抵足，飄逸多姿，正側(cè)坐在美人靠上，專心致志地繡花。祖父閉上眼，屏氣凝神，似乎聆聽到美麗動人的歌聲——

妹家手帕繡星星，星星藏在半云層。

星星藏在妹身上，莫把真心當假心。

烏永莯記得，祖母曾經(jīng)給他講過祖父娶親的趣事——雖然祖父、父親和哥哥都不喜歡他，一致認為他不務(wù)正業(yè)，整天沉迷于蠟像藝術(shù)；但一直喜歡蠟染的祖母特別理解他，暗暗支持他，還偶爾給他講寨子的事。

祖母說，在出嫁前幾天，她就開始哭嫁。烏永莯一直不理解，結(jié)婚是喜事，怎么要哭嫁？難道是被逼婚？直到祖母給他示范過一段哭嫁，他才豁然開朗。

“爹啊，娘啊，您把女兒當朵花，一尺五寸撫養(yǎng)大?；隋X來費了心，女兒哪忍離開家。爹啊，娘啊，抬頭望見滿天星，低頭想起父母恩。為兒花了多少錢，為兒操了多少心?！?/p>

祖母痛哭流涕，聲淚俱下。每一個被拉長的音，打顫的音，都被淚水沖洗出來，在寂寥的黑夜里傳得好遠好遠，久久不能散盡。在以后的漫長歲月里，烏永莯總是感覺到還有那一絲一縷哭聲，縈繞在耳邊，鉆進了心里。

祖母還說，祖父來迎親，她的姐妹們早就準備好竹竿，攔住了去路，要對歌，要送禮，才能過關(guān)。如此過了一關(guān)又一關(guān)，祖父終于到了新娘家。突然，另一群姑娘涌出來，用鍋灰把新郎抹成大黑臉，最后還用大竹籮筐把他牢牢罩住，動彈不得。

哈哈哈——姐妹們笑成一團。

“笑？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烏永莯只是忍不住輕輕地抽動了一下嘴角，沒想到被祖父察覺到。他趕忙把臉繃得像一塊青鐵，硬梆梆的，冷冰冰的。祖父隨意翻看了一眼其它照片，不怒自威地說：“你認為你祖父老得可以隨便欺騙了嗎？”

祖父把照片留在茶幾上，讓福叔推他進書房。祖母頑皮地沖著祖父的背影吐了吐舌頭，拿起茶幾上的照片欣賞起來。她指著滿山的云海感嘆說：“幾十年了，寨子的云海還是那么壯觀。永莯，你身臨其境，視覺沖擊力更強吧！”

“每次看云海，我總是相信柔雨會踏云而來——柔雨沒有來，只來了云霧。那云霧好似柔雨的長裙，長得看不見她的纖纖玉足，長得拖在軟軟的草地上。她輕盈飄至，又輕盈飄走。我伸手想拉住她，卻只有清風在指間流走?！?/p>

“永莯，都這么多年了，該放下的要放下！”

烏永莯看了一眼被殘血點染的晚霞，輕聲說：“我沒事……”

祖母又看了騫馬照、賽歌照、牧羊照、臘染照等后，很滿意地點著頭，很不理解地說：“從照片上看，你已經(jīng)完成了任務(wù)，你祖父怎么會不滿意？別理他，他就是嘴硬心軟。你的蠟像館，祖母出錢幫你建！”

烏永莯心里很清楚，在寸土寸金的都市，想租一大片場地來建蠟像館，沒有祖父點頭是不可能——祖父本來就不喜歡他搞藝術(shù)，再加上柔雨的原因……他心灰意冷地說：“不用了?！?/p>

“你一生的夢想都不要了？”祖母很驚訝地問。

一生的夢想，誰能放得下。雖然他在家里塑了一座座形態(tài)各異的柔雨：在廚房里戴著圍裙烤蛋糕，在書房伏案寫詩，窩在沙發(fā)里看電視……但是，家里太小了，不可能裝得下他對柔雨無盡的思念。每次想起柔雨，他就會為柔雨塑一座蠟像。他甚至計劃要把柔雨的一生都塑造出來，從孩童時代到豆蔻年華，從相遇相知相戀到結(jié)婚生子，從錫婚瓷婚到金婚鉆石婚，每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都不能少。那么多柔雨，需要窮其一生，耗盡所有，才能塑造出來；那么多柔雨，不是一兩百個平方能容得下的。并且，他也不希望把心愛的柔雨真的當成蠟像，整齊地排列在蠟像館里。失去生活場景，柔雨就沒有了血肉，沒有了感情，再也不會與他共同生活，相愛一生了。

本來，錢對于祖父來說，只是一個數(shù)字。祖父不支持他搞蠟像藝術(shù)，主要是因為柔雨。

烏永莯并沒有留下來陪祖母吃晚飯，疲憊不堪地拖著孤單的身影走了。他辛苦了整整一年，到頭來，還是白忙一場。

夕陽照射進來，在祖母的蒼老臉上鍍了一層懷舊的色彩。她還在欣賞照片，不禁感嘆：“山還是那么高大，云還是那么潔白，但人都不認識了——我們這一輩人，都差不多作古了，不認識也正常！

不過——我怎么感覺寨子里的人有一個我好像熟悉，會是誰？還有，這么好的事，老頭子怎么會突然生氣？永莯到底怎么欺騙他了？”

2

一年前，祖父讓烏永莯回寨子，出錢幫家鄉(xiāng)人把寨子建設(shè)一下，修路架橋，修繕房屋，搶救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都可以。祖父許諾，如果他完成了任務(wù)，就出錢給他建蠟像館。

烏永莯欣然接受使命。他想，只要錢到位，什么事都好辦。他帶著錢，信心百倍地回來。沒想到等待他的卻是無盡的凄涼。

他顛簸了好幾個小時，才找到祖父所說寨子。雖然已是三月，但這里還是寒冬，隨時都會突然下一場大雪。他只穿了單薄的衣服，怎么抵御得了刺骨的寒風。他趕忙鉆進車子，開空調(diào)取暖。濃霧襲來，將他團團圍住。他迷茫了，不知身在何處。同時，他不禁感嘆，祖父祖母能從這種窮山惡水的地方走出去，成就一番霸業(yè)，真是了不起。

濃霧散去，他再打量一下寨子。首先進入眼簾是一幢三層樓的水泥房，在寨子里鶴立雞群，異常醒目。一根筆直挺拔的旗桿，光溜溜地佇立在寬闊的院子里，特別凄涼。他想，那一定是一所學校。他驅(qū)車過去，始終沒有聽到朗朗的讀書聲，也沒有聽到孩子們嬉笑打鬧的聲音。他看了一下手表，確定今天是星期一，按理說應該在上課啊！他從銹跡斑斑的鐵門縫里張望，始終沒有看到一個孩子，也沒有看到一位老師。

寨子確實很破爛，有些房子都沒有頂，只剩下斷垣殘壁；有些房子沒有了門窗，像挖掉了眼睛，留下一個個可怕的黑窟窿；通往各家的小路，被枯草霸占；沒有炊煙，沒有雞鳴狗吠。凄涼和恐怖像濃霧一樣，席卷而來。他不禁打了一個寒顫。

他找不到人打聽祖父的老屋究竟在哪里。僅憑祖父的描述，大概確定了一下烏家的老屋。祖父曾多次回報家鄉(xiāng)，當?shù)卣幸庑蘅樳^，保存得還算完整。但幾十年沒有人住，鐵鎖鎖住的只是無盡的凄涼。

他大聲地問：“有人嗎？”

他的聲音被寒風撕成一絲一縷，拋在空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看來，祖父的寨子早就空無一人了。

“人都去哪兒去了？”他驅(qū)車回到茂鎮(zhèn)，直接去問鎮(zhèn)長。

鎮(zhèn)長給他泡了一杯蕎茶，不慌不忙地說：“烏先生，您是第一次回老家吧！先嘗嘗家鄉(xiāng)特產(chǎn)——這蕎茶，是個好東西，能清熱降火、消食化滯、涼血消腫、美容養(yǎng)顏呢——先喝點熱茶，暖暖身子?！?/p>

他象征性地喝了一口，又著急地問：“父老鄉(xiāng)親都去哪里了？”

“其實，你應該也想到了。寨子在高寒山區(qū)，一年有一半的時間不能出門。氣候不好，土地貧瘠，百姓無法脫貧。我們只好鼓勵百姓外出打工。許多人嘗到打工的甜頭，陸續(xù)地把家搬走，不再回來。有些人打工積攢了一些錢，本想回老家翻修老房，恰好遇到國家脫貧攻堅與城鎮(zhèn)化建設(shè)的大好時機，政府對寨子實行整體搬遷，他們就在鎮(zhèn)上建房定居了?！?/p>

寨子在祖父祖母心中是寶貝疙瘩，但在烏永莯看來，就是不毛之地。只是他帶著祖父的心愿回來，只有幫助祖父圓了心愿，才能實現(xiàn)自己的愿望。他直接表明來意：“我這次奉祖父之命回來，是要重建寨子，請鎮(zhèn)長支持！”

鎮(zhèn)長為難地說：“現(xiàn)在寨子空無一人，重建寨子，已經(jīng)沒有多少意義。如果烏先生想繼續(xù)回報家鄉(xiāng)，可以幫助我們建設(shè)鄉(xiāng)鎮(zhèn)。”

烏永莯知道祖父是一個固執(zhí)的人，只要是他下達的命令，是不會修改的。如果向他解釋，他只會覺得你無能。你只有按他的指令去完成任務(wù)才行。

沒有政府的支持，他只好直接去找修建公司洽談。建筑公司很高興地接了這單大生意，但最后還是善意地提醒他說：“寨子已沒有人了，還是確定要修繕嗎？”

3

半年后，修繕完畢。烏家老屋古香古色，四合院落寬敞幽深，吊腳樓飛檐翹角，靈動輕盈。梁柱板壁全用桐油反復涂抹，風吹日曬，烏黑發(fā)亮。別家的吊腳樓也修繕一通，整個寨子煥發(fā)出了朝氣。

驗收那天，艷陽高照，湛藍的天空中飄蕩著一縷縷白云，把藍天點綴得無比干凈神圣。烏永莯依著美人靠，看到遼闊的草地在腳下鋪開，感覺世上任何一個高爾夫球場都難以媲美。他被眼前的美景吸引，開始有點喜歡這個與世隔絕的寨子了。

烏永莯正想告訴祖父，任務(wù)完成，祖父就打電話過來，詢問寨子里的父老鄉(xiāng)親們好不好，對他的回報是否滿意。突然，烏永莯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如果祖父知道花了一大筆錢修繕的寨子，竟然沒有人居住，肯定要用犀利的目光殺死他。

看來，還必須解決人的問題。

烏永莯再次找到鎮(zhèn)長，請他出面動員父老鄉(xiāng)親回寨子居住，許諾每年都給他們一筆生活補貼。鎮(zhèn)長為難地說：“很抱歉，我們的城鎮(zhèn)化建設(shè)初見成效，這個時候不能拆臺。再說，大家現(xiàn)在生活得好好的，肯定沒人愿意再回那高寒山區(qū)去……”

山窮水盡了，烏永莯只好先回寨子再說。

他一個人居住著整個寨子，寂寞就像黑夜一樣吞噬了他。此時，他首先想到柔雨——如果有她陪在身邊，寂寞就會隨山間的云霧飄走了。

他買來材料和設(shè)備，專心地做柔雨的蠟像。做好蠟像，他突然想買苗家服裝給柔雨穿上。穿上苗家服裝的柔雨側(cè)坐在美人靠上，專心繡著星星，溫柔賢淑；奪目的色彩、繁復的裝飾和耐人尋味的文化內(nèi)涵，讓柔雨散發(fā)出民族的獨特韻味。他不禁贊嘆苗家服飾的藝術(shù)魅力，挑中帶繡，染中帶繡，織繡結(jié)合，花團錦簇，流光溢彩，精妙絕倫。突然想起一直喜歡蠟染的祖母，不禁又對她更敬佩幾分。

塑了一個柔雨，就想塑第二個，第三個，就想帶著柔雨去山頭看云海，去草地牧羊，去溪邊擔水。等他塑了好些柔雨后，突然悟到了破解之法——他在教室里塑了許多上課的孩子，在坡地上塑了披著氈衣放羊的大叔，還有在地里勞作的男人，在溪邊洗衣的婦女，在院子里打鬧的小孩，坐在門邊抽旱煙的老人。他塑好父老鄉(xiāng)親，接著塑吃草的羊，奔跑的馬，拱土的豬，打鳴的公雞，蜷縮著睡懶覺的貓，對著人搖尾巴的狗……有了男人女人，孩子老人，有了家禽生畜，整個寨子有了生機，活了起來。

4

烏永莯很沮喪。他的柔雨蠟像館是不可能建成了。他心灰意冷，在這繁華的都市，他不知道何去何從。他正打算回到寨子，去看看柔雨，祖母就打電話來說：“永莯，我知道你祖父發(fā)現(xiàn)你弄虛作假的原因了！你回來我們聊聊?！?/p>

“算了，都不重要了！”

“其實你祖父并不是很生氣，你向他解釋清楚，你的蠟像館還有希望?！?/p>

祖母的好消息并沒有在他的死水潭里掀起漣漪。他平淡地說：“不用了?！?/p>

“永莯，祖母知道你心中的痛。誰也沒有想到柔雨會在結(jié)婚的當天出車禍——都這么多年了，你要往前看。你喜歡蠟像藝術(shù)，我們并不反對，反對的是你不能總是沉浸在過去的悲痛里。”

“柔雨在我心中，她并沒有離我遠去——我不會拋棄她的！”

祖母沉默了一會兒，轉(zhuǎn)移話題，高興地問：“你猜我是怎么看出破綻的？”

“不知道?！彼牟辉谘傻卣f。

祖母賣不了關(guān)子，只好自揭謎底：“我總感覺照片里有一個我熟悉的人，后來想了許久，才想到柔雨。說真的，柔雨穿上我們的民族服裝，真的美極了！”

“我也很喜歡?！?/p>

“你喜歡就好！”

他很驚訝，怎么突然變成祖父的聲音？祖父說喜歡就好是什么意思？他百思不得其解。

他回到寨子，陪柔雨坐在美人靠上，悠閑地欣賞壯觀的云海，看回眸一笑的夕陽。

后來，他又陸續(xù)塑了許許多多的柔雨。

他總是深情地望著穿著苗家婚禮服的柔雨，小心地攙扶著大肚子的柔雨，欣賞著給孩子喂奶的柔雨，陪著柔雨送孩子上學，帶著柔雨去騎馬……

慢慢地，他終于發(fā)現(xiàn)整個寨子就是一個蠟像館時，才明白祖父的良苦用心。在嚴厲的外殼里，竟然始終包裹著最柔軟的愛——祖父知道他不喜歡喧囂的都市，特意在與世隔絕的寨子幫他實現(xiàn)愿望。

他鼓起勇氣，給祖父打了電話，突頭突腦地說：“謝謝?！?/p>

祖父沉默了許久，只說：“好，好，好?！?/p>

5

烏永莯的心愿算是圓了，但他并不高興。

不久以后，他修繕寨子的事兒被人關(guān)注，旅游發(fā)燒友紛紛前來觀賞原汁原味的苗寨。特別是看到栩栩如生的蠟像，更是驚喜萬分，不停地用手機拍照，紛紛在微信上分享。無人寨子的蠟像越炒越熱，來看稀奇的人也越來越多。

無堅不摧的網(wǎng)友，最終還是挖掘出烏永莯與柔雨的愛情故事。經(jīng)網(wǎng)友添油加醋地渲染、夸張，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柔雨身上。整天有許多人圍著柔雨拍照、議論，烏永莯怕柔雨不高興，正愁眉不展的時候，喜歡熱鬧的柔雨進入他夢中，高興地告訴他：“自從有了游客，無人寨子才有了活力，我們的生活才不寂寞?！?/p>

柔雨又說：“我很喜歡靠在美人靠上看云海，很喜歡有那么多人搶著與我拍照……”

柔雨還說：“能發(fā)展家鄉(xiāng)，傳承民族文化，多好的事??！”

烏永莯笑著翻了一個身，睡得更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