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行記（組詩）

許 敏

憶柳侯

酒桌上遞過來一沓祭文

誰冒險抵抗，誰

就跌入深淵

一個人老去的時光，是記憶

洪波里

一縷柑橘的清香

是涉過的汨羅江

陡生涼意

是齊膝深的荒草遮住長安路

是羅池清風(fēng)不可廢

疏朗心胸不可摧

冬日之寒鴉不可喻

我始終覺得祠北的“山水來歸”

不如“山風(fēng)來掃”

來得爽利

落日渾圓。牛角

與荔子碑

從平流跌水的盤中升起

茫茫無際的輪回

誰來聽——我們崩潰的

肉體的哭泣！

誰能止住

杯底里

急速流逝的柳江與淪陷！

注：柳侯，柳宗元，柳宗元紀念館位于廣西柳州市柳侯公園內(nèi)，主要由柳侯祠、柳宗元衣冠墓、柑香亭組成。

韋小莊觀雜技表演

一泓泓雪山之水

婉轉(zhuǎn)之水，并排躺在地上

寂靜停留三秒，曲線開始流動

空氣中有一股透明的力量

興奮，但不慌亂

我們用手機錄制視頻

讓水流穿透屏幕

這是我

第一次與雜技表演如此親近

除柯，去蔓

河流來自

四面八方。來自于密織的睫毛

和蜂鳥纏繞的手臂

這是骨骼與肌膚相錯的舞蹈

玉山雪嶺，雁落長天

正在發(fā)育的

雞雛流出金黃的蜜汁

鼬鼠退潮而去，煙籠的河岸

一群小麋鹿正在飲水

而我卻在一聲春雷的吆喝聲中

醒來

且止不住地顫抖 ——

在冰雪的饕餮中捂住失散的靈魂

姜寨，或記一次垂釣

流鞍河必定與渭水之濱的磻溪

不同。一邊波譎云詭

一邊風(fēng)平浪靜

你支起釣竿，成為河流

直立的那部分，成為魚群的

渴望和敬重

然而，向一條河流學(xué)習(xí)

是必要的，學(xué)習(xí)它的推送

和緩緩深流；學(xué)習(xí)它

在寧靜中積攢一股洶涌之力

學(xué)習(xí)它在拐彎處

也能穿透一個王朝的孤獨與蒼涼

白發(fā)虬髯和72歲的

畫軸，還能在波瀾不驚的水面

展開。所謂的斬將

封神，不過是在蒼茫的夜空里

垂釣星辰。你我都

曾在姜寨的集市里

宰狗屠牛，小酒館里

聚飲，和一群醉酒的燕雀盲目跳躍

撥開烏云和枝柯交織的天空

你用閃電的鞭子

馴服一頭桀驁的獅子

釣竿懷抱鴻鵠和江河

直鉤是你對世界的看法

而我只是執(zhí)意的水和飄萍

保護著魚群逆流而上撲向新的水源

注：臨泉姜寨，傳說系姜子牙的出生地，姜曾在此宰牛、開酒館為生。

晨練，偶遇一段廢棄的鐵軌

顯然荒蕪很久了。鐵軌銹蝕

荒草突破路基

幾畦菜地

洗亮你的眼睛

在柳州，我看見一位老媽媽

佝僂著背，白發(fā)稀疏地

垂向地面。我想起一生

都沒見過火車的母親

現(xiàn)在，就住在鐵道邊

我想把廢棄的那段

接上

我想扶著你酸疼的腰背

種下一畦黃瓜

一畦青菜

老媽媽，如果你也住在許樓村

如果你也有塊墳地邊的菜地

我會為你除草，澆水

你的腰甚至來不及

彎下去，一列火車

已經(jīng)離你而去。我想記下

無名的日志，鳥鳴為你婉轉(zhuǎn)

晨光為你鋪排，菜蔬為你鮮綠

游靈渠記

赤條條的水，有牽掛的水

流到湘西走廊就躊躇了

像兩千年前的戍卒，是隨

湘水北去？還是順漓水南流？

唯靈渠不偏不倚，橫跨兩水之間

任鏵嘴分流，或合于漓，或歸于湘

一滴水被劈成兩半

一如將士身首異處

一如美人被腰斬。而水門

合攏！一場戰(zhàn)事在行經(jīng)的途中

被終止！太多的血

被冷卻，被煮沸

征伐來的江山遠沒有

流水堅韌，灌溉農(nóng)田的水車

咿咿呀呀不絕于兩岸，刀戟銹于泥沙

在渠畔，我看到700歲的重陽木

大張巨口，吞噬塵埃與石碑

英雄骨枯！有化為螢火蟲的沖動

好想側(cè)身再聽一聽

深山里的越人歌。我們在濃蔭下

拍照，嬉戲。說著前朝的舊事

猝不及防，一場大雨驟然而至

一艘游船，駛近又駛遠，夏雨

無常，來澆孟婆湯

唯靈渠不語，兀自深流：水

無路可走時，會像“暴雨”從天而降

·創(chuàng)作談·

詩是匍匐的雨水，是觀照，而非撲向哀鴻遍野、赤地千里的一顆巨大的饑饉的頭顱。

好詩如風(fēng)而至，也似一豆燈光。

你獨喜似是而非的鏡子，即使里面的肉身是冰冷的，即使有人掉進了鏡子里，看不見掙扎，也看不見一絲絲波紋。

在渺茫的宇宙，我們的洞悉細如毫發(fā)，內(nèi)心方能浩瀚澄明。

詩歌寫作在本質(zhì)上是一種生命的參與，內(nèi)心的熱度時常與冰冷的物象交織，因此，我們的每一句詩，都要在氣息上力求抵達本真的自然、本真的世界，摒棄過度使用語言魔杖與摒棄自我感動是每個創(chuàng)作者必須警醒的。

無捷徑可尋，我們必須把腳步放得輕一些，再輕一些。

今年盛夏，草木葳蕤，我在假期內(nèi)兩次南行，在洱海，在雪山，在柳州，在廢棄的鐵軌邊，看到魚兒躍出水面，頭重腳輕，好似喝醉酒一般；也看到平行的兩條河流互為反向流動，岸邊巨大的樹冠蓊郁蒼翠，像千年的時光正逶迤而來，這才真切地感受到突破戒律之艱。在柳侯祠，在湘西走廊，多少墓碑拒絕了擁抱，以前詩歌中的劍拔弩張，變成了迢迢山水。

中年寫作感慨頗多：詩已不再是一次飛行，一次探險，也不在塵世間尋找天籟般的回聲，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體會到寫詩也有清熱、理氣、寬胸、安神、健脾之功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