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的森林（組詩）

李自國

我的斷指埋掉你的記憶

從木箱里翻遍你

213林場

幾張秋天黃葉

又爬上須眉記憶

你是我青春的碑嗎

這么些年過去了

依舊矗立在我的手跡里

歲月隔著遠(yuǎn)山

隔著流不動的水

那年是森林的節(jié)日

林木向風(fēng)

改變著自身方向

你說 你留下聲音走吧

黎明伐倒黑夜

還得趕老遠(yuǎn)老遠(yuǎn)的路

香姑娘涉水而逝

父親兩行熱淚

灑向終日墾荒的土地

我左手的斷指

就這樣埋掉斧頭的歷史

日子打發(fā)得何其清貧

我將林分的密度

壓進(jìn)心底

負(fù)重而遠(yuǎn)行

從那只丟失的砍山鞋里

找回天空的位置

站在雪線下的木質(zhì)煙囪

又開始做靈魂的深呼吸

登山的舊途

使我重放一次

步履艱辛的平生

來不及回憶的森林呵

他是老伐木工扔下的

一把沉默的斧頭

為愚昧叢生的歲月所銹蝕

來不及回憶的森林呵

像匹烈馬的狂嘯

像所有古老的源頭

帶來星河的陣陣喧響

帶來遙遠(yuǎn)的伐木聲聲

天空同樹一起伐倒了

星星掉下來

林濤的歌謠掉下來

樹臉的刀疤像咧開的嘴唇

嘲笑倒下的父親依然是樹

依然像樹發(fā)芽像月光生滿樹根

他不愿再作父親的墓碑了

他是伐木工的兒子

不愿過落葉的人生

望著那片冷色叢林那些先祖遺跡

他將舉起吳剛伐桂的斧子

砍伐枯死的自己

復(fù)活天堂里的父親

眾樹的歌聲

殘冬的積雪壓過頭頂

沿著一棵樹走進(jìn)去

那么多垂下雙臂的女人

裹著清幽的松籟之音

使蓄滿綠意的漢子

在山野之巔

不停地扭動著季節(jié)的風(fēng)鈴

我將心事密植如林

又將渾身落葉輕輕揚起

懷抱一顆紫色魂靈

飛翔使森林多情又漫無邊際

而朦朧鳥聲留下來的春痕呵

從枝頭伸出那么多歌曲手指

像眼前舉起珍貴的禮品

輕拂我遠(yuǎn)在塵世的心

喧囂吧 紫羅蘭 木犀草

連同萌動山野的眾樹之神

那些被寒風(fēng)長時間接吻的粗唇

早該唱了 早該唱了

等待 已顯得膚淺

叢林里已透現(xiàn)出光明

何需彈撥月光的口弦

何需像撩開傷疤

又急急插入青瓶的歌女

只要是根忠實于泥土真實

就會有千萬種聲音伸向你

淌不盡的晨露和汗液

使一圈圈年輪記憶或清晰

當(dāng)春陽已使用不同的葉綠素組成

來自生命深處的天籟之聲呵

自眾樹的一個個舞蹈中

聚集著在闊葉上奔波的人群

抽枝的語言

住進(jìn)深山住進(jìn)森林的搖籃

我仿佛回到從前

回到祖先從樹上下來的

那段最初日子

回到一個時代——人的時代

沒有鴿翅的城市是悲哀的

積滿星星的頭顱

作為黑眼睛黑森林的注腳

作為生存與死亡的全部呈現(xiàn)

既然從虛無的荒原中走來

又將回到這片虛無點綴過的境界

穿越森林行走的腹地

萬象的臉浮現(xiàn)我眼前

我還能生根還能讓腳趾發(fā)芽嗎

一種令人困惑與超越的飛翔于林中

如同記憶的聲響

遍及腦海的湖面……

無聲的語言無形的語言無穢的語言

我從艾略特巨木似的語言中學(xué)會真善

我從聶魯達(dá)充滿汁液的語言中汲取智慧

我從惠特曼《草葉集》的語言中

學(xué)會愛人類愛自己

也愛活生生的自然

鳥 道

你的枝條

是一條狹窄的鳥道

芒刺伸過來

世界已經(jīng)彌漫

鳥清楚落葉下山的時候

脫落的羽毛在你頭頂啼叫

飛翔的姿態(tài)

是鳥翅擦破蒼天的感嘆

鮮血流出來

紅太陽躲在一邊

鳥的位置

該留給發(fā)怒的森林了

看見東方紅得動人

枯藤四面逃竄

世界像一株待伐的橡樹

掛在樹上的小屋

懼怕攀緣又怕黑暗

一聲金質(zhì)鳥叫

將人蹉跎成冷箭

鳥語是盾牌

布滿血跡的人道

從天空里站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