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雪的詩

康 雪

再 致

一個人能哭泣是好的

哭泣只是放出身體里冷卻的星星。

我想你恨我。恨也是好的

恨和愛一樣珍貴。

將雪暖成回憶，將回憶置于險境

也是好的。在漫長的冬天

我要先于你，熄滅河流上的波瀾。

我要先于你，與自己失去聯(lián)系。

在夢中

重逢時你的樣子清晰，笑起來

仍是一個孩子。

我們快速地經(jīng)歷了所有分別的時光

在空曠的雪地。你的一只手摟著馬匹的脖頸

另一只手伸向我

這個過程只融化了幾朵雪花。

但又那樣漫長――

醒來時我仍想著馬匹的鬃毛正透著

濕潤的熱氣，你的手指還在輕微地抖動。

落 花

我也有這樣蓬松的、音樂般的

永遠朝向你的墜落感。

在一朵花上，我們能窺探到各自的深淵。

我也有內(nèi)向的甜美。愛你時

甚是可愛

在流動中。我并不需要模糊的理解——

當我仍能以崩坍的香氣，從容表達。

普通生活

一只小松鼠從樹上跳下來。滿地的松針

又軟又涼，它為自己沒有發(fā)出聲音

感到孤獨。它抱起地上的松塔，漂亮的松塔

它為沒有參與的童年，感到失落。

好在它又爬上樹杈，早晨的陽光又像愛一樣

透過縫隙照亮了它的腳趾、它的尾巴、它的

小眼睛里，無邊無際的波瀾。

一只西瓜

在通往甜的路上

這只毫無經(jīng)驗的西瓜難免會有些

疲倦。

它甚至在自己的條紋中迷了路。

比起始終懷揣著一顆粉色的內(nèi)心，我倒覺得

它可以停下來

把渾身的閃電交付于這曠野，已足夠。

第七只鳥

一二三四五六七……六。

有一只飛走了，迅速地

像刻意破壞一種連貫。

它本來是我的，即使只站在高高的

電線上——它和其他的鳥

構(gòu)成了我一個完整的夢境。

但它突然飛走了。像一頭撞準了

另一具生命必然存在的豁口

它迅速消失在我的疼痛和向往中。

水 牛

它吃草的樣子，真是溫柔。

它的尾巴

甩在圓圓的肚子上，也是溫柔

它突然側(cè)過頭看我，犄角像兩枚熄滅的

月亮，但它的眼睛

黑漆漆的，又像蓄滿了水。

我們短暫的對視，再低頭時

它脖子上的鈴鐺發(fā)出

輕微的響聲——

我們就這樣交換了喜悅，我們將

在同一個秋天成為母親。

身 份

我是甘愿把自己活得很小的

這樣容易快樂。我的鄰居，一塊石頭

它堅持認為

它只是一顆被自己曬得黝黑的星星。

這很可愛。我也是甘愿弄錯自己的

我信任自己是一棵草，或者一棵草熄滅時

如夢的灰燼

焦 慮

我在一個傾斜的夢里走來走去

我只能走來走去。

有時我也停下來，思考屋后的大片白花

是怎么來的

它們像一個人響亮的痛苦。

我只能走來走去

在那遼闊的聲響中盡量保持平衡。

有 時我也停下來，想要捂住那無人認領(lǐng)的痛苦

都是渴望被愛的，痛苦也是。

太 陽

所有的露珠都是從我的身體里

摔 出來的，帶著我所有的感性，一點裂痕

也沒用。

但我從來舍不得大聲哭泣

我愿意全神貫注于每一種痛楚。

我永遠喜愛并尊重頭頂?shù)奶?/p>

只有它愿意嘗試多種角度，照亮我靈魂的

每一個側(cè)面。

喇叭花

太平時，這尋?；ǘ湟彩强蓯鄣?/p>

趴在籬笆上，風一搖

都像咯咯笑個不停的少女

不那么太平時，人人欲言又止或

言不由衷。這天生的吶喊者，更是沉默

再苦一點兒，絕望一點兒

它們就只是地下睡了太久的人，醒來

端著個碗，要向老天討飯吃。

好 夢

雪地并不明朗。大概雪也知道自己只是

被夢見。近處的繩子上晾著幾塊布

風聲就嘩啦嘩啦地清晰起來。

但這有什么預(yù)示？遠處的高空倒是懸著

彩虹。不止一條

一個拱懷著另一個拱，閃閃發(fā)光。

醒來我摸著腹部，里面有個花椰菜大小的

人兒。他可能還不會做夢

但他會伸出小手指，戳戳我夢中的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