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樓拜的鸚鵡

聶 爾

包括一部未完成的長篇小說《布瓦爾和佩庫歇》，福樓拜（1821—1880）一生創(chuàng)作成型并被公認為成功的小說作品，有五部長篇小說和三個短篇小說，其中最著名的當數(shù)第一部公開出版的長篇小說《包法利夫人》（首次發(fā)表是在《巴黎雜志》上連載），此外他還寫了大量談?wù)撐膶W(xué)創(chuàng)作的書信和一些可能是失敗的劇作。這些為數(shù)不多的創(chuàng)作不僅使福樓拜成為繼巴爾扎克、司湯達、雨果之后的十九世紀法國文學(xué)大師，更使他成為開啟了十九世紀中期至二十世紀現(xiàn)代小說敘事體系的第一人。有論者說：

小說家感謝福樓拜，當如詩人感謝春天：一切從他重新開始。

福樓拜一手創(chuàng)立了大多數(shù)讀者所知的現(xiàn)代現(xiàn)實主義敘事，他的影響我們太熟悉，以至于熟視無睹。

單就作品的數(shù)量說，上述所列遠非福樓拜寫作的全部。他從學(xué)生時代即已開始寫作。他一生專事創(chuàng)作。寫得很苦，很慢（他經(jīng)常在給友人的信中稱自己一周只寫了三頁云云）。他從不慮及文學(xué)創(chuàng)作之外的其他事情。這當然也是因為這個終生都在抨擊資產(chǎn)階級生活和道德的人亦有家族資產(chǎn)可以享用。在創(chuàng)作上，福樓拜對人對己都要求極嚴，只有殫精竭慮之作才會公之于眾，而且每部作品完成之后他都會讀給他的朋友們聽。聽他朗誦自己作品的包括與他同獲榮譽勛章的法國名詩人、劇作家布耶，俄國小說家屠格涅夫等。他的至少兩部長篇小說（《情感教育》和《圣安東尼的誘惑》）是在全書朗讀之后遭到朋友們的否定，然后擱置多年重新創(chuàng)作而成的。聽他讀作品的不止他的作家朋友，有時還有瑪?shù)贍柕鹿鳎闷苼鋈赖奶妹?，諸多美術(shù)作品和文學(xué)作品的描繪對象）等上流社會人士。他就是這樣創(chuàng)作的。事實上，1933年版的福樓拜《全集》達到了22卷之多。漢譯本的五卷《福樓拜文集》只收入了他的五部長篇小說、三個短篇小說（合稱為《三故事》）和部分書信（統(tǒng)稱為《文學(xué)書簡》），此乃精華中的精華了。

福樓拜在35歲這一年完成《包法利夫人》后，逐漸在法國社會特別是文學(xué)界享有了盛名。他曾兩獲榮譽勛章，并進入巴黎上流社會交際圈，成為親王和公主的座上客。他自己的巴黎寓所，在一段時期的每個禮拜天，都會迎來當時法國和歐洲的著名作家，包括屠格涅夫、都德、左拉、龔古爾兄弟等人。美國作家亨利·詹姆斯也在其中一個星期天來拜訪了大師。這表示福樓拜已享有世界性聲譽。弟子莫泊桑寫有短文《福樓拜家的星期天》（我國的中學(xué)課本選用了這篇文章），記錄了老師家中這一有趣而又溫馨的文化場景。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個圣波利卡普節(jié)（圣波利卡普是福樓拜的本命神，朋友們?yōu)樗O(shè)立了固定的慶祝晚宴），即1880年的4月27日，他“收到來自世界各地的約三十封信！……三封電報。魯昂大主教、意大利紅衣主教、清潔工、清掃公會、香燭商，紛紛來函致意。”

但福樓拜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從來都不是順利的。他大約以五年的時間創(chuàng)作一部長篇小說，如果失敗，則再加若干年。正是在《情感教育》和《圣安東尼的誘惑》的初稿均遭否定之際，在朋友的建議下，他開始了《包法利夫人》的創(chuàng)作。在創(chuàng)作這部長篇小說的當時，他認為，《包法利夫人》并非屬于他自己的題材，他要在完成它之后，才開始進入屬于他自己的題材的創(chuàng)作，這可能主要指的是對《情感教育》的重新創(chuàng)作。

實際上，他公開發(fā)表的幾乎每一部作品都不無麻煩：《包法利夫人》在《巴黎雜志》上連載之前雖然已作了刪改，但仍遭到“傷風(fēng)敗俗、褻瀆宗教”的指控，幸而他勝訴了（同一時期波德萊爾的《惡之花》遭到以同樣罪名的起訴但卻敗訴了）；長篇小說《薩朗波》在創(chuàng)作五年之后終于完工，修改和抄寫又花了一個月，出版后既“受到關(guān)注”（他為此深表感激），又受到了“猛烈的批評”（他對此表示氣憤）；《情感教育》在瑪?shù)贍柕鹿骷依收b獲得成功（朗讀共分四次，每次四小時），但出版后卻被新聞界貶得“一無是處”。因為此書已經(jīng)預(yù)支了部分稿費，出版商決定不再支付費用；《圣安東尼的誘惑》“銷售情況很好，但沒有獲得新聞界的好評”；《三故事》雖獲好評，但銷售不佳；福樓拜的劇作和他與人合作的劇本更是幾乎無一勝績。

生活上，福樓拜亦遭失敗。晚年的他破產(chǎn)了。朋友們瞞著他為他爭取一個圖書館館長的職位，但卻失敗。在生前的最后十個月，他被迫接受了一向遭到他的蔑視和反對的官方的“俸祿”、養(yǎng)老金，以及資產(chǎn)階級哥哥的年金。

其實，福樓拜還從始就是一個病人。他的病，有的認為是癲癇，有的說是神經(jīng)官能癥。他自己在給友人的信中稱，他時常能看得見常人之所未見，或是因為一點細微的刺激而長久地激動，就是因為他的這種病?！陡前菰u傳》的作者李健吾認為，那是一種奇怪的罕見的腦系病。福樓拜在信中給人說：

我可以肯定，我知道什么叫死。我經(jīng)常清楚感到我的靈魂出竅，猶如人們感覺到血從傷口流出來。

這實際上是對自身癥狀的描繪。

這一重大的疾病，是福樓拜的創(chuàng)作的前提之一，也應(yīng)是福樓拜研究的內(nèi)容之一。

哲學(xué)家薩特著有福樓拜傳記《家庭白癡》，長達五卷，目前尚無漢譯本。不知薩特的“白癡”，所指為何。英國作家朱利安·巴恩斯在其形式特別的長篇小說《福樓拜的鸚鵡》中，則直指福樓拜的病為癲癇。但顯然，福樓拜生前曾試圖向社會公眾隱瞞他的病況。在他去世的翌年，他的一個密友才首次披露了他的癲癇病，但遭到他的其他朋友們指為這是對他的“背叛”。

福樓拜的“失敗”甚至延續(xù)到了他的身后。他死后，他的克魯瓦塞的房產(chǎn)旋即被出賣，買主“把一切都夷為平地，在此建立了一家工廠”。 [5]“其他許多與福樓拜相關(guān)的東西都沒有長久地保留下來”，“他所留下的都是紙上的東西。紙張、思想、詞語、隱喻，可轉(zhuǎn)化為聲音的構(gòu)思精美的散文文字。”當然，“這恰巧可能正是他希望得到的”。

福樓拜一生的絕大部分時間居住在法國魯昂市的鄉(xiāng)間克魯瓦塞，和母親生活在一起；他終生未婚，但有情人。他保持時間最久的情人是科萊夫人。她是一個詩人、劇作家、寡婦。他們的關(guān)系維持了八年，這出乎他的朋友們的意料之外，因為他們的關(guān)系從一開始就不十分美妙。她給他制造了一些麻煩，但“文學(xué)書簡”的大部分是寫給她的。

就像勃洛德之于卡夫卡一樣，福樓拜也有一個最知心朋友，他是詩人布耶。布耶在創(chuàng)作上為他貢獻了很多有價值的意見，他朗誦新作時必有布耶在聽。他稱布耶為兄弟?！栋ɡ蛉恕芳词穷}獻給布耶的。在他的朋友圈中還有一個俄國人，他就是屠格涅夫。他對屠格涅夫抱有敬佩之情。經(jīng)后者推薦，他讀了托爾斯泰的《戰(zhàn)爭與和平》，給予很高評價。

他曾“夢想游歷亞洲，從陸路去中國……”但為了免于母親的擔(dān)憂，而未能成行。

他對東方的神往，他的古代題材的創(chuàng)作，以及他的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對藝術(shù)的狂熱，都是源于他對歐洲生活，以及對資產(chǎn)階級的厭倦和失望。

他自述他的藝術(shù)理想是：

我認為精彩的，我愿意寫的，是一本不談任何問題的書，一本無任何外在捆縛物的書，這書只靠文筆的內(nèi)在力量支撐，猶如沒有支撐物的地球懸在空中。這本書幾乎沒有主題，或者說，如果可能，至少它的主題幾乎看不出來。最成功的作品是素材最少的作品；表達愈接近思想，文字愈膠合其上并隱沒其間，作品愈精彩。

這段話最能體現(xiàn)他的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的觀點。因由這樣的標準和立場，他多次表達對巴爾扎克的不滿。有一次他說：

巴爾扎克如果善于煉字造句，將會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位作家！他欠缺的，恰恰是這一點。

又一次他說：

我剛看了巴爾扎克的書簡。從中可以看出，他是一位非常正直的人，大家也應(yīng)當喜歡他。但他多么操心金錢呀，對藝術(shù)的愛又多么少！

作為一個藝術(shù)至上主義者，他對即將全面來臨的平等、民主等今日所謂的普世價值深懷恐懼。關(guān)于平等，他說：

平等若不是否定一切自由、一切優(yōu)勢和大自然本身，那又是什么呢？平等就是奴役。

關(guān)于民主，他說：

一切屬于大眾，但混亂也由此產(chǎn)生。

一般認為，他的非個性化和客觀化的敘事藝術(shù)是他對傳統(tǒng)小說的技巧革新，但可能并不這么簡單。首先，他始終認為他是服膺于《堂吉訶德》、莎士比亞和歌德的：

莎士比亞也是一種絕妙的現(xiàn)象。他不是簡單的人，而是一個大陸。

《堂吉訶德》里最神奇的地方是沒有技巧，是幻想和現(xiàn)實持續(xù)不斷的融合，這種融合使書變得非常詼諧，非常有詩意。

再往上，他說到希臘：

希臘藝術(shù)并非一種藝術(shù)，它是整個民族、整個種族、甚至整個國家的基本大法。

所以，“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并非只在為藝術(shù)，而是為了人類的尊嚴和美，對此他有清醒的認知：

我在良心上感到我在履行我的職責(zé)，我在服從最高的天命，我在做好事，我有道理。

他的小說早已成為了世界的，但他最為細致、深刻、完整的文學(xué)遺產(chǎn)仍然保留在法語中，正如《追憶逝水年華》的作者所說：

福樓拜以句法引起或表現(xiàn)視覺景象和描繪世界，是一場革命，與康德把認識的中心從世界轉(zhuǎn)移到靈魂那場革命相比，一樣偉大。

他的創(chuàng)新始終寓于句法。福樓拜是個法語天才。他的天才是一種精靈?！薮笥帜途玫膭?chuàng)新是一種語法創(chuàng)新，但幾乎難以辨認，因為它同我們時代的文學(xué)語言水乳交融，我們閱讀其他作家的作品時實際是在閱讀福樓拜的作品，并不知道其他作家只不過鸚鵡學(xué)舌。

他曾在短篇小說《淳樸的心》中寫過一只鸚鵡。它叫鷺鷺。它是老女仆費莉西泰生命最后階段的陪伴。為了寫它，福樓拜從魯昂博物館借來一只鸚鵡標本，放在書桌上，每天看它，長達三周。出人意料的是，與他相關(guān)的所有東西都消失了，這只鸚鵡卻保留了下來，并且變成了兩只：一只在主宮醫(yī)院（福樓拜的父親生前是這里的醫(yī)生，他小時在這里長大），另一只在克魯瓦塞僅剩的一間福樓拜故居里。兩處的管理人員都堅信，他們的這只鸚鵡才是福樓拜當年借用的那一只。他們都不理會對方的存在。

這兩只，和小說中的那一只，三只會說話，卻永恒不語的鳥，并存于世。

想要明白它們意圖說什么，就得對福樓拜再作深一些的研究。

注釋：

[1]《小說機杼》，[英]詹姆斯·伍德著，黃遠帆譯，河南大學(xué)出版社，2015年版，27頁。

[2]《福樓拜文集》，五卷，艾珉主編，李健吾、劉益瘐等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4年版。

[3]《福樓拜文集》第五卷，第262頁。

[4]同上，第75頁。

[5]同上，第430頁。

[6]《福樓拜的鸚鵡》，[英]朱利安·巴恩斯著，石雅芳譯，譯林出版社2010版，第2頁。

[7]《福樓拜文集》第五卷，第34頁。

[8]同上，第73頁。

[9]同上，第190頁。

[10]同上，第53頁。

[11]同上，第112頁。

[12]同上，第68頁。

[13]同上，第70頁。

[14]同上，第47頁。

[15]同上，第47頁。

[16]《駁圣勃夫》，[法]普魯斯特著，王道乾譯，上海譯文，2007版。

[17]《福樓拜的鸚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