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良的快樂（外一篇）

● 秦德龍（天津）

導(dǎo)讀：

小小說是作家創(chuàng)造出來的亦真亦幻的世界。它有別于我們生存的客觀世界。小小說世界是鮮亮的、虛幻的、充滿神奇色彩的藝術(shù)世界。文學(xué)的一個最核心的要素就是想象力。想象，是作家翱翔的翅膀。在藝術(shù)的天地里，思想的羽翼飛遍了天涯海角，所到之處皆劃出漂亮的彩虹。因而，作家的創(chuàng)作，是高于客觀世界，是形而上的。任何藝術(shù)，都不是對生活的簡單臨摹，而是藝術(shù)家對社會原生態(tài)的加工與重塑。如本期的《喜良的快樂》和《虛構(gòu)自己的人》。

生活中的某些素材，是不宜直接拿來寫小小說的。特別是我們聽到的某個荒誕離奇的、有頭有尾的故事。它太完整了，完整得幾乎可以牽著我們的鼻子跑了。就算你拿過來把它寫了，也不過是臨摹、照相而已。你只是在做一種客觀的描述，很難從主觀上提煉出深度。從某種意義上說，作家要敢于虛構(gòu)，敢于荒誕，敢于離奇，敢于反常規(guī)。換言之，出奇制勝，是小小說不敗的法則。

為什么要荒誕？因為荒誕拉大了現(xiàn)實與非現(xiàn)實的距離，改變了現(xiàn)實與非現(xiàn)實的物象，讀者不由得生出好奇心和賞析的欲望。而好奇心和欲望，決定著讀者對小小說的取舍。實際上，現(xiàn)實生活中涌現(xiàn)出來的大量人物和事件，其荒誕程度，往往超出了作家的想象。倡導(dǎo)作家調(diào)動想象力，盡可能地寫得荒誕一些，才不至于成為讀者的尾巴。

為什么要幽默？小小說首先要有趣味，要好看，要有可讀性。當(dāng)然，離不開有趣的語言，有趣的人物，有趣的故事，有趣的情節(jié)。幽默風(fēng)趣，充滿彈性和張力，才能抓牢讀者的眼球。讀者進入小小說的陷阱，首先是被作家的花言巧語引誘的?！坝哪钦軐W(xué)的一張笑臉”（賀紹俊語）。讀者的基本需求是開心解頤，排遣煩惱。如果不幽默，是會造成消化不良的。

為什么要夸張？進行小小說的創(chuàng)作，我們應(yīng)向哈哈鏡學(xué)習(xí)，利用它的夸張功能，將人性推向極致。小小說并不是大小說，讀者需要在零敲碎打中賞析，而最直接的方式，就是讓讀者在瞬間照一照哈哈鏡。當(dāng)然，并非所有的素材，都可以用哈哈鏡來照射，哲學(xué)里沒有絕對，只有相對。讀者最喜歡看那些沒有看過的、讓人心靈震撼的東西。

為什么要變形？經(jīng)過變形的東西，便產(chǎn)生了夸張的藝術(shù)功效。如黃山的迎客松，因獨特的山貌氣候制約，形成了一種很夸張的“獨臂”景觀，半邊樹冠向一側(cè)伸展，熱情歡迎游客，游客到此，頓時游興倍增，紛紛與之合影。我們可以有多種結(jié)構(gòu)，多種結(jié)尾的式樣。關(guān)鍵是要順乎自然，超越自然；情理之中，意料之外；以情動人，走向經(jīng)典。

想象力被激活了，作者便進入了更為廣闊的創(chuàng)作空間。讀者也因此而受益，放緩了閱讀速度，且自覺地重復(fù)閱讀?；蜃鳛檎磉厱蜃鳛槁眯械臄y帶品，讓靈魂得到安寧，讓身心得到護佑。只有充滿想象力，才能讓作品飛騰起來。

喜良的快樂

喜良的媳婦是個很愛嘮叨的人，總是埋怨喜良做的事沒用，也總是批評喜良買的東西沒用。這一點，與喜良的母親相同。30年前，喜良花200塊錢買了條進口的牛仔褲。母親一聽，差點暈了過去。母親指著喜良的鼻子說：“200塊錢啊，買一條勞動布做的褲子！有什么用?。孔屛业绞袌錾腺I，10塊錢一條！”

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喜良娶了個媳婦，也是整天罵喜良沒用。為了讓喜良做一個有用的人，媳婦命他每天洗碗。這樣的話，就算將來什么都干不成，也可以去飯店打工，總不至于餓死！

喜良呢，也不在意媳婦的態(tài)度，洗碗就洗碗，大不了算一項體力勞動。自古以來，成大器者，“必先苦其心智，勞其筋骨，餓其體膚”嘛。喜良把自己當(dāng)作一個必成大器的人，不和媳婦計較。不然，會聽她沒完沒了地嘮叨？

這么說，喜良真是個想干大事的人了。

其實，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他只是個喜歡做夢的人罷了。關(guān)鍵是，他做夢和別人不一樣，別人做了夢，吃頓早飯，喝杯牛奶，啃塊面包，把夢境全都忘了。喜良呢，卻不。他不吃早飯，爬起來就寫夢，把做過的夢寫下來，整理后，拿出去賣錢。對，他是個出售夢境的人。奇怪的是，他寫的夢，真的能賣錢。媳婦怎么都不明白，喜良做的夢，怎么可以變成字，又怎么可以換成錢？當(dāng)然，每有稿費寄來，媳婦總是樂開懷的。她甚至把喜良當(dāng)成了一只下蛋的公雞，每天給他吃面包、喝牛奶，希望他多多寫夢，多多掙錢。喜良說，我又不是搖錢樹，搖一搖就來錢了？再說了，要那么多錢干嗎？

媳婦不明白喜良說這話是什么意思？難道，多掙錢不好嗎？錢多了，什么好生活買不來呢？

喜良就給媳婦講了個故事。這個故事是個德國作家寫的。大意是：一名游客在海邊興奮地拍照，看見一名漁夫在沙灘上曬太陽。游客問漁夫為什么不出海？漁夫說已經(jīng)打到兩條魚了。游客說，為什么不多打一些呢？賺了錢可以買一條游艇啊，躺在上面曬太陽有多好！漁夫說，我難道不是正在享受陽光嗎？

喜良講完故事，對媳婦說，你就是那個游客，我就是那個漁夫！

媳婦卡咕卡咕眼球，臉一抹說，對，我就是那個無聊的游客，你就是那個不愛打魚的漁夫！

這就是人和人之間的差距了。媳婦永遠也理解不了那個享受陽光的漁夫，不理解做夢就能換錢的丈夫。

喜良有了錢，總是要消費的。這讓媳婦很生氣。比如，小鋪里有1塊錢1瓶的礦泉水，喜良不買，非要去商廈買2塊錢1瓶的礦泉水。媳婦為這個沒少和喜良吵架。喜良呢，瞪著眼睛說，知道嗎？同樣的礦泉水，在五星級賓館，要30塊錢1瓶！五星級的感覺，能一樣嗎？

這話，媳婦聽懂了。喜良要的是感覺。媳婦想了想，算啦，不說了，與要感覺的人說什么，都等于瞎說！

媳婦這邊偃旗息鼓了，喜良就高歌猛進了。很快，他就換了房子。新房子，不但大，而且屋頂還高。媳婦也很高興，可還是忍不住想問問，要這么高的房頂有什么用呢？這不是奢侈嗎？但她沒敢吭氣。她知道，只要一吭氣，喜良就有話回敬她。沒用？我要的就是“沒用”，“沒用”的價值就是體現(xiàn)在“沒用”上！

漸漸地，媳婦似乎也明白什么是“沒用”的價值了。比如，喜良就能在高屋頂?shù)姆孔永镒龀龈喔赖牡膲魜恚瑩Q回更多的稿費來。

是的，喜良已經(jīng)是個名人了，經(jīng)常有人請他去講學(xué)、做報告。喜良在各種講壇上淋漓盡致地闡述快樂法則，分析快樂指數(shù)。遺憾的是，他的這些話，只在外面講，回家不講，從來不對媳婦講。媳婦也不知他在外面忙些什么。反正，他只要能掙錢回來就行。媳婦也學(xué)會了讓自己快樂起來，這就是拿錢出去炒股，讓雞生蛋，讓蛋生雞。她期望自己的錢越賺越多，一夜之間，成為百萬富翁。

喜良不知道媳婦炒股，等他知道，已經(jīng)晚了，媳婦的錢，已經(jīng)被看不見的手掏光了，雞飛蛋打了。

媳婦哭成了淚人。媳婦哭著說，喜良，你能掙錢！等咱們錢多了，天天喝糖水，喝一碗，潑一碗……

喜良知道，媳婦病了，病得不輕。喜良扎上圍裙，下了廚房，把飯做了。吃過飯，又把碗洗了，洗了一遍又一遍。他想，萬一，做不出來夢了，沒有做夢的激情了，就老老實實地洗碗吧。真的，他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洗碗了。

媳婦看見他洗碗，病竟一天天好了。

虛構(gòu)自己的人

苗曉萌是個寫詩的人。寫了多年沒寫成景。也是，寫詩的比讀詩的都多，哪那么容易出人頭地呢？苗曉萌就時常望著天空發(fā)呆，希望老天爺能睜開一只眼睛，哪怕眨眨眼皮也行啊，讓他看見一道天縫。有一天，苗曉萌開了天目，給自己取了個筆名?，F(xiàn)在，我們可以告訴大家了，詩人的筆名叫苗曉萌，苗曉萌是詩人的筆名。

一個男人取了個女性化十足的筆名，當(dāng)然是為了打動編輯。有才氣的女孩子，總是惹人喜愛的，一首詩不給發(fā)，說不過去。況且，苗曉萌最擅長的是寫情詩，他持之以恒地瞄準(zhǔn)一個男編輯投稿，投了好長時間。有一天，這位男編輯動了惻隱之心，挑了幾首苗曉萌寫的詩歌，刊發(fā)了出來。

苗曉萌的詩歌，居然很抓人眼球。許多讀者紛紛給編輯部來信，盛贊苗曉萌的詩是好詩！這些年，難得見到這樣的好詩了！讀者來信刺激了編輯部，于是，苗曉萌的詩，接二連三地發(fā)了出來。

苗曉萌一夜之間成了著名詩人。

那位男編輯經(jīng)常給苗曉萌寫信，同他探討詩歌創(chuàng)作，并歡迎他到編輯部作客，大家溝通溝通，聯(lián)誼聯(lián)誼。苗曉萌知道，寫作的最佳狀態(tài)是見稿不見人。但他還是忍不住激動，欣然接受了邀請。激動激動，一激就動。苗曉萌買了車票，去了邀他見面的城市，到了編輯部，見到了那位對他心儀已久的男編輯。

男編輯驚訝地說：“怎么，你是個男同志？”

苗曉萌矜持地說：“筆名，苗曉萌是我的筆名。”

男編輯哈哈大笑，請苗曉萌共進晚餐。席間，他們喝了許多酒，喝得豪氣沖天。酒后吐真言。男編輯說：“苗曉萌啊苗曉萌，你把我涮了，我真的以為你是個文學(xué)女青年呢！哈哈，原來你是個大男人，而且，面相太老，老得就像個老村長！”

苗曉萌笑道：“我本來就是個男人，但我并不老！”

男編輯打著酒嗝說：“為了不讓你再欺騙男同胞，以后，再給你發(fā)詩，就在你的名字后面加個括號男！”

苗曉萌從容地說：“隨便！”

男編輯說話算數(shù)，很快就給苗曉萌發(fā)了一組詩，并真的在作者的名字后面，注了個括號，括號里是個醒目的“男”字。苗曉萌見到了，無所謂地一笑。

可是，誰都沒想到，“括號男”一問世，雪片般的讀者來信，就飛也似的落到了他面前。而且，大都是文學(xué)女青年，是女性詩歌愛好者。他們給苗曉萌寫信，有的是探討詩歌，有的是表達愛慕，有人干脆寄來了彩色玉照。熟人見了，都笑：“過去，你給男同胞寫信（投稿），現(xiàn)在，是女同胞給你寫信！”

苗曉萌成了個有福氣的人。真的，被女青年所崇拜，這是天大的福氣啊。

苗曉萌就一封一封地寫回信了，鼓勵女青年要自學(xué)成才，不要盲目崇拜。但他決不回寄照片。他知道，自己面相蒼老，與英俊無關(guān)。何況，自己早過了熱血沸騰的年紀。

也許是人老心不老，苗曉萌索性以“括號男”為網(wǎng)名，開了博客，專門發(fā)布自己的詩歌和人生小感悟。當(dāng)然，也回應(yīng)博友的紙條，一時，竟成為網(wǎng)絡(luò)紅人。為了隱去自己的性別，他把一張畫片掛到了博客里。

博友們總是耐不住寂寞，要求與“括號男”見面。網(wǎng)上總是指鹿為馬、顛倒黑白的。博友們也一樣，堅信“括號男”是個鐵桿的文學(xué)女青年。這樣，就有大膽者坐上火車，跑來見面了。來者直奔“括號男”的單位，試圖一睹麗容。見了面，不等對方驚呆，苗曉萌就把人家拉到了酒館，灌個一醉方休。喝酒的時候，他不談詩歌，不談創(chuàng)作，豪爽得像個老村長。

博友們只能在心里嘆息了，悄悄地感嘆人生的又一次挫折。

苗曉萌總要意味深長地開導(dǎo)對方：“人生啊，就得善于虛構(gòu)！人活著，不虛構(gòu)，有什么意思呢？更沒有意義啊。人啊，就是要活在虛構(gòu)的世界里，甚至連自己的經(jīng)歷、自己的名字，都可以虛構(gòu)！”

他這番話，讓許多人猛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