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雞蛋

故事說，早晨上學前，媽媽讓孩子帶一只生雞蛋，晚上完好帶回家。孩子顯然是聽話一族，若是吾女早抗議了。孩子帶蛋上學，在走路、上課時先把它安排好，作業(yè)游戲也忘不了生雞蛋。但，蛋終于從桌洞滾到地下跌破了，一攤蛋黃。晚上，孩子怯生生告之媽媽。媽媽淡定回答：沒關系，明天再帶一只。

第二天，孩子視蛋如掌中寶，一舉一動前先考慮蛋的存在。同學們跳繩，她不能參加；把蛋放在椅子上，盯著它，并看同學嬉鬧。守護蛋時，孩子托腮惆悵，想這個蛋奪走了自己的快樂。一天變得很漫長，連氣都不敢喘?？偹阍谕砩习训胺诺搅藡寢屖种?。

媽媽捧蛋發(fā)言：孩子，這個蛋，你才照顧一天就精疲力竭，你想沒想過，媽媽照顧你已經(jīng)整整十三年了。

讀到這兒，我如遇禪宗所稱“當頭棒喝”，這個蛋的存在，時時羈絆并改變著母親的所作行為。它會隨時跌落，而里面是一條生命。母親用“蛋”做了一個道場，讓孩子參悟。所謂烏鴉反哺、寸草春暉，都被這個故事說破。

媽媽說：“這個世界不是有錢人的，不是有權人的，而是有心人的。”關于世界歸屬權的議論，古今哲人說了很多，我還沒聽過這么醒目的劃分。如果這是孩子母親的總結，她真成了大師，比林語堂和馬克·吐溫說得都好。

摟脖

人的安全感來自制度和別人的態(tài)度。人的皮膚上有一張對外界安全性加以探測的網(wǎng)絡，握手、擁抱、拍肩膀都能減輕人的緊張度。人只有在饑餓的時候才需要食物，對安全感的需求則是每時每刻。

小孩子為什么總讓人抱？大人推測孩子可能餓了、渴了、累了，事實上，被抱是出于消除恐懼。一個新人來到這個莫名其妙的世界，恐懼的東西此起彼伏。焰火升空，小孩子這時需要抱一下，他覺得躥上天空又散開的焰火嚇人。其他的東西——汽車、火車、飛機，都讓孩子害怕。在這個世界上，最不應該做的是以自己的安全感代替別人的緊張感。安全感從未與生俱來，與生俱來的唯有恐懼。農(nóng)民們看到河流污染導致果樹結不出果實、不下雨以及云彩成不了團，便開始恐懼，這不是無知與迷信，是人的正常反應。

人活著并繼續(xù)活下去，除了解決溫飽，接著就是尋求安全感。舒適是安全感的一部分，奢華是安全感之極端的表現(xiàn)。一個企業(yè)家要當政協(xié)委員，也是追求安全感。服務行業(yè)鼓勵服務員對客人微笑，是讓被服務的人群產(chǎn)生對這個行業(yè)的安全感，這種情形在航空業(yè)最明顯。我看到比我年輕、比我漂亮的空姐的微笑，才沒因為坐飛機而嚇得哭出來。如果能看到機長微笑就更好了，但駕駛室不讓參觀，不知他的笑容什么樣。

我看過沈陽電視臺一個節(jié)目，贊96歲的關老漢活得幸福。畫面上，他穿一件顯見剛換上的大紅唐裝。老漢的頭發(fā)、臉和手都讓人想到了落葉、無水的河床以及孤零零的山峰，一個人耐心地活到一百歲就變成了這個樣子。主持人問：您長壽的原因是什么呀？這個問題是替觀眾問的，主持人希望我們聽到答案后也都活成這樣。老漢沒馬上回答，垂下眼簾，雙手插進盤著的雙膝里，搖著身子思考。他的兒女也有六七十歲了，搶著說：老爺子脾氣好、愛干凈、吃粗糧。老漢顯出不同意的表情，說出一句令人吃驚的話：是因為摟脖。

主持人嚇了一跳，誰摟脖？摟什么脖？

老漢說：曾外孫子天天放學之后跟我摟脖。

畫面播放曾外孫跟他摟脖的場面。曾外孫十二三歲，兩個，像摔跤手那樣伸臂抱住他脖子，說將他擒獲也可以，和老人貼臉摟脖。老人的臉上笑開了花，那是無以言之的幸福，是真實無欺的幸福，是不花一文錢讓人活到一百歲的幸福。

老漢的脖子是他幸福的采集器。他的脖子每天都盼望曾外孫摟一下，長壽因子由此增加一分。這個要求多么小，而這個幸福又多么大。假如有一天我當上委員或代表，最好當上全國少先隊副總隊長，一定命令“吾國3歲至17歲之青少年，回家先跟60歲以上老人摟脖貼臉，使之幸福。專此”。

人老了，對幸福的索取縮到只有一滴水那么小，周圍仍有恐懼。給他們幸福是先給他們安全感，包括摸摸他們枯萎的手。安全感首先由制度完成，而它的末端，孩子們也能完成。

哪一種愛更為稀缺？

1.兒時，父母無數(shù)次寬宥我們的過失，我們成人之后，卻不愿意諒解父母所犯下的哪怕是一次錯誤。

身為兒女，掌握著天下最幸福的一種權利，叫作“犯錯權”，也就是愚蠢的權利、冒失的權利、沖動的權利和無知的權利。

為什么把它稱之為“幸?！蹦兀靠梢躁J禍卻由別人收拾爛攤子，而我們在過失中獲得成長，當然幸福。

2.為什么父母一而再、再而三地寬宥我們的過失？表層的道理可以說：他們年長，我們年輕；他們是父母，我們是兒女。

其實，這個道理說不通。

只要是人，都會犯錯誤。年齡和輩分并不會繞過錯誤行進。

錯誤是什么？是當事人判斷操作有誤而發(fā)生的不利不良后果。一個人步入晚年，實事求是地檢點平生，伴他最多的只有錯誤，而非成就。

那么，父母雖貴為長輩，也沒辦法對錯誤進行免疫，也會做錯事、做傻事、做蠢事。然而，面對犯錯而可憐兮兮的父母，兒女的雙眼大都射出銳利而絕不通融的目光，如同詢問：這么傻的事，會是你干的嗎？

對此，父母除了欲哭無淚，只剩下入地無門。

3.每個人都有偶像，每個人最早的偶像都是父母。

兒女通過父母認識到人類可贊嘆的能力。小孩子跟父母學會語言，學會吃飯穿衣，學會尊重、理解和反思。人們最簡單的行為，如微笑，都是跟父母學來的，系鞋帶、擤鼻涕更不必說。否則，偌大的世界，誰教你喝水？誰教你咀嚼？誰教你屙屎揩屁股？一個人在人間學會了十成的東西，八成都是父母教的，直至老年，天天使用。所謂物理、化學、地理、歷史，早就隨風而逝了。

我們從來沒懷疑過父母的能力。

父母有可能愚蠢嗎？不，連這么想一下都不道德?？墒?，道德歸道德，生活歸生活。父母限于閱歷、限于能力、限于各種各樣的因素，也有可能做出愚蠢的事。核心的問題是：愚蠢并不是做兒女的專利，父母也應有份。當你這樣想的時候，就使父母有了一些解脫。

4.然而，兒女曾穿開襠褲，兒女拿土當糖吃，兒女指著太陽問：“那是什么？”這些，父母都看到了。父母看到兒女分明從懵懂無知變得聰明伶俐，不免欣喜。但，兒女從沒見過父母穿開襠褲，沒見過父母牙牙學語，沒見過他們天真爛漫，也就沒什么欣喜。因此說，所有的粉絲都見不得偶像的潰敗。

兒女在十六七歲時常常跟父母爭“人”的權利，讓父母平等地把他當人看待?！叭藱唷保瑢嶋H是獨立權，特別是犯錯權。反過來，父母今日跟兒女說：你也要把我們當“人”看，兒女會怎樣？會不解、會愕然、會完全不接受父母的請求，以為他們得了癡呆癥。

這樣講，并非危言聳聽。許多兒女早已剝奪了父母的“人權”，只允許他們慈祥，允許他們養(yǎng)生，允許他們笑口常開，其他的權利基本上沒收了。請問，哪位兒女鼓勵父母探索，允許他們彷徨迷惘，包容他們做幼稚的事，諒解他們犯錯誤？如果有這樣的兒女，其開明已接近孝的真諦。

人們看到的是，父母的“人權”受到了拘束，譬如獨立選擇穿衣打扮、交友、娛樂以及財物贈予，特別是找后老伴兒。擇偶權是人最基本的權利，很多父母因為懼于兒女的冷眼而罷休。想當年，兒女向父母爭來的“人權”，為什么不在父母晚年讓他們自主享用呢？

人之善，不在長幼，在于誠。誠者，將心比心而已。

5.兒女對父母放權，是孝。兒女允許父母犯錯誤，也是孝?？鬃釉谥v孝的時候，精辟地說到一個詞——色難。他意思說，以好吃的、好穿的奉養(yǎng)父母并不難，最難的是把所有的好東西給了父母之后，還能對之和顏悅色，此為最難。

這話真是深刻老到。孝沒有止境，止境之深，在于父母老了之后也能體察他們多種多樣的訴求，而不僅止于溫飽。當年，我們犯錯父母見諒，因為有愛。如今，我們理應還給他們這種愛，此愛極為稀缺，為老人所期盼。

我們對母愛知之甚少

媽媽在懷第一個孩子的時候，其實也是個孩子。就像人們把大學剛畢業(yè)的學生、90后的農(nóng)民工叫作孩子一樣。

媽媽懷上第一個孩子后，游玩的習氣一掃而光。人游玩有三個時期：整個童年，18歲青春期完成到25歲青春期結束——這是就生理學而言，還有健康的老年。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從成為母親的那一刻開始，嬉戲中止。女孩的幻想只是花瓣像是層層疊疊的舒張，女人則凝心于果實的誕生。如果說世間真有“天意”，準媽媽在孕育那一刻與天意接通，投身于一個至尊至榮的稱號——母親。

對準備當母親的女人來說，什么地位都不能與之相交換。人是最喜歡交換的，譬如用錢交換官、用貸款交換房子。然而世上沒有什么可以換取母親的地位，無論金銀，以及上校、爵士和親王的名號。媽媽有了腹中的胎兒后，成為世上最滿足的人。在大街上你看孕婦的臉，滿足、甜美、沉靜，其幸福感比金雞百花奧斯卡獎得主臉上表現(xiàn)的還深入。舍我其誰、勝券在握、低開高走、鴻運當頭這些詞均可為孕婦寫照。

準備當母親的女人在天意的啟迪下，生出向內(nèi)的眼睛，于280天里面時時凝視身體里的孩子，像用翅膀環(huán)攏幼仔，像陽光照耀花朵。隨著胎動，隨著身形隆起，她的喜悅如潮水一波一波涌來，這種喜悅難以跟外人說得清。就“創(chuàng)造、誕生、生命”這些詞的本真含義而言，唯有母親的作為誠實真切，其他的創(chuàng)造不過是模仿而已。比如寫一部書、作一幅畫，甚至造一架航天飛機，都不比孕育一個孩子更有創(chuàng)造力。

嬰兒剛出生之際，是世界上最孤獨可憐的人。即使他日后會變成超男超女，當時也無人理睬，更沒人找他簽名，況且嬰兒連名還沒有。一個四肢蜷曲的肉團子，身敷血污羊水，由于畏光而緊閉雙眼?？奘撬ㄒ荒茏龅?。此際，珍憐嬰兒的人只有母親。用不講理的話來說，母親的珍憐顯得怪。這么個小孩與別的小孩并無區(qū)別，長相都差不多，又沒關于他前途的預言，何以視如明珠？這就是母親。她之所愛是人間第一項道理。好在世上除去各樣的規(guī)則之外，還存在母親的道理，超越于股市輸贏、官場升降、情感是非之上而純潔博大，否則這個世界上早沒人了。

孩子降生，母親自知成為世界最有用的人。沒有任命，不須考試，也不用制訂規(guī)章守則。母親的目光在孩子身上停留的時間，超過了世上任何人對別人的注意。母親與人交流，耳朵會分出一半聽孩子的聲音。母親看電視，會分一半目光看孩子動作。母親這時候成了超人，非常聰明。人道是母親無私，這話有一些不準確。母親哪里無私？她們無己。從孕育孩子之日始，她就與孩子合二而一，不可分離，二人變成了一個人。女孩變成母親之后，私心膨脹了百倍，但全部施報于孩子身上?！跋嘁罏槊边@個詞只適用于母子，而非其他人。因此，母親一定有一些想法與社會不一樣。

例如，一個飛行員經(jīng)過層層選拔，參與一個劃時代的飛行。所有人都覺得他幸運、他光榮，他將名垂青史。如果有反對者，必定是他的母親。

例如，一個運動員打破世界紀錄，全社會的人都希望（甚至形成逼迫）他不斷打破新紀錄，累死也應該。只有母親勸他適時而退。別人興奮于媒體的喧囂，母愛痛楚于創(chuàng)造新紀錄的艱難。

孩子報答母親是永遠報答不了的。日后孩子成功，回饋母親的是衣、食、住、行、藥方面的便利。這是錢的力量而非人的力量。然而除此之外，孩子也沒其他的方式可以表達。孩子如果尚不夠社會所說的“成功”，報答母親的實績則更有限。這筆賬就這么欠著，直到孩子成為母親同樣照顧下一代的孩子，大體上平衡了。

在人應知未知的事情上，最大的無知在于我們不知曉母親當年的付出。我們雖然是當事人，但渾沌、習以為常、把興趣投在新鮮事情上，卻把母愛的大部分內(nèi)容忘記了。所記憶的，不過是冰山浮出海面的十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