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狀元的精神突圍

楊 虎

1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zhuǎn)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白發(fā)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fēng)。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朱明王朝享國二百七十六年，若問家喻戶曉的詩詞作品，這首《臨江仙》自嘉靖末年，京師及云南、四川一帶便有水井處皆在傳唱。到清朝初年，毛宗崗父子將它置于《三國演義》卷首以后，影響更是遍及世界。詞中所蘊含的歷史興衰之感，人生浮沉之慨，數(shù)百年之后的今天讀來，仍讓人痛快淋漓，沉痛無奈，卻也讓人更加超然物外，得無量灑脫于百感交集的滋味當中。

這一首詞，乃是明代唯一的四川狀元、有著“千古第一戍仙人”之稱的新都人楊慎（民間更喜歡稱他為楊升庵）所填。

“戍仙”這個頗有些奇特的稱號，是明朝著名思想家李贄在萬歷年間為升庵所取。作為當時最著名的思想“異端”，卓吾先生一雙厲目審視古今，能入他法眼的人寥寥無幾。他喜愛楊升庵的才華，更為他坎坷的際遇所憤憤不平。他說：“升庵先生固是才學(xué)卓越，人品俊偉。然得弟讀之，益光彩煥發(fā)，流光百世也?！苯又麖暮甭槌强h龍?zhí)逗叺碾[居之所抬起頭來，眺望著四川的方向，大發(fā)感慨，將楊升庵與李白、蘇軾并舉：“岷江不出人則已，一出人則為李謫仙、蘇坡仙、楊戍仙，為唐代、宋代并我朝提出，可怪也哉！”他恨不得自己早生幾十年，為楊升庵當個端茶磨墨的書僮，跟隨他遠赴云南，老死邊關(guān)。

作為著名的狀元郎，楊升庵本來完全可以在北京城里過著優(yōu)裕的“帝王師”生活，卻偏偏不肯讓自己的內(nèi)心屈從于茍且，于三十七歲那年毅然決然挺身而出，在時人視為蠻荒之地、天遙地遠的云南邊陲書寫了自己長達三十五年既悲且壯的傳奇生涯，從“等因奉此”的官員變成了有明一代數(shù)一數(shù)二的文化使者，成就了自己圣人般的偉業(yè)與聲名。

2

大明孝宗弘治元年（公元1488年）十一月初六，位于今北京市東城區(qū)曉順胡同的一處中等規(guī)模的四合院里，誕生了一個嬰兒。嬰兒哭聲洪亮，讓門外等候的父親歡喜不已。他面朝四川新都方向恭恭敬敬地鞠了三個躬，心里暗暗說道：列祖列宗保佑，我楊家終于后繼有人了。

嬰兒的父親楊廷和這一年已近三十歲了。他在朝中擔任翰林檢討，官級雖僅為從七品，卻擔負著在皇帝殿試時收試卷的重任。結(jié)婚多年來，他一直苦于膝下無子。就在前幾天，他還暗暗禱告，祈求上天賜一個兒子給他，以承續(xù)楊家書香門第、官宦世家的香火。這一下天遂人愿，他急忙遣人將這一喜訊告知自己的父親，在負責傳旨的行人司擔任正七品司正的楊春。五十二歲的楊春聞訊大喜，按照家譜排行，親自給自己的嫡長孫選了一個富含深意的名與字：名慎，字用修。希望他一生謹慎立世，讀書應(yīng)當先從經(jīng)世致用入手，莫做空頭學(xué)問。

剛呱呱墜地的楊慎還不知道自己是誕生在了一個顯赫的家庭。他祖上原本世居江西吉安。元代末年遷至湖北孝感，后因躲避戰(zhàn)火，遷移到四川新都。從曾祖父楊玫科舉及第開始，一門五世為官，被后人譽為：一門七進士，宰相狀元家。

我去新都采訪,當?shù)厝私蚪驑返赖氖沁@樣一個傳說。楊家剛從湖北遷移過來時，人丁不旺，家業(yè)不振，幸虧祖宗一直保留著“耕讀傳家”的傳統(tǒng)。晴朗的日子，他們牽著家里僅有的一頭水牛，汗水淋淋地在田里勞作；落雨的時候，楊家的子侄們便由家中一位通曉文墨的長輩率領(lǐng)，在散發(fā)著農(nóng)具味道的南窗下，朗聲誦讀：

伐木丁丁，鳥鳴嚶嚶。

出自幽谷，遷自喬木。

……

天上雨云漠漠。楊家子弟的讀書聲從屋里響亮地透出來，回蕩在稼禾碧綠的田野上，驚起了河灣里棲息的數(shù)只白鷺，在空中翩然徊旋。

書香世家的熏染讓楊慎小小年紀就顯示出了文學(xué)上的天才。十一歲那年夏天，他試著作了一首詩呈給父親。其時楊廷和正官運亨通，擔任著《大明會典》總裁官。他一方面驚喜于兒子的文才，一方面卻又因詩中一句“一盞孤燈照玉堂”所流露的孤獨情緒暗暗擔憂。史料上記載說，楊廷和讀到這一句時，放下手中的詩卷，嘆息道：“句則佳矣，但恨太孤寂爾?！?/p>

多年的官場歷練讓楊廷和發(fā)現(xiàn)，文才是一把雙刃劍，既可以通過科舉考試出人頭第，又可能會帶來一些意想不到的傷害，尤其在官場上，無災(zāi)無難到公卿的大都是一些見風(fēng)使舵之輩。正如四川老鄉(xiāng)蘇東坡所言：

人皆養(yǎng)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

惟愿孩兒愚且魯，無災(zāi)無難到公卿。

少年楊慎怎能明瞭父親心中的微妙？此時的他正一門心思沉浸在中國文化的博大精深里。從六歲開始，他就跟隨母親讀誦唐詩。與同時期接觸的四書五經(jīng)不同，唐詩里的每個字單獨看起來是那么的平常，可是一組合成句子，音韻起落間突然就爆發(fā)出了一種奇妙的力量，讓人隨之悲傷，隨之昂揚,隨之淺吟低唱……

唐詩為楊慎早慧的心靈打開了一扇奇妙的窗戶。父親忙于官場事務(wù)，體弱多病的母親充當了多重角色，對他既慈愛，又嚴格。秋天的一個黃昏，當他背誦出了杜甫的幾首詩后，母親十分高興，在燈下握住他的小手，教他毛筆管蘸著印泥，在紙上畫了一個圈，然后練習(xí)在圈中寫字。母親的眼里含著深情，對他說：兒啊，你的一筆一畫都不要寫到圈外。然后母親的神情突然嚴肅起來，對他一字一頓地說道：長如此，則筆正！

這句話猶如一盞溫暖的燈火。在此后三十五年漫長的流放生涯中，陪他從官員楊慎變成了百姓口中的升庵先生。那精神突圍有如“鳳凰涅槃”的無數(shù)個不眠之夜，每每想起母親，他總是熱淚盈眶。他多么渴望時間能永遠停留在十二歲之前啊——那一年正月，母親因病離開了自己最疼愛的兒子。

失去了母愛的少年楊慎“極其悲號，廢食骨立”。三月，父親楊廷和的朋友離開北京，少年奉命代父親作了一首送別詩。他將對母親的思念深深地融入了詩句當中：上國別來頻入夢，故園歸去想知音……這年四月，因祖母去世，他跟隨父親回到了柳綠桃紅的新都，第一次接觸了蜀地風(fēng)情，就此熱烈地愛上了故鄉(xiāng)的山山水水。

從北京到四川，經(jīng)歷了幾番北國風(fēng)光與蜀水巴山的洗禮，楊慎詩興勃發(fā)，寫下了《過渭城送別詩》《霜葉賦》《馬嵬坡》等詩。十四歲這年，一個偶然的機會，他寫下的詩作《黃葉詩》傳到了著名學(xué)者、大學(xué)士李東陽手中。李東陽一讀之下，大為贊賞：此非尋常子所能也。愛才惜才的大學(xué)士猶如當年賀知章初見李白一樣，興奮地將少年楊慎引為忘年之交：“若可為吾小友也?！?/p>

在李東陽的教導(dǎo)下，少年楊慎出落成了一個飽讀詩書、志存高遠的青年。家族的光榮激勵著他，他渴望著要像曾祖、祖父和父親那樣，在科舉中一鳴驚人！

大明正德三年（公元1508年），二十一歲的楊慎躊躇滿志地走進了科舉試場。然而誰也沒有想到，在前方等待著這個青年學(xué)子的，卻是有如過山車一般的命運！

3

從舉子通往狀元的路上，命運第一次給楊慎開了個令人啼笑皆非的玩笑，讓他初次嘗受了生活的風(fēng)霜。

正德三年三月，以四川舉子身份出現(xiàn)的楊慎到北京參加會試。主考官王鏊讀到他的文章后，大為贊賞，將其試卷勾為第一名。當天晚上，這位愛才的王鏊按捺不住對好文章的欣賞之情，又將他的試卷抽出來，在燈下反復(fù)斟閱、欣賞，誰知燈盞的燭花突然掉落下來，不偏不倚正好將楊慎的試卷燒了個洞。

青年楊慎就此名落孫山。得知此事后，他苦笑一聲，寫了一首《春晴》解嘲：曉枕忽聞黃鳥歌，起看芳草紛成窩。梨花杏花風(fēng)信早，晴云雨云春態(tài)多……，借乍暖還寒的春意不無酸楚地表達了自己此時的心情。

看著郁悶的兒子，此時已擔任戶部尚書、文淵閣大學(xué)士的父親楊廷和十分著急。幾經(jīng)思考后，他特地叫人從廣東端州挑選了一塊精美的端硯送給兒子，并題了一段跋在上面：爰采端溪，形就質(zhì)琢。乃其方圓，非金非璞。圣賢之基，天地之轂……

這一段告誡語重心長。讀著讀著，楊慎又悶又躁的心漸漸舒緩。如煙的暮色中，他抬起頭來，仿佛聽見了回蕩在家鄉(xiāng)新都竹林水田邊那一句句“伐木丁丁，鳥鳴嚶嚶； 出自幽谷，遷自喬木……”的吟誦之聲，身心頓時進入了無邊清涼。祖先們的從容為他開啟了智慧的另一扇門。他重新閉門讀書，為三年后的會試暗暗積蓄力量。

春風(fēng)得意的時刻終于到來：正德六年（公元1511年），二十四歲的楊慎通過會試，取得第二名的名次后，同三百五十名進士一起參加由明武宗親自主持的殿試。武宗要求考生們圍繞“創(chuàng)業(yè)以武，守成以文”這個題目進行論述。這幾年寒窗秉燭苦讀的楊慎早有準備，他援經(jīng)引史，洋洋灑灑，寫成了一篇大文章，開篇便氣勢不凡：

“臣聞帝王之御天下也，有出治之全德，有保治之全功。文武并用，出治之全德也；兵農(nóng)相資，保治之全功也……”他“援史引經(jīng)”，奮筆疾書：“誠使官各盡其人，才各盡其用，人人有忘私之忠，事事有愛國之誠……”

文章一出，主考官競相傳閱。試卷官李東陽、楊一清等稱贊道：“海涵地負，大放闕詞”。大臣們紛紛傳頌，共慶朝廷得人。明武宗大為高興：“遂將其置于殿試第一，授翰林院修撰?！倍臍q的狀元楊慎就此成為了大明王朝政壇上一顆冉冉升起的明星。然而當大家紛紛前去祝賀時，他的父親、時任武英殿大學(xué)士、吏部尚書的楊廷和卻憂心忡忡地說道：“父作宰相，子魁大廳，盛滿已極，酒闌人散?！彪S即，他的目光轉(zhuǎn)向人群中兒子那春風(fēng)得意的身影，內(nèi)心默默地長嘆一聲：“今后你的命運將會走向何方？”

初登政壇的新科狀元楊慎當然不會知道，此時的大明王朝已然疾病染身，正一步步走向不可逆轉(zhuǎn)的深淵。被儒家正統(tǒng)思想教育出來的他，滿心以為自己就此可以把滿腹經(jīng)綸貢獻給朱明王朝，成就那“君明臣賢”的局面，為天下蒼生造福，卻忘了那句古老的警語：伴君如伴虎。

狀元與皇帝之間的蜜月并沒有持續(xù)多久。明朝十六位皇帝中，明武宗朱厚照少年登基，憑借至高無上的權(quán)力，隨心所欲、為所欲為，貪玩好動，在太監(jiān)劉謹?shù)热说男M惑下，在宮內(nèi)設(shè)集市、宮外設(shè)豹房，恣意尋樂。

正德十二年八月，一向喜愛在民間游玩、不理朝政的明武宗在身邊親隨太監(jiān)的簇擁下，又一次微服出游，遠行至居庸關(guān)，一個多月不上朝。天下議論紛紛。此時，在朝中擔任殿試掌卷官的楊慎痛心不已，憤然作了一首《丁丑九日》：燕臺九月罷登臨，節(jié)物蕭條入楚吟。關(guān)塞驊騮迷去路，朔風(fēng)鴻雁滯歸音……”詩句不脛而走，武宗聽說后怫然不悅。

三個月后，見明武宗依然未回朝廷理政，楊慎又上了一道諫書，極力懇求武宗回朝，誰知諫書被太監(jiān)們壓了下來。他十分失望，懨懨地上了一道表，稱病回到了家鄉(xiāng)新都，期待家鄉(xiāng)那清秀的景色能撫慰自己悲涼的內(nèi)心。

4

回鄉(xiāng)僅半年，他的夫人王氏就因病去世。王氏比他年長一歲，享年僅三十二歲。自從嫁給他以后，賢惠的王氏“克修婦職，敦睦家庭”。合家老小無不稱贊。情深意篤的夫妻半途永別，讓楊慎悲痛不已，將妻子埋葬后，他一連數(shù)月都沉浸在神思恍惚之中。八月，他在夢中見到了亡妻，醒來追述道：“八月十三夜，夢亡室安人，驚極而寤?！彼凇端徒K安人王氏葬恩波阡》一詩戚然訴說道：

……天陰日易晚，曠野悲風(fēng)多。嚴霜下喬木，零雨泫柔柯。蕭條我行野，傷心悲如何。中道失嘉耦，送此山之阿……

孤獨的心靈需要撫慰。第二年七月，駐守江西的寧王見武宗荒疏朝政，以為有機可乘，舉兵十萬造反。然而人心思定，僅僅四十三天之后，寧王便被著名理學(xué)家王陽明揮兵生擒。消息傳到偏遠的新都，楊慎那顆系著天下安危的心才終于放了下來，經(jīng)家人勸說，這年冬天，他續(xù)娶了著名的遂寧才女黃娥為妻。

與原配王氏不同，黃娥不光性情嫻靜，從小便喜愛寫詩填詞，尤其擅長于元代流傳下來的散曲，文風(fēng)清麗，別出心裁。

婚后，夫妻二人琴瑟和諧。楊慎的心情也為之一振。在新都老宅旁那遍植了桂樹的一池清水邊，兩人經(jīng)常一起在蛙聲中散步，在月光下賦詩，相互以詩詞酬答。公元1520年三月，楊慎應(yīng)邀為遂寧玉堂山寫下了一篇《玉山翔鳳賦并序》，刻在該山山腰石壁上，字徑兩寸，筆法遒逸。在賦中，楊慎興致勃勃地描繪了素有遂寧十二景之一美譽的“玉堂朝霽”的景色：“……水靈泉而堂綠野，池明月而亭清風(fēng)……”

然而誰也沒有想到，僅僅數(shù)年之后，這桂湖之畔與世無爭神仙眷屬般的生活竟成了兩人再也難以企及的夢境！

公元1521年3月，三十一歲的正德皇帝終于在聲色娛樂中一命嗚呼。由于他并無子嗣，在楊慎父親、時任內(nèi)閣首輔楊廷和的極力主張下，他的從弟、興獻王的兒子朱厚熜以“兄終弟及”的方式登上皇帝寶座，即明世宗。第二年，世宗改年號為嘉靖，開始了自己長達45年的帝王生涯。

1522年7月，世宗任命三十四歲的楊慎擔任“經(jīng)筵講官”，專門給自己講圣賢書，談歷代王朝興亡得失，擺出了一副圣明之君的樣子。然而這個后來以心胸狹隘聞名的皇帝很快就暴露出了自己葉公好龍的面目：“帝王師”楊慎利用講書的機會，常聯(lián)系實際進行婉轉(zhuǎn)諫勸，他一心期盼嘉靖皇帝能做一個心胸開闊、納諫如流的明君，誰知世宗皇帝卻把他的忠言當成了耳旁風(fēng)。

沒多久，一件事便讓嘉靖皇帝徹底遠離了楊慎。原來，明武宗皇帝身邊的太監(jiān)張銳等人本來因蠱惑天子已被判了死罪，但由于大肆行賄，貪財好貨的嘉靖竟然破例赦免了他們。得知消息后，楊慎在講課時便特地選出《尚書》里《金作贖刑》這一章，對嘉靖苦口婆心地講道：“圣人贖刑之制，用于小過者，冀民自新之意；若大奸元惡，無可贖之理。”一心為了大明江山的升庵那里知道，自己這一番勸諫已讓皇帝暗地里極為惱怒，就此埋下了延禍的種子。

決定楊慎此后命運走向的轉(zhuǎn)折點很快就到來了。

按照朱明王朝的皇統(tǒng)繼承規(guī)則，“兄終弟及”的嘉靖要承認正德皇帝的父親明孝宗為“皇考”，享祀太廟；而他自己的生父只能稱為“皇叔父”。然而即位后第六天，嘉靖就迫不及待地下詔，令群臣議定他的生父興獻王為“皇考”，須按皇帝的尊號和祀禮來對待；這一下頓時引起了軒然大波，皇統(tǒng)與家系之爭成了文武百官們紛爭的議題。事關(guān)國體，如果任由嘉靖這樣任意改變規(guī)則，皇權(quán)就會難以制約。

首輔楊廷和首先站出來反對。他以漢哀帝和宋英宗的生父均只能尊稱為“皇叔考”的例子作為依據(jù)，然而剛愎自用的嘉靖哪里聽得進去？他依然罔顧眾議，一意孤行。經(jīng)過一番僵持，楊廷和被迫辭去官職，告老還鄉(xiāng)。這時候，“不識時務(wù)”的楊慎卻和另外三十六名大臣聯(lián)名上表，苦苦規(guī)諫：“今陛下既超擢萼輩，不以臣等言為是，臣等不能與同列，愿賜罷歸。”嘉靖勃然大怒，下令停止發(fā)放他們的薪俸。楊慎又和學(xué)士豐熙等上疏，嘉靖益發(fā)震怒，下令帶頭反對的大臣投入詔獄。消息傳出，群情激憤。楊慎再次約集起檢討王元正等一群大臣，決定前往皇宮外抗議。他激動地說：“國家養(yǎng)士一百五十年，仗節(jié)死義，正在今日?！彼麄冊趯m外大哭，抗議非法逮捕朝臣。哭聲傳進宮中，嘉靖更加憤怒，下令錦衣衛(wèi)將所有人全部投入詔獄，并“廷杖之”。

嘉靖三年（公元1524年）七月十五日，昔日的“經(jīng)筵講官”楊慎被關(guān)進了暗無天日的詔獄。十七日，他被錦衣衛(wèi)們按倒在地，剝掉褲子。烈日下，大明王朝的板子從半空中狠狠落下來，敲打在“帝王師”的屁股上。那不是一般的板子。它叫廷杖。栗樹長到碗口粗，就被木匠從山中伐倒，鋸成板，拖到陽光下曬干，然后一端削成槌狀，包上鐵皮。鐵皮上立起森森倒鉤。一杖下去，行刑人再順勢一扯，倒鉤就會連皮帶肉撕咬下一大塊。

畢竟是朝廷命官，落到楊慎身上的那兩根廷杖的鐵皮上，去掉了森森倒鉤。杖掄起，空氣中似乎散開了栗樹木頭若有若無的山野氣味。然而它們并無山野的溫潤之情，卻滿布朝廷的肅殺之氣。楊慎被打得血肉橫飛，昏死過去。十天之后，他再一次被“廷杖”，又一次昏死過去。隨即，嘉靖冷冷地下令，將楊慎充軍到千里之外緊鄰緬甸的云南永昌衛(wèi)（今保山縣）。與他同時被下獄處死、發(fā)配、罷官、貶斥為民的朝中官員多達一百零八人。

這一年，楊慎三十七歲。

嘉靖皇帝為什么要把楊慎發(fā)配到保山縣？原來，北京城中曾經(jīng)流傳有一首民謠：“寧充口外（即山海關(guān)外）三千里，莫充云南碧雞關(guān)。”嘉靖皇帝據(jù)此認為云南的生存環(huán)境比東北還惡劣，于是將楊慎充軍到了云南。

5

翻開中國歷史，在難以計數(shù)的封建王朝的暴君與良知文人的較量中，歷史總是驚人地相似。譬如公元1080年，剛從“烏臺詩案”中掙脫出來的蘇軾被宋神宗流放湖北黃州，意想不到的是，他卻因此獲得了精神上的飛躍，從官員蘇軾變成了千古流芳的東坡居士……

然而那時的楊慎怎么能知道，在那遙遠的永昌衛(wèi)，等待自己的將會是一次精神上的飛躍？長路漫漫，或許這一遠去，就將與家人永別。

動身的時刻到來了。遠在新都的妻子黃娥聞訊后，急匆匆趕到京城，她決心不辭風(fēng)霜之苦，千里跋涉，親自護送丈夫從北京到云南。嘉靖三年十二月十五日，江南一帶已然滿地冰霜。黃娥陪伴著骨瘦如柴、身帶枷鎖的楊慎，一路艱難跋涉到了湖北江陵（今荊州市）的驛站門前。看著憔悴不堪的妻子，楊慎再也忍不住了。他苦苦地勸說妻子回新都老家，代替自己伺奉年邁的父親。黃娥哪里肯聽？然而禁不住丈夫一再勸說。想到這一分別，夫妻二人遠隔萬水千山，不知何日才能團圓。黃娥放聲大哭。

官差不停催促，相對垂淚的夫妻倆不得不依依惜別。望著一步三回頭的妻子，楊慎再也忍不住。他含著眼淚，凄然寫下了一首《江陵別內(nèi)》：

同泛洞庭波，獨上西陵渡。

孤棹泝寒流，天涯歲將暮。

此際話離情，羈心忽自驚。

佳期在何許，別恨轉(zhuǎn)難平。

蕭條填海曲，相思隔寒燠。

蕙風(fēng)悲搖風(fēng)，菵露愁沾足。

山高瘴疬多，鴻雁少經(jīng)過。

故園千萬里，夜夜夢煙蘿。

黃娥回到桂湖邊后，觸目皆是物是人非的風(fēng)景，思念之情再也抑制不住，寫了一首懷念丈夫的《七律·寄外》，滿腔悲愁躍然紙上：

雁飛曾不度衡陽，錦字何由寄永昌？三春花柳妾薄命，六詔風(fēng)煙君斷腸。曰歸曰歸愁歲暮，其雨其雨怨朝陽。相聞空有刀環(huán)約，何日金雞下夜郎？

那時候的云南，雖然已歸入了明王朝的版圖，卻因為交通的隔阻，環(huán)境的惡劣，民族的雜居，正處于所謂的“蠻荒”狀態(tài)之中。然而令遠在京城的嘉靖皇帝所萬萬想不到的是，從貴州進到云南，沿路那天高皇帝遠的綺麗風(fēng)景，淳樸的各族百姓卻很快將惶恐不安的充軍罪臣楊慎從流放心態(tài)中解放出來。他一路翻山越嶺，感覺自己仿佛正在大地上越走越高，流放生活雖苦，然而那平生難以見到的美景卻足以抵消內(nèi)心所受到的屈辱？更何況，錯的是皇帝，自己一腔忠心，乃是為了大明的社稷江山，何罪之有？為了證明自己沒有被艱苦的流放生活所擊倒，三十八歲的楊慎欣然給自己取了個別號：升庵。意思是自己“雖貶邊關(guān)，卻志行益高?！?/p>

他就此一路行來，沿途留下了許多詩篇。嘉靖四年正月下旬，升庵經(jīng)普定、安莊、查亭、白水、關(guān)索嶺、盤江、普安到達黔滇分界處，月末進入云南境內(nèi)。經(jīng)交水、馬龍、楊林、板橋抵達昆明。途中寫下了《關(guān)嶺曲》《關(guān)索廟》《盤山渡》《盤江河》等詩，記下了自己一路的見聞與思緒。

文化的力量再次彰顯出來。云南的莽蒼山水就此進入了一個詩人的視野，這個從京城一路落寞而來的詩人與這片山水一見傾心，相得益彰，獲取了自己文化生命中最美好的年華。在《關(guān)索廟》一詩中，楊升庵超越了一己的狹小悲歡，他把自己的內(nèi)心投射到那巍峨的山嶺上，發(fā)現(xiàn)了它的壯闊之美：

關(guān)索危嶺在何處，猿梯鳥道凌青霞。

千年廟貌猶生氣，三國英雄此世家。

月捷西來武露布，天威南向陣云賒。

行客下馬一酎酒，候旗風(fēng)堰寒吹笳。

在升庵筆下，云南的山水景物成了自己情懷寄托的對象。這應(yīng)該是云南的景物第一次被一位偉大的詩人吟誦。在詩中，升庵將景與情有機地交融在一起，云南大地的河流和山嶺就此獲得了永恒的文化生命。這應(yīng)該是中國文化史、詩歌史上最動人的相遇，注定流芳千古。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能與之媲美的，僅僅只有王維與輞川的相守、蘇軾與黃州的相知、林逋與西湖的相戀等為數(shù)不多的例子。

然而令人啼笑皆非的是，這一切，竟然緣于嘉靖皇帝對楊升庵惡狠狠的流放。

二月中旬，一路行吟的升庵終于抵達了流放地永昌，在軍中擔任文書。因長途跋涉，不服水土，三月，他又從永昌移居安寧養(yǎng)病。在安寧，他在當?shù)毓賳T的幫助下，在城北修建了升庵書院，書院前還特地掘土成池，用映照著明月夕照的一池清水來洗墨，名曰洗墨池。由于居于安寧，升庵與安寧碧玉溫泉結(jié)下了深厚的緣分，他常到溫泉沐浴，療治廷杖之傷，并在溫泉山壁上題書“天下第一湯”五個大字。又在溫泉北邊的山崖上寫下了“此處不可不飲”六個大字。自此，安寧碧玉泉名冠云南……

公元1532年正月，四十五歲的楊升庵來到昆明，參與修撰《云南通志》，后來因人流言加害，他輾轉(zhuǎn)離去，然而他的足跡就此踏遍了彩云之南。與初到云南時不同的是，此時的楊升庵已對自己棲身的這片山水產(chǎn)生了深厚的感情。每到一處，他除了寄情山水，還對當?shù)仫L(fēng)俗民情進行調(diào)查了解，努力學(xué)習(xí)當?shù)孛褡逭Z言，不知不覺之間，他從一個單純吟詠山水自然的詩人轉(zhuǎn)變成了一個學(xué)者，悄然擔負起了挖掘當?shù)匚幕⒉⑴c內(nèi)地文化進行交流溝通的責任。

在白族聚居區(qū)，升庵驚嘆于這個聰慧的民族竟然沒有自己的歷史書籍，于是到處收集資料，為白族修史；在大理，他欣喜于該地絕妙的自然風(fēng)光，揮毫寫下“百二山河”四個大字；他不但愛這彩云之南邊塞之地的奇山異水，更愛內(nèi)地難得見到的各類奇花異草。在永昌，當他看到“背日而開，與蜀葵相反”奇異的唐婆鏡花，聯(lián)想起自己的遭遇，慨嘆此花就像那受到排擠和誣害的諍言之臣……盡管身為流放罪臣，然而他仍然關(guān)心人民疾苦，當發(fā)現(xiàn)昆明一帶豪紳以修治海口為名，勾結(jié)地方官吏強占民田時，他正義凜然地寫了《海門行》《后海門行》等詩痛加抨擊，還專門寫信給云南巡撫請求制止這一勞民傷財?shù)墓こ獭?/p>

蒼山月，洱海雨；上關(guān)風(fēng)，下關(guān)花……遠在京城的嘉靖皇帝沒有想到，云南美麗的風(fēng)光竟然讓他恨之入骨的這個所謂罪臣獲得了身心的大解放。穿過熊熊燃燒的涅槃之火后，昔日的五品官員楊慎就此從精神的囚籠中突圍出來，變成了深受云南百姓喜愛的學(xué)士先生楊升庵！

各族百姓對他喜愛有加。當潑水節(jié)到來時，他曾來到今開遠市南洞風(fēng)景區(qū)與當?shù)匕傩找黄鹩瓮?。南洞的山水和淳樸的人民讓他感慨萬千，欣然提筆在洞口寫下了“南洞”兩個大字，南洞風(fēng)景就此名揚天下……

中華文化有幸！繼在黃州復(fù)活了蘇東坡之后，這一次，在明朝的邊陲之地為我們復(fù)活了千古流芳的“戍仙人”楊升庵！

嘉靖三十八年（公元1559年）七月，楊升庵在流放地去世。他七十二歲的人生，留下了詩、詞、散曲及地方志、文論等各類著作四百余種。其中，尤以三十七歲之后寫下的關(guān)于云南的《南詔野史》《云南通志》《云南山川志》《南中志》《滇載記》《記古滇說》等書意義最為深遠?！弊骷彝粼髟谟涡露脊鸷r，不無感慨地為他寫下了一首舊體詩：“桂湖老桂發(fā)新枝，湖上升庵舊有祠。一種風(fēng)流誰得似，狀元詞曲罪臣詩。”并為他畫下了一幅“升庵桂花圖”。畫面上盛開著黃燦燦的桂花，仿佛散發(fā)著迷人的馨香。李一氓先生則評價說：“升庵功業(yè)當以在云南推行中原文化，使?jié)h族文化與邊疆少數(shù)民族文化相結(jié)合與融合，對中華民族的成長有貢獻！”

信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