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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逐 影

      2018-11-13 03:19林曉哲
      青年文學 2018年10期
      關(guān)鍵詞:阿爹人馬后生

      ⊙ 文 / 林曉哲

      當是時,民被兵燹,陷窮寇,困征斂,澄公方弱冠,北流于甌之平陽,無何,繼遷永嘉城南,備嘗艱難,創(chuàng)業(yè)垂統(tǒng),是為吾族之一世祖也。

      ——《西河林氏宗譜》

      那時候已經(jīng)沒有人聽他絮叨了。連他最小的孫子也不聽他絮叨了。他獨自坐在田埂上,翕動著嘴唇卻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響。他的目光掠過緩緩轉(zhuǎn)動輻條的水車,掠過田間一群群忽起忽落的白鷺。當他的目光掠過那幾個正在勞作的孩子的時候,他皺了皺眉。他太想去糾正他們難看的姿勢了。他張開嘴,干咳了兩聲,未能咳出喉嚨深處的一口痰。他知道他們都不想在這里見到他。他們甚至厭惡他過問今年的收成或?qū)O輩們的飽暖。他們甚至連他插嘴稱頌一聲當今圣上都要大發(fā)雷霆。他不明白他如何成了這個家里多余的人。他常常在被奚落中想起自己的父母。他在年輕的時候離開了當年的家就再也沒有回去過。他不知道他的父母在他離去之后是怎么過的,是怎么沒的,是慘死刀下還是壽終正寢。他們一定是沒了,不然他們都活到上百歲了。他仿佛看得到他的父母注視他遠去的眼睛。那雙眼睛和他現(xiàn)在的眼睛一樣濕潤。

      他沒有擦拭滲出眼眶的淚水。他沒有意識到眼眶滲出了淚水。他的淚水和他一樣老邁,風吹一下就干了。他的淚水沾染著潮濕的泥土的氣息。他的皺紋把眼睛包藏起來,也沾染著潮濕的泥土的氣息。他的銀灰的發(fā)絲從發(fā)髻里躥出來,和同樣銀灰的山羊胡子摻雜在一起。他一動不動地坐著,如同一個壘起的土堆。有幾只麻雀試圖逗留在他的發(fā)髻上。他撣了撣發(fā)絲,把它們?nèi)o趕跑了。他感到有一股怒氣從胸口涌了上來。在意識到那一股怒氣時,他窘迫地望了一眼他的孩子們。他咽下了那一股怒氣。無論如何努力,他都無法咽下卡在喉嚨深處的那口痰。

      “阿爹,這里用不著你,快歸家去吧?!?/p>

      他不知道自己嘟囔了句什么。他感到自己不是在回答他的兒子,而是在回答一個遙遠的聲音,或是一個遙遠的聲音恰好回落在他的嘴里。

      “阿爺,你在講什么?我怎么一點也聽不懂?”

      那是他最小的孫子。他的小孫子沾染著比他更濃重的泥土的氣息。他看著他踢著腿興沖沖跑來,濺起的水花散落在他的衣裳上。他支吾了一聲,揣測方才發(fā)出的聲音是否是他曾經(jīng)的土語。他已經(jīng)有很多年沒有用它講話了。

      “太心,你曉不曉得赤岸在什么地方?”

      “阿爺,你都講過無數(shù)遍啦,我不曉得,不曉得。”

      他的小孫子雙手在水田里攪拌,伺機讓水浪撲上田埂,埋入他的褲管。有一排失控的水浪唰地撲向他的臉,落在他的頸項和雙肩上。他的小孫子詭譎地笑著,撲通撲通地逃開了。那一股被咽下去的怒氣重新涌了上來。

      他隨后聽到他那幾個兒子“嘎嘎嘎”的笑聲。他又窘迫地縮回脖子,揣測方才是否有誰發(fā)現(xiàn)了那一股怒氣。接著,他抬起頭,乞憐似的說:“你們曉得,我要走了,你們可不可以答應我一件事?”

      他只看到他那幾個兒子低著的頭,或者撅起的屁股。他又翕動嘴唇。他是循著記憶里的聲音翕動嘴唇的。

      “那是很久遠以前的事情了。

      “那天夜里,簇擁的火把染紅了整片海岸,甚至潮水也變成赤焰的顏色。將軍的人馬就是從火把里躥出來的。是潮水把將軍的人馬推到了這里。大人們說無論潮水把將軍的人馬推到哪里,將軍都會攻占那里的城池。大人們誰都講不清將軍聽命于哪個王子的差遣?;蛟S連將軍自己都講不清楚。大王在世的時候娶了太多的女人,那些女人生了太多的王子,終于把大王的天下也攪亂了。那時候,大人們總是在村口的大榕樹下講閑談。他們連守城的人馬聽命于哪個王子的差遣也講不清楚。大人們總是吵吵嚷嚷,有時還分成兩個陣營,各自押上勝敗的賭注。他們吵吵嚷嚷的聲音會讓大榕樹的葉子和胡須都搖晃起來。那時候,他們覺著將軍的人馬只是過客。他們不會帶來災難。只有旱澇才是災難。

      “那時候,我們慶幸的是不用再去學館念書了。在先生哭喪著臉說科考沒了的時候,我們都開心地笑了。科考沒了,念書就沒用了。我們成天在村口、岸邊、山頭晃蕩,身上沾滿了灰塵、泥土、野草和沙粒。阿爹快被我氣瘋了。阿爹每天憂心忡忡。娘說看阿爹那被雷劈的樣子,像是他又落第了一回。

      “將軍的人馬來的第二天夜里,阿爹在后院鑿了個地窖。阿爹差家仆——那時候我們家有好幾個家仆——把幾桶谷藏到地窖里。阿爹說,將軍的人馬一定會來找吃的,誰曉得他們有多大的胃口?可是阿爹說他還是‘百密一疏’。阿爹說‘百密一疏’的時候我看著挺滑稽。阿爹沒有考取功名,可他總是喜歡文縐縐地講話。幾天之后,將軍的人馬真的來我們家了。他們沒有帶走我們家的谷,他們帶走了我們家的雞,還帶走了阿爹一直舍不得喝的幾瓶黃醅酒。

      “將軍的人馬駐扎在離海岸很近的地方。那陣子,一到夜里海岸邊就火光沖天,云和礁石都被熏紅了,將軍的人馬東倒西歪地嬉鬧著,像過節(jié)一樣。到了白天,將軍的人馬就成群結(jié)隊地出去找吃的,有時,他們還會聚攏到大榕樹下,和大人們一起插科打諢。將軍的人馬看起來不像是來打仗的。他們像是來吃吃喝喝的。他們逮著村里的雞啊豬啊狗啊什么的就殺了烤了吃掉。他們抹一抹油膩膩的嘴唇,把唾液吐到很遠的地方,在‘嘎嘎嘎’的笑聲中提起長矛。有一天黃昏,他們排成整齊的隊伍,在岸邊操練了起來。

      “那時候,我們正匍匐在山崖的亂樹叢里。我們常常匍匐在山崖的亂樹叢里看將軍的人馬,看他們的鎧甲和長矛。沒有比這更刺激更有趣的事情了。我們還會為身穿哪一套鎧甲手持哪一把長矛發(fā)生爭執(zhí)。沒有人喜歡一個小士卒的粗布衣,那樣很容易被戳死。那天黃昏,我們差點干了一架。我們中最大的伙伴按住我們的頭,把我們每個人的屁股都揪了一下。他說:‘小心哨崗上的箭,它會射穿你的腦袋,那樣你就死了?!?/p>

      “于是我們屏住呼吸。我們匍匐著,就像一條條死蛇。天色暗下來了。潮水竄到海岸上,月亮從海上升起來。我從未見過那么大那么圓的月亮。大概是潮水把月亮也拉近了。在我們眼皮底下,又點燃了一個個火把。這一次,火把好像把月亮也熏紅了。

      “我的心慌得緊,怦怦亂跳。我對大伙講我想回家。大伙譏笑我,說我打仗了準是逃兵。我們中最大的伙伴說:‘你忘了我們就是來等打仗的嗎?看樣子,明天一早就開打了,搞不好夜里就會偷襲!’我想了想,想起自己真的是每天盼著打仗。可是我又對他們講阿爹會擔心的。我這么一講,大伙又開始譏笑我了。接著他們說要移師城門了。從這邊的山崖爬到城門口的山崖少說也得花兩個時辰?!悴蛔呔突厝?。’我們中最大的伙伴撂下這句話第一個爬走了。我只好跟著他們往前走。

      “我們沒入樹林,穿梭在山脊的野路上。月亮跟在我們屁股后,越升越高,現(xiàn)在它不紅了,一片慘白。我們踉踉蹌蹌,邊講邊笑,好幾次被風絆倒,可誰都沒講自己擔心野狗、蟒蛇、大貓的侵襲。那時候,我們是真期待看見一個活生生的人被箭射穿,或者被刀砍成兩半,或者頭顱離開頸項在地上打滾。鮮血染紅了整片城墻。鮮血還從城墻上流下來,順著護城河流向大海。最后,大海也染紅了。

      “我們終于爬到護城河外的半山腰。我們離城門大概有半里遠,可是不能再靠近了。我們抓了一大把樹葉和野草遮在頭頂,擁擠在一個小山坳里。我被壓在最下層,都快被壓扁了??墒俏覜]吭聲,因為還沒到吭聲的時候。我們盯著城墻上一排排長長的火光,盯著火光下一個個昏昏欲睡的士卒。他們真是不要命了,我們可一點困意都沒有。我們擔心的是,將軍的人馬會攻打另一個城門。不知道誰說,至少有六個城門。

      “天還沒亮雞就叫了。狗也在吠。那些聲音讓我們心煩意亂。將軍的人馬逮著村里的雞啊豬啊狗啊什么的就烤了吃了。我們念叨著,誰家里少了雞,誰家里少了豬,誰家里少了狗。念叨到狗的時候大伙都傷心了。狗是我們的伙伴。‘那些吃得最多的人會被箭射穿,被刀砍死,頭會掉到地上打滾?!覀冊{咒道。

      “誰曉得后來他們一個也沒有死。天蒙蒙亮,將軍的人馬就走到城門下。將軍的人馬排了很長時間的陣勢。城墻上的人馬跑來跑去,準備迎戰(zhàn)??墒菈焊蜎]打仗。將軍的人馬排好陣勢后,派了一小撮人馬跑到城門下溜達了幾圈,叫囂了幾聲。接著,城墻上的人馬開始射箭,他們的箭不偏不倚,剛好射在護城河的河岸上。將軍的人馬跟著也開始射箭,他們的箭射在城墻的磚頭上掉下來,只有幾支插進磚頭間的細縫里。他們射得真準。我們啐了一口就開罵了,‘這些狗生!’我們朝山下扔石頭,可惜太遠了,都沒扔到。過了一陣子,將軍的人馬走了,不知道去哪里了,也許是去另一個地方找吃的了。我們覺著無趣極了。現(xiàn)在輪到我們昏昏欲睡了??墒俏以趺茨馨残睦вX呢?阿爹還在家門口等著訓斥我呢!”

      確實,他覺著無趣極了。黃昏時分,他拄起拐杖,從田埂上站起來。天色澄藍,云彩淡薄,天邊居然出現(xiàn)了一輪淺月。他佝僂著身子蹣跚離去。他是背對著淺月離去的。那不是歸家的方向,那是離家越來越遠的方向。

      他走出田埂,回頭看了一眼在田里勞作的孩子們。

      他以為自己已經(jīng)走出了很遠的路程。他以為自己走出的路程足以使他的孩子們變得渺小。當他發(fā)現(xiàn)他的孩子們?nèi)匀慌c貓狗一般大小時怔了一怔。他張望著他的孩子們,想象著他們也抬頭張望他——哪怕只有一個,然后叫住他,制止他背對著月亮離去。他想象著與他的孩子們發(fā)生激烈的口角。他在激烈的口角中表明最后的念想。

      “我就要走了,你們究竟答不答應我一件事?”

      可是沒有一個孩子抬頭。他停留了一會兒。他需要留給孩子們最后回旋的時間。接著,他看到他的小孫子撲通撲通地跑過來。

      “阿爺,等一下我,阿爹讓我跟你一起歸家?!?/p>

      他探尋著他的小孫子踩過的田埂,那也是方才他踩過的田埂。他揣測著多少年前,是否曾經(jīng)像他的小孫子一樣在田埂上嬉鬧。這時,他的小孫子牽著了他的手。他皸裂的手心頓時注入一股綿軟的熱流。他躊躇地眺望著仍在田里勞作的孩子們。仍然沒有一個人抬頭。仍然沒有一個人發(fā)覺他背對著月亮離去。仍然沒有一個人關(guān)心他生平最后的念想。他賭氣地握緊那一股綿軟的熱流,繼續(xù)朝前走去。直到發(fā)現(xiàn)那些熟悉的身影都已經(jīng)變得十分渺小,才松開手。

      “太心,你曉不曉得赤岸在什么地方?”

      “阿爺,你都問過我一千遍啦!”

      天色漸漸暗下來。他腳下的路漸漸陌生了。他的記憶被愈來愈黑的夜攪得一塌糊涂。月亮仍在背后。只要背對月亮就一定不會出錯。他覺著是月光投射的影子招引著他行進。是的,那時候他是迎著月亮行進的,那時候月光帶給他莫大的慰藉。而現(xiàn)在帶給他慰藉的卻是一個比黑夜更黑的影子。那個曾經(jīng)在他身后被他忽視的影子。

      他的小孫子的步伐越來越遲疑了。

      “阿爺,我們是不是走錯了?”

      “沒錯?!?/p>

      “那你是忘了歸家的路了嗎?”

      “阿爺會找回來的?!?/p>

      他抓緊孫兒的手加快步伐。他的雙腿在加快的步伐中不停地趔趄。他在剛踏上一段山路的斜坡時就虛脫了。兩邊的茅草長得比他的小孫子還高。他的小孫子哭了。他無力安撫,急切地以野狗、蟒蛇、大貓恫嚇,這讓他的小孫子哭得更加兇猛。

      “我要歸家!”

      他的小孫子撕心裂肺地吼道。樹林遮蔽了月亮。樹林的影子吞噬了他的影子。他在失去影子的指引后手足無措。他坐下來,耳朵里傳來更多的聲響。風吹茅草的唰唰聲,蚊蠅撲打的嗡嗡聲,焦躁的蟲鳴聲,潺潺流動的溪水聲,以及也許來自于鬼神的尋不著根源的異動聲。成群的蚊蠅縈繞周圍,他不時吐出幾只誤入口中的蚊蠅。

      他拽起孫兒的手繼續(xù)上路。月光終于從樹蔭中走出來。他記得走下斜坡,穿過一爿稻田,就會見到村舍,就會見到渡口,就會見到停泊的舟楫。他仿佛聽到了“咚咚”“咚咚”的打鼓聲。他確實聽到了打鼓聲。還在下坡時,他就看到遠處微弱的火光。微弱的火光侵入他的身體,幾乎成為他久違的依靠。

      他迎著火光奮力小跑了幾步。幾步之后,他聽到了從田間傳來的此起彼伏的狗吠聲。一群低矮的黑影擋住了前進的方向。他的小孫子撲到他懷里,差點讓他摔了一跤。他撿拾著地上的碎石,把其中幾塊大的遞到孫兒手中。

      “別怕,我們有石頭?!?/p>

      他挪動身子,及至和孫兒一起貼到一棵桉樹背后。他被皺紋包藏的眼睛終于完全探了出來。他一手橫舉拐杖,一手握緊石頭,時刻準備著,和一群野狗展開一場戰(zhàn)斗。

      “那時候已經(jīng)沒有王法了。王死了,王的兒子也死一大半了。

      “那陣子連天色也變得異常,颶風潮溢之后,又是炎旱,河水快干的時候,一條條魚跳起來,魚隨即被吃光了,田也裂開了,青蛙像泥巴一樣呆板,狗趴在地上吐舌頭,母雞咕咕叫個不停。天地之間什么都干了,沒有云,也沒有風,萬物呈現(xiàn)一派肅殺之氣。大人們殺了豬羊,成天燒香求雨,連一滴雨也沒有求到。有一天,阿爹回到家,怒懟了我一眼,說:‘看來要把你也祭了,這回龍王是非要吃個大童子不可了?!?/p>

      “阿爹變得越來越煩躁,總把氣撒在我頭上。我回懟了阿爹一句:‘龍王還嫌我瘦呢,他要吃肚大的。’我懷揣彈弓,又揀了一把鐮刀逃走了。我去找伙伴們了。我們想去山里看一看,能不能找點吃的。那時候,我們每個人都面黃肌瘦了。

      “我們什么也沒有找到,果子爛干了,鳥飛絕了。我們越走越深,越走越餓。再找不到吃的,就只能啃樹葉了。我們太累了,只好躺下來歇息。歇了很久,誰都不想動了,連翻個身都不想。

      “那伙流寇,就是在我們歇息的時候出現(xiàn)的。

      “那伙流寇統(tǒng)共有二三十人??雌饋恚麄兪翘痈Z到山里來的。他們衣冠不整,狼狽不堪,臉上、衣裳上、刀槍上都沾滿了血。他們發(fā)現(xiàn)我們的時候立即神氣起來,立即把刀槍架在我們的頸項上,搜我們的身子。我聞到了一股腥臊的氣味,那是死去的禽獸也或許是人的氣味。我瞟了他們一眼。我只敢瞟他們一眼。他們面目猙獰,目光呆滯,看起來有幾天沒吃一點物什了。

      “那伙流寇為沒有搜到一點物什暴跳起來。我真擔心他們把我們給煮了吃了。他們合計了一下。他們讓我們老實點,讓我們帶路找吃的,只有找到吃的,才能讓我們活命。我們就這樣走入兩邊長滿茅草的山路,走回自己的家。我們走得太深太遠了,連該怎么走出山路都記不清了。

      “那股剛死去的禽獸的氣味夾雜著刀鋒的寒氣,一直掛在我的頸項上。我感到我的人頭隨時會落地。我感到我的人頭已經(jīng)不屬于我了。有一小陣子,那伙流寇放松了警惕,開始說笑,粗野地談論著想象中的物什和女人。這時,一個伙伴突然改變方向,沒入茅草中,朝一條狹小的支路飛奔而去。離他最近的流寇二話沒說扔出手中的大刀。大刀沒入茅草,只扎進土里。

      “‘小賊廝,逮住后看我不宰了你。’流寇罵道,拐入茅草叢抽出大刀。在他回來的時候,流寇頭目用刀柄撞了一下他的頭:‘把老子的大刀扔鈍了,看我不宰了你?!?/p>

      “那個流寇哈著腰賠笑,掉頭去追逃走的伙伴。流寇的頭目又叫道:‘還追個屌,把剩下的給老子看好?!?/p>

      “流寇頭目一說完,所有的流寇都用刀柄狠狠地打了一下我們的頭。撿回大刀的流寇在我的頭蓋上猛砸了兩下,把我砸得暈頭轉(zhuǎn)向。

      “落山的太陽伏在我們身前折射出斜長的影子。斜長的影子指引著回家的方向。汗珠從我們身體的每一個毛孔流出,可我們?nèi)栽诖驊?zhàn)。我們誰也不敢瞧一眼誰,誰也不敢瞧一眼流寇,誰也不敢從眼眶里流出淚,或者擤一下掛在鼻孔下方的鼻涕。那時候,我們只盼著快點歸家,盼著把流寇帶回家里,帶走他們想要的任何物什。

      “我們終于走到最后一段下山的斜坡。我們終于抬頭張望了一眼。我們看到了一片稻田,看到了稻田外的屋宕,看到了從屋宕里透出來的微弱的火光,看到了在屋宕上升騰的幾縷灰煙。我們沒有看到一個人,連大榕樹下也沒有一個人。

      “我們就這樣帶著一幫流寇走到了家里。

      “……

      “次日,逃走的伙伴回來了。他說他一夜都匍匐在山崖上。他看見村里著火了,他以為我們?nèi)庋炅恕Kf一早聽到女人的哭聲,他才像得到了撫慰放聲大哭,才連忙跑回村里。我們村的大榕樹就是在這場火災里燒死的。再也沒有人去大榕樹下講閑談了。”

      他的小孫子依偎在他懷里。他不知道他的小孫子是什么時候睡著的。狗吠聲越發(fā)猖獗,仿佛在撕咬夜色。他在想是否撇開孫子,投入一場注定失敗的戰(zhàn)斗。時間不多了。月亮來到頭頂。他放下孫兒,從桉樹背后站了出來。他看到稻田中間閃動著兩點火光?;鸸庖粩[一擺地急促移動,接著,火光驅(qū)散了低矮的黑影,驅(qū)散了狗吠聲。

      “前方誰人?”

      他似乎忘記了自己是誰。他只是不停地翕動著嘴唇?;鸸饪拷麜r變得十分審慎。他辨識出那是兩盞燈籠。燈籠之后是一個壯年、兩個后生。

      “是個老人?!币粋€后生說。

      “老人家,是迷路了吧?”壯年問。

      “看,地上還躺著個小兒郎。”另一個后生說。

      “老人家,這小兒郎是你孫兒否?”壯年問。

      “這老人不會是得了呆癥吧?”一個后生說。

      壯年拍醒他的小孫子。他的小孫子一醒來又號啕不止。他雙手拄著拐杖,把身體的重量全壓在上面,站在風口瑟瑟發(fā)抖。他聽著他的小孫子抽搐地講出爹娘的所在。渡口就在前方不遠的地方,他將離它越來越遠。

      壯年抱起他最小的孫子。他拒絕了后生背他的好意。他跟著三人重新上路,走上不久之前剛走過的道路。他為沒有糾正孫兒的說法感到悲哀。他思忖著,是否可以緩慢地后退伺機逃走?是否可以告知三人孫兒記錯了歸家的方向?是否可以謊稱他是帶著孫兒探親而不是歸家?他所有的念想都未能阻止他跟上三人的步伐,直至一個趔趄摔倒在地。

      后生見狀,奪過拐杖,不容分說地把他背了起來。后生為了這一刻似乎等待了很久,十根手指使勁掐住他的大腿。他連掙扎的機會都沒有。他貼在后生肩上,抬頭望了一眼月亮。他沒有看見月亮。曾經(jīng)在他身后的月亮,竟然在他掉轉(zhuǎn)方向之后,仍然在他身后。他看著三人在地上交錯的影子?,F(xiàn)在,他已經(jīng)失去了自己的影子。

      “老人家,就快到了?!眽涯昱d奮地說。

      他穿過那爿熟悉的稻田,一陣心悸。

      “放我下來吧。”他哀求道。

      “不行,你不能再走啦?!?/p>

      后生的手指松動了一下。后生的手掌在他的屁股上攤開,把他的身子往上推了一推。他的小孫子又睡著了。他得自己告訴他們,他所住的是哪一座屋宕。

      他想象著他的小兒子站在門口等他,想象著他忍無可忍的叫罵聲。他困惑自己為何至今沒有死去,他究竟錯過了多少次死去的機會。他埋下頭,把眼淚、鼻涕和哈喇留在后生的背上。他的嗚咽聲使三人越發(fā)感動于自己的善舉。他們一定要把他送到家門口,直至見到他的家人。

      他向三人指了指一扇宅門。他沒有在門口看到他的小兒子。他想起來,多少年前,這里一片荒蕪。

      “誰能想到,有一天,將軍的人馬又回來了。

      “這一回,將軍的人馬還是從海岸上冒出來,還是舉著一個個火把。但這一回,將軍的人馬一夜之間就攻陷了城池,沒隔幾天,就安插到各個鄉(xiāng)社。將軍的人馬再也不像從前的樣子了。將軍的人馬頭裹白巾,頸項露出文身,做什么事都齊齊整整,連表情也像是從一個模子里刻出來。將軍的人馬也不再搶物什了。他們一遇見生人,還會咧嘴一笑。

      “如果不是遇到那個士卒,我們也不會把這支人馬和將軍的人馬聯(lián)系到一起。那一天,我們正蹲在榕樹根上講閑談。大榕樹只剩下一個榕樹根了。士卒走到我們身旁時愣了愣,問:‘這里以前是不是有棵大榕樹?’

      “我說:‘是啊?!倚南胗虚艠涓牡胤疆斎挥羞^榕樹了。

      “他說:‘我以前來過這里?!?/p>

      “他好像陷入了回憶。他一定是想起以前偷雞摸狗的事情,看起來很羞愧。

      “他又說:‘那時你們都在榕樹底下講閑談?!?/p>

      “我說:‘那時我們還小,輪不到呢。’

      “他又問:‘榕樹怎么沒了?’

      “我說:‘前幾年讓流寇給燒了。’

      “他說:‘以后再也沒有人敢燒你們的物什了!’

      “我們一點都看不出他是從前滿口臟話還會撒尿互噴的人。沒隔幾天,士卒又帶著族長公來到我家里,把我的年紀問了過去,還給我編了號。阿爹問族長公做什么事,族長公說他也不曉得。

      “士卒走了之后,我跑到榕樹根,想問個究竟。那時候,大伙兒還在關(guān)心將軍的人馬是怎么變樣的,是中邪了還是被佛門點化了,還是經(jīng)受了不可想象的磨煉?大家愜意地在榕樹根講閑談。大家有幾年沒這樣愜意地講閑談了。

      “有一天,將軍竟然也來到榕樹根。將軍一來,我們都跪下來磕頭。將軍沒有想象中那樣威儀,笑嘻嘻地問寒問暖,還和我們一起插科打諢。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將軍的臉,也是最后一次。將軍的臉真紅,不曉得是喝過酒,曬了太陽,還是特意涂得那么紅??熳叩臅r候,將軍說,他會上報朝堂,給我們分地,給沒成婚的年輕后生分地,‘有了地,諸位就可以討老婆了?!瘜④娺@么一說,我們都笑了。

      “隔了幾天,士卒帶著族長公又來了,讓我去大道坦集合,去分地。我就跑大道坦那兒去了,阿爹憂心忡忡地跟上來。阿爹問士卒:‘我可以替嗎?’士卒說:‘你太老啦!’娘也跟出來。那時我想,阿爹要是想分地,豈不是要把娘休了?我回頭瞅了他們一眼,就進大道坦里了。大道坦里站著很多后生,還有很多士卒圍在外面。我才曉得,阿爹和娘進不來。我有些慌,就去找爹娘??墒谴蟮捞股先颂嗔?,我好不容易才擠到邊上。我瞥見爹娘的眼眶里噙著淚,就沒有喊他們。那時我想,反正我會回來的,是去分地又不是去打仗,地不好,大不了不要?。?/p>

      “我們在大道坦上排成一行一行。起先也不曉得是怎么回事,后來才明白是驗身。驗完身,就往前走,朝海岸的方向走。從大道坦到海岸,士卒排成一條護衛(wèi)的長龍。有幾個后生慌了,嚷著回家,結(jié)果被摁著頭押到了海岸。我看見海岸上??恐芏啻N覜]作聲,一味地尋著爹娘的身影。爹娘被隔在很遠的地方。我沒尋見他們就上了船。海上的云層壓得很低,霧色蒼茫,我原以為會落雨,結(jié)果船開遠了也沒有落……”

      “阿爺阿爺,后來呢?”

      “后來阿爺就來這里了。”

      “阿爺,你想回去嗎?”

      “阿爺想回去看看咧,就是走不動啦?!?/p>

      “阿爺,我們抬著你去吧!”

      “你們知道那離這有多遠嗎?”

      “阿爺,你不是坐船來的嗎?我們也坐船去,不用管有多遠?!?/p>

      門閂打開了。他的大兒子從宅門里走出來。

      他看著他的大兒子從壯年手中接過他的小孫子,看著他向三人致謝,看著他目送三人離開,看著他把小孫子抱入小兒子的廂房。他的大兒子始終沒有看他一眼。他沒有尋見他的小兒子和小兒媳。他站在廂房門口又打了個趔趄。在他的大兒子猛地攙扶起他的時候,他嚇了一跳。他覺著自己癱倒了。他的大兒子把他攙扶到床上,直到臨出門,才說:“阿爹,就算求你,以后別再出門了?!?/p>

      他翕動了一下嘴唇,緩緩閉上眼睛,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響。

      他不知道是什么時候醒了過來的。他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他的床頭搖曳著燭光。他仿佛從搖曳的燭光里看見了許多搖晃的影子。他又翕動嘴唇,比以往更強烈地翕動嘴唇。他眾多的子孫一個個把耳朵湊近來,都在傾聽他在講什么,接著又一個個搖了搖頭。不久之后,燭火熄滅了。他看著他眾多的子孫紛紛跪下來,哭天搶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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