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來
這個會議的議題很有意思。
幾個被命名為“金磚國家”的國度的作家相聚在這里,討論關于時代、經(jīng)驗和想象這樣的話題。真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情。設定這樣的議題本身,在我理解,意味著我們對于世界文學構成有了新的理解。很長時間以來,說到世界文學的時候,其實說得就是西歐和北美的文學。而世界其他地區(qū)的文學并不包括在我們視野之內。在這樣的情形下,時代是相同的,經(jīng)驗卻會褊狹。經(jīng)驗是各自的,想象與修辭卻會趨同。這當然是因為過分服從于西方文學所設定的理論框架,從本土題材中挖掘寫作資源時,難免發(fā)生位移與偏差。經(jīng)驗是本土的,但整理這些經(jīng)驗的倫理觀價值觀卻來自于另一套理論體系。盡管在全球化的時代,這種理論與這些經(jīng)驗也有相當?shù)钠鹾铣潭?,但沖突之處也在所難免。
這個世界上并沒有一個完全獨立于政治體制經(jīng)濟倫理觀之外的文藝理論體系。西方在后殖民時代,其主要的理論都有這樣一種預設,那就是全世界的變化與進步,都必然是由西方所主導的,所有后發(fā)展的社會,不論其歷史、宗教、經(jīng)濟基礎與形態(tài)有著多么巨大的差異,最后都必須走上那條唯一的道路。美國學者福山在上世紀90年代宣布歷史的進化已經(jīng)終結,也就是說,西方的一套制度與倫理是“有意志的歷史”作出的最終選擇。就像最成功的猴子都必須變成人一樣,所有的社會形態(tài)最后都必然要走上西方的道路。那是唯一的道路,也是最終的歸宿。即便進化成功的猴子最后都變成了人。但人也是多種多樣的。黃皮膚、白皮膚、黑皮膚,或者是不同皮膚混合出來的新的顏色。自然,這種理論也受到了包括來自西方學者的詬病與質疑。但在絕大多數(shù)時候,在有意無意之間,西方文學一整套評價體系是這樣建構的,西方的文學批評與媒體也是這樣運作的。
我想起馬爾克斯在諾貝爾文學獎頒獎會上的演講《拉丁美洲的孤獨》。他的演講詞中有這么一句話,讓我感觸很深。他說:“為什么文學上的獨特性可以被全盤接受,卻對我們獨立自主、舉步艱難的社會變革疑慮重重,全盤否決呢?”答案其實很簡單。因為他所質問的那些人認為,這個世界上所有社會變革都只有一條道路,那是西方人伴隨著工業(yè)革命與全球貿易體系的建立而形成的那套國家制度。附著其上的文學觀,也自然有著這樣一種理論的預設。
正因為如此,對本土經(jīng)驗的依憑與開掘就成為很重要的問題。對我們來說,最重要的的確就是所在國、所在民族、所在文化本身的經(jīng)驗。這些經(jīng)驗在不同于西方的社會變遷過程中產(chǎn)生。這樣的經(jīng)驗永遠是個別的、獨在的。比如莫言在《生死疲勞》中所涉及的“土地改革”。從傳統(tǒng)上講,每一個朝代的創(chuàng)立者,都自動認為自己掌握政權的同時,就掌握了這個國家全部所有權。有資格也有義務對全國的土地進行重新分配。而每一次土地重新分配,都必得以暴烈的手段從擁有者手中奪取。因此這種殘酷的土地再分配每兩三百年就要重復一次。對整個社會形成巨大的破壞。對人倫道德造成巨大的毀敗。這就像是中國人的宿命。這和歐洲土地所有權轉移的方式有根本差別,更和美洲殖民地時期人們去獲得未開墾荒地的方式有根本性的差別。
這些年,我去過全部的金磚國家。在南非,最引起我興趣的是,這個國家結束種族隔離制度后,政府與社會組織,包括宗教界為消彌種族仇恨,為防止發(fā)生冤冤相報的政治清算所采取的辦法以及為此付出的巨大努力,尤其是真相與和解委員會的工作所展現(xiàn)的前所未有的政治智慧與寬廣的人道主義情懷。我想,這是特別值得推薦給我們這個不同種族和不同宗教信仰的人群間沖突不斷,而且越來越變本加厲的世界的特別寶貴的經(jīng)驗。庫切的小說《等待野蠻人》中,文明的白人對當?shù)氐耐林用袼烈馐┬斜┝?,但這種悲劇性的由國家機器支持的暴力行為在曼德拉們掌握這個國家政權后并沒重演。剛才說到莫言的小說,那些暴行在土地所有權易主的過程中得以上演,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因為弱勢群體被激發(fā)出來的報復心理。這樣的報復心理,在整個人類社會中普遍存在。無論是國與國之間,族與族之間,不同宗教的信徒之間。那么,在今天這個時代,這樣宿命般的破壞性巨大的冤冤相報的循環(huán)是可以破解的嗎?
我也帶著關于印度的文學書去往印度??礆v史悠久的古跡,看因電子技術而繁榮的新興城市。中國人的世界觀中的很多東西來自于古老的印度,來自于印度的佛教。包括今天我們坐在這里,正在頻繁使用的一個詞“世界”,也來自于對梵文佛經(jīng)的翻譯,兩千年前的西漢時代,中文里還沒有這個詞匯。與之相當?shù)牧硪粋€詞“天下”,也就是天空籠罩之下的地方。“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空像個大房頂,籠罩下來,就是天下,非常形象。但與抽象的世界相比,還是不夠廣大。這個有些抽象的世界,是別人的經(jīng)驗,中國人覺得好,就學過來了。只是自殖民時代以來,我們眼里漸漸就只有強大的西方,而沒有具有更多相同經(jīng)驗的近鄰了。但時代在前進,在進步,進步的標志之一,就是我們重新發(fā)現(xiàn)彼此?!敖鸫u國家”、“一帶一路”,首先都是政治的經(jīng)濟的概念。但是,世界上又有哪一種經(jīng)驗,不論其屬于個人還是具有某些共同性的群體,不是由當時當?shù)氐恼闻c經(jīng)濟形態(tài)所規(guī)定所塑造的呢?
在印度旅行的時候,固然要讀泰戈爾那種充滿宗教感的展現(xiàn)東方哲理與人生態(tài)度的詩篇。但奈保爾所考察的印度社會激起了我更多興趣。比如印度種姓制度下的階層分野與在現(xiàn)代社會中,尤其是在城市新型的社會分工中如何逐漸被解構。比如多宗教的印度社會一方面要依靠宗教來維系,又可能因宗教沖突而引起社會動蕩。尤其后一個問題,正是福山這樣的西方學者宣布歷史進化已經(jīng)終結之后,在全球范圍內大面積爆發(fā),不僅嚴重困擾前殖民地半殖民地國家的發(fā)展,也成為西方社會也尚未找到解決之道的巨大難題。
今天的金磚國家,已經(jīng)在帶動全球經(jīng)濟發(fā)展方面顯現(xiàn)了強勁的力量,更使自己國家的人民對美好生活有了更多的期待。但在文化和文學方面,如何像其經(jīng)濟一樣對這個世界產(chǎn)生應有的影響,而不只是期待另一套理論的信仰者與持有者,給予有限度的承認,這是一個可以深入討論的問題。因為我們的文學表達的這個時代、這種經(jīng)驗,是基于我們自身的經(jīng)歷的微觀或宏觀的反應。我們記錄、思考、想象、自我辯駁,既是為文學尋找新的可能性,同樣也是為社會尋求新的可能性。也許這其間真的就能尋找到一種新的進化之路。又或者,我們至少記錄了一個時代尋求自身進化之路的偉大過程。
正是基于這樣的認識,我們的文學就有了自在存在的充足理由與自信,而不是基于全球化時代某種文化多樣性的理由,而在世界文學拼圖中構成一個小小的色塊。福克納說過,他的文學書寫“是為了從人的精神原料中創(chuàng)造出一些從前不曾有過的東西”。我相信,我們這些國家的作家,基于我們自身獨特的經(jīng)驗,加上我們對于自己文化的信心,已經(jīng)為世界創(chuàng)造出很多這樣的東西,也必然會創(chuàng)造出更多這樣的東西。前提首先就是維護這種經(jīng)驗的完整性。沉浸于這些經(jīng)驗,勇敢地擁抱這些經(jīng)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