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 言
12月份到珠海,無論從哪里來,都是個不錯的選擇。世界上很多城市都有個美麗的名字,珠海,珍珠的海,這個名字閃閃發(fā)光,璀璨奪目?。∪绻麖娜澜绲某鞘忻种羞x美,我相信珠海肯定榜上有名。當然珠海不僅名字美,風景也美,人也美,更重要的是食物精美,這對我這樣的饞鬼來說特別重要。
世界上有很多共同體、聯(lián)合體,但名字最響亮的是“金磚五國”。雖然世界上有很多東西比黃金值錢,但人們還是喜歡用黃金來衡量財富,用黃金來形容友誼、愛情、榮譽、語言……我們會議的logo是一根金色的羽毛,象征著金磚五國共同的顏色,下次我希望在這金色的羽毛下邊鋪上五塊金磚,表達我們金磚五國的作家們,要用金色的羽毛筆,書寫我們共同面對的新時代、新經(jīng)驗、新想象的強烈愿望。
過去40年,我們金磚五國都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許多過去做夢也想不到的事物出現(xiàn)了,許多陳舊的經(jīng)驗被刷新了,許多看似永遠不能變易的觀點被修正了,許多似乎永遠解不開的難題被解開了,但同時又有許多似乎無解的難題出現(xiàn)了,這就是我們面臨的新時代。在這樣的新時代里,我們每個人都積聚了不少新經(jīng)驗,并在這些新的經(jīng)驗基礎上,產(chǎn)生了很多新的想象。這也是我們這次論壇題目產(chǎn)生的背景,也是我們這次論壇將圍繞著討論的主題。
一個作家,如何圍繞著這“三新”創(chuàng)新?這看起來是個新問題,但實際上也是個老問題。因為每一個作家所處的時代,與過去的時代相比,總是有許多新的變化,這些變化,有的讓作家歡欣鼓舞,有的讓作家痛心疾首,不論你歡欣鼓舞還是痛心疾首,都必須面對現(xiàn)實,并力爭從新的角度,從自我的角度,寫出新的作品。
我們都很欣賞巴爾扎克的“作家是時代和社會的書記員”這句話,我們也都曾有用自己的作品反映時代風貌的野心,但巴爾扎克的時代過去了,巴爾扎克的文學實踐也不可復制,我們奮斗了幾十年,似乎也沒有誰寫出了讓大家都信服的能反映出一個時代風貌的巨著。
但我們沒有泄氣,我們沒有停筆,我們就像希臘神話中那位西西弗斯一樣,不斷地重復著推石頭上山的工作。
這也許就是我們這個時代作家們的悲劇,也許就是我們這個時代作家們的光榮。
昨天上午在北京機場我收到了一個朋友發(fā)給我的新編《史鐵生文集》的照片,其中有一卷的書名叫作“新的角度與心的角度”。這個書名讓我聯(lián)想到我們這次論壇的題目,于是,就讓那位朋友把這篇文章發(fā)給我看。
請允許我向外國同行們介紹一下我們這位偉大的作家,他1951年生,2010年去世,因在陜北插隊時生病導致癱瘓,他的身體被困在輪椅上,但他的精神卻在最高的地方最自由地翱翔。他所思考的問題的廣度和深度,也是讓我們都自嘆不如的。
他這篇題為“新的角度與心的角度”的文章是他為朋友的小說集寫的一篇序言,在這篇序言中他寫道:
雖創(chuàng)新之風蔚然成勢,但慨嘆之聲隨即傳來:你不能不承認,一切可寫的都已經(jīng)被寫過了,所有可能的方法都已經(jīng)被發(fā)現(xiàn)完畢。
那么,新的題材、新的語言、新的結構、新的角度在哪兒呢?也許正所謂騎著驢找驢吧,那些玩意兒很可能不在身外還在心中,從來就在那兒,永遠都在那兒。新的角度不在空間中甚至也不在時間里。新的角度肯定決定于心靈的觀看。
我相信,心靈的角度是無限的,“人人心中有,人人筆下無”,從文學的角度看,“不是人創(chuàng)造了語言,而是語言創(chuàng)造了人”,從心的角度瞭望新的角度,從新的角度瞭望心的角度。
這些話聽起來有點繞,但仔細一想,確實意味深長。世界上的事物所謂新舊,所謂好壞,其實都是一個角度問題。從地主的角度來看搶糧的農(nóng)民,那農(nóng)民就是匪,而從革命的角度來看,農(nóng)民搶糧,只不過是把自己的東西拿回來而已。從慈善家的角度來看,地主就應該開倉放糧救濟災民,從經(jīng)濟學家的角度來看,地主應該把糧食借給農(nóng)民,到秋后加倍償還。
每個人都有一顆心,每個人都有自己看問題的角度,一般人看問題的角度比較固化,但作家看問題的角度在創(chuàng)作中應該千變?nèi)f化,我們應該能夠自如地在自己書中人物的角度上變來變?nèi)ィ耗茏隼衔陶Z,能做嬰兒啼。能說強盜話,能唱勸善詞。
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好吧,朋友們,干什么事都不能太死板,寫作者心眼兒一定要活泛。所謂活泛,就是不斷地調(diào)整角度,既借助外物觀照內(nèi)心,又借助內(nèi)心觀照外物。這個新時代,這些新經(jīng)驗,給我們提供了觀照內(nèi)心的新角度;同樣,我們內(nèi)心的新角度亦能發(fā)現(xiàn)事物到底新在何處。
從某種意義上,新的角度或心的角度,就是新的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