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森林
自由的人,你將永把大海愛戀!
海是你的鏡子,你在波濤無盡,
奔涌無限之中靜觀你的靈魂。
——波德萊爾《人與?!?/p>
一
對于只知四時變異、草木盛衰的內(nèi)陸居民而言,很難理解海對人的意義。
在我出生的南方丘陵,人們忙于農(nóng)事,向土地討要生活,被連綿的山巒和茂密的叢林擋住了視線,海在這兒是一個異常遙遠和陌生的詞匯。我對海洋的想象,最早來自“挑南鹽”的故事。在老人們的講述中,交通不便的年代,有一群人跋山涉水,用幾個月時間挑一擔海邊的鹽回來,為每家每戶餐桌上增添味道。父親去了一趟北海,帶回關(guān)于海洋的只言片語,是我對于海洋少得可憐的感知。
世代根植于土地的人,對海洋并沒有太多的渴求。在我們的文化里,腳下的土地比不可測的海洋更值得信賴。常掛在我們嘴邊的一個詞“水土”,最通俗地概括了中國人傳統(tǒng)的自然意識。對鄉(xiāng)土的依戀,構(gòu)成了中國人的文化鄉(xiāng)愁。
在一部分中國古人看來,“天涯海角”即到了陸地的終點,也是人的足跡最遠之處,汪洋大海則是難以企及之地??鬃影l(fā)狠話說,“道不行,乘桴浮于?!?,可他終究還是沒去。浪漫到手可摘星辰的李白,說起大海也覺得“煙濤微茫信難求”(《夢游天姥吟留別》),令他裹足不前。白居易“忽聞海上有仙山”(《長恨歌》),也只聽說而已,并未曾親見。
明代中葉以后,政府實行海禁,數(shù)百年間“片木不準下?!薄4笱蟾魯嗔瞬煌闹?,人們無法互通信息,由此產(chǎn)生許多想象和誤解。清代李汝珍寫小說《鏡花緣》,其中的海上游歷故事在當時看來,和今天的玄幻小說差不多,而此時西方的堅船利炮都快要攻到國門了。
到清末魏源撰《海國圖志》,一些人開始“睜眼看世界”,但更多人對遠方的世界缺乏興趣。1876年郭嵩燾受命出任首任駐英公使,因為在日記中對西方的描述不合時人的胃口,遭到無情的口誅筆伐,被諷為“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對很多人來說,遠涉重洋,無論是地理上的還是心理上的,都不是那么容易。
二
與此同時,海洋意識也在中國文化中悄然生發(fā),不斷拓展人們的精神世界。中國古人把能夠成為經(jīng)典著述的才喚作“經(jīng)”,為數(shù)并不多,其中就有一部《山海經(jīng)》,顯示了上古世界的中國人面對大海神游八荒的想象力,與之相比,現(xiàn)代人琢磨出的科幻形象簡直是弱智的產(chǎn)物?!熬l(wèi)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陶淵明《讀山海經(jīng)》),可以說,從《山海經(jīng)》開始,海洋就成為中國人與厄運抗爭的象征。
先秦的莊周在文學史上以汪洋奇詭的想象力著稱,后世無數(shù)詩人從他那兒獲得過啟迪?!氨壁び恤~,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逍遙游》),出手就氣吞萬里,然而構(gòu)成他想象基礎(chǔ)的是北冥,即北邊的大海。莊子沒說“北冥”多大,但那里一條魚就“不知其幾千里”,水面之闊還得了嗎?
正是面對大海,戎馬倥傯的曹操寫下了壯闊無比的《觀滄?!罚?/p>
東臨碣石,以觀滄海。水何澹澹,山島竦峙。樹木叢生,百草豐茂。秋風蕭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詠志。
胸中的豪情傾瀉筆端,化為氣象萬千的詩句,以至于一千多年以后,一代偉人毛澤東還發(fā)出了“魏武揮鞭,東臨碣石有遺篇”的贊嘆。
在洶涌的大海面前,有安土重遷傳統(tǒng)的中國人,并沒有望而卻步。瀕海而居的漁民靠海吃海,將足跡印刻在了浩渺煙波,一直到“千里長沙,萬里石塘”。一些更有冒險精神的人,將中國的物產(chǎn)經(jīng)過海上運輸?shù)酱笱蟊税?,開拓了光耀千古的“海上絲綢之路”。
這一條海上商路,萌芽于商周,形成于秦漢,勃興于隋唐,鼎盛于宋元。最早在班固的《漢書·地理志》中已有正式記載。經(jīng)過數(shù)百年孕育發(fā)展,一度成為中國對外交往的主要通道,并形成了三條航線,最遠之處西至歐洲及非洲東部,東到美洲。可以說,除了航行速度和運載物品有所不同外,我們的古人所到之處與今天并沒有什么太大區(qū)別。
在民間故事中,徐福、李俊等人都曾流寓海外,生息繁衍,這毋寧說是中國人親近海洋、融入海洋的心理投射。流傳至今的“鄭和下西洋”的故事,更是書寫了世界航海史上精彩的一頁。按照英國歷史學家李約瑟的論證,鄭和船隊是當時世界上最強大的海軍船隊,但鄭和留下的是和平、友誼、互利貿(mào)易和相互尊重,而不同于后來的西方航海模式,留下的是血與火的征服與摧毀。
這是中國人探海涉海的現(xiàn)實與精神旅程,海洋精神從來沒有在我們民族的血脈中缺失。
三
在地球的另一面,從古希臘開始,人類就試圖認識大海、駕馭大海。公元前五百多年,阿爾凱奧斯在《海上風暴》中寫道:
前浪過去了,后浪又涌來,/我們必須拼命地掙扎。/快把船墻堵嚴,/駛進一個安全港。/我們千萬不要張皇失措,/前面還有一場大的斗爭在等著。/前面吃過的苦頭不要忘,/這回咱們一定要把好漢當。
荷馬筆下的奧德修斯憑著智慧和意志掙脫羈絆,沖破險阻,回到故鄉(xiāng),展現(xiàn)了人類在大海面前的某種自信。對大海的這種認知,一直伴隨著人類走進現(xiàn)代文明。
然而,海洋并不友好。海的險惡、暴躁、神秘、變幻無常,對人類有著巨大的挑戰(zhàn)。
在古希臘人的觀念里,海是令人敬畏的,蘊含著極大的破壞力,神話中的海神就是個暴躁易怒、心胸狹小、愛報復(fù)的家伙。這種形象反映了古代海洋民族生之艱難,以及對海的怨懟。在《荷馬史詩》中,那些迷惑人心的、變?nèi)藶樨i的、吃人的妖魔,實際上就是詭譎多變、兇險四伏的大海的形象化,它們使奧德修斯失去了所有的戰(zhàn)士,飽受磨難。
英勇的古希臘人并沒有因此退卻,在這遼闊海域圍繞的地方所誕生的神話里,海被作為了苦難人生的代名詞:英雄赫拉克勒斯乘一葉扁舟渡過茫茫大海,去解放被縛的普羅米修斯;工匠代達羅斯帶著兒子揚起羽翼,飛躍波濤洶涌的海洋前往幸福的彼岸。那些依靠海洋生活的水手,不得不為了生存終日乘著孤帆,漂泊在這充滿了未卜的危險與艱辛的無邊苦海中,無依無靠,時刻都感覺到人生的無助和對未來的迷茫,所以他們是一群痛苦的人、悲劇的人,不過他們并沒有因此而悲觀厭世或逃避命運,因為他們同時也是勇敢的人、堅強的人。
海洋交織著絕望和希望,這一形象在籍里科所畫的“梅杜薩之筏”中有淋漓盡致的展現(xiàn)。從畫面上我們看到的是絕望與恐怖,在黑沉沉的大海上,木筏載著婦女兒童無目的地漂流,有人絕望地哭號掙扎,有人已經(jīng)長眠不醒。木筏的小帆灌滿了風,后方有一個大浪即將拍來,仿佛再下一秒,所有的人都將會被浪花卷走。在這么危急的狀態(tài)下,在畫面的右側(cè),仍有一群人拼命要墊高身體,揮舞著手中的衣物,努力向遠方求援,那一絲遠處陸地傳來的微弱曙光,帶給他們無窮的希望。
人類與海共舞,不管是主動的征伐,或是被動的流徙,總不斷有人葬身大海。美國女詩人文森特·米萊為此寫下《海葬》:“讓駭人的巨魚嚙我的骸骨/你們生人想起了得發(fā)抖/讓它們吞我,趁我在新鮮時/別等我死過了一年半載后?!边@可以看作所有海葬者的墓志銘,但愿海豚能托起他們的靈魂。
四
在人與海洋的不斷搏擊較量中,海洋成了展開想象的翅膀、顯示人類意志力量的理想場所??吕章芍巍豆胖圩釉仭分械暮?,仍是詩人以優(yōu)美詩句營造的想象王國,詩人借此演繹了一個善惡有報的寓言故事,人在大自然中是如此渺小無助,唯有神佑才可使他逢兇化吉。
進入大航海時代,歐洲人開始遠涉重洋,海盜和冒險家橫行,海的形象一如既往,但人類接受挑戰(zhàn)、頑強生存的自信與日俱增。笛福的《魯濱孫漂流記》中,魯濱孫有冒險家的膽略,更有實干家的生存技能,憑著堅韌的意志和豐富的知識,他在荒無人煙的孤島上頑強地生活了二十八年,并建立起自己的家園。
風起云涌的19世紀,海洋作為一種審美形象進入文學和藝術(shù),海洋精神得到空前絕后的張揚。英國詩人拜倫被稱為自由思想的化身,他在《海盜》中塑造了一位孤傲、勇敢、反抗專制暴政的英雄康拉德,拜倫的詩中寫道:“在暗藍色的海上,海水在歡快地潑濺,/我們的心是自由的,我們的思想不受限……/我們過著粗獷的生涯,在風暴動蕩里/從勞作到休息,什么樣的日子都有樂趣。”大海如此威嚴、有力、粗獷,那是“波浪滔天的地方”,有著“劇烈的風暴”。這些,很大程度上是那個時代產(chǎn)生的“拜倫式英雄”的精神投射。
詩人們賦予大海一種浪漫主義的人格。俄羅斯詩人普希金在《致大?!分校M一步塑造了大海的自由品格。這種審美態(tài)度在海洋童話中持續(xù)下來,遠在北歐的丹麥作家安徒生以其童話《海的女兒》,豐富了大海神秘、奇妙、瑰麗、哀婉的美。
海的神奇與險惡、海上生活的驚險,也使海洋成為通俗文學作品的理想背景。在歷險、尋寶、漂泊等故事中,主人公們充滿勃發(fā)的勇氣和澎湃的力量,展示了人類意志的堅韌和勇敢。
人類為了駕馭浩瀚無垠的大海,發(fā)明了渡船、海圖、羅盤、航海定位、測算技術(shù)等,這些航海的能力保證人能浮于海上前進。在達爾文主義的驅(qū)使下,人們有了新的目標,渴望把大海的阻隔連通。野心家和勇敢者們,以意志和毅力作為羅盤,征服惡礁和風浪,一次次眺望,一次次穿越,在波譎云詭的大海航行,穿越重重迷霧,抵達大洋的彼岸,找到理想中的領(lǐng)地和財富。
原本只懂得在陸地上生活的人類,經(jīng)過在海上成百上千年的掙扎和拼搏,付出了無數(shù)生命的代價,終于累積了足夠的知識,從被動承受到主動索取,從被迫臣服走向大膽征服,人類似乎從來沒有如此意氣風發(fā)。
五
20世紀初,巴黎有一位從沒有親眼見過大海的紳士,在欣賞德彪西的交響音畫《大?!窌r,仿佛真的看到了驚濤拍岸、浪花飛濺的景象,這給他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后來當他到海濱旅游時,見到了真正的大海,反而覺得有些不夠勁了。待他旅游歸來,得以再次欣賞德彪西的《大?!窌r,才找回當初的感覺。此時他不禁驚嘆道:“哦!這才是大海?。 ?/p>
德彪西把大海融入自己的頭腦當中,并用音樂演繹出來,大海的節(jié)奏、色彩、質(zhì)感已與他融為一體。新的科學地理知識,已使人們知道地球主要由大洋組成,但當美國宇航員從太空拍攝到地球的影像,猶如一個懸掛在廣袤蒼穹中孤獨的藍色水球,人們還是因此而震撼。
海,是地球的第一個名字。人,與生俱來就在大海之中,這使人萌發(fā)了將自己視為海洋生物的新意識。
1895年4月,史洛坎駕著自己建造的船“浪花號”啟程,環(huán)航世界一周。一個人,五十一歲,除了風帆,沒有其他動力。三年后,他返航回到美國羅德島,一共航行了四萬六千公里,繞行地球一周。
環(huán)球獨行要經(jīng)歷許多危險,從印度洋進入太平洋時,強風一度將他的船吹回馬六甲海峽,短短幾百海里的航程,史洛坎花了幾個星期才走完。那片海域如此兇險,讓他無論如何不愿釣食魚類或捕殺鳥類,他感到與這些生物有著共同對抗自然風浪、艱苦求生的相同情感。
史洛坎撰寫的《環(huán)球獨航》一書,語調(diào)平緩,從容不迫,一點都沒有創(chuàng)造歷史的冒險家的那種傲慢與夸張。在海上,他和“浪花號”幾乎成為一體,任何細微的變化,他都能立刻憑直覺做出反應(yīng),他甚至可以手握著船舵睡覺,邊睡邊維持方向。
海上自有其熱鬧,自有其趣味,史洛坎真正懂得如何親近海洋,活在海洋的懷抱里。他可以用船帆和風進行對話,可以和大型候鳥并肩齊航,所以在無聊單調(diào)的海上,他不寂寞、不孤單,他仿佛生來就在大海之中。
史洛坎的心情迥異于幾百年前的哥倫布和麥哲倫,海洋不再是必須被跨越的障礙,也不是必須被征服的挑戰(zhàn),海洋是另一種存在的可能性,是包容、接納人類的新環(huán)境,只要人類愿意去適應(yīng)海洋。
六
我早已不記得第一次見到海時心情的激動。這些年,我看過很多的海,不同顏色,不同形態(tài),在渤海、黃海、南海、東海,在太平洋、印度洋、大西洋,有渾濁的,也有清亮的,有平靜的,也有洶涌的。我在海邊的沙灘和淺水流連,或者乘坐漁船、輪渡或者直升機抵達它們的深處,也從萬米高空俯瞰過大海,在黑夜與白天交界時感受過它異樣的美。這種種體驗,足以補償我兒時關(guān)于海的缺失。
在所有關(guān)于海洋的故事中,我偏愛海明威的《老人與?!?,老漁夫桑迪亞哥出海很久,成功了又失敗了,他說,“人不是生來就被打敗的,他可以被消滅,但永遠無法被打敗”。我很早就喜歡引用這個故事,但越大我才越明白,海明威并不只是在講一個捕魚的故事,他說的是人生該有的一種態(tài)度。
桑迪亞哥要征服的并不只是海洋,更是要戰(zhàn)勝自己的怯懦和灰心,一旦他做到這一點,便沒有什么可以將他打敗。對他而言,海洋已不是異己的力量,而是他精神展開的場所,與海洋的搏斗其實也是與自我的對話,從中他認識了自我,塑造了自我,成就了自我。
桑迪亞哥是所有人乃至人類整體的象征。在困難和厄運面前挺立不屈,是在彰顯一種精神的力量,這正體現(xiàn)了人的尊嚴和高貴。人的肉身終會磨滅,但精神可以長存于天地之間。
就像我熱愛的蘇東坡,他被流放到了海南這個當時最偏遠的地方,大海之中的孤絕之地,但他的精神并沒有倒下,而是變得更加堅韌和偉岸,以至于今天我們還在傳誦他那些動人的故事。
而我聽過更多的,是現(xiàn)實當中人與海相處的故事,捕撈的漁民,探寶的隊伍,鉆采油氣的工人,守護海疆的軍旅,還有獨自航行的孤膽英雄……相比于他們,我們只是浮光掠影的游客。他們比我們更懂得海洋,他們領(lǐng)略過更多海洋的美。
臨海而居、涉海而行的人,理應(yīng)有海一樣的氣魄和胸懷,理應(yīng)對海有不一樣的認識。海洋,究竟意味著什么呢?它是世界的圖像,是人生的譬喻,更是人類命運的折射。
若干年前,我在印度洋果阿的海邊停留,蔚藍的阿拉伯海碧波蕩漾,椰林搖曳,海鳥低回。黃昏時分,我向大海深處游去,感受到從沒有過的暢快。海浪沖刷滌蕩著身體,人不停地隨著海浪起伏,一個個巨浪迎頭襲來,巨大的力量把你往岸上推。遠處是一望無垠的海面,平靜之下是暗波涌動。那平靜抑或洶涌的海面,不正是人生的預(yù)示嗎?
人生有各種各樣的際遇,或困厄或順遂不可預(yù)料,就像一片遼闊的海洋,有五彩繽紛的美景,也有兇猛的鯊魚,有堅硬而冰冷的礁石,偶爾平靜,卻不知道什么時候會出現(xiàn)暴風雨。但人生的無限可能性正蘊藏在此。往后,固然有一片沙灘,可以安享一片平靜,但選擇了平靜便失去了浸潤在海水中,與海水搏擊、隨海水起伏的樂趣,只能做一名用欣羨目光看著別人的看客。
海的意義是多重的。對于個人,它是內(nèi)心的向往、精神的體驗,是人與海激情的交互。對于一個民族而言,任何時候都不能容許海洋意識的缺席。作為一個內(nèi)陸型國家,中華民族歷史上飽受了海洋權(quán)益弱小的災(zāi)難,近代中國更是飽受了有海無防的巨大苦難。今天的中國,仍有大片海洋國土遭到他人的垂涎。今天的中國,比歷史上任何時代更加離不開海洋。中國近代的恥辱始自海上,中華民族的復(fù)興也必定離不開海洋。
而對于這個世界而言,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帶著歷史的光影,帶著對未來世界繁榮與和平的企望憧憬,將連接起被大洋阻隔的諸國,共奏一曲激蕩悅耳的海洋樂章。
大海,以它澎湃的激情,無休止地在誘惑著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