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的悲劇
——論《邊城》寓悲于美的創(chuàng)作手法

賈艷芳

引言

沈從文是我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不可多得的藝術(shù)家，他有著自己與眾不同的創(chuàng)作風格。文學界對他的研究經(jīng)歷了不同時期與不同的評價，由先前對他的文學批評和政治批判發(fā)展到后來對他的作品的肯定與正視，并且越來越多的人關(guān)注到他獨特的創(chuàng)作方法，闡釋了他“湘西世界”的大量文學價值。

《邊城》寫的是湘西邊境靠近川東的小城茶峒一個擺渡人與他孫女的故事，文筆清新自然，結(jié)構(gòu)簡潔、語言優(yōu)美，行文之間描繪出了邊遠小城迷人的自然景色、淳樸的人文民風，田園式的情感基調(diào)在文中涓涓流淌。讀者很容易將目光定格于山山水水的青翠相映，感動于小城人們的淳樸自然。然而美麗的景色所蘊含的主人公悲劇意味讓讀者措手不及。在和諧、自然、善良人性的外衣下，文字的深層次中卻流露出故事的悲劇性，人物在時間因素、性格因素、社會因素方面共同導致其生存悲劇的發(fā)生并有著深深的不可避免性。

一、成長史導致人物性格缺失

沈從文曾說：“生命在發(fā)展中，變化是常態(tài)，毀滅是常態(tài)。生命本身不能凝固，凝固即近于死亡……唯轉(zhuǎn)化為文字，為形象，為音符，為節(jié)奏，可望將生命某一種形式，某一種狀態(tài)凝固下來，形成生命另外一種存在和延續(xù)，通過長長的時間，通過遙遙的空間，讓另外一時，另一地生存的人彼此生命流注，無有阻隔。文學藝術(shù)的可貴在此?！蓖蠖嗟墓适乱粯?，都需在特定的時間、空間中鋪陳開來。沈從文的代表作《邊城》是一首歌頌女主角翠翠的純潔的戀愛以及一心等待戀人歸來的青春的贊歌。作者有意的將故事發(fā)生的時間選在一個相對偏遠的一個湘西山區(qū)小鎮(zhèn)，一片尚未被“人類文明”所感染的空間，人民都生活在安然與寧靜之中令作品讀起來桃花源意味頗為濃重，是很多身處紛亂炮火之間的憧憬之地。

選在這樣的一個時間中正注定了主人公翠翠的命運悲劇。在作品的開頭作者用了極其簡略的筆勾勒了主人公生活的家庭：“一個老人，一個小孩，一條黃狗”。似一副簡筆畫般的簡單，生活與情感皆如此。翠翠自小就缺少父母的愛，與祖父相依為命，這樣的時間中“翠翠在風日里長著，把皮膚變得黝黑，觸目為青山綠水，一對眸子清明如水晶”。她仿佛自然之子，她的命是在這首自然之歌中孕育出來的，她的名字是山間翠色逼人的篁竹書寫出來的。時間有時會造成生命的毒瘤，從小無父母與爺爺相依為命的生存境遇使得翠翠缺少的不只是一般父母對于子女的愛，還包含平等夫妻之間的相處方式和行為范本。所以翠翠在這樣的自然帶有缺陷的生活環(huán)境中郁結(jié)成清澈、羞澀的靈魂。這也就成就了她矛盾的性格與某些戀愛行為的缺失，這是翠翠的成長史造成的不可避免的痼疾。

黑格爾說：悲劇不是個人的偶然的原因造成的。在純凈的山水之間成長起來的翠翠，性格純真近乎透明，對于男女感情更是模模糊糊，她自己在第一次見到二佬或許就已經(jīng)對這個少年有了情義，但無論二佬和爺爺如何暗示，翠翠始終不曾表露心跡，也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喜歡一個人，只是在聽人談?wù)撏鯃F總想和順順攀親家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二佬并以一座全新的碾坊做陪嫁的時候很生氣，爺爺在探聽口氣的時候也遭到閃躲。在別人的一心撮合下，她不知也不敢面對而是躲起來。這種性格缺失和情感缺失讓她不懂得也沒有勇氣去大膽追求心中所愛。大佬因誤解死亡，二佬的愧疚共同把翠翠的愛情推向了墳墓。他們都是善良的，每一個人真誠的愛意都是不悖于道德的，可是他們誠摯的愛沒有給翠翠帶來幸福，這是人性的悲哀，即使無心，傷害也無可避免。沈從文說過：“一切充滿了喜，充滿了完美高尚的希望，然而到處是不湊巧。既然是不湊巧，因之樸素的善良與單純的希望終難免產(chǎn)生悲劇?！痹诿乐懈惺艿降谋瘋拍苌羁逃谄匠５谋瘋Ｔ⒈诿赖囊饬x盡體現(xiàn)于此。

二、空間設(shè)置暗藏人物的悲劇性伏筆

沈從文《邊城》中的悲劇命運是借立體空間來表現(xiàn)的。所謂的立體空間也就是多維空間，它包括自然地理條件社會環(huán)境和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等要素。人物的悲劇命運不一定要用悲痛、愁苦、憂傷和難以改變命運的無可奈何的筆調(diào)去描寫，相反地，“不管是故事還是人生，一切都應(yīng)當美一些！”所以創(chuàng)造美一直是沈從文的不懈追求，即使是寫丑，他也要以化丑為美的方法，讓丑存在于美的氣氛中，曲折的顯示它的實質(zhì)意義。作者將《邊城》這個故事的主人公有預謀的安排在了位于湖南西部邊陲的一個叫茶峒的鄉(xiāng)村小鎮(zhèn)，這里是貴州、湖南、四川的三省交界處，這里與世隔絕，有著美麗的山，動情的水，民風淳樸的鄉(xiāng)民，山水詩意讓人無不憐愛，不僅僅是景色，就連這的人都淳樸可愛。即便一個撐渡的老人都“我有了口糧，三斗米，七百錢，夠了！誰要你這個”！即便是做妓女也永遠那么渾厚，重義輕利，又能守信自約，常常較之講道德知羞恥的城市中紳士還更可信任。

就文字表層而言這個地方充滿美好與善良，但是在故事發(fā)展中卻充斥著隔閡。爺爺與翠翠的隔閡。爺爺雖然對孫女視若掌上明珠，珍之愛之，但是對于這個女孩子的心理既不關(guān)心也不了解，致使翠翠純真無邪，這是一個自然人的優(yōu)點但也一個社會中人的缺陷，對于愛情懵懂不清，才導致了翠翠的愛情悲??；好人順順與撐渡老人的隔閡。順順總是熱心腸，對撐渡的老人也甚是客氣，每次遇事都加以照顧。但是在大佬離家在下灘淹死這件事上，順順總對老船夫心存怨氣卻從不明言，老人不明所以，還一心想促成二佬和翠翠這段姻緣，導致了許多不明原因的內(nèi)在沖突。翠翠與二佬的隔閡，這是主人公自己造成的。二佬對于翠翠的愛慕從未當面表達，而翠翠也未表明態(tài)度，這是大佬死后二佬對翠翠態(tài)度變化的重要原因；茶峒的人與翠翠的隔閡，撐渡老人去世后，人們給予翠翠同情，卻無法安慰翠翠的愛情創(chuàng)傷和失親之痛，于她而言失去爺爺不僅是親人離去更是家的坍塌，雙重打擊造成翠翠精神層面上深深的孤獨。

作者把翠翠放在茶峒這個藝術(shù)空間去表現(xiàn)。在這里，自然地理條件、社會環(huán)境、翠翠的心靈世界、人與人之間的多重隔閡，這些的結(jié)合達到了完美的程度，人物的悲劇命運也因此達到了令人悲憫的完美境界。安寧祥和的茶峒與同一時期戰(zhàn)火紛飛的外部世界相比看似是人類的世外桃源，但是在種種隔膜的推動下又形成了與外部世界的炮火連天的戰(zhàn)爭對比明顯的悄無聲息的人性戰(zhàn)爭。在戰(zhàn)火紛爭中鑲嵌一個充滿人性矛盾的“世外桃源”，在同一空間中展示兩種人類世界的悲劇恰好動靜結(jié)合地表現(xiàn)出了翠翠的生命注定的悲劇性，并賦予了這種悲劇以平和的美。

三、“開放式”結(jié)局隱含其悲劇性

作者善于達到在有限中生出無限的寫作目的。有限是指作品描寫的具體時空中的具體的人生事相，無限是指作品描寫的具體人生事相突破具體的時空融入大宇宙后顯示的長久的意義和價值。在沈從文看來文學創(chuàng)作從來就是無定格，無定型，無定式，無定局，應(yīng)該是變化多端的?！哆叧恰芬該味衫先嗽诶子杲患拥囊雇淼氖攀雷鳛楣适掳l(fā)展的高潮，老人的去世讓這本就不健全的家中只剩下翠翠和一只黃狗，缺少了生命中唯一的依靠，缺失了愛情的希望，翠翠命運的悲劇到達極點。剩下的半個希望是已經(jīng)離開了茶峒的二佬，這是她生活下去的希望，然而作者在結(jié)尾這樣說：“到了冬天，那個 坍塌了的白塔修好了。那個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夢里把靈魂輕輕浮起的年輕人，還不曾回到茶峒來。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啦，也許明天回來！”。文章雖然終止了，掩卷之后是留給讀者的無限沉思。第一種是這個人永遠不會來了，作者這樣的結(jié)局說明翠翠的后來只會在無盡的等待中度過，即使第二個二佬出現(xiàn)，但是翠翠性格的矛盾與缺失也極易可能造成又一個相同的悲劇。如此，生命的孤獨依然會繼續(xù)下去，并且親情的完全缺失也會形成新的荒涼。第二種可能是二佬回到了茶峒，但是大佬的死帶來的傷痕是能夠被抹平嗎？一家人還能重新接受翠翠嗎？在那個陳舊的社會中似乎看起來這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作者安排了這樣一個看似悲喜無法預料的結(jié)局但是經(jīng)過詳細的剖析就會發(fā)現(xiàn)在“喜”的外衣下掩蓋著的是更加深刻的精神層面的孤單與荒涼，在翠翠的身上注定了更加深刻的悲劇性。沈從文這種開放式的結(jié)局設(shè)定表面是給人以美好的希望但是對于悲劇性結(jié)局的美化，加深了故事的悲劇性，構(gòu)成了讀者新的審美空間，更加深切的表現(xiàn)出了沈從文寓悲于美的創(chuàng)作手法。

結(jié)論

沈從文的《邊城》是他運用寓悲于美的的創(chuàng)作方法最突出的表現(xiàn)，其唯美的語言描寫了一個凄婉的愛情故事。越是美麗的東西的毀滅越是讓人心痛?！哆叧恰吩跁r間角度、空間設(shè)置、充滿遐想的“開放式”結(jié)局等方面給主人公的命運注入了無法抗解的悲劇性，讓人讀來心酸，讀來心痛。他以美作為理解人物悲劇命運的先導，使讀者先受到美的感染，從而激發(fā)一種對美的更高層次、更深層次的探尋與期待，最后使讀者陡然發(fā)現(xiàn)美中包含的悲痛，悲與美相伴相生，從而更好的表達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更藝術(shù)地表達其創(chuàng)作技巧。

【注釋】

①沈從文,抽象的抒情[M]．重慶:重慶大學出版社,2011,103.

②沈從文,沈從文精選集[M]．北京:燕山出版社,2005,25.

③沈從文,沈從文精選集[M]．北京:燕山出版社2005,28.

⑥沈從文,從文自傳[M]．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8,55.

④沈從文,沈從文文集,第十卷[M]．廣州:花城出版,1992,125.

⑤沈從文,沈從文精選集[M]．北京:燕山出版社,2005,35.

⑦沈從文,沈從文精選集[M]．北京:燕山出版社,2005.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