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的演化

馬未都

清朝與明朝最本質(zhì)的沖突乃文化沖突。滿族祖祖輩輩漁獵為生，歷史上有過輝煌，與漢人也有過怨結(jié)。明清之交，滿族重新崛起，漢族卻是要撒手大好河山；滿族人心急，以小欺大，漢族人心有不甘，丟魂落魄也凡事死瞧不上眼。

龍在這時登場逢時又不逢時。清初順治時，龍紋出現(xiàn)都是半遮半掩，云里霧里，一身三現(xiàn)，乃至五現(xiàn)、七現(xiàn)，甚至九現(xiàn)，唯獨不見雙數(shù)。中國人認為單數(shù)為陽數(shù)，雙數(shù)為陰數(shù)， 龍為陽，九為尊，所以一身九現(xiàn)乃頂級龍紋。故宮博物院藏青花云龍紋花觚，紀年明確：“江西饒州府浮梁縣西鄉(xiāng)里仁都伍圖信士和程仲麒，喜助中壹副奉，九華山，金剛洞，佛前供奉，順治十五年（公元1658年）五月十三吉日?！贝缩萍y帶火珠，龍身一身三現(xiàn)，翻云覆雨，為順治朝標準龍紋器。

一身三現(xiàn)畫法只在順治一朝曇花一現(xiàn)，全部為民窯作品，多見爐罐。每遇改朝換代，百姓都會小心翼翼地處在捉摸不定的生活之中，不知未來。尤其明清交替，民族、社會、文化矛盾深重，揚州十日、嘉定屠城凸顯當時社會不可調(diào)和的沖突。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之下，龍紋的出現(xiàn)遮遮掩掩就順理成章了。

康熙八齡踐祚，十四歲親政，除鰲拜，平三藩，自幼即顯出政治天賦。反映到龍紋上可見其政治力的影響?？滴跻怀凝埣y生猛，與明朝永宣龍的兇猛不同，康熙龍透著一股關(guān)外的生勁，一看就是缺乏教化。

故宮博物院藏康熙五彩龍紋盤，康熙青花海水龍紋瓶，兩器均為康熙龍紋經(jīng)典之作，龍的額頭高起，長須短鬣，蟒身多曲，四肢伸展有力。前者由天而降，龍睛直視；后者由海而升，龍睛側(cè)視，雙雙傳遞一股桀驁不馴的內(nèi)心。自古以來從來未見此類龍的形象，透出滿漢文化結(jié)合之美。

康熙龍四爪三爪多見，五爪反而少見?？梢姰敃r宮廷還是天朝心態(tài)，少清規(guī)戒律，多寬松隨意。

雍正登基時已年滿45歲，是清朝入關(guān)十帝中登基時最年長的，心智非常成熟。雍正即位后大刀闊斧地整飭吏治，為康乾盛世的最終局面奠定了基礎(chǔ)。雍正瓷器上的龍紋已從康熙的野性中脫離出來，帶著漢化的痕跡。清朝入關(guān)后提倡漢學(xué)，從順治起，皇帝漢學(xué)水平就極高。對于一個熟讀四書五經(jīng)的雍正皇帝來說，理解龍紋就比年輕時的康熙深刻。

故宮博物院藏雍正青花云龍尊，雙龍趕珠，龍體態(tài)肥碩，中規(guī)中矩，一絲不茍。鬣毛整齊，向上飄前，角光滑如修飾，上下顎平齊，開合有力，身體甩動，四肢粗壯，五爪精美，一看便知修養(yǎng)極好，已無后顧之憂。

另一類雍正龍紋瓷器均為復(fù)古之作。雍正時期景德鎮(zhèn)督窯官制度已成熟，加之年希堯革職后重新啟用，兢兢業(yè)業(yè)，為迎合雍正帝的復(fù)古喜好，御窯燒造了大量復(fù)古風格作品，其中雍正青花穿花龍紋天球瓶，造型及紋飾仿明永宣式樣，只是繪制工整，缺少率意寄托情懷罷了。另一件雍正斗彩云龍紋罐，仿明成化著名的天字罐，只求意似，不求神似，也算一種提倡。還有雍正斗彩龍鳳大盤，繁縟熱烈的布局，中間一龍一鳳對峙嬉戲，龍為應(yīng)龍，龍上鳳下，畫面喜慶。龍細看時下顎較長，殘留明正德翼龍痕跡，但實際上已向復(fù)古作了告別，完全形成了雍正風格。

看一下乾隆時期的龍紋作品，可以幫我們理解乾隆的自負。乾隆青花九龍?zhí)烨蚱浚萍y鋪底，九龍姿態(tài)各異，滿布其間，每條龍都神完氣足，養(yǎng)息多日，一朝騰空，肆意而為；九為陽數(shù)之極，此瓶為乾隆初年唐英奉旨燒造，最可體會乾隆皇帝剛剛登基躊躇滿志的心態(tài)。另一件乾隆青花躍龍捧壽六方尊，督窯官唐英親自設(shè)計，其祝壽吉意深受乾隆喜愛；與康熙龍壽紋同題材的畫意比較，康熙龍意圖模糊，蒼龍一副任重道遠的姿態(tài)；而乾隆龍躬腰探腿，前肢恭端，一副阿諛奉承之相。兩龍相比，各為其主。而乾隆青花釉里紅云龍紋天球瓶，紅龍藍云，龍穿行于其間，皇家氣派躍然，普天之下，唯我獨尊。

乾隆一朝龍紋瓷器數(shù)量巨大，遍及朝野，龍本作為皇家象征，民間應(yīng)控制使用，但乾隆時期，國家鼎盛，乾隆每每以天朝自居，對臣民放任，尤其乾隆一貫的統(tǒng)治思想是對官嚴對民寬，故從不去追究民間在瓷器紋樣這等小事上是否犯上，是否僭越，由此造成的直接后果是龍紋千姿百態(tài)，蔚為大觀。

將乾隆時期的龍紋排隊就會發(fā)現(xiàn)，此時已非彼時，全都是歌舞升平之相，不再是艱苦創(chuàng)業(yè)，也不是承前啟后，乾隆皇帝將其父親雍正帝、其祖父康熙帝打下的江山，積攢下的家業(yè)都充分利用，發(fā)揚光大；盡管這樣有揮霍之嫌，但舞臺已經(jīng)搭好，大戲已經(jīng)排練，剩下的就是演出了。乾隆一朝六十年，這場大戲自始至終都唱得有聲有色，有板有眼，有投入有喝彩，掩蓋了積攢60年的一切問題。

（摘自“文藏”微信公眾號 圖/王建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