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鐘

張夢霓

晚上七點整，客廳里的老式掛鐘卻只敲了五下，爺爺說，它老了，該退休了。然后，爺爺就把它拿了下來。

爺爺年輕時定制的那只鐘在我上小學時就結束了使命。

現(xiàn)在，爺爺也老了。

前幾天，爺爺跟我笑著說他的一位老戰(zhàn)友戴了助聽器。我撇了撇嘴，說：“您不就是想說您比較厲害嗎，快八十了眼不花耳不聾？”這時，爺爺用布滿老繭的手摸了摸有些浮腫的眼睛，嘆了口氣說：“最近看不太清了，好像是白內(nèi)障，恐怕要瞎了吧？”他苦笑兩聲，低垂的眼瞼使我看不清他眼中的悲傷。

爺爺變了。前幾年他還堅持扛米袋上三樓，大口地喝著白酒，說要活到百十來歲，還要照顧重孫呢?？扇缃?，他不得不向生命屈服了。

我的耳畔似乎又傳來了老鐘的鐘聲，像極了爺爺?shù)哪锹晣@息。

昨天，媽媽帶著爺爺去看了醫(yī)生，醫(yī)生說白內(nèi)障倒不嚴重，做個小手術就好了，嚴重的是眼底黃斑病變：“還好發(fā)現(xiàn)得早，不然……”“那個……醫(yī)生……”爺爺搓了搓手，急匆匆地開了口，又有些吞吞吐吐，“會不會瞎呢？”還沒等醫(yī)生開口，媽媽搶先答道：“您瞎說啥！您等一百二十歲之后才會瞎！”醫(yī)生也隨聲附和：“老爺子別怕，掛幾天水，開個刀就好了?！薄笆中g能不能等到暑假再做呢？我現(xiàn)在天天要給孫女忙午飯，不能開刀呀！”媽媽愣了愣，抽了抽鼻子，小聲道：“沒事兒，爸，這不有我嘛?！薄澳阏烀|忙西，忙壞了怎么辦？我老了，只想干點兒輕省的，你就不要摻和啦！”爺爺直了直腰，希望讓自己看上去威嚴一點兒，但盡管他那么努力，他的腰還是挺不直了。

今天，爺爺打完了點滴過來，白色的創(chuàng)可貼與他黝黑的手對比鮮明。也許是打點滴的時間太長了，他的那只手一直僵著，很不自然。吃飯時，他一直不肯摘下那頂洗得發(fā)白的太陽帽，我知道他是害怕我看到他的倦容。他弓著腰，顫抖著手將一塊塊肉夾到我碗里，沙啞地說道：“快吃，吃這個，這個好吃?！蔽胰套I水努力不讓它流出來，匆匆忙忙吃完飯，逃也似的離開了飯桌。

我已不記得老鐘被拿下來時我的心情了，也許真記不得了，也許是不想記得。只記得，老鐘被拿下來后，沒有了那令人安寧的鐘聲，我連著失眠了好幾天。我不愿失去老鐘一樣的爺爺，我還要聽他講他年輕時的故事，還想聽他吹牛，還想聽他唱歌……老鐘被拿了下來，爺爺是不是也會離我而去呢？我不想去想，也不敢去想。

“你看爺爺放的風箏，那么高！飛嘍！”夢中，爺爺?shù)穆曇魝鱽?，一切仿佛回到了十年前，那時的他還能追著風箏四處跑。

我笑了。

夢里，老鐘深沉的鐘聲再次傳來……

佳作點評

作者以老鐘為引，以濃情為線，輔以低沉的筆調(diào)，在娓娓道來中撥動了讀者心中的那根“情”弦——那斑駁的老鐘極具象征意義，它是歲月流逝的見證，蘊含了對時光老去的無奈，更是作者對爺爺逐漸衰老，甚或會與老鐘一樣離去的無限恐懼。始終流淌著的是作者對爺爺那濃得化不開的深情。

（王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