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為黃鵠歸故鄉(xiāng)

馬永娟

煙花三月，你離開江南的繁華熱鬧，奔赴塞北的遼闊蒼涼。桃紅柳綠過去了，黃葉紛飛過去了，茫茫戈壁過去了，茵茵綠洲過去了，連綿的山峰過去了，干涸的河床過去了，狂風(fēng)過去了，大雪過去了。車轅轔轔，馬蹄噠噠，向著烏孫國的方向，向著漢家公主命運的方向，任黃沙籠上你的黑發(fā)。

劉細(xì)君，你的人像你的名字一樣纖細(xì)柔弱，多愁善感。風(fēng)華絕代，卻命運多舛。你在中國歷史上創(chuàng)下了幾項第一：古代和親女性中取得成功的第一人；古代詩壇上突破“詩言志”樊籬的第一人；琵琶治樂的第一人；還是化妝史上“點唇”的首創(chuàng)者?？烧嬲屇闱嗍妨裘氖钦?，是以大漢公主的身份遠嫁烏孫（今伊犁昭蘇），為我國民族的團結(jié)融合、祖國版圖的奠定、橫跨亞歐大陸的絲綢之路的形成、發(fā)展，乃至公元前60年漢中央王朝在新疆建立西域都護府，都作出了重大的貢獻。在大漢與西域的關(guān)系中，既需要衛(wèi)青、霍去病們舉長鞭金戈鐵馬，也需要你與劉解憂們淡眉煙沉魚落雁。英雄與美人，鐵血與柔情，殘酷與浪漫，野性與天真，交織出一曲獵獵大風(fēng)歌。

生在王侯之家的你，注定無法從龐大的政治漩渦里脫身，冰肌玉骨的容顏，注定會被紅塵沾惹。你的父親江都王劉建實在是一個不堪的男人，生活上荒淫無度，政治上荒誕不經(jīng)。聽說淮南王、衡山王霍霍磨刀，直指帝位，立刻跟風(fēng)，一邊招兵買馬，一邊私刻玉璽，樂顛顛地做起了皇帝夢。你的母親成光倒是夫唱婦隨，請來女巫用“魔勝”之術(shù)詛咒漢武帝。然而是夢終歸要醒，自知罪不可赦的你的父親以衣帶自縊身亡，母親也被殺棄市。所幸你尚年幼而幸免于難。一夜之間，你這王侯之家的掌上明珠淪落民間。幾年后，被冊封為廣陵王的你的叔父劉胥找到了已十來歲的你。他愛惜你的美貌伶俐，派專人教授你典章禮儀、音樂歌舞。二八年華，你成為王室中聲名遠播、才藝雙絕的佳人。但好景不長，公元前105年，一紙詔書讓你這罪臣之女變成和親公主，遠嫁“去長安八千九百里”的烏孫國，以與烏孫結(jié)為兄弟，共同夾擊頻犯邊境的匈奴。背負(fù)著父母遺留的孽債，寄人籬下的事實到底叫你明白了人生的無奈。誰都看不透表面的榮耀背后，會有怎樣的凄慘和未知的兇險?？赡懔?xí)慣了聽由命運牽著走，不管前方是深淵還是綠洲。

十六歲花季，正是做夢的年紀(jì)。少女憧憬的舉案齊眉的婚姻生活迎面撞上了堅硬的家國大計。以政治為前提的婚姻，和平相處時才勉強能有親昵。你“自治宮室居，歲時一再與昆莫會。置酒飲食，以幣帛賜王左右貴人”，以博取烏孫貴族們的歡心。既來之則安之，你不再惆悵，不再彷徨，溫潤的淚和蒼涼的心在草原以花朵的姿態(tài)怒放，成為藍天白云下最美的風(fēng)景。你還來不及對丈夫昆莫獵驕靡的年老力衰失望，就赫然發(fā)現(xiàn)他身邊立著一位面帶不善的匈奴公主?？梢韵胍娔闾幘车膶擂?。就算是為了政治，也并非漢王朝一廂情愿的期冀，你的楊柳細(xì)腰不知能不能支撐江山社稷。

烏孫國地處西北，天山腳下寒冷空曠的環(huán)境，游牧民族肉食酪漿的習(xí)俗，使你像是跌進了水中的云影，仿佛隨時會吞沒在每一卷細(xì)浪中，但卻從未沉底，因為你的心在高遠的天上?！拔峒壹尬屹馓煲环?，遠托異國兮烏孫王。穹廬為室兮旃為墻，以肉為食兮酪為漿。居常土思兮心內(nèi)傷，愿為黃鵠兮歸故鄉(xiāng)?！蹦阋欢ǜ敢獬蔀橐粋€幸福的女人，但最終你說你想做一只黃鵠。聽上去很浪漫的想法往往都是不得已。萬千哀婉幽怨流瀉成的這首歌傳到長安，漢武帝也為之動容。但動容又能怎樣？當(dāng)宗法禮儀浸潤出來的你無法接受獵驕靡要你再嫁他的孫子岑陬時，劉徹還是回信說：“從其國俗，欲與烏孫共滅胡?！蹦阍僖淮螣o奈地接受了命運的安排。在群體的重要和神圣面前，誰來關(guān)心個體情感的寄托呢？返回故鄉(xiāng)，過沒有政治陰影的日子，在武帝看來，這要求太奢侈了。

獵獵風(fēng)勁，蕭蕭馬鳴，只有琵琶與你相伴，在暗夜里歌唱，纖纖細(xì)指，輕輕數(shù)落一地的憂傷。你在水土不服、語言不通中焦慮，你在民族大義、個人情感中煎熬，你在先嫁爺爺后嫁孫中屈辱，你在生下女兒產(chǎn)后失調(diào)中郁悶，異國飄零讓你難以支撐，下嫁烏孫的第五個年頭，你便香消玉殞。你給游牧民族帶去了先進的中原文化，你用青春、美貌、才華、屈辱、血淚鑄成了邊疆?dāng)?shù)十年的和平、穩(wěn)定與安寧。

“黃鵠一遠別，千里顧徘徊。胡馬失其群，思心常依依?！睂幵赶嘈牛锹舆^長空的鵠影是你回歸中原故里的香魂。

責(zé)任編輯：曹景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