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丹
陳老爹是祖父的鄉(xiāng)鄰,老伴已去世多年,但在祖父的面前,他是很有些優(yōu)越感的。就說打魚吧,他清早出去,晚上回來,褲腰帶上別著的魚簍里總揣著無數(shù)的魚蝦,有些還令人眼饞地活蹦亂跳地竄了出來。
我常望見他肩上掮著一副竹竿,上面倒掛著幾條鯰魚,被柳枝穿過腮幫,張嘴朝天地斷了氣;或拽著一條爪子系得鐵緊,脖子伸得老長,嘴里直吐白沫的王八。每當(dāng)這時,他總要走到小港邊的那塊漂著絲草的洗衣石上,將肩上的漁具抖落在地上,一一收拾干凈。然后,在田壟里不嫌其煩地兜上一大圈,頭戴新刷了桐油的斗笠,手捻麻栗色的山羊胡須,趾高氣揚(yáng)地跨過祖父門前的麻石街,一雙鼠眼總不忘往祖父的堂屋里偷偷地瞄上一眼。
若碰上祖父在打豆腐,忙得汗流浹背,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陳老爹干脆駐足不走了,從扎在衣襟外的褲腰帶上取下那根锃亮的旱煙袋,一只手托著荷包墜得直晃蕩的旱煙袋,一只手搭在伸得長長的竹竿上,嫻熟地用大拇指在煙鍋里摁上韭黃的煙絲,將身子倚在門框上,噗的擦亮一根火柴,不緊不慢地抽上了。
“道勛,歇一下子嘛,莫太發(fā)狠了!哪天我們搭隊(duì)去鎮(zhèn)里集上,總要賣它幾個錢!”陳老爹喊著祖父的名字,得意地抖了抖自己的肩膀,任那鯰魚在竹竿下蕩來蕩去,說完,也不等祖父再回話,自顧自地走了。祖父用手摔著臉上豆大的汗珠子,站在自家堂屋中央,望著他的背影氣個半死。
最惱人的還是農(nóng)閑時節(jié)。麻石街上的人家三三兩兩地站在屋檐下,不咸不淡地扯著天南地北的閑話,不知不覺,就扯到了各自的崽女身上。獨(dú)子在外教書、兒媳在外當(dāng)醫(yī)生的祖父,瞬間來了興趣,仰著一個高高的腦袋,泡沫四濺地講著教書如何沒味、當(dāng)醫(yī)生如何造孽,聽得眾人一個勁地起哄、揶揄:“那何的不叫你兒子、兒媳回家耕田哩?凈在這里講便宜話!”
陳老爹左手端著一個飯缽,右手捏著一個酒盅,鼠眼下吊著一對浮腫的大魚泡,慢吞吞地從自家木屋的門口踱了過來,嘴里一個勁地嘟噥:“這么熱鬧……你們在講么子?”瞥見陳老爹馬上要攏身來,祖父趕緊閉了嘴巴,慌里慌張地從人群里抽身出來,溜了。祖父心里清楚得很,陳老爹有四個兒子,都在外面吃國家糧:老大是市里一個國企的廠長,老二在廈門的大學(xué)里做教授,老三是市里一家報社的編輯,老四在北京的部委里當(dāng)處長。
陳老爹與祖父,就像田壟里小港邊挨在一起的荊棘,你纏著我,我纏著你,誰也休想甩掉誰,就那么暗地里較著勁,在麻石街上爭輸贏。他們不尷不尬的關(guān)系,終于在祖母患病去世的那一年出現(xiàn)了轉(zhuǎn)機(jī)。
那段時間,祖父形單影只,不是愁眉苦臉地唉聲嘆氣,就是草草地打完幾箱豆腐,圍裙也不解下,扎著一雙深筒套鞋,重重地將身子陷在“吱呀呀”的竹椅里,癡癡地望著門前無垠的田壟,一坐就是一整天。
祖父打出的豆腐的口感已遠(yuǎn)遠(yuǎn)不及從前,街坊鄰居嘴上不說,買回去吃過幾次后,慢慢地就不來了。陳老爹見祖父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實(shí)在是穩(wěn)不住了,在門口重重地咳嗽幾聲,一屁股騎坐在祖父的木門檻上,篤篤地在上面敲著旱煙袋,磕掉煙鍋里的灰燼,摁上一綹新的煙絲,悠悠地朝著門外的麻石街吐出一口濃濃的煙霧,像是在對祖父又像是在對自己說:“人死不能復(fù)生,哪個又曉得明天的事哦!都是黃土埋半截脖子的人,還是自己掛牽自己吧……”
也怪,陳老爹寥寥的幾句話,竟莫名地觸動了祖父腦袋中的某根神經(jīng),瞬間點(diǎn)燃了他藏在心底的某個希望,祖父是再也不想自己“掛牽”自己了!趕巧,后山腰上有一位寡居多年的奶奶,是一個相當(dāng)精明的能干人,聽說了祖父不錯的家境后,竟自己托人做媒,要與祖父結(jié)為秦晉之好。祖父見過一面之后,歡喜得不行,就像在路邊撿了一個金元寶。在女方家一撂下筷子,祖父就酒意微酣地踏上回家的路,大腳邁得虎虎生風(fēng),一到家就忙著張羅酒席,作勢要將那個奶奶娶回家。
父親獲悉消息后,大為惱火,火燒火燎地回了一趟麻石街,臉色陰沉地二話不說,一口氣爬上了后山腰。父親氣得走過頭了,才想起向村里人打聽女方家住在哪里,接著穩(wěn)了穩(wěn)神,笑瞇瞇地出現(xiàn)在女方的堂屋里。也不等人家招呼,父親穩(wěn)篤篤地坐在人家的竹椅上,耐著性子地向女方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將一個語文老師的口才發(fā)揮得酣暢淋漓,活生生拆散了這一對還來不及搭伙的老“鴛鴦”。不久,父親就與母親商量,要將祖父接回隔壁的縣城生活。
祖父臨走的那天晚上,鰥處多年的陳老爹準(zhǔn)備了一桌豐盛異常的酒席,雞鴨魚肉,一應(yīng)俱全,連拖帶拽地將祖父硬拉到自己的堂屋,按著祖父的肩膀坐在堂屋的四方桌前,苦口婆心地勸慰起祖父:“道勛啊,認(rèn)命吧!都一個樣哩,那一年我想找一個冬天暖腳的進(jìn)屋來,一下子像捅了馬蜂窩,這一年也難得冒頭的鬼崽崽寫的寫信、回的回屋,一個個作死地反對?。∷麄円詾樵略履芗膩韮蓚€錢,就算心意到堂了,何曉得我們做老人的心里,還有比呷了黃連更苦的事哩……”陳老爹不勸還好,一勸祖父不禁悲從心來,鼻子一酸,脖子一仰,將一大盅米酒灌進(jìn)自己的喉嚨,嗆得眼淚鼻涕齊刷刷地下來,對著陳老爹連連搖著腦袋:“老伙計,不講了、不講了!他們是只顧自己的面子,哪管我們的里子哦……”
這一夜,聽村里人講,陳老爹堂屋的燈一直亮到天亮。
祖父離開麻石街后的頭幾年,陳老爹還來過幾次鄰縣,給附近嶺上他老家的父母掃墓、掛青,晚上就寄宿在父母家。深夜了,陳老爹與祖父披著棉襖,倚在床頭,抵足而談,朦朧之中,不時傳來他們的竊竊私語,那是祖父一年當(dāng)中最為高興的時候。因長年累月打魚落下的風(fēng)濕病,陳老爹漸漸地走不動也爬不動了,不久,即傳來陳老爹去世的消息,也隔斷了祖父與故鄉(xiāng)的精神紐帶。
84歲那一年,在來鄰縣的第22個年頭,孤寂寡歡的祖父走完了他的余生,葬在了異鄉(xiāng)開滿竹花的山嶺上。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
美術(shù)插圖:曲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