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琦
那片草原叫巴爾虎草原,那座山叫汗烏拉山。不管從哪個角度去看她,都是一座至高無上的大山。那座敖包坐落在汗烏拉山上,從敖包遠望去,克魯倫河彎曲著玻璃般鑲嵌在暗綠的草原上。山嶺下開著藍幽幽的馬蓮花。當我把深埋在草叢里的頭抬起來凝望藍天時,她來到我的面前。
鳴叫的雁陣從頭頂上飛過,排著變幻不定的隊列。我們把兩群羊隔得很遠,登上山頂,把馬匹放開坐在了一起。
女孩叫托婭,眼睛微藍,像那遠山。頭上扎著潔白的紗巾,破舊的蒙古袍裹著瘦小的身軀。她是牧主的女兒,母親剛過世不久。我在生產(chǎn)隊幾次批斗她阿爸的會上見過她阿爸,一個顴骨突出面部扁平身體極差的蒙古族男人。一天,她問我,他們?yōu)槭裁磳ξ野诌@樣。我說,我的阿爸也和你阿爸一樣。她不解,瞪大眼睛又問,也是壞人嗎?我說,你的阿爸和我的阿爸都不是壞人,他們都是好人。我看見,她的眼睛盈滿了淚水,肩膀微微地顫抖,微藍色的眼睛一動不動地凝視著我,輕輕地叫了我一聲“阿哈”(哥哥),再不出聲。
我躺在柔柔的草原上,順手掐下一棵青草放到嘴里咀嚼,望著藍天上的浮云。托婭坐在我旁邊說,阿哈,你想你的額吉嗎?見我不吱聲,她自言自語地說,我想我的媽媽了。又問我,你怎么不回家?我說太遠了。又問,天津在哪里?我起身指了指遠方逶迤不盡黛藍色的群山說,在那大山后面。她站起,用手搭在眼前極目遠眺。然后說,我看見了,你的額吉在向你招手呢。我知道她是想讓我開心。我問她,每天都是你一個人飲這一千多只羊嗎?我一個大小伙子提水倒水都累得不行。托婭說怎么能不累呀。我們家是最需要有人來放牧的,但誰敢讓一個知青到牧主家來呢。我說,咱們一起去趕起你的羊去井邊,我來幫你飲羊。托婭臉上泛起一層紅暈,甜甜的叫了我一聲哥哥。
那些日子,我們每一天都把羊群趕到汗烏拉山下這片牧場,她幫我圈羊,我?guī)退嬔颍缓笪覀儊淼桨桨?。每一次見面,她都從懷里掏出一包奶干或炸果子說,阿爸讓我?guī)Ыo你吃的。那天,我遠遠看見她打馬飛馳而來,翻身下馬后對我說,你猜我給你帶來了什么。說著從懷里掏出一個用布裹著的東西讓我打開。打開后,我愣住了。那是一個蒙古草原上傳統(tǒng)的煙袋鍋。粗粗的白銀雕花煙鍋,中間是烏木桿配著碧綠的翡翠煙嘴。我忙說,這么貴重的東西不能要的。我知道,在蒙古族傳統(tǒng)里,只有是一家的親人才會傳下來的。托婭嬌羞地說,給你就拿上,這是阿爸的爺爺傳下來的呢,他說你是個好孩子。
暮色降臨,西方半個天空斜斜地布著紅藍色的條云,沉沒的殘陽把云底燒得正旺,暮靄輕輕飄蕩和晚炊融成一片。每到此時我們就會翻身上馬并轡走一段路后各自回到自己的羊群。
夏天來了。草原上開滿各色的花朵。
那天我們把喝過水的羊群圈趕到牧場后,托婭問我,阿爸說你們早晚會離開草原,是真的嗎?她一臉的凄楚。我說不會的,我們要在草原呆一輩子呢。她笑出了聲。狠命的用馬鞭抽了我的馬匹一下,我的坐騎受驚狂奔,托婭也策馬追了上來。回到敖包前,我們坐在草地上,她說我們唱歌吧。接著用蒙語唱道:“烏吉勒賽罕烏勒德……”那歌聲像是從天外傳過來的音響,越來越近,訴說著草原古老的故事。唱完后她說,你用漢語也唱一遍。我說行,唱到”秋天的樹木做成了搖籃,搖籃里睡著我幼小的妹妹。姐姐在照看著你。媽媽呀,媽媽呀,你在哪里,我的妹妹你不要哭了,不要哭了……”這是一首蒙古族古老的搖籃曲。我看到托婭躺在那里兩行熱淚從她美麗的眼角上淌落……
秋草黃了。終于有一天我對她說,我要走了,要離草原去很遠的地方。她把身體轉(zhuǎn)了過去,背對著我,久久地望著遠方的山巒默默無語。良久,她輕輕地說,阿爸跟我說了,走吧,你的額吉該多想你呀。
重回草原已是四十年后了。
飛機在落日中降落在這邊境小城。走出機艙,草原的清香撲面而來,高亢悲愴的長調(diào)又在我的心中響起,叩擊著我的胸膛,沖撞著低矮的流云。中巴車疾馳在草原上,窗外依舊是青山不斷芳草萋萋。
夜色開始降臨,蒼穹星光閃現(xiàn)。馳過一道山梁,蒼茫的視野中閃現(xiàn)出橘黃色的光點。夜,深遠而浩茫,那星星點點時明時暗的燈光哪個是她的呢。四周朦朧的山崗重重疊疊秋寒陣陣襲來,眼前又浮現(xiàn)出托婭的身影。
轉(zhuǎn)天清晨,我又踏上這片熟悉的草原。東升的太陽把一束束微紅的光線穿過流霧投向草原,藍色的蒙古高原很快染上一抹橘紅。汗烏拉大山張開雙臂把我攬在懷中,那達慕大會賽馬、摔跤、射箭都在他的腳下舉行。
牧民米吉格道爾吉陪著我穿行在色彩繽紛的人群中。我問他,托婭來了嗎?誰?他似乎愣住了,努力在記憶中搜尋。然后說,“嗚呼借”已經(jīng)沒了十年了。我立時悲從心來。來之前的不祥預感終成現(xiàn)實。他讓我稍等,自己走開去。不一會,帶著一個身著盛裝三十多歲的女子回來。我立時驚呆了,女子大大的微藍眼睛分明就是托婭。我差點有了擁吻她的沖動。她眼里泛著淚花用蒙語對我說,額吉經(jīng)常說到你。我讓她改用漢語,但她堅持用蒙語對話。說著,從懷里掏出一件東西,那掏東西的動作和她的母親一模一樣。她又說,在你離開草原時,額吉正在縫制這條煙口袋,沒想到你說走就走了,走得這樣快,沒有來得及送給你。額吉去世前囑咐我等你回來這一天親手交給你。額吉說過,你一定會回到草原的,說你的心在草原。那天聽芒來嘎查領(lǐng)導說有天津知青要來,我就猜想到是你。
這是一條用藍色緞子縫制的煙口袋,長約三十多公分,寬十公分左右。一看就是按那支白銀、翡翠煙具的尺寸手工縫制的,緞面上有暗暗的花朵圖案,像托婭的眼睛。
我離開那達慕會場踽踽獨行,登上了汗烏拉山頂,來到了那座敖包旁。四十年過去了,這敖包依然如故保持著原來的形狀。托婭用蒙語唱的那首如泣如訴的搖籃曲又回響在耳邊。聽見她對我說,走吧,你的額吉該多想你呀。
那條河
那條河發(fā)源于外蒙古肯特山的東麓。彎彎曲曲逶迤上千公里最終進入呼倫貝爾神奇的巴爾虎草原,投入母親的懷抱呼倫湖。在這片草原成吉思汗艱難地成長,開始了一代天驕的漫漫長路。
千折百回一路歌。這就是蒙古族的母親河克魯倫河。
當我再次回到這片草原這條河邊時,我把身體撲進青青茂密的草叢中,親吻著苦澀的草地,親吻著留下我青春斑斑足跡的大草原。悲愴的蒙古長調(diào)回響在天地間,訴說著那段艱辛的知青歲月。我哭了,淚水打濕青綠的草莖掛在了嫩葉上。
那是一個黃昏??唆攤惡雍用嫔系偷偷亓鲃又{色的晚炊,天上濕潤的云彩拉成薄薄的云絲,天幕后面那輪巨大的血色落日正在無聲落下,把輕柔的光灑向河面。站在小山崗上極目遠望,蛇一樣的克魯倫河像一條發(fā)光的彩帶長袖舒展舞姿妖嬈。我騎著馬另外又牽著一匹馬一路疾馳下山,饑渴了一天的坐騎急不可耐地奔向河水。瞬間,坐騎踏破一片鼠洞,雙膝跪倒人仰馬翻把我重重地壓在馬的身下。木質(zhì)馬鞍上的銅馬鐙不偏不倚地硌到了我的膝蓋部,馬鞍也砸在小腿骨上。坐騎站立起,不停地抖落身上的塵土。而我則艱難地重新上馬繼續(xù)朝著河邊走去。
夕陽完全隱沒在夜色中?;氐綒址?。在昏暗的羊油燈下,我忍著疼痛脫下馬靴,長褲已被鮮血染紅,腿上黏糊糊一片。老額吉嚇壞了,一邊哭一邊從破舊的蒙古袍上撕下一塊布給我擦拭血跡,看看仍流血不止,就鉆出蒙古包去到放衣物的勒勒車里,從一件蒙古棉袍撕回一團棉絮。老額吉比劃著讓我咬緊牙,把棉絮用夾子夾住伸到爐子里的牛糞火上點燃,當火焰行將熄滅、棉絮通紅時用力按在我的傷口上。最后,又用她的毛巾幫我把傷處包裹好。血止住了,膝蓋處焦糊一片。這片草原遠離公社和旗里,只好聽天由命了。
傷口感染了,不斷地化膿結(jié)痂,再化膿再結(jié)痂,傷口每一天都和長褲粘在一起。脫衣入睡前那長褲和肉體剝離的絲絲聲音在寂靜的草原夜間清晰悅耳,似在低唱那遙遠的歌謠。一夜之間,鮮紅的傷口復又蒙上一層薄薄的淡紅新痂,那傷疤的顏色像那蒙古包外朦朦朧朧的晨霧透出微紅。
終于,我騎馬來到了旗醫(yī)院。下放到草原的天津六二六巡回醫(yī)療隊的醫(yī)生吃驚地問我為什么才來看。我苦笑了一下。她為我潰爛的傷口消毒包扎,最后又包了一大包外敷的消炎藥、碘酒、藥棉、繃帶等。叮囑我回去后一定要按時換藥。我看了看藥品的名稱說,我們蒙古包也有這種藥,只是那是給牲口用的,是生產(chǎn)隊獸醫(yī)分發(fā)的。她說是一種藥,只是劑量大小的問題,早知道是同一種藥你的傷口不至于這樣。她嘆了口氣。
四十五年彈指一揮間。
我靜靜地坐在克魯倫河邊,把長褲挽起,撫摸著兩處發(fā)亮的傷疤,傷疤的形狀和共和國版圖雞冠下面的呼倫、貝爾兩姐妹湖極為相似。河對面那座早已廢棄的牛圈石頭縫里長滿了荒草。河水還是那樣親切,盈盈一水,柔情依依,這里掩埋著我的青春歲月。
今天。這草原如同注入了新的血液,萬物都有了新的內(nèi)容。遠遠地朝河對面山崗上望去,一群羊星星點點散落在山坡上,昔日的草原已被鐵絲網(wǎng)切割得七零八落。牧羊人懶懶地橫臥在那里。
驀地,一條泛著銀光的魚兒躍出水面,擺動著身體又落入水中,轉(zhuǎn)瞬即逝,又把我引入遙遠的歲月。
大雨過后的草原,碧空如洗如詩如畫??唆攤惡铀^了河床向四面低洼處流去,大大小小的水泡子星羅棋布地布滿兩岸。呼吸著草原的清香,我把羊群圈趕到河套,緩緩地行走在岸邊。突然,一個不大的水泡里傳來躁動不安的嘩嘩水聲,我下馬好奇一探究竟。淺淺的水中十幾條尺把長的鯉魚草魚輾轉(zhuǎn)挪騰不時高高躍起,銀白色的魚鱗在雨后陽光照射下讓人眼花繚亂。我脫下馬靴進入水中很輕松地捉到幾條扔在了草叢中,把隨身帶的蒙古腰刀退去刀鞘抽出匕首就地開腸破肚。最后把幾條魚用馬鞍后部的皮繩穿腮系好,春風得意馬蹄疾回到氈房。
老額吉見到幾條魚后大驚失色雙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詞,堅決不讓我使用家里的鍋煮魚。我大惑不解,細問方知,蒙古人信奉的是藏傳佛教,而藏傳佛教凡是水中的活物絕不入口。我極度失望,無怪乎上天賜予草原的這條克魯倫河水產(chǎn)如此豐富。幾天后,我在牧羊時遇見一個天津知青,他告訴我,你可以不用蒙古族牧民的大鐵鍋煮,可以在老額吉煮肉后用牛糞的余熱把魚用筷子穿好伸到爐膛中烤熟。
又一場大雨如期而至,我說服了老額吉,如法炮制,吃魚時老額吉不忍看,背上糞筐去草原上撿拾牛糞去了。
往事如煙,滄海桑田。
緩緩流淌的河水帶走我萬千思緒。我心中的克魯倫河,你給我?guī)矶嗌偎岢蜌g樂,你給我留下多少歌聲和回憶。
巴爾虎草原,站在你寬廣的胸膛上,我飽覽過藍天白云的美麗,我欣賞了銀裝素裹的冰雪世界。而你,克魯倫河,則給我留下了無盡的思念和揮之不去的惆悵。
責任編輯 王冬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