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草貪婪地拉拉雜雜綠了一坡,剛剛還全身趴在堅硬不平草地上的張巴特和銀三兒,凝視著前方冒著青煙的一處大院,一高一矮來到了南郊雞場。
那天是一九八九年的六一兒童節(jié),雖說那會兒雞場沒幾個兒童,也沒人給兒童過節(jié),但我記得清楚,他倆是一前一后夾著鋪蓋卷兒來到南郊雞場的。我后來和他倆說起那一天時,張巴特說,你記得真清楚,我早忘了那天是什么節(jié),趴在堅硬不平的草地上差點睡著嘍,這輩子我只記得一個節(jié),過大年的春節(jié)。
南郊雞場這個地方,離遠(yuǎn)了看,仿佛陽光照耀下的草原包圍著一座古堡。因為矗立著兩臺呼呼響的大鍋爐,白天的時候雞場經(jīng)常煙霧繚繞,不時有一兩只雀鷹振翅側(cè)身飛過,發(fā)出唰唰的聲音,我以前的好幾個小說里,都寫過這些。我寫,是因為南郊雞場垮了后,我有一段時間竟莫名其妙地懷念起來,心里像長了蒿草,撩撥人心思。我寫了好幾個人,當(dāng)然用的是化名,但凡在南郊雞場干過的,一眼就能看出來我寫的是誰。有的人看了,有的人沒看到,看到的人要和我算賬,說我丑化了他,沒看到的人,最好永遠(yuǎn)也別看到,否則,我的麻煩會越來越多。像張巴特和銀三兒就沒看到,他倆是我在寫其他人的小說里捎帶進去的,不是主角,現(xiàn)在,我越來越覺得有必要,把他倆的事兒寫一寫,給他倆看,也給其他人看看。這回,我決定不用化名,用真名。
張巴特和銀三兒他們村叫難鬧。這是銀三兒后來和我說起來的,困難的難,玩鬧的鬧。我第一次聽到這個村莊的名字時,差點笑歪了嘴,世界上還有這么難聽的村名??次彝嶙煨€不停,張巴特說,這你就不知道了,這不是漢名,過去蒙古人住過的村子,蒙語翻過來解,是過去這里有個湖。難鬧這兩個字的意思,不能按漢語那樣連起來理解。
難鬧我去過一次,是和張巴特和銀三兒混熟了以后去的,沒發(fā)現(xiàn)任何湖,連個水塘都沒有,我就覺得張巴特和銀三兒肯定在胡說八道。但那次我有了意外收獲,其實也說不上意外收獲,是路過難鬧村時,看到了這一路的其他村子,名字都怪得很,什么扇蛋、大蛋、朝后鬧、朝前鬧,最令我不敢相信的還有這么一個村子,名字叫難扒糞。我后來和張巴特拿他們那兒的村子名字開玩笑,張巴特和銀三兒都不以為然,有什么奇怪的,沒見過世面,嗤!
南郊雞場那會兒是場長曹禿子主事,董事長路禿子常年不在,在外面跑融資呢。說起來路禿子跑融資,我就很奇怪,他一年四季跑,銀行投行包括金融中介見了不少,沒見融回多少來。記得有一次,路禿子帶來一個龐大的觀摩團,是個國際銀團,叫什么塞浦路斯投資集團,放眼看,卻是清一色的本地人,操著土默特左旗的口音,也就是張巴特和銀志忠他們那個地方的口音。后來,那幫人吃喝了一氣,也沒見給路禿子扔下什么銀子。那時雞場的規(guī)模膨脹太快,缺人手,缺得厲害了,曹禿子就讓人轉(zhuǎn)介人,只要不是傻子,不缺胳膊短腿兒,沒有犯罪前科,曹禿子都收了。我是我表哥介紹進來的,五一勞動節(jié),比張巴特和銀志忠早來一個月,我們都算是新人。新人住的宿舍和老人住的宿舍不在一排,所以,我、張巴特、銀三兒,還有前后腳進來的李剛、閻保安,幾個人經(jīng)常聚在一起打平伙,打平伙,也就是AA制吃喝。
我們本來是新來的,按道理,應(yīng)該對老人有所表示,比如請個酒啦敬個煙啦,但我們沒有,這又不是兵營,按銀三兒的說法,沒有那個習(xí)慣,不慣那個毛病。我說,你們操著土默特左旗的口音,一定是塞浦路斯銀團的人,牛鼻。銀三兒莫名其妙,問塞浦路斯銀團的人是哪里人,我說和你們操同一種語言的人,哈哈。
毛亮明是第一個找上門來發(fā)難的。也就是說,毛亮明有這個找茬的資本,他是呼和浩特市郊區(qū)人,人高馬大,家離雞場不遠(yuǎn),本地人欺生,看起來是天經(jīng)地義的。毛亮明為什么找上我們的門呢,一開始我們沒搞清楚,絞盡腦汁都想不起來我們幾個哪里得罪他了,既然想不起來,我們就不用毛亮明提醒了,按張巴特的話說便是,不要尿球他。但我們不尿球他,毛亮明偏要尿球我們,他見我們又要打平伙,就不請自到,湊了進來,但不攤他那一份。湊進來就湊進來吧,不攤他那一份就不攤吧,也無所謂,無非添雙筷子,多費半斤酒而已,我們也沒當(dāng)回事,閻保安還謹(jǐn)慎地表示了歡迎的態(tài)度。
我們攢雞毛湊撣子打平伙,酒宴一般是在大宿舍展開的,什么是大宿舍呢,就是雞場原先的一個小庫房,二百來平米,放飼料添加劑什么的,雞場發(fā)展的快,招的新人多了,宿舍不夠用了,就把小庫房騰出來,安置了后來的人,一共十八個人,全男爺們兒,俗稱十八羅漢。十八羅漢來自不同的地方,有的人不愛湊熱鬧,有的人不善交往,所以,這個宿舍平時喝酒的人,也就是我們那幾個愛鬧騰的人。毛亮明不是大宿舍的人,他是老宿舍的人,老宿舍一個宿舍才住四個人,老宿舍的人也就是老資格,就像部隊一樣,屬于老兵,老兵就得有人尊敬。
我現(xiàn)在回想起來,毛亮明那天被打?qū)崒倩钤?,他?yán)重低估了我們的實力,不,準(zhǔn)確的說是張巴特的實力。那天,我、張巴特、銀三兒、李剛、閻保安,加了毛亮明,共六個人,湊在李剛的床上。大宿舍里是上下鋪結(jié)構(gòu),我,張巴特,銀三兒的床是上鋪,閻保安和李剛的床是下鋪,閻保安的鋪不如李剛的鋪臟,理所當(dāng)然,臟亂差的鋪適合大伙兒肆無忌憚糟踐。李剛的鋪就是大家的酒桌了,床上坐四個人,地下搬了兩個凳子,坐兩個人。酒和罐頭是賒的,這種活兒,每次都是閻保安跑腿,到雞場的小賣部孫水強那里,抱了一堆東西回來,現(xiàn)錢肯定沒有,孫水強給記了賬,月底發(fā)工資時,一一按賬單扣,我們打平伙的人,再按賬單給閻保安補錢。酒喝到半路的時候,菜還多,酒明顯不夠了,可能是那天幾個人酒量有點超常發(fā)揮,銀三兒就讓閻保安再辛苦一趟,去孫水強的小賣部賒兩瓶回來,閻保安說行,問罐頭要不要了,我們都說不要了,沒想到毛亮明插嘴了,說要,而且再要兩個午餐肉罐頭。我說現(xiàn)在的都夠吃了,再要兩個午餐肉罐頭就剩下了,浪費。毛亮明喝了一口酒說,浪費不了,我給我女朋友拿去吃,她愛吃肉罐頭。毛亮明話音未落,酒場的氣氛一下緊張起來,誰也不說話了。毛亮明問怎么了,張巴特掄起酒瓶就砸在了毛亮明的臉上,血當(dāng)時就流了出來,滴滴答答流在毛亮明的胸脯上,最后滴到了酒碗里。毛亮明開始蒙了,隨即勃然大怒,他肯定是沒有想到會有這一出,更沒有想到張巴特一個新人,會這么猛,敢對他這個老人動手,不顧滿臉的血,抓起一個飯盒,朝張巴特掄去。張巴特一歪頭,飯盒飛出去了,毛亮明跳下床,張巴特也跟著跳下床,眼看就要撕扯在一起,我們仿佛大夢初醒,紛紛上前勸架,將兩人隔在了一邊。張巴特說,算了,算了。但毛亮明卻不依不饒,非要和張巴特見個高低,說要打不死張巴特他就不姓毛。那天大家都喝酒了,說話都沒把門的,毛亮明那么一說,張巴特惱了,說我他媽又不是沒殺過人,再多殺你一個又如何?
我到現(xiàn)在都覺得奇怪,張巴特那天的確是讓酒精給燒蒙了,否則他不會說出那樣的話來。但那天,的的確確,張巴特說了他殺過人。他說出了口,顯然馬上后悔了,但后悔來不及了,就站在那里,似乎和所有人都僵持著。當(dāng)時,大宿舍里,除了我們六個喝酒的,還有鋪上三四個人,他們沒參與我們的酒局,但我們的爭執(zhí)都看在了眼里。我打圓場道,來,剛才不算,坐下了重喝。
坐下了重喝的這個意見,得到了在場的所有人贊同,其實也就是給了所有人的臺階下,別把事情鬧大了。毛亮明態(tài)度驟變,從褲兜里摸出三十塊錢,遞給閻保安說,再辛苦一趟,買兩瓶酒,剩下的全買了罐頭。這回,他不說給他女朋友留了。經(jīng)過剛才那么一鬧,似乎每個人都解了酒,騰出了肚子繼續(xù)喝,繼續(xù)喝就繼續(xù)喝,誰怕誰啊,不論毛亮明還是張巴特,都在繃著一根筋,絕不能自己先喝趴下了。大家就這么心照不宣地互相撐了一會兒,然后說了一些不著四六的豪言壯語,都變成不打不相識的梁山好漢了。不知是誰冷不丁提了一句,讓張占平講他殺過人的故事。這個提議比較突然,大家都沒心理準(zhǔn)備,乍猛開腔,有點瘆人。銀三兒剛要埋怨提議的人,被張巴特舉著酒杯給攔了,張巴特說,球大點事,說了又能咋,不說,還以為我吹牛,三兒,你給他們說。銀三兒說,為啥讓我說呢?張巴特說,球大點事,說吧,你說吧,我忘了。
銀三兒看了一圈兒眾人,又看了看張巴特,就開始說了,我說了后,誰要把今晚的事給傳揚出去,誰就是狗肏出來的。
我們村的鄰村大蛋是個大村子,好幾千口子人,每年麥?zhǔn)蘸笠獛滋齑髴?,引得周邊的幾個小村呼朋結(jié)伴去看,自然也包括我們村。我和占平肯定是少不了的,愛紅火熱鬧,跟我們的也有三四個。我們幾個是在大蛋的后晌戲開始的時候去的。大蛋村的地形狹長,也就是俗話說的有長沒寬,當(dāng)村的那條砂石路足有二里長,戲臺就搭在了路邊,人一多,難免占一部分面積道,其中以各種小販們居多。占道是習(xí)慣,人們經(jīng)過時一般是側(cè)著膀子,如果迎面走,一不小心會撞個滿懷。跟在我們屁股后面的二能袋,沒見過世面似的,東張西望,不好好走路,和一個人撞了架。我聽到了嚷嚷聲,回頭的時候,看見二能袋被撞他的人踢了一腳,正中肚子,二能袋哎呦一聲,跌到地上了。踢二能袋的那個家伙個子不高,滿臉粉刺,踢倒了二能袋不說,嘴里還不干不凈地罵著什么。我喊了張巴特和李剛他們幾個,先扶起二能袋,然后和那個小個子理論,問他為啥打人。小個子不是一般的囂張,說話的聲音和老狗的喘息一樣,他說為啥打人,想打就打了,為啥打人,為你媽的啥。這話太占地方,不好聽,我就和他對罵,操你媽的,天寬地大,你瞎了狗眼,又不是牲口,尥你媽逼的蹶子?我話還沒說完,小個子照著我的肚子就是一腳,我都懷疑這個家伙是不練過兩天拳腳,那叫一個穩(wěn)準(zhǔn)狠,咱這得承認(rèn)對方的功夫。我差點跌倒,還是先爬起來的二能袋扶住了我,我趔趄了兩下,總算站穩(wěn)了。這下,惹惱了我,我撲上去就去打小個子,一拳打在他的粉刺臉上,緊接著,看戲的人們迅速給我們圍了一個圈子,把我們這伙人和小個子這伙人圍了起來,看來,不分出個勝負(fù),觀眾都不答應(yīng)。既然逼到這個份兒上了,打就打吧,你們可以問李剛,沒想到張巴特說了一聲,打球了,趕快跑吧,他第一個沖破了人群。他一跑,等于打開了決口,我還沒等反應(yīng)過來,被李剛他們幾個給裹走了,聽見后面小個子他們一伙兒哎喲哎喲的嘲笑聲,有種給老子站住,剁了你們包餃子。
毛亮明往嘴里扔了一粒花生米,嚼巴嚼巴,一臉不屑地說,我還以為打死了人,原來跑了?。?/p>
聽我說,銀三兒又看了一圈兒眾人,說。
跑是跑了,這不假,明人不說暗話。我們跑出了一截距離,找了一個比較隱蔽的地方藏了起來,見小個子他們沒追上來,才一下一下地大喘氣。我問張巴特,怕他個球,打就打,還不知道誰打死誰呢。張巴特說,你知道個球,我看這伙人來者不善,好漢不吃眼前虧,派個人打聽一下,滿臉粉刺的那個家伙什么來路。李剛自告奮勇,說他去打聽,說完就走了。兩支煙的工夫,李剛回來了,說剛才那個小個子粉刺臉是大蛋村的一霸黨三毛的外甥,外號小三毛,平時欺男霸女,吃東家喝西家,打壞好幾個人呢,不是個東西,現(xiàn)正滿戲場拎著刀找咱們呢。我們一聽黨三毛的外甥,頭皮都發(fā)怵,知道遇上正經(jīng)貨色了,小三毛倒不怕,他舅舅黨三毛他媽的那真叫一個惹不起,坐過好幾年大牢。據(jù)說有什么親戚在市里的煉鐵廠當(dāng)領(lǐng)導(dǎo),要門子有門子,要錢有錢,遇上了他們,算咱們倒霉,還是回去吧,少惹是非。
我們決定逃離這個是非之地,不是怕小三毛,而是怕黨三毛,這種事,盡量躲開為妙。但很快我們發(fā)現(xiàn)了問題,回我們村必經(jīng)的兩條路,都被小三毛布了人手,手里拿著棍棒鐵管,還有拎著大砍刀的,分明是要逮著了我們往死里剁。怎么辦,我們幾個商議,張巴特的意思是好漢不吃眼前虧,不如避一避,繞開了小三毛他們,我也是這么認(rèn)為,另外幾個弟兄覺得這么太窩囊,索性不如拼了,誰干死誰還不一定呢。爭執(zhí)了半天,最后還是決定天黑再走,天一搭黑,目標(biāo)是模糊了,誰也不認(rèn)得誰,現(xiàn)在主要的任務(wù)是躲藏好了。我們餓著肚子,在一個還未竣工的爛院里,一直躲到天剛擦黑,張巴特先開的口,說差不多了,走吧。
咳,銀三兒提了一下嗓子,說他媽的,冤家路窄,我們費盡心思換了一條路準(zhǔn)備繞出大蛋,偏偏還是遇上了,小個子粉刺臉,大蛋村的一霸,黨三毛的外甥,小三毛。不過,好在這小子就一個人,奇怪的是身邊沒人,大概是就近剛拉完屎。我們仗著人多,他一個人,也說不上什么害怕,就從容不迫從小三毛身邊往過走,正眼都沒看他,都用余光瞟他,看他會不會有所動作。這小子真是該死,該死的娃娃球朝天,借著擦黑那點光,眼尖的認(rèn)出我們來了。按道理,我們五六個人,他一個,就算他是黨三毛的外甥,也應(yīng)該忌憚點兒吧,咳,這個撲死貨,竟然吆喝了我們一聲,站住。我們當(dāng)時都被嚇住了,但隨即回過神兒來,他就一個,放倒再說,我喊了一聲上,弟兄們就哇一聲撲上去了,一陣拳腳。沒想到這個小三毛太厲害,絕對練過拳腳,我們好幾個人都沒占上便宜,李剛和二能袋急了,他倆豁出去臉被打爛的代價,死死抱住了小三毛的腰,這時小三毛發(fā)覺不對勁兒,開始喊了起來,喊他們的人,這下,我們更害怕了,一個小三毛還打不過,要是喊來了幫手,非死不可。關(guān)鍵時刻,我攬了一塊半頭磚,張巴特奪了小三毛的刀子,一把七寸長的土匕首,照著小三毛的后背捅了進去,大概連著捅了十幾下,小三毛不動了才罷手。我怕小三毛緩過來,又上去拿半頭磚砸了狗日的腦袋幾下,連后背帶頭上的血,估計小三毛流了二斤不止。就在這時,小三毛的幫手呼喝著來了,我們幾個誰也不管誰了,拔腿就跑,不知道他們是怎么跑回來的,我反正是跑丟了鞋。
啊,毛亮明滿臉驚駭,死了?
圍著銀三兒的一圈兒人和床上沒睡覺的人都吃驚地問,死了?
銀三兒繼續(xù)說。
當(dāng)時不知道啊,我們跑回了家,我估計張巴特和我一樣,滿身的血滴子,被自己的老子一頓盤問,說了實話。我老子問我誰拿刀子捅的,我說張巴特,不是我,我拿磚頭砸小三毛腦袋了。我老子這才放心,不再說二話,直接拉我到了張巴特的家,張巴特他老子和他哥也正盤問他呢,誰拿刀子捅的,張占平說是他。那天夜里家里的空氣都不夠人呼吸的,緊張得不行。最后,還是張巴特他哥比較冷靜,說你們趕緊連夜跑吧,我們在家里打探消息,要是小三毛真的死了,你們就不要回來了,要是沒死,你們在外面待個三五年再回來。我當(dāng)時覺得這樣也好,反正人已經(jīng)捅成那樣了,肯定死球了,我們剛好都夠十八歲,判死刑是一定的了,只有跑這條路了。張巴特他老子和我老子分別給我們兜里揣了五十多塊錢,叮囑我們越遠(yuǎn)越好,出去了不要用真名,最好找個犄角旮旯打個工,不要嫌活兒累,也不要和人發(fā)生爭執(zhí),就算有人把痰吐到你們臉上也要笑呵呵擦掉。我和張巴特都說記住了,我問那李剛和二能袋怎么辦啊,他們也參與了。張巴特他哥說,他們沒事,畢竟沒下狠手,還挨了打,主犯就你倆,別管別人了,快,再帶上一身換的衣服。
我倆一腳踏入了黑黢黢的夜色,朝東面走去,身后是寂靜的村莊和輕微的狗叫聲。一路上,我倆不敢大聲說話,見了大路根本不敢走,就算在夜里也怕被人遇了,告到公安局我倆就完了。為了解除路上的恐懼,張巴特一直在輕聲談?wù)撍麗凵隙艽愕氖聝?,說就是二能袋他父母恐怕不同意,因為二能袋他姐比他大三歲。我安慰他,現(xiàn)實是現(xiàn)實的,理想是理想的,之間得有個緩沖地帶,慢慢來。我們跑過了朝后鬧,跑過了朝前鬧,一直跑到一個叫畢十軸村的時候,天快亮了,腿大概腫了,都走不動了,我和張巴特說,咱們找個地方歇一歇吧。從我們村到托縣,畢十軸村是過去的必經(jīng)之路,現(xiàn)在,新路通了,舊路就沒人走了,顯得冷清。越冷清才越安全,我們稍稍與畢十軸村隔了一段路,敲開了一家至少看上去是車馬店的房子,我們說喝口熱水,躺一躺。店老板是個五十多歲的燙發(fā)頭女人,瞧了瞧我倆,問我們幾個人,我們說兩個,哦,燙發(fā)頭狐疑地又看了看我倆才放進來。沒想到這是一家即將廢棄的賣皮肉店,我們倆喝了一口熱水,問休息半天多少錢,燙發(fā)頭說休息不要錢,但得要個女人。我問什么意思,燙發(fā)頭驚訝地看了我一眼,這還什么意思啊,你倆一人鬧一個女人。
鬧了沒?我們正聽得入神,忽然毛亮明插了一句。
后來,銀三兒說,過來兩個老女人,都四十多歲了我看,一個上炕睡在了他身邊,銀三兒指了指張巴特說,張巴特一下垂著頭臉紅了,但他沒吭聲。另一個把手伸進了我的褲襠里。這時我猛地意識到自己在哪兒,于是轉(zhuǎn)頭向燙發(fā)頭說,我們不鬧行不行?燙發(fā)頭驚訝地說你們來了不鬧一下我還咋做生意啊,再過幾天,就是想鬧也不行了,我們倒地方了,上新路呀。接著她滔滔不絕地給我們介紹她這兩位從東北來的賣皮肉貨活兒怎么怎么好。我們沒辦法,只好找借口說我們不喜歡老皮老肉而告辭了。
離開了畢十軸村,我們就繼續(xù)往東,至于往東邊的什么地方,我倆暫時還沒有任何盤算,反正走著看,走哪兒算哪兒。我們走到市第一勞教所的時候,碰了幾個放豬的犯人,穿著印了號碼的白道道的灰衣服,年紀(jì)和我倆差不多,光頭,問我們是哪兒的,我有點害怕,沒吭聲,怕說了真實情況被舉報了,直接抓他們勞教所里,我離老遠(yuǎn)就能看見高墻上拉著鐵絲網(wǎng),有沒有電我就不知道了。我們倆一口氣跑出二里地,那幾個犯人并沒有追來,就歇了腳,此時已是大半晌,在二十四小時內(nèi)發(fā)生了這么多事情,我倆又累又餓,我說躺躺,就找了一個土堆躺了下來。剛躺了沒多久,來了一個放羊老漢,說你倆怎么躺這兒了,這個地方以前是墳場,建雞場的時候,才把很多墳?zāi)菇o遷走了,剩下的幾個土堆都是墳堆,無主墳。啊,我的頭發(fā)當(dāng)時就炸起來了,既然躺在了無主墳上,難免會發(fā)生一些可怕的事情,雖說我知道這是迷信,但心里還是很恐懼,一時提心吊膽的,怕有什么不干凈的東西上了身。我正要喊醒張巴特,突然天上下了雨,你說奇怪的,明晃晃的太陽下面下大雨,還有一道閃電咔嚓一聲閃過,從閃電里劈出一張人臉來,正是小三毛的,我嚇得當(dāng)時就尿了一褲子,我使勁兒推醒張巴特,和他說,我剛才看見小三毛了。張巴特估計睡咸了,迷迷糊糊地說不能吧,不是死了嗎,在哪里,我看看。我指給他看,原來是一個夢,只見一道圍墻圍了一個院子,一陣陣雞糞味兒直鉆鼻孔,哦,我心里踏實了,這是個養(yǎng)雞場。我的第一個念頭是去偷些雞蛋來,一開始倒是想偷雞,但張巴特提醒我說偷了雞沒地方燉,雞蛋能生吃。我也這么認(rèn)為,我就和張巴特瞅了四下無人,讓他放哨。我跳進了雞場的圍墻,沒想到,一跳進來就被發(fā)現(xiàn)了,十幾個工人圍住了我,問是不是勞教所的犯人,又來偷雞了,非把你送派出所不可。我當(dāng)時就嚇癱了,連連給自己辯解說不是偷雞的,是路過這里玩兒被勞教所的犯人追打,萬不得已才跳進來躲避的,不信,你們可以問我的伙伴。他們說你還有伙伴呢,在哪里,我指了指墻,說在外面。其中一個看上去像擔(dān)任點什么職務(wù)的人,就是現(xiàn)在咱們蛋雞車間的徐智英主任,他揪著我的領(lǐng)子,去外面尋找同伙。我被左夾右扭著打開了墻上的一扇傾倒雞糞的小門,溜著墻根兒走了二十多米,看到了張巴特,他還在東張西望呢。
哦,毛亮明好像突然明白的樣子,你們就是這么來雞場的?
不,不是。銀三兒說,我們起先被懷疑成偷雞賊,后來他們的確看到了勞教所的幾個犯人在附近放豬,另外也看到了我和張巴特蓬頭垢面,半信半疑地把我和張巴特放了。放了我們,我頓時感覺渾身無力,再也不想挪動一步,我問張巴特怎么辦,張巴特說,我不想跑了。我倆餓得不行,實在沒辦法,又返回了畢十軸村燙發(fā)頭女人那兒,一進門,我看到賣皮肉的那兩個老女人躺在炕上,燙發(fā)頭不在。其中一個老女人看是我倆,嘎嘎地笑出了聲,怎么,又想我們啦,我就知道你們會后悔的。我說餓得不行,有什么吃的沒有?我話還沒說完,張占平就自作主張翻箱倒柜地找吃的。兩個老女人在炕上坐了起來,看著張巴特說,我們都快沒吃的了,老板娘買方便面去了。張巴特沒翻出什么可吃的東西來,本來有幾分沮喪,不過一聽老板娘去買東西去了,就變得笑容可掬了,他和那兩個老女人點頭致意,說你們真好看。不一會兒,燙發(fā)頭老板娘回來了,看到我們,也很驚奇,說你們想通啦。我說想通了。咳,燙發(fā)頭說,以前人多,現(xiàn)在沒人了,來個人還挺稀罕,哈哈。我們幾個一起煮了方便面吃,我和張巴特吃的最多,差不多每人三袋子。吃完后,不管那三個老女人,我倆躺在炕上去睡了。這個房子太小,天氣又悶熱,氣也透不過來,一會兒我就被悶醒了。我透過打開的窗子,看到暴風(fēng)雨突然就來臨了,這么大的雨,夾著巨大的雷鳴聲,我還真是第一次見。我仿佛看到了另一場風(fēng)暴也刮進了我的腦海。我和燙發(fā)頭說,我倆身上總共五十塊錢,你看夠不夠你的飯錢,我們要走了,我們必須回去工作。燙發(fā)頭說,五十塊錢能打兩炮,你倆干不干?我看了一眼張巴特,他說算球了,錢給她們,咱們還是回吧。大雨幾乎淹沒了一切,但大路還是堅挺的巋然不動,我們沿著一條排干渠的邊緣邊游蕩邊往回走,雨水把一切都刮亂了,雜草和莊稼糾纏在一起,我相信,它們最終都要被一場更兇猛的風(fēng)暴刮上岸。
大約晚上九點多的時候,我和張占平到了他家,一進門,張巴特他哥和一個警察正在喝酒,我們的出現(xiàn),讓喝酒的人都愣了。還是張巴特他哥反應(yīng)快,指著我倆罵道,兩個小雜種,王八蛋,跑哪兒了,要不是曹所長法外開恩,你們就是死一百遍都不管用。那個警察狐疑地看了我和張巴特一眼,拉長了音說,噢——噢——就他倆啊,人不大挺狠啊,差點要了小三毛的命,多虧那小子命大,要不你倆就西大獄過后半輩了。
沒死?我、閻保安、毛亮明還有宿舍里所有的人都張大了嘴巴,鬧了半天沒死啊,他媽的,聽了半天嚇?biāo)牢覀兞恕?/p>
沒死,的確沒死,銀三兒說,那個警察和張巴特他哥同學(xué),又是從穿開襠褲長大的,他說小三毛雖然沒死,但刀子扎得夠深,在醫(yī)院里呢,恐怕落下毛病了,怎么著也得賠點錢。這下我就放心了,正在這時,李剛、二能袋和他們的老子探頭進門,張巴特他哥說,已經(jīng)托他警察同學(xué)和小三毛家屬協(xié)商過了,初步說下了賠三千塊。李剛的老子說三千塊不多,我們認(rèn)賠,張巴特他哥說是每人三千塊。這下,李剛的老子就不敢說三千塊不多了。最終還是警察高,他讓我們頭上纏了繃帶臉上敷滿藥膏,一只胳膊用吊帶吊了,第二天跟他去給小三毛賠禮道歉去,我們幾個有些膽怯不敢去,張巴特他哥大聲呵罵說有警察了,你們也是受害者,這叫打群架,怕什么,我們才咧著嘴笑了。
后來,你們也知道了,雖說這事家里破財給擺平了,一年的收成啊,沒了。畢竟小三毛勢力很大,張巴特他哥讓我們還是出去躲一躲,找個地方打工,不顯山不露水的躲了一年半載就沒事了,我想起了雞場,就和張巴特一商議,領(lǐng)了李剛,沒管二能袋,卷了鋪蓋卷兒來了。
沒了?毛亮明問。
沒了,銀三兒說,你還想聽什么,不服氣還想打嗎?
這時,銀三兒都快憋不住了,他急著要屙泡屎,我說我也是,我和他出了門,找了一塊隱蔽的地方褪了褲子蹲了下來。銀三兒給我遞了一根煙,說他像乘坐了一路顛簸著的面包車,感到膀胱已經(jīng)脹破了。
責(zé)任編輯 烏尼德
作者簡介
趙卡
本名趙先峰,創(chuàng)作詩歌、小說、隨筆和理論批評,作品散見《草原》《鐘山》《長江文藝》《山花》《大家》《花城》等刊,著有詩集《厭世者說》,現(xiàn)居呼和浩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