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亮
砌末是一個木訥靦腆的男人。砌末是戲曲演出道具和布景的統(tǒng)稱。
戲曲舞臺,演員拿起馬鞭,就是騎上馬;搖起木槳,就是劃起船;端起燭臺,就是燃上燈;水旗招展,就是碧浪滔天。生活里,男人塞著耳機,聽詠嘆調(diào)和交響樂;拿著畫筆,畫凡·高的《向日葵》和廢棄的木船;系上圍裙,炒一盤有色有味的辣子雞;或只是靜靜地坐著,任月色涼透了窗紗。
起初,男人并不知道砌末為何物。
男人還是個男孩的時候,喜歡寫詩,喜歡畫畫,喜歡將那幅《蒙娜麗莎》看了又看。男孩如愿考上大學(xué),研究西方藝術(shù),又喜歡上一位長得像蒙娜麗莎的女孩。只是神似,女孩比蒙娜麗莎漂亮很多、端莊很多。只是女孩沒有蒙娜麗莎那般安靜,她喜歡笑,喜歡跳,更喜歡唱戲。女孩學(xué)的是京戲,這是一門日漸式微的藝術(shù)。
他們很快陷入熱戀。男孩對女孩說,畢業(yè)后我想去國外深造。女孩對男孩說,可是我想去劇院唱戲。男孩說,你可以把唱戲當(dāng)成愛好。女孩說,可是我學(xué)了這么多年。男孩就不語了。那時他們已經(jīng)讀到大四,畢業(yè)在即,假如女孩堅持,男孩極可能失去她。
男孩沒有失去她。他放棄了出國的機會,與女孩一起進到劇院。那時男孩已經(jīng)長成一個男人,女孩已經(jīng)長成一個女人。去劇院頗費一番周折,因為他既不懂唱戲,也不懂舞美,更不懂音樂和化裝。后來男孩想到一個辦法,他說他可以給舞美老師打雜,做些簡單的道具和布景。他的執(zhí)著終讓他如愿進入戲院。男人就這樣成為砌末師傅,開始只是做些零活,后來師傅退休,他就慢慢挑了大梁。再后來,別人干脆稱男人為砌末。
男人喜歡這個外號。
砌末最幸福的時刻,莫過于站在側(cè)臺,看女人在舞臺上表演。女人扮《白蛇傳》里的小青,扮《拾玉鐲》里的孫玉嬌,扮《春草闖堂》里的春草,扮《西廂記》里的紅娘……扮什么他都愛看,扮什么他都喜歡。他開始喜歡京胡和鑼鼓,喜歡花旦和銅錘花臉,喜歡唱念做打舞手眼身法步……他迷戀有關(guān)京戲的一切。生活如此美好,他只想靜靜地做好屬于他的工作,靜靜地看女人在舞臺上表演,然后,他與女人相依相伴,虛度時光,生兒養(yǎng)女,白頭偕老。
可是砌末慢慢發(fā)現(xiàn)女人并不這樣想。最初劇院還能發(fā)上工資,后來,工資就發(fā)得少了,發(fā)得慢了。他與女人往回走,經(jīng)過一家品牌服裝店,女人扭頭看,目光里盡是向往。他懂。他對女人說,會有更多人喜歡國粹的,劇院也會好起來的。然而女人相信嗎?連他都不相信。
女人開始在閑暇時去別的劇院唱歌。女人說,咱倆總得生活。他搓著手,無言以對。他去聽過一次,女人唱《甜蜜蜜》,唱《又見炊煙》,唱《笑忘書》……舞臺上風(fēng)光無限。女人唱得很好,很動情,很走心,可是他心中感覺別扭?;氐阶庾〉牡叵率?,他問女人,非得去唱嗎?女人說,否則怎么辦?他說,總還有辦法。女人說,還有以后,以后怎么辦?總不能永遠這樣活著。他不再爭辯。雖然他覺得這樣活著挺好。有一日三餐,有一張床,有藝術(shù),有男人和女人,生活還需要什么呢?剩下的,不過都是些肉身的奢望。
砌末仍然是劇院的師傅。他會打造桌椅,會制作馬鞭,會給刀槍劍戟涂漆,會畫大的布景,甚至有時候,當(dāng)劇院有人臨時有事,他也會跑跑龍?zhí)?。然他很少再站到?cè)臺看舞臺上的表演。女人已經(jīng)從劇院辭職,現(xiàn)在她是另外一個劇院的“頭牌”,只不過女人不再唱戲,只唱歌。據(jù)說很多人捧她的場子,據(jù)說她賺了很多錢,還據(jù)說她開始參加電視選秀節(jié)目,一天比一天紅。他沒有打聽過她,也從沒有再見過她。他知道挽救或者挽回毫無意義,對女人來說,她是主角,他不過是那些為角色服務(wù)的砌末。哪怕女人并沒有這樣想過。
可是他還是很感激她。是她讓他迷上戲曲,迷上砌末,又使自己有了一個叫作砌末的好聽的名字。當(dāng)夜深,他會坐在床頭,想想往事,笑笑,任月色一點一點涼了紗窗。
選自《小說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