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大牙

程憲濤

吳大牙不稀罕旁人的眼光。

原來的東北，藝人比娼妓地位低，到妓院唱窯曲兒，尊稱窯姐為大姨。正經(jīng)人家禁聽蹦蹦，甭說出去學(xué)藝了。若有家人去唱蹦蹦，家人寧可說在乞討。藝人逢年過節(jié)歸家，多借口出外打工。若有被確定唱戲者，要挨到傍晚時分回家，唯恐村人看見指指點點，有辱家風(fēng)祖宗門楣。有人會質(zhì)疑，既如此，為啥百姓“寧舍一頓飯”，要聽蹦蹦戲呢？簡單地說，其一，東北鄉(xiāng)村娛樂方式少，尤其冬季，除了摸紙牌打牌九，再就是貓冬扯閑篇，吹拉彈唱便是盛事；其次，蹦蹦內(nèi)容包羅萬象，天文地理帝王乞丐等，演繹了別樣的精神世界，引人想象或向往。

吳大牙打小失去雙親，吃百家飯長大。長到十六歲時，村里錢家唱子孫窯，偷聽了一宿墻腳兒，一下子就稀罕了蹦蹦。追到戲班子下處，在班主腳下?lián)渫ü蛳?。班主大遼河看明白了，他叼著煙脫下戲服，把戲服扔給吳大牙，道，穿上在村里走三圈，俺給你糊口的飯碗。吳大牙聽罷跳起身，穿上戲服往外走，跨出門檻又折回身。班主道，反悔啦？吳大牙翻戲匣子里，找出白色粉彩來。班主明白了意思，幫著點了一個白腦門。這是下裝經(jīng)典造型。吳大牙走出院子，早有一群孩子尾隨，哄著跟著吳大牙走。村人推門開窗看熱鬧。吳大牙邊浪邊唱，隨著村人指指點點，繞著村子整整三周。班主說戲服送你，也算是見面禮兒。吳大牙說俺不脫了。藝人小柴河湊趣道，吐唾沫是一根釘兒，不唱戲也一直穿著！吳大牙追問那咋樣？兩人有斗嘴賭氣意思。旁邊的藝人來湊熱鬧，跟著兩人湊合說，咋樣？快說！吳大牙圍著小柴河轉(zhuǎn)，上下左右前后打量，道，你身上沒值錢玩意。小柴河漲紅了臉，又不服輸?shù)募軇?。旁邊藝人搶先道，小柴河有妹妹小荷，楊貴妃見了躲著走，嫦娥見了臉紅，如果大牙三年間，穿了戲服走江湖，小荷還未出嫁，兩人就入洞房，俺們都是見證人。眾人齊聲喝彩叫好。小柴河憋得無法，道，一言為定，駟馬難追。

從此，遼北蹦蹦藝人中，多了別樣的吳大牙，戲里戲外穿戲服，腦門上點著白彩粉。吳大牙出現(xiàn)的場合，改變了氣場和氛圍，本來莊重嚴肅的地方，變得幽默甚至滑稽。吳大牙不僅吸引眼球，多成為環(huán)境的主角。比如給財主們拜壽，大家都整飭了表情，拱手一本正經(jīng)賀道，福如東海壽比南山！吳大牙就不一樣了，他不僅說了戲詞兒，還加入了腔調(diào)兒。比如某大戶東家壽盡，人多步履沉重滿臉憂傷，吳大牙到場來段哭糜子，聲聲淚句句情，不知是戲里還是戲外。沉重的變輕松了，輕松的變快樂了，快樂的變幽默了，幽默的變釋然了。人不戴著面具，扮相就是真相。

某次，戲班子過關(guān)卡，日本兵沒見過這裝束，端著三八大蓋瞪吳大牙，追問什么的干活。一旁偽軍幫忙解釋。日本兵還是滿臉懵懂。偽軍嬉皮笑臉踢吳大牙，道，你倒是比畫比畫，讓皇軍見識下蹦蹦。吳大牙露出唱戲扮相，幾個空翻折下來，日本兵個個目瞪口呆，嘴里一連說大大地。自此以后，每次戲班子經(jīng)過關(guān)卡，日本兵讓吳大牙耍一段，看得手舞足蹈。

這一年，發(fā)生兩件大事，一件喜事一個悲情。一是吳大牙與小荷成親；二是吳大牙走江湖，小荷獨自守在家里，鬼子進村搜抗聯(lián)，小荷為躲避日本人，從此后下落不明。吳大牙四處游走，一邊唱戲一邊尋妻。各種說法傳來，都與日本人有關(guān)，越找心越?jīng)?，越找心越苦。吳大牙氣餒了，失望了。解羅帶裙唱下裝，專門唱葷段子。百姓們聽了搖頭，說，咋把戲唱這么埋汰？好端端墮落了。有人說，這世道本這么骯臟，還能唱出圣潔光明來？聽眾們搖頭又點頭，道，也是。聽戲者選戲有規(guī)律，多與身世心態(tài)等有關(guān)，光棍漢聽窯曲兒，兵士們聽英雄頌，女人們稀罕情愛等，但是聽吳大牙的葷段子，有種情與欲的宣泄。亂世中，不過如此罷了。

臨近農(nóng)歷年的時候，城里出了幾起暗殺事件，有三個日本人和漢奸被殺，城里的日本人慌亂，整日四處搜索盤查。傳說有江湖俠客，飛檐走壁武功了得。小年兒的時候，俠客重傷一個日本兵，日偽軍抓來乞丐、藝人等，讓這個日本兵辨認。傷兵記得俠客樣子，黑衣黑褲模樣凜然。這話傳出來更加傳奇。日偽軍不敢單獨外出，防備著被偷襲暗殺。過年的時候，對進城人員盤查嚴格。鞭炮響起來的時候，還是有日本小隊長被襲。這日本兵外出小解，遭遇早埋伏的俠客。畢竟心里預(yù)防著，臨死喊來了日本兵。日偽軍沒有追上俠客，找到了丟下的包裹，里面有一套唱戲戲服，還有化裝的粉彩等物。這些日偽軍太熟悉了。

日本兵搜捕唱戲藝人，十三個藝人無一幸免，日本人知道，其中沒有真正兇手。后來，有人在抗聯(lián)看到吳大牙，那一年，他擊斃了十三名小鬼子。有人問過吳大牙，道，殺小鬼子時為啥不穿戲服？為了掩護自己的身份？吳大牙回應(yīng)道，殺鬼子不是兒戲，是正經(jīng)八百的事兒。

選自《小說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