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海豹
呼啦啦,一群少年呼嘯而過。
“又要開始一場新的戰(zhàn)斗了?!睒翘萆?,一位短發(fā)的男生望向這黑壓壓的人群說道。
秋荷就在跑過的人群中,他們跑過我的身邊時,秋荷還對我伸了伸舌頭,做了一個鬼臉。
我抱著書往后退了幾步,內心有點膽怯。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秋荷加入了這群不愛學習但愛惹事的學生群中。
秋荷以前不是這樣的,他頂著中考榜眼也就是全市第二名的名頭進入市一中的,然而僅僅一年過后秋荷就不再是以前的秋荷了。
1
在我們這個小鎮(zhèn)上,學習好是沒出息的,大人們津津樂道自己的孩子在哪個城市打工,外出賺了多少錢,年底能帶多少錢回來。
秋荷家不一樣。
秋荷的媽媽從小對秋荷管束得比較嚴格?!安灰衲惆职忠粯?。”這是秋荷媽媽常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
秋荷家住在臨街,房前的空地被種上了五顏六色的花花草草,每個季節(jié)都會綻放出不同的顏色。曾經有一位大學教授路過這里,隨口吟道:花滿院,飛去飛來雙燕。紅雨入簾寒不卷,曉屏山六扇。
正蹲在地上搗鼓花草的秋荷媽媽聽到,肩膀忽然抽搐了一下,轉頭看向教授。許是沒有發(fā)現(xiàn)蹲在地上為花草施肥的女子,眼神對上的那一刻,教授不好意思地點點頭,和陪同人員一起離去。
這時,二樓的窗子忽然被推開,一根細細的木棍撐起這扇窗,秋荷探出頭來,大聲問道:“媽,我們今天吃什么?”
每到周末,秋荷總是有固定的作息規(guī)律。起床時間和上學時并無兩樣,唯一不同的就是不再吃早飯。
我總是在這個時間路過,在別人看來仿佛我是算好了時間來的,其實,我就是算著時間來的。雖然相隔一條街,但我能精確地算出秋荷的起床時間、寫作業(yè)時間、甚至推開窗子喊出“媽我餓了”的時間。
說不清為什么,每個周六周日我都會在分針剛剛指向10點的時候路過。我會假裝低頭走過,為了避免別人看出我的緊張,手里會攥緊一些小玩意兒,有時是一串手鏈,有時是一支筆。今天不知道是抽了什么風,我竟然雙手抱了一盆花,一盆開得正嬌滴滴的粉掌。
“嗨!”秋荷用力揮舞自己的右手,向我大聲喊道,“小薔,這么巧!”
我有點討厭小薔這個叫法,因為別人總以為我叫小強,直到寫到紙上,別人才知道我是薔薇的薔,而那時他們才會假惺惺地說,嗯,是個好名字,符合你小女生的氣質——不搖香已亂,無風花自飛。哼!我知道他們什么意思,不就是說我有些瘋癲,沒事兒喜歡自己跳個舞嘛!
我曾和秋荷討論過我們倆的名字,我埋怨他一個男孩子為什么要叫這么好聽的名字。我甚至還有點埋怨自己的姓氏,我為何要姓張這么普通的姓,張小薔,有時候覺得自己是一只蟑螂。
秋荷并不安慰我,只說這是天意,還說這就是讀書的用處。我不知道什么是天意,我只知道他免不了我的一頓毒打。
“你太狠了,小薔,你得溫柔點。”秋荷摸摸自己的鼻子說,“不然以后誰敢娶你啊?!?/p>
你長大了要是敢不娶我,你猜猜你會變成什么樣子!話到嘴邊卻變成了:“沒人娶就沒人娶唄,反正不嫁給你?!?/p>
2
兩群人打得如火如荼你來我往,我們站在樓上緊張地注視著戰(zhàn)局,兩方人為了區(qū)分敵我不至于打錯人,都做了標記。一方人胳膊系著紅絲帶,自稱紅巾軍。另一方人,也就是秋荷所在的隊伍系著白絲帶,自稱青龍幫。
我不知道為什么他們系著白絲帶卻要稱作青龍幫,我只給秋荷說過系著白絲帶不吉利,要不你退出吧。
“你們女孩子懂什么,這才是男人的熱血!”秋荷不屑地對我說。
“那你一定要注意安全??!”
“行了行了?!鼻锖勺鲃菀?,又轉過頭賤兮兮地說,“您看我打架的姿勢帥不?”
“嘁!”
他們男生打架的樣子還真有點搞笑,打人之前還得先瞅瞅對方胳膊上系的什么顏色的帶子。從樓上望去,那個樣子確實有些滑稽可笑。
兩方正打得難解難分的時候,校長帶著保安隊趕來了。人群中有人高喊一聲“校長來了!”于是兩班人馬作鳥獸散,生怕被逮到校長室。
秋荷跑得慢了些,被先到的保安當即按倒在地。
秋荷被抓走了,但我知道他會沒事的。老師都有些偏愛學習好的同學,秋荷就是被偏愛的那一個。雖然總看到他在打架,但不得不承認秋荷是聰明的,真正腦子聰明的那一種。
我們倆同級不同班,他是理科,我是文科,但他的名聲不管在理科還是文科都那么響亮——要么因為打架,要么因為學習。
3
那天是周五,要放周末假。中午放學時我去找秋荷約好放假后一起回家,正在“調戲”女同學的他看到我進來立馬老實了一些,他向我信誓旦旦地保證一定按時回家。
然而他還是失約了,原因自然還是要去逞兄弟義氣。我去勸他,今天回家萬一帶了傷回去阿姨得多傷心生氣??!
“你幾時見過我打架帶傷?”秋荷撕掉臉上的創(chuàng)可貼。
“隨你吧,”我知道我說不動他,從來都沒有說得動他,“我在旁邊等你?!?/p>
“不要啦,男人的拳頭不長眼睛,再飆你一身血?!?/p>
我們學校在郊區(qū),建設得富麗堂皇,旁邊還有一塊未開發(fā)的荒地,他們有時選擇在這兒解決爭地盤的事,雖然不知道他們要爭哪里的地盤。
我還是跟他去了,遠遠地望著。
晚霞將荒地罩上了一層金黃,背對我而去的秋荷像是一個出征的將軍,我不喜歡他打架,可是在此刻的余暉中,他的背影竟然那么好看。
如果是我和他牽手走過,那該多好啊。
這次打架的人并不多,稀稀落落只有四五個人。我在秋荷的吩咐下,坐得遠遠的,遠到只能看到他的身影晃來晃去。
不知過了多久,我看到秋荷小跑起來,后面有一人緊追不放,秋荷作勢倒地伸腿絆倒了追他的人,隨即翻身而起,壓到那人身上就是一頓拳頭猛揍。
“讓你打我臉,讓你打我臉!”或許秋荷邊揍邊喊出的是這一句,直到那人被打服。
秋荷擦著鼻血向我走來,笑得一臉燦爛:“結束了?!蔽野鸭埥磉f給他,他接過去摸摸我的頭。
我甩開他的手:“不要飆我一身血啊?!?/p>
我也以為“戰(zhàn)斗”結束了,誰知這次的戰(zhàn)斗才剛剛開始,剛才被打得落花流水的一方搬來了救兵,烏泱泱一群人向我們走來。
“不好,秋荷,快跑!”秋荷的同伙喊道。
秋荷大義凜然地看著不爭氣的他們,又看了我一眼:“跑就跑!”
秋荷拉著我就跑,可是沒跑幾步,他們追了上來。見跑不掉,秋荷迎了上去,只是寡不敵眾,秋荷被打趴在地,幾人拳打腳踢毫不留情,這些少年為何有如此戾氣,下這樣的毒手。
秋荷的鼻子又流血了,臉上也掛了彩。看見秋荷被打成這般模樣,我一時喪失理智,氣得渾身發(fā)抖,上去使勁一個個扒開人群,給了正在打他的那人一巴掌。
那人有點蒙,可能沒想到會忽然冒出來一個女生,但他立馬站了起來,在我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伸出右手狠狠地還給了我一巴掌。
他這一巴掌太用力,我直接被打翻在地,耳朵周邊響起了嗡嗡聲,在這嘈雜的環(huán)境中卻聽不到他們在說什么。
秋荷看到我被打,翻身爬了起來,好像使盡了渾身力氣似的向那人打去。那人許是被打急了,忽然掏出口袋里的小刀,小刀在手心翻轉一下,劃向秋荷的臂膀。我大叫著讓秋荷躲開,秋荷還是沒能躲開,手臂被劃了一道血口。而秋荷仿佛不知疼痛,繼續(xù)廝打,在那人第二刀刺向秋荷時,我爬起來本能地擋了上去。
刀刺中了我。
“小薔小薔,你撐??!”秋荷抱著我大聲叫了起來。
或許是料到事情嚴重,其他人立馬散去,不留一絲猶豫。
我張張嘴,感覺全身沒有了力氣。氣若游絲,此刻真實感受到了這個詞語的貼切。我努力對秋荷說:“我的心口真的很疼啊,你不要晃我!”
秋荷哭了起來,哭得那么讓人心疼。
“你個烏鴉嘴,真的飆了我一身血??!以后能不能聽我一次,不要再當烏鴉了?!?/p>
我的意識逐漸模糊,呼吸困難,在我失去意識之前,我仿佛感覺到一抹鼻涕落在了我的嘴巴上。咦!我想說好惡心,但終究沒說出來,也抬不起手去擦拭。
4
醫(yī)生說我昏迷了三天,可我感覺沒有那么長,我分明只是睡了一覺。從ICU出來已經是半個月后的事情了,我被轉到普通病房。
那一刀沒有刺中我的心臟,但刺中了我的肺,醫(yī)生及時進行了手術,但還是引發(fā)了嚴重的肺病,還好我命大沒掛掉。
我不能再去上學了,醫(yī)生說情況樂觀也得再住院兩三個月,自然我不能參加高考了。
我沒有哭,因為一哭我的肺部就疼,疼得難受,可是淚水還是忍不住地往外流,濕潤了臉頰濕潤了枕巾。
我看著窗外隨風搖曳的垂柳,飛上枝頭的麻雀……真好啊!它們生活得都那么活潑,以后好起來我也要這樣愜意。
秋荷再來看我時已經是高考之后了,我那時剛從醫(yī)院轉回家,還需要在家靜養(yǎng)一些時間。
秋荷告訴我,他再也不打架了。
秋荷告訴我,學校里也再沒人打架了。
秋荷告訴我,他在高考前已經考進年級前五名了。
秋荷還告訴我,他應該能上一個一本院校。
……
秋荷啊秋荷!
“對不起,小薔?!币恢痹谔咸喜唤^講話的秋荷忽然停住了,深深地說,“真的對不起?!?/p>
“秋荷,你的名字究竟是誰起的,真的很好聽呢?!?/p>
秋荷盯著我好半晌,慢聲說道:“灼灼荷花瑞,亭亭出水中。一莖孤引綠,雙影共分紅。色奪歌人臉,香亂舞衣風。名蓮自可念,況復兩心同。”
“我不是出生在秋天,卻起名為秋;我最愛的不是荷花,卻起名為荷。你問我為什么,我只能,只能說我也不知道。只是這首詩,從小媽媽就讓我背誦下來?!?/p>
我好像記起來了,秋荷的爸爸正在監(jiān)獄服刑。
“我爸爸是個英雄。”小時候秋荷這樣對我說,“他在救人時不小心傷了人,被判了十五年?!?/p>
其實秋荷不知道的,我都知道。秋荷的爸爸從年輕時候就是我們這一帶的小混混,在秋荷讀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因為斗毆傷了人而鋃鐺入獄,刑期十五年。
“十五年啊,十五年是一個多么難熬的數(shù)字啊!”宣判的那天晚上,秋荷的媽媽在我家痛哭,當時的我還不太懂,只是覺得秋荷的媽媽哭起來的樣子好難過?!扒锖蛇€那么小,我要怎么辦啊,我的秋荷啊,誰來愛護他!”
我不太能懂大人們間的感情,只覺得無聊,我跑到秋荷家找他,秋荷正在寫作業(yè)。
“秋荷?!蔽艺f道,“以后你沒爸爸了,我來保護你好不好?”
“我有爸爸。”秋荷抬起頭來放下筆,認真地說,“我的爸爸很快就回來?!?/p>
“嗯,我們都有爸爸,但我們能彼此相愛嗎?”
“當然能??!”
“那我們拉鉤!”
“拉鉤就拉鉤?!?/p>
我已經不記得“彼此相愛”這個詞是從哪本書還是哪部電視劇中看到的了,但從那時起,我就將我的章子蓋在了秋荷的心上。
孩童不懂情,但情愫已從心起。
秋荷,我說過我要保護你。
5
秋荷考上了重點大學,以全市第二名的成績。
發(fā)榜的那天晚上,我去了他家,他家好不熱鬧,鄰里街坊、親戚朋友,前來祝賀的人很多。這讓我有點奇怪,連一向不崇尚讀書的鄰里也來湊熱鬧,如果這能改變小鎮(zhèn)的讀書風氣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嘿,榜眼先生。”我這樣叫秋荷。
秋荷看到我,眼神又顯得傷心起來。其實事情已經過去了,秋荷的媽媽也待我像閨女似的,每日噓寒問暖好幾個月,雖然剛開始我的父母將她視為仇人似的,終歸人心抵不過時間。
“那你怎么辦?”秋荷問我。
“我嘛,我媽說讓我再復讀一年,來年再戰(zhàn)?!蔽夜首鬏p松地說道。
“都是我耽誤了你。”秋荷垂下眼簾。
“別這樣啦,你看我身體逐漸恢復了,也恢復了往日的風采。再說啦,我也不一定能考上的?!?/p>
“唉!”秋荷嘆息一聲,搓搓手掌,“那你好好復讀,我在大學里等你,一定會等你。明年的這個時候我來給你慶功,好不好?”
“那是再好不過了?!蔽倚ζ饋?,拍拍秋荷的肩膀。
我重新進入高中復讀,秋荷去了他的大學。我以為秋荷說的等我是在等我,而實際上他說的等我只是在等我。
人最怕的就是會錯意,成為像一條風箏線的糾纏。
我的高考過后不久,秋荷放了暑假,和他同來的是他新交的女朋友,女孩很漂亮,和我不是一個風格,嗯,秋荷還是喜歡文藝一點的女生。
那天我聽說他回來了,跑著去他家。門口柵欄上的薔薇開得特別燦爛,我的心情也像那薔薇,姹紫嫣紅的。
我推開柵欄門,秋荷媽媽將我迎進去,滿臉喜悅地將新摘的一束小紅花插到我的頭發(fā)上。然而首先出來迎接我的不是秋荷,而是那位姑娘,或者說這位姑娘只是恰好出屋。
我愣在原地,秋荷媽媽不失時機地將我們互相作了介紹。我尷尬地笑笑,不知進退,心里催促著我趕緊拔腿逃跑。
我一溜煙跑回了家,跑得我胸口酸酸地疼。只是我的心里還在念叨,我剛才算是打招呼了嗎?我沒有失禮吧?
那我該怎么辦?
我拒絕了秋荷報考一個大學的請求,并遠走他鄉(xiāng)讀了一個還算不錯的大學。
一天,室友告訴我校圖書館有我的信,我還有些驚奇,這年月誰還寫信啊。直到看到信封上的筆跡,我才覺得是只有他還有這種情調吧。
信里的話很少,有段我記憶猶新:
小薔,你總是問我,我為什么叫秋荷?,F(xiàn)在,我終于知道了,在一年的秋天,一個美麗的姑娘在荷塘邊不幸落水,深秋的季節(jié)池水冰冷,一個帥氣但名聲不怎么好的小伙毅然地跳水去救人。姑娘被救起,而那小伙成了英雄。女孩家人不同意他們在一起,因為兩人身份懸殊,一個小混混,一個大學生。可他們還是突破了家庭的枷鎖走到了一起,有了一個可愛的小孩。
是的,正如你此刻所想,這個俗套故事的女主角就是我的媽媽,那個小伙就是我的爸爸,那個可愛的小孩就是我。所以,我叫秋荷。
我,以后也是要成為一個英雄的男人。
6
年少時,我們許下的“山盟海誓”總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流逝,就像那些曾經叫嚷著“要永遠在一起”的情侶,很多也消失在了風里。
我和秋荷逐漸失去了交集,可能長大的人兒總會這樣,為了理想或生活,各奔西東。
我也不知道秋荷有沒有成為英雄,我只記得,這是我的故事,一段存在于少年時和成年后的記憶,它像一杯清香的茗茶,即使在炎熱的夏季,我也不想一飲而盡。因為那里,深藏著我的青春。
只是,從此,你和我,也只剩一種關系——沒有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