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鳴聲聲過幾載

林舒藍

1

唐朔，豬八戒沒了齊天大圣一樣闖不過關(guān)，所以為了你活到下一集，總有一天我會回來。不過你不要再當書呆子了，多運動長高個，才能自己長成強大的男子漢。

——夏只只，2011年

夏只只有個外號叫知了，是我們同住一個軍區(qū)家屬大院時我給她起的，為此她舉著拖把追了我一個夏天，最后一棒打在我后腦勺上，我捂住大包痛哭流涕。

我爺爺是她爸爸的領(lǐng)導(dǎo)，那天傍晚，叔叔一手拎著她的耳朵，一手拎著禮品敲開我家大門，我腫著眼睛跑到客廳，正看見她斜著身體踮起腳尖，耳朵被扯得老長，像極了動畫片里的妖精。

我破涕為笑，夏只只瞪我：“笑什么，哎喲?！?/p>

她爸將她丟在地上，“好好道歉，”又快步走過來，溫柔卻不失嚴厲地摸摸我的腦袋，“還疼嗎？”

我透過他粗壯的身影看到夏只只沖我張牙舞爪，只得屈服，乖巧地說：“叔叔好，不怪夏只只，是我先給她起了外號?！?/p>

情況瞬間反轉(zhuǎn)，眼看爺爺腳下生風朝我走來，夏只只抓過我：“我們小孩的恩怨我們自己解決！”

“你為什么叫我知了？”她一進屋便問。

“你很吵?！蔽艺谧x《簡愛》，話沒經(jīng)過大腦便跑了出來，誰讓每天我在樓下的自助圖書館讀書時，夏只只都在我身邊十萬個為什么，“唐朔，你在看什么？”“唐朔，外國好嗎？”

夏只只跳起來打我，我指著門口義正詞嚴：“你不能打我，你爸這次可是帶你來給我賠禮的。”

夏只只說：“那你跟我來?！?/p>

“去哪？”夏只只牽著我，看她爸帶來的大盒子，上面寫著腦白金，“瞧，不是給你的。”我癟癟嘴，夏只只哈哈大笑，“唐朔，你真可愛?！?/p>

我和夏只只不打不相識，從那天開始，她總是敲開我家的門：“唐朔，你跟我來。”

那個炎熱的夏天，她帶我拾酒瓶換雪糕，帶我偷跑到郊外看漫山遍野的花，以及打退所有欺負我、叫我小蘿卜頭的人。

直到夏天結(jié)束，她將一封信綁在石頭上丟進我家，砸爛了我心愛的水杯。

這次我沒跟家長告狀，因為她已經(jīng)坐在小汽車里絕塵而去。

2

唐朔，現(xiàn)在又是我欠你人情了，從明天開始還，截止日期你說了算。

——夏只只，2015年

我等了夏只只很久，因為她在信里說會回來。但一年后，我有些失望了，小學畢業(yè)時，我不抱什么希望了，讀初中了，我開始慢慢遺忘她。

長大是件奇妙的事，雖然我依舊很矮，但知識的財富與日俱增，我成了普通中學普通班的尖子生，而夏只只是普通中學普通班的第一名。

她如王者歸來般帶著天生吸睛的氣質(zhì)，讓班里眾多男生爭先恐后走近她，我也不例外，直到她將書包砸在了我桌上。

“你，跟我換座位?！毕闹恢粵_我同桌勾勾手。

“憑什么？”

“我讓唐朔請你吃沙冰?！?/p>

“沒問題！”

夏只只讓我看清同窗三年之誼輕如鴻毛，而她更是語氣歡快地沖老板喊：“每種沙冰各一份，外加雞翅薯條?！?/p>

“等下，這么吃對身體不好，”開玩笑，我可不想留下來刷碗還債。

“老板，再加杯熱奶茶，”夏只只露出小人得志的神情。時隔多年，她還是個小妖精，我降不住她。

夏只只遞給我一杯沙冰，我沉浸在失財?shù)木薮蟠驌糁?，“比起喝它，我更想退掉它?！?/p>

“瞧你這點出息，”夏只只掏出粉色的鈔票遞給收銀員，“現(xiàn)在你欠我一個人情了?！?/p>

半個鐘頭后她將我?guī)Щ丶遥蜷_門時灰塵撲面，她抱起胳膊望著不明所以的我：“我爸媽下個月才能回來，我租的房子到期了，不得不搬回來。所以現(xiàn)在還我人情吧?！?/p>

我嘴角抽搐了一下，終是用三個小時的腰酸背痛成為全世界最廉價的清潔工。

夏只只很滿意我的勞動，贊揚道：“唐朔，你還跟從前一樣傻?！?/p>

我不服：“不然呢，讓你一個女生干活？”

夏只只直起腰：“有什么區(qū)別？”

我微微仰頭看了她一眼，頓時無地自容，她攬過我的肩大笑?；氐郊液?，我在外套的帽子里發(fā)現(xiàn)了一封短短的信。

3

唐朔，知道為什么我想纏著你嗎？除了太久沒回來，我只認識你，還因為你好欺負。

我從小被父母放養(yǎng)，表面張牙舞爪，實際上心里特沒底，我跟你說這個，不準嘲笑我。

別的男生只是表面好欺負，但心里明鏡兒呢，付出一分毫都要計較。你表面硬得要命，心里柔軟，像只刺猬，真可愛。

你不一樣，你真的挺好。

——夏只只，2015年

夏只只不太像是在還人情，她的架勢仿佛欠了我一條命。

早上送飯下課講題不說，放學時還纏著要騎車送我回家，還卸了我的自行車車輪，攔都攔不住。

我騎車帶她，迎著風的下坡她故意左搖右擺，我撐不住她折騰，一起摔在路邊的雜草叢里，為了護住她，我被壓在車下，左腿疼得伸不直。

夏只只歡呼：“這下得我?guī)懔税?？?/p>

我忍無可忍：“你到底想干什么？你的人情還夠了。”

她眨著無辜的大眼睛：“生氣啦？唐朔，你跟以前一樣可愛?！?/p>

沒有男生愿意被這個詞形容，我轉(zhuǎn)過頭不理她，她扶正車子大聲說：“那我走啦？”我不理她，她將車輪踢得呼呼作響，“真不上來？”見我不回應(yīng)，揚長而去。

我一瘸一拐回到家，窗外驟然下起瓢潑大雨，家門突然被“嘭嘭”拍響。

我踮起腳從貓眼里看到夏只只的臉，沒作聲，她就像一塊年糕，不僅能黏上你，還能將亂七八糟的灰塵一并帶來。

夏只只開始叫：“唐朔，我知道你在家，你給我開門?！?/p>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打定主意不開門，去廚房煮飯時，看見她舉著傘在暴雨中狂奔，心想這姑娘真是安分不了。

兩個鐘頭后夏只只的爸爸打來電話：“唐朔，你知道只只去哪兒了嗎？”

我愣了一下，舉起傘拔腿就跑，遠遠看見夏只只蹲在橋邊，雨水順著馬尾辮甩下。

我將傘撐在她頭上：“你干嗎呢？”

她抬頭看到我，猛地站起身一拳揍在我臉上：“很好玩是吧，討厭我就直說，虧我冒雨出來找你……”

我瞪大眼，看平日的女中豪杰委屈得說不出話，拽她一起走。雨已經(jīng)小得如煙霧，就是風大，夏只只丟掉她壞了的傘一言不發(fā)地走，風聲代替了她的“聒噪”。

回到家，我寫作業(yè)時翻開英語書，里面夾著一封淡綠的信。如果我早點看到就好了。

4

唐朔，過了幾年你一點都沒變，那么小，好像風一吹就會倒，但它只將你撐在我們頭頂?shù)膫阋苿拥搅宋疫@邊。天時地利，你說還差什么？

——夏只只，2015年

夏只只不理我了，又將同桌趕回來，自己趴在最后一排。

同桌很會察言觀色：“你得罪她了？”

我點頭，苦惱地問：“怎么辦？”

“還記得她之前對你特好的那幾天嗎，你就這么對她，”同桌胸有成竹地掰手指，“早飯、講題，啊對，纏著她。她討好你時用的方式肯定是她覺得最有用的?！?/p>

我當即表示想拜同桌為師，但他拒絕：“這種本領(lǐng)九分天注定，別勉強?！?/p>

我將夏只只替我買的一周不重樣的早餐原封不動給她買了一遍，每天一有空就去找她問問題。

但我依舊只能感受夏只只冰一樣的氣息。

從冰寒三尺到春暖花開時，我用一把漂亮的蕾絲紅傘戳破了最表面那層即開的涼意：“你看這把多功能傘，不僅晴雨兩用，還能打狗，我知道你怕狗?！?/p>

夏只只繃緊的臉松懈了，她笑：“我現(xiàn)在只想打你?！?/p>

“為什么？”夏只只眼睛亮亮地望著我，“這么討好我？”

“你生氣了?！?/p>

“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呢？”

我語塞，從夏只只生氣開始，我的目標就變成讓她開心起來，一切自然得如同每天要吃飯一樣，沒有理由。很久后我才知道，這叫動由心生。

夏只只搶回我身邊的座位，距離中考半月起，她每天帶苦瓜來逼著我做題，錯一題吃一片苦瓜，美名其曰讓我強身健體。

我就在這種極度壓迫下結(jié)束了中考，直到放榜時找準考證才從書包摸出一封信，眼前浮現(xiàn)出夏只只笑得露出八顆牙齒的模樣，我的心像梵高筆下的向日葵，熱烈燃燒起來。

5

唐朔，他們說男生對自己喜歡的女孩做選擇很簡單，喜歡或者躲開。但你不說，我就不問。

我能看見答案，可還是說服自己，等等你。

——夏只只，2016年

我選擇去還不錯的一中實驗班，而夏只只在最好的二中的尖子班，我們分別在城南城北。

我們?nèi)プ叽髽?，夏只只問我，“為什么不來二中？?/p>

我的腳尖摩挲著橋面：“我分數(shù)低?！?/p>

“可是夠上二中?！毕闹恢缓苌龠@么固執(zhí)。

“但我想去最好的，你看我們的差距?！?/p>

夏只只沉寂半晌，突然沖我張開雙臂：“抱我坐到欄桿上。”

“你不要命了！”我望一眼湍流的河水，頭上冒出冷汗。

“快點。”夏只只執(zhí)意道，我只得將她推上橋欄桿，緊緊拽住她的手，生怕她有任何閃失，她倒好，晃著兩條腿沒事人兒似的唱歌。

“大小姐，下來唱行嗎？”我忍不住了。

夏只只笑得像一只狡猾狐貍：“唐朔，你要記住今天，雖然你的嘴巴拒絕了我，但你的手很誠實地說，你怕失去我?！?/p>

我愣神的空蕩，夏只只跳下欄桿，僵硬的手指被掙脫，倏的一疼。

高一我選擇住校，全家都挺高興，以為我決心奮發(fā)圖強，其實是我想逃避。

我對夏只只的感情持續(xù)徘徊在淡如水與一瞬間大幅度波動中，她難過的時候我想逗她開心，看到她的信時迫不及待想站在她面前，可當她站在我身旁，卻不敢牽起她的手。

她太奇妙，我左右不了她，而掌控不住喜歡的女孩太挫敗。

我想仔細梳理與夏只只有關(guān)的一切，現(xiàn)實卻給了我當頭一棒。

第一次月考后，我的成績掉到了班級倒數(shù)。

實驗班的學生兩次跌出百名榜就要轉(zhuǎn)去普通班，夏只只在視頻那頭眨眼睛，“安啦，你每天寫作業(yè)時跟我開視頻，我監(jiān)督你?！?/p>

我突然覺得世界美好了一點。

可下次月考我還是跌到了百名開外，搬完書桌，我裝模作樣地感嘆，“保住了，又多了兩個月的機會?！?/p>

“那我給你個獎勵，”夏只只歪著腦袋笑。

“是什么？”

“保密！”

夏只只的禮物在兩個月后抵達，一個清晨我睡眼惺忪地走在走廊上，夏只只伸出一只胳膊攔住我：“驚喜嗎？”

我一下清醒過來，卻像在夢里。

夏只只跟我走進班，又被教導(dǎo)主任叫出來：“夏只只同學，你的教室是隔壁實驗班，這是普通班?！?/p>

我猛地抬起頭，迎上她詫異的目光。

那天班長發(fā)下作業(yè)本，里面竟夾著薄信，我的心尖銳地疼了一下。

6

唐朔，你怎么能把我丟下，你不怕我單槍匹馬闖出自己的世界，不再需要你嗎？

——夏只只，2016年

我和夏只只爆發(fā)了有史以來第一次爭吵，在期末考結(jié)束后。

我的成績半死不活，我把氣發(fā)在了夏只只身上，討厭她親眼看到我的狼狽。

唇槍舌劍間，恨不得用胸膛的火將對方發(fā)射上天。

“是不是我去哪你就要跟到哪？”

“沒錯！”

“行啊，我明天就走?！?/p>

“去哪？”夏只只詫異地問。

“不是去哪你都跟著？”我覺得自己像個玩過家家的智障。

回家后我大睡一場，心情好了不少，夏只只卻跑來敲門，還背著巨大的行李。

“你干什么？”我當即震驚了。

“跟你走，”夏只只清凌凌的眼神望著我，無比堅定。

直到我們乘上去拉薩的飛機，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她說要跟我走，我就想帶她去看遼闊的雪山，吹曠野的風，做美好的事。

夏只只很興奮，抓牢我的手：“唐朔，你知道我恐高嗎？”

我不信，她是陶醉地望著窗外嵌著燦爛日光的連綿白云說的。

“真的，”夏只只急了，“出國那次坐飛機，我整個人裹住腦袋全程閉眼，都不知道天像冰雪一樣壯觀?！?/p>

“唐朔，我還沒看過雪山呢。”

“納木錯湖真有照片上那么壯麗嗎？”我附在她耳邊輕語，“都帶你看?！?/p>

可我們沒看成任何風景。走下飛機時，我突然頭暈?zāi)垦?，夏只只的侃侃而談變得模糊，我明白自己高反了?/p>

在旅店躺了幾天也不見好，眼看回程的日子臨近，我給夏只只報了團，讓她去看雪山、看更廣袤的天地。

夏只只不肯，倔強起來無人能敵，我們互不相讓了三天后，我改簽機票，獨自離開了。

看夏只只的朋友圈，我發(fā)現(xiàn)她也改簽了機票，她去了林芝、阿里，皮膚黑了一圈，卻一直笑得燦爛。

我有點遺憾自己沒能陪在她身邊，卻滿意自己犧牲小我供他人快樂的精神，同時覺得夏只只的氣息變了。

就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郵遞員送來一封信。

7

唐朔，喜歡你時像一葉舟，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好多年里，順著河流與你時遠時近，不是沒法繼續(xù)漂泊，可木會腐朽，不如我獨自上岸，走進陽光里。

所以我提前去你家，趁你不在將這封信藏進你的運動包，我想如果你給我答案，我端著水杯看你跳躍奔跑在操場時總有機會偷回。

可你看到了。

——夏只只，2017年

夏只只趕在開學前轉(zhuǎn)回了二中，而我之所以知道，是校長對她的百般挽留在學校里掀起了一場風波。

當即就有同學不平，“憑什么她就有這樣的待遇？”

我趴在走廊的窗口看她離開，回到寢室打開手機，發(fā)現(xiàn)她消失在了我的微信列表里。

我當即加上，她拒絕，我再加，夏只只終于同意，她說：“我想給我們一點時間。新學期要加油！”

一本正經(jīng)的夏只只很冷淡，我一著急就把打打刪刪半天的話發(fā)了出去：“不走好嗎？”

“你混蛋！”

我沒想到夏只只居然半夜翻門爬進一中，她質(zhì)問我：“我在這里的時候你整天對我愛搭不理，我走了你有什么資格讓我回來？”

我笑，夏只只藏不住她的眼睛，里面倒映著我與灼灼的明亮。

但轉(zhuǎn)學不是兒戲，夏只只沒能回來，宿舍管理員卻開始嚴查手機，我在上繳前問她：“后悔一時賭氣沒？”

夏只只嘴硬，丟下句“不后悔”便掛了電話。

一中放月假，每次拿到手機我便主動找她，但通常夏只只在上課，時差下的三言兩語好夢難圓。

悄無聲息的歲月改變了我，我又改變了她。

個頭抽長，五官的輪廓分明時，我做了一個重大的決定。我成績屬于中上，聽從老師建議去體育班專業(yè)訓練，準備打藝考這個擦邊球。

忙碌的生活讓夏只只淡出我的世界，眨眼又到了一年夏天，初中班長張羅起聚會，讓我聯(lián)系夏只只，我才知道其實她鮮少與別人交流，而我們已有一月未聯(lián)系。

她來參加聚會，我湊上前問：“最近很忙？”

她抱著橘汁答非所問：“準備出國?！?/p>

“你高考完想出國？”

“不，是現(xiàn)在?！彼哪樤诓ＡП笙裨谡臻偕墓R。

“決定了？”我沒話找話。

“還沒，你覺得現(xiàn)在出國合適嗎？”

“沒什么問題吧，你不是在國外待過？”朋友來喊我，我們草草結(jié)束了對話。

我的反射弧比長壽面還長，暑假過了一半，我莫名想起年幼時夏只只像知了一樣在我耳邊叫的場景，后知后覺難過得不能自已。

我跑去砸她家的大門，得知已易主。我去網(wǎng)上聯(lián)系她，卻沒回音。

過了很久我才從那種輕輕的卻歷久彌新的難過里爬出來。我安慰自己夏只只只是我的青春，是我年少時被自卑弄毀驕傲的犧牲品，是我長大后，走進新生活迎來的第一課。

我最大的錯只是沒聽清自己的內(nèi)心，我沒那么在意她，真的。

大街小巷開始流行一首歌，耳邊一直回蕩那幾句，“我騙過的自己一覽無遺，在找一種語氣探你消息，重要的，用沉默來代替。”

我聽歌時才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