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jīng)不喜歡你了,你是早已經(jīng)不喜歡我的了。這次的決心,是我經(jīng)過一年半長時間考慮的。彼惟時以小吉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難。你不要來尋我,即或?qū)懶艁?,我亦是不看的了?!边@是張愛玲寫給胡蘭成的訣別信,聰慧如張,只能隔斷這段感情,重情如張,在信中給了胡蘭成30萬稿費。
身為作家,張愛玲一生作品斐然,如此富有才情、氣質(zhì)獨特的她,在自己作品中又會如何影射自己的情緒呢?
正像胡蘭成在《今生今世》描述過的那樣:“陽臺外是全上海在天際云影日色里,底下電車當(dāng)當(dāng)?shù)膩砣ァ!睕]有這一空間,公寓就是徹底封閉的,無法成為張愛玲理想的處所。
而陽臺畢竟又是張愛玲身后的居室空間的延伸,居室又使陽臺獲得了進退裕如的安全感。對“陽臺”進行這種單獨的抽樣分析并不是說在張愛玲小說的居室建筑空間中,陽臺的重要性超過了其他空間部分。對陽臺的選擇,更想強調(diào)的是陽臺與其他居室空間的區(qū)別性。真正吸引人的,是張愛玲賦予陽臺的空間意義可能比其他居室空間譬如客廳臥室等更為豐富和復(fù)雜。
在上海這樣的都市中,陽臺作為空間意義的集聚地,比其他場所更有可分析性。具體說,陽臺把外在都市空間作為背景和前景引入到文本空間中。這種居室的內(nèi)景和都市的外景的交錯性將會給陽臺帶來別有意味的空間特征。
“陽臺”由此表現(xiàn)出的邊緣性,這種邊緣性是張愛玲在傳統(tǒng)空間和現(xiàn)代空間之間的邊緣性和混雜性的象征。它既不是十足傳統(tǒng)的,也不是完全現(xiàn)代的。這種邊緣性和混雜性在空間生產(chǎn)的意義上可以得到更充分的說明。
張愛盡筆下的居室空間場景令人著迷的地方正在于其內(nèi)的差異性,在于其可以進一步分割的復(fù)雜性特征:客廳、臥室,陽臺……都是張愛玲在文本中進行空間意義再生產(chǎn)的差異性領(lǐng)域,它們所指涉的空間意義是不一樣的,因此,也就構(gòu)成了小說人物修辭的空間性符碼。
比如《桂花蒸阿小悲秋》中給上海洋人當(dāng)傭人的阿小的活動空間基本上限于廚房和后陽臺。尤其是后陽臺,更是獨屬于阿小以及丈夫和孩子百順這一三口之家的空間,并與主人的空間構(gòu)成了明顯的區(qū)隔。而廚房的空間顯然更屬于保姆與仆人,因此,當(dāng)《花凋》中那個庶出的孩子在吃飯時被大太太攆到廚房去,老爺鄭先生就向大太太大發(fā)雷霆。
在《紅玫瑰與白玫瑰》中,振保和兩朵政瑰的關(guān)系,都可以用空間符碼來標記:振保和紅玫瑰調(diào)情階段,空間場景主要是客廳和陽臺,而一旦兩個人心心相印,“陽臺”就再也沒有出現(xiàn),居室空間場景就改為臥室。而白玫瑰煙鸝則一度屬于浴室:“每天在浴室里一坐坐上幾個鐘頭“只有在白色的浴室里她是定了心,生了根?!?/p>
而當(dāng)《琉璃瓦》中的心心一個人躲在浴室里面哭泣的時候,浴室同樣提供了與《紅玫瑰與白玫瑰》中相似的空間修辭。張愛玲正是無意識地借助于不同居室空間所暗含的修辭功能來表達空間的微觀政治學(xué)問題。
在張愛玲的小說《桂花蒸阿小悲秋》中,陽臺尤其是這樣一個蘊含復(fù)雜意義的空間。這部小說刻畫的是保姆阿小這一我們今天司空見慣的大都市中的外來小人物。在張愛玲所擅長的諸種修辭技巧中,對陽臺場景的多次運用也構(gòu)成了這部小說中重要的空間修辭形式。
小說中幾次寫阿小到陽臺“晾衣服”,陽臺以及廚房構(gòu)成了阿小的領(lǐng)地。而她也的確在自己的領(lǐng)地中獲得了一種自足感。如作者對阿小在自己洋主人家的陽臺上俯瞰樓下人家的陽臺的描寫:
乘涼仿佛是隔年的事了。那把棕漆椅子,沒放平,吱格格在風(fēng)中搖,就像有個標準中國人坐在上頭。地下一地的菱角花生殼,柿子核與皮。一張小報,風(fēng)卷到陰溝邊,在水門汀欄桿上吸得牢牢地。阿小向樓下只一瞥,漠然想道:天下就有這么些人會作臟!好在不是在她的范圍內(nèi)。
這一段狀寫了阿小從陽臺這一角空間中所體驗到的滿足心理甚至責(zé)任意識。這是屬于她的“職權(quán)”范圍內(nèi)的世界,以至于她甚至無法忍受樓下陽臺的臟亂。尤其是后陽臺,更是獨屬于阿小以及丈夫和孩子百順這一三口之家的空間。當(dāng)阿小的丈夫偶爾來找她團聚,一家人的主要活動區(qū)域就是廚房,而當(dāng)洋主人一開門回家,阿小的丈夫馬上就溜到后陽臺去躲起來。后陽臺與主人的空間構(gòu)成了明顯的區(qū)隔。
在《桂花蒸阿小悲秋》中,陽臺空間的邊緣感還體現(xiàn)在它提供了觀照上海的另一種視角:
丁阿小手牽著兒子百順,一層一層樓爬上來。高樓的后洋臺上望出去,城市成了曠野,蒼蒼的無數(shù)的紅的灰的屋脊,都是些后院子,后窗,后街堂,連天也背過臉去了,無面目的陰陰的一片,過了八月節(jié)還這么熱,也不知它是什么心思。下面浮起許多聲音,各樣的車,拍拍打地毯,學(xué)校嘡嘡搖鈴,工匠捶著鋸著,馬達嗡嗡響,但都恍惚得很,似乎都不在上帝心上,只是耳旁風(fēng)。
這是底層人限中觀照的上海。張愛玲借助保姆阿小身處后陽臺的視角,呈現(xiàn)了上海的另一個面相,傳達了張愛玲別樣的上海體驗。這是一個異質(zhì)性的上海,是從公寓后陽臺望出去的上海,更屬于保姆阿小和“公寓中對門鄰居”那個“帶著孩子們在后洋臺上吃粥”的阿媽的上海。
這是一個“后”的世界:“都是些后院子,后窗,后衙堂,連天也背過臉去了,無面目的陰陰的一片?!边@“后”的世界是與“前”的世界完全不同的上海,“連天也背過臉去”。阿小的保姆身份和生存的邊緣感呼之欲出。阿小所真正維系的,正是這個以“后陽臺”為表征的一個邊緣化的都市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