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縷灼亮的文學之光

曾強

一

保忠兄今早9月22日突然仙逝！聞聽此訊，我不禁震驚，繼而唏噓不已。

保忠啊，保忠！

———請一路走好！

二

保忠兄是地道的大同作家。而且是著名作家。

他在大同聲望很高。

這當然不僅僅因為他是大同人，也不僅僅因為他的“甘家洼”系列鄉(xiāng)土小說寫得棒，入選過這刊那刊，獲得過這獎那獎，是大同文學的一面重要旗幟。其實還有兩個特別重要的原因：第一，他的人品淳樸，為人實誠，具有北方正氣漢子的顯著特點。這在商品經(jīng)濟社會和市儈社會里尤其難得；第二，他當大同縣文聯(lián)主席期間主辦《火山文化》純文學雜志，培養(yǎng)和激勵了一大批大同地區(qū)的文學喜好者。即使他后來主持《山西作家》，看得出，他也把目光更多地投向山西省的文學新人。

文學青年永遠很多，其間未必沒有大師；但如果不注重培養(yǎng)、鼓勵和激勵，再美好的青年文學之夢也會凋零，甚至徹底破滅。

———這應該就是文學組織和文學雜志存在的重要意義之一吧。

因而，王保忠當年主編的小小的縣級純文學期刊，以及后來主持山西作家協(xié)會會刊的《山西作家》，恰恰成了滋養(yǎng)若干文學夢的不可或缺的涓涓溪流，和最堅韌最強大的精神力量，叫很多人感念至深，念念不忘。

三

我認識保忠已經(jīng)有28年了。

1990年，因業(yè)余喜歡寫點新聞，我從企業(yè)調到大同縣委通訊組。幾乎同時，保忠兄也恰好從教師借調到大同縣農委寫材料。我們交集當時并不多。后來我們都結婚，沒房子住，就住在縣委大院后面的一間間宿舍里。兩家隔著一條路，走往就多了。再后來，我們都在縣城買了兩間公產(chǎn)房院子，依然隔著一條馬路。走動就相對頻繁。

但我們真正的交往，是從幾年后保忠當了縣文聯(lián)主席。當然這并不是因為他當了“官”，而是因為他創(chuàng)辦了大同縣的第一本純文學刊物《火山文化》，因為我們共同的愛好———文學。畢竟，我們都能在一個平臺上演繹自己的情感和理想———哪怕這是一個很小的平臺。就在這個平臺上，喜好文學的我陸續(xù)認識了黃靜泉、任勇、靜子，侯建臣、陳年、龐善強、閆桂花……

更重要的是，因為保忠和很多老師朋友的鼓勵，我一直堅持不懈地寫作，陸續(xù)寫了上百萬字的小說、散文和上百篇藝術評論……我覺得，每天不寫點東西，當然空虛；尤其覺得，寫不好更愧對一路同行的這些老師朋友們。

保忠因為文學成就突出，2012年就調到了省城的山西省作協(xié)。所以事實上后來我們碰面的機會很少了。每次出差去太原難得的見面，他就把一幫文朋詩友約出來，我們喝酒。大家都好久不見了，不勝酒力的我于是酩酊大醉。而保忠兄也一定是踉踉蹌蹌，一路豪放。

大概2015年吧，保忠在《山西作家》竟然把我和張金厚老師、靜子老師列為“山西鄉(xiāng)土散文三架老馬車”。真的很慚愧，我一個業(yè)余作者，只不過勤快點，也期望寫得與眾不同點，雖然也慶幸發(fā)表了一些文字，但我知道，文學路上山外有山，天外有天，這無疑是保忠兄在極力抬舉我，鼓勵我，支持我。

今年六月初，我給一所大學的師生們演講了《綻放文學別樣的美———評曹乃謙、王祥夫和王保忠鄉(xiāng)土小說的不同》，保忠在微信上看到后，叫我把文章傳給他，他說將要發(fā)在《山西作家》……但之后就沒有消息了，我也不好意思問。

前天，省城朋友突然通知我，說過來看看保忠吧。經(jīng)歷人生五十多年，這話我一下就感覺不妙，本來想陪老母親過了八月十五再說，又怕耽擱了什么，就趕緊和朋友去太原。當晚見到病床上的保忠，我一下懵了：一向意氣風發(fā)風流倜儻的保忠，因怪病“運動神經(jīng)元病”，其樣子變得簡直叫人難以辨認……

四

山村出來的人，一向要強。這我感同身受。北方漢子的心都是長著最堅強最堅韌的牙齒的。哪怕牙掉了，也要像曾國藩一樣，自己“和血吞”。所以保忠生了病，從來不愿叫朋友們知道。

我最初隱約知道保忠兄有病，是兩年前。2016年秋，為了“沿黃河走北中國”，保忠兄獨自駕私家車從太原出發(fā)，途經(jīng)晉、陜、甘、寧、青、蒙6?。▍^(qū)）19個縣市，考察了黃河上游地區(qū)。他回來后，朋友圈就有人傳言他胳膊好像摔折了。也有人說他腿也似乎碰傷了。還有人說他的腰椎不好?？傊?，他的身體好像出了一些故障。這中間我去過太原幾次，想證實些什么，但僅僅見過他一次。那時我找他不見，正要出省作協(xié)大院，就見他慢慢走了進來。在他的辦公室，他只說腰椎不太好，不能久坐（大概那時還沒有查清病因）。我說，好像現(xiàn)在這不是大問題，希望他早點看。他說寫作任務很多，小病慢慢養(yǎng)對吧。隨后我就不敢多打擾他，告辭回同了。

保忠是憑著“甘家洼”系列小說出名的。到作協(xié)后又馬不停蹄地寫出了長篇紀實考察報告“晉地百村調查”。剛完成這些，又沿黃河走北中國，他的意思是先從山西省農村開始，由幾個村而一個省，由幾個省而黃河，直至貫穿整個北部中國。已范圍全景式的觀察，從而更準確地看到鄉(xiāng)土中國的細節(jié)，更深入地感知“三農”生活。直至完成非虛構的宏大的“中國三部曲”。

我理解保忠兄這樣做的用心：他要不辜負欣賞他的文學“伯樂”，他要用事實證明他的成績，他要在文學上“更上一層樓”?！@然太要強了，他顯然也太拼了！因而即使帶病，他還是寫出了很多很多作品。

五

作為一個保忠的朋友兼兄弟，我還是想按自己的觀點評價一下保忠兄的文學價值。

就借用《綻放文學別樣的美》中的幾段吧：

他的小說相當精道，猶如塞上精道的黃米糕，看完之后讓人猶如盡興吃了一頓農村大席，飽飽的，漲漲的，暖暖的，具有一種飽滿的充實感。大約，這也需要思維去好好地行走個四五十里才能消化得掉吧。這頓飯，當然還要佐以其它山菇、斑雞的野味，小雜糧的粗礪，黃花菜的溫婉，以及土窯泊兒上空，孤寂的鴿哨，和清遠的藍天。

王保忠作為“新晉軍”主力之一，他的小說，一直是根子深扎在山西文學這片沃土之上的。就像他割舍不了出生他的六棱山、大同火山，和桑干河，就像他不能不時刻籠罩在他的農民的父輩影響之下，就像他呱呱落地在土炕上就注定他必須牽扯一生的鄉(xiāng)梓鄉(xiāng)土情結。因此，王保忠的作品，不乏文學功底的修煉，不乏刀痕化盡運用得心應手的雁北方言土語，不乏塞上鄉(xiāng)村的那些雞屎味牛糞味和田壤的土腥味，不乏別人注意不到的那些細微的鄉(xiāng)土情節(jié)。

王保忠的農村小說作品，包括《甘家洼風景》，其實就是一個隱跡于鄉(xiāng)村底層的“農民”的敏銳而憂心的發(fā)現(xiàn)，是一個已經(jīng)跟“鄉(xiāng)巴佬”身份有些糾結的縣城人對屬于他自己的“這一個鄉(xiāng)村”的真實、真誠的書寫。這樣的鄉(xiāng)村，在當今劇烈轉型的中國，其實是有著“標本”意義的。

但王保忠的作品，意義似乎還不完全于此。

我覺得王保忠其實特別傾心的，還是他曾經(jīng)作為“傳道授業(yè)解惑”的鄉(xiāng)村教師身份，以及曾經(jīng)溫暖和明亮他少年時代的農村學校。但由于城鎮(zhèn)化到現(xiàn)在，大多農村“空殼”，學?！八仭?，這些便對曾經(jīng)當過教師的他更有著一種深刻到戰(zhàn)栗的痛楚，和深情難了的眷顧。所以，他的最動人、最精美、具有散文化和詩意的小說，也主要集中在和教師有關的題材上，如《教育詩》、《長城別》、《家長會》等小說上。這大約就是他潛意識里總愿意用自己的真情、溫情甚至愛情，重新燃起讀者，不，也許就是他潛意識下的農民或農民子弟的學生的哪怕一絲絲一縷縷微薄的生活希望吧。也所以，王保忠的作品也反映和批判惡，但更在乎的是對“窮人的美德”的禮贊，和對“窮人的操守”的褒揚。這也許就是他的小說哪怕是農村題材小說讓人感到溫暖和溫馨的最根本的理由。因而，“在他的文字里，不僅可以找到原汁原味的現(xiàn)實感，而且總可感受到一抹亮色，無論生活多么陰暗多么糟糕，總還有一縷‘接續(xù)的光，映照人們凋敝的心靈?！保ㄚw月斌《底層的美德與操守》）我相信，如同魯迅棄醫(yī)從文，這也是王保忠內心對于文學價值或意義的另一種詮釋。這些，更關乎一位赤子農民的虔誠，樸實，真誠以及道德。

六

唉！保忠兄走了。但我覺得，他的那縷文學之光，依然會一直暖暖的亮亮地照著我們前行的路。保忠啊，愿你一路走好！??！

選自“山西文學院微信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