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中杰
一九二六年八月二十六日,魯迅離開北京,途經(jīng)上海,于九月四日抵達廈門。他是應林語堂之邀,到廈門大學來教書的。因在此只執(zhí)教了一個學期,時間較短,沒有展開很多的文學活動。但還是熱情地支持了廈大學生的文學社團泱泱社和鼓浪社,為他們的社刊《波艇》月刊和《鼓浪》周刊審改稿件,并且將《波艇》月刊介紹到北新書局代印和發(fā)行。魯迅在給許廣平的信中說:“我先前在北京為文學青年打雜,耗去生命不少,自己是知道的。但到這里,又有幾個學生辦了一種月刊,叫作《波艇》,我卻仍然去打雜。這也是上文所說,不能因為遇見過幾個壞人,便將人們都作壞人看的意思?!保ā秲傻貢て呷罚┰谶@里,他又為廈大畢業(yè)生陳夢韶根據(jù)《紅樓夢》改編的話劇劇本《絳洞花主》作《小引》。這篇小引雖短,但非敷衍塞責之作,卻是提出了幾個值得重視的新見解,其一便是接受理論上的問題:“單是命意,就因讀者的眼光而有種種:經(jīng)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而這時,接受美學還未流行。
一九二七年一月十八日,魯迅抵達廣州。廣州是當時的“革命策源地”,他應邀來到中山大學,原想一面教書,一面與創(chuàng)造社聯(lián)合起來,造成一條戰(zhàn)線,向舊社會進攻。所以到廣州后,即去創(chuàng)造社廣州分部訪問,還叫韋素園寄一些未名社的書來,在孫伏園開辦的北新書屋里經(jīng)售,也是想在此地開展文學活動的意思。但是,創(chuàng)造社的幾個骨干,此時卻已離開廣州,而廣州又是紅里透白,魯迅直覺到,這里既可以做革命的策源地,也可以做反革命的策源地,局勢非常微妙。這時,有人發(fā)文《魯迅先生往那里躲》,呼喚魯迅出來吶喊,但魯迅此時卻被套上中文系主任兼教務主任的頭銜,忙得連吃飯的工夫也沒有,哪里有時間吶喊呢?而且,他對廣州的社會也未及深入了解,要吶喊也難。他說:“我何嘗不想了解廣州,批評廣州呢,無奈慨自被供在大鐘樓上以來,工友以我為教授,學生以我為先生,廣州人以我為‘外江佬,孤孑特立,無從查考。而最大的阻礙則是語言。直到我離開廣州的時候止,我所知道的語言,除一二三四……等數(shù)目字外,只有一句凡有‘外江佬幾乎無不因為特別而記住的Hanbaran(統(tǒng)統(tǒng))和一句凡有學習異地言語者無不最容易學得而記住的罵人話Tiu-na-ma而已?!庇幸淮?,巡警捉住小偷,管屋的跟著大罵,魯迅只聽懂了這兩個詞,就憑這兩個自以為懂得的方言詞語去推測別人的對話,仿佛解決了一個大問題似的,心安理得地回去做自己的事。“但究竟不知道是否真如此。私自推測是無妨的,倘若據(jù)以論廣州,卻未免太鹵莽罷?!保ā对阽姌巧稀罚?/p>
當時報上還說有兩家對立的刊物《做什么》和《這樣做》,是因魯迅南來而創(chuàng)辦的,其實與魯迅根本沒有什么關系,魯迅也全不知情。
不久,就發(fā)生了四一五“血的游戲”,中大一些學生也被屠殺。魯迅抗議無效,憤而辭職。但也沒有馬上離開廣州,而是躲在白云樓寓所,整理他的著譯。他編定了散文詩集《野草》、回憶散文《朝花夕拾》,又整理好譯作《小約翰》,編定《唐宋傳奇集》,將過去的工作告一段落。這里特別值得一提的是,他在《唐宋傳奇集》的《序例》中說:“日本有《游仙窟》,為唐張文成作,本當置《白猿傳》之次,以章矛塵君方圖版行,故不編入?!笨梢娖鋵η嗄陮W者的支持。
魯迅在《朝花夕拾·小引》中有一段記敘這段時期生活狀況的話,很可以表達他此時的心境:“廣州的天氣熱得真早,夕陽從西窗射入,逼得人只能勉強穿一件單衣。書桌上的一盆‘水橫枝,是我先前沒有見過的:就是一段樹,只要浸在水中,枝葉便青蔥得可愛??纯淳G葉,編編舊稿,總算也在做一點事。做著這等事,真是雖生之日,猶死之年,很可以驅除炎熱的。”
他與文學青年重新接觸,聯(lián)手工作,是在到了上海之后。
一九二七年十月,魯迅來到上海,之后就定居于此。
他與創(chuàng)造社雖然有些歷史恩怨,但從中國的文學事業(yè)考慮,還想與之合作,開創(chuàng)一個新局面。恰好創(chuàng)造社中有些人也有此想法,派人來與魯迅聯(lián)絡,他們一拍即合,在十二月三日的《時事新報》上刊登《創(chuàng)造周刊》復刊啟事,特約撰述員中魯迅名列第一,郭沫若以麥克昂之名居第二,這就算是聯(lián)合聲明。但是,還來不及開展工作,創(chuàng)造社就變了卦。那時,成仿吾和一些新進分子從國外回來,推翻這個協(xié)議。他們發(fā)起普羅文學運動,卻以魯迅來祭旗,對他進行筆尖的圍剿,弄得形勢非常嚴重。
當時有一個青年廖立峨,原是廈門大學的學生,曾追隨魯迅轉學中山大學,又跟著來到上海,自稱是魯迅的“義子”,要他供給膳宿、津貼零用,現(xiàn)在卻對魯迅說:“他們因為我住在你這里,就把我都看不起了?!睘楸苊馐艿綘窟B,而告辭回家去。那時的風向,正如魯迅自己所說,到了不罵魯迅即不足以自救其沒落的地步。但另有一個廈門大學來的學生王方仁,卻為了向魯迅討教的方便,在魯迅家附近租了一個亭子間居住,后來又添了兩個同伴:崔真吾和柔石,他們還搭在魯迅家吃飯,在飯桌上相遇,就談起出書之事。魯迅本著支持青年文學事業(yè)的素愿,在一九二八年十一月,就與他們組織了一個文藝小社團,取名為朝花社。
魯迅說,朝花社創(chuàng)立之“目的是在紹介東歐和北歐的文學,輸入外國的版畫,因為我們都以為應該來扶植一點剛健質樸的文藝。接著就印《朝花旬刊》,印《近代世界短篇小說選》,印《藝苑朝華》,算都在循著這條線,只有其中的一本《蕗谷虹兒畫選》,是為了掃蕩上海灘上的‘藝術家,即戳穿葉靈鳳這紙老虎而印的”(《為了忘卻的記念》)。葉靈鳳在創(chuàng)造社、太陽社對魯迅所布的圍剿陣中,是沖鋒在前的嘍啰,而且表現(xiàn)得很極端。他在一篇小說里描寫革命家,徹底到每次上茅廁時,都用魯迅的《吶喊》去揩屁股,還有一幅題為《魯迅先生》的漫畫,畫魯迅手執(zhí)“吶喊彷徨”的狼牙棒,身后插滿寫著“權威”“先驅”“小說舊聞鈔”“有閑階級”“以往的戰(zhàn)績”等旗幟,躲在酒壇后面,發(fā)出“救救老人”的呼聲—把成仿吾、李初梨、馮乃超等的批判文字,都表現(xiàn)在畫面上。而他作為畫家的筆調技法卻是抄襲蕗谷虹兒的,所以魯迅在出版《藝苑朝華》時,就順便出了這一集,來揭穿他。其實,還有那本《比亞茲萊畫選》的出版,也與揭露葉靈鳳有關。魯迅在《上海文藝之一瞥》里就說:“在現(xiàn)在,新的流氓畫家又出了葉靈鳳先生,葉先生的畫是從英國的比亞茲萊(Aubrey Beardsley)剝來的。”蕗谷虹兒與比亞茲萊的畫風,本來就有淵源關系,魯迅在《〈蕗谷虹兒畫選〉小引》中,從社會心理學的角度,將問題說得很透徹:“《Modern Library》中的A. V. Beardsley畫集一入中國,那鋒利的刺激力,就激動了多年沉靜的神經(jīng)……Beardsley的線究竟又太強烈了,這時適有蕗谷虹兒的版畫運來中國,是用幽婉之筆,來調和了Beardsley的鋒芒,這尤合中國現(xiàn)代青年的心,所以他的募仿就至今不絕。”這里把葉靈鳳們的摹仿途徑,說得很清楚。
《藝苑朝華》共五輯,除《蕗谷虹兒畫選》和《比亞茲萊畫選》外,還有:《近代木刻選集(一)》,收英、法、美、意和瑞典木刻十二幅;《近代木刻選集(二)》,收英、法、美、德、日等國木刻十二幅;《新俄畫選》,收蘇聯(lián)繪畫、木刻十二幅。魯迅晚年提倡木刻,這是一個開端。魯迅自己也說:“創(chuàng)作木刻的紹介,始于朝花社,那出版的《藝苑朝華》四本,雖然選擇印造,并不精工,且為藝術名家所不齒,卻頗引起了青年學徒的注意。”(《〈木刻紀程〉小引》)
從廣告上看,《藝苑朝華》的計劃還要大些。他們準備每期十二輯,每輯十二圖,不斷出下去。單是第一期,未出的就還有以下七輯:《法國插圖選集》《英國插圖選集》《俄國插圖選集》《近代木刻選集(三)》《希臘瓶畫選集》《近代木刻選集(四)》《羅丹雕刻選集》。但是出到第四輯,朝花社就解散了,第五輯還是解體以后出的,所以魯迅在上文中說只出了四本。
朝花社于一九三○年春散體。為什么散體?魯迅說:“我也不想說清其中的原因?!钡髞碓S廣平在《欣慰的紀念》和《魯迅回憶錄》里還是說了出來。原來是王方仁搗的鬼。王方仁以有哥哥在上海四馬路開教育用品社的方便為詞,請求由他的社代買紙張油墨,并代為銷售,但所用的紙,其實是不合于印木刻圖用的,多是從拍賣行兜來的次貨,油墨也是廉價的,印出來不是相得益彰,而是一塊塊、一堆堆不見線條的畫,就相形見絀,以致賣得不好,收不回本錢,只好倒閉。所以說是大家受了一個人的騙。
但魯迅卻在朝花社里認識了一個靠得住的青年朋友,這就是柔石。他是一個實干的人,朝花社里除了買紙之外,大部分的稿子和雜務都是歸他做,如跑印刷局,制圖、校字之類。朝花社倒閉之后,他不但力氣白花,此外還得去借一百塊錢來付紙賬。于是他一面將自己所應得的朝花社的殘書送到明日書店和光華書店去,希望還能夠收回幾文錢,一方面拼命地譯書,準備還款。而且對魯迅非常照顧,他們一同走路的時候,簡直是扶著魯迅走,因為怕他被汽車撞死。魯迅說:“無論從舊道德,從新道德,只要是損己利人的,他就挑選上,自己背起來?!保ā稙榱送鼌s的記念》)
可惜這樣一個做實事的好人,卻和一些革命者一起,被國民黨政府逮捕并槍斃在龍華警備司令部里了。魯迅痛恨這種殘暴行為,他與馮雪峰一起編了《前哨》創(chuàng)刊號“紀念戰(zhàn)死者專號”,并寫了《中國無產(chǎn)階級革命文學和前驅的血》和《柔石小傳》,兩年后,又發(fā)表《為了忘卻的記念》,進行悼念。直至逝世前半年,別人在來信中提到看桃花時,他還說:“至于看桃花的名所,是龍華,也有屠場,我有好幾個青年朋友就死在那里面,所以我是不去的?!保?936年4月15日致顏黎民信)
譯文社與一般文學社團不同,它其實只是《譯文》雜志的編輯部,后來兼出《譯文叢書》,而且出版發(fā)行工作一概委托給某一出版社,自己只是編稿而已。但是,中途發(fā)生了一件事,魯迅為了支持一位年輕編輯的工作,維護他的人格尊嚴,挺身對抗出版界的諸多實權派,卻是值得書寫的。
創(chuàng)辦《譯文》雜志,是魯迅的主意,目的是要提高一下翻譯的身價。
中國人喜歡趕時髦,走極端,過去一向不重視翻譯,但到了一九三○年,翻譯作品卻忽然泛濫起來,講得好聽一點,說是“翻譯年”,但亂譯、趕譯、瞎譯的很多,弄得譯作的信譽更加一落千丈,書店不肯收譯稿,讀者也很有意見。魯迅一向是重視翻譯工作的,那幾年他就寫了許多為翻譯辯護的文章,為了振興翻譯事業(yè),他又與茅盾商量,想創(chuàng)辦一專門刊載翻譯文學作品的雜志,不搞一般的時髦品,但求真想用功者讀后有點好處,譯品要精,質量要高,印刷要好,銷數(shù)不求其多。發(fā)起人除魯迅、茅盾以外,又加了一個黎烈文。黎烈文原是《申報》《自由談》副刊的編輯,因為傾向進步,經(jīng)常發(fā)表魯迅等革命作家的文章,引起當局的不滿和反動文人的圍攻,在他們的壓力下辭職了,魯迅說為防他消極,要他一起來做發(fā)起人。但是他們都是有年紀的人,而且很忙,得有一個青年人做跑腿的工作,茅盾推薦了黃源。黃源是茅盾主持的《文學》雜志的助編。
這樣,《譯文》在一九三四年九月創(chuàng)刊了,由生活書店發(fā)行。編者在《創(chuàng)刊號前記》里介紹本刊的特點是:“原料沒有限制:從最古以至最近。門類也沒固定:小說,戲劇,詩,論文,隨筆,都要來一點?!薄拔淖种?,多加圖畫。”這是一本門類廣泛、圖文并茂的翻譯刊物。前三期由魯迅編輯。他在一九三四年八月九日日記中記道:“晴,熱。自晨至晚編《譯文》……脅痛頗烈。”可見其辛勞!
本來說好,黃源只做做跑腿工作的,如聯(lián)系出版社、跑印刷廠等。但魯迅看到他做事踏實,先是把校對工作交給他,三期之后,又讓他接任編輯之責,說:“我跟茅盾說過,你學習了三個月已經(jīng)畢業(yè)了,第四期起,由你編輯。”這樣,他就放手交權,讓黃源獨當一面,自己只是從背后加以支持。
由于《譯文》譯者的陣容強大,內(nèi)容扎實,插圖精美,同時也由于魯迅的信譽,雜志深受讀者歡迎,第一期出版后,很快就再版了五次。所以不久,魯迅就策劃再出版《譯文叢書》之事。當時剛好茅盾有一本譯作《弱小民族文學集》,黎烈文有一本《梅里美短篇小說集》,魯迅又正邀請孟十還合譯六卷本《果戈理選集》,這些都可作為第一批譯作,收入《譯文叢書》。
出版方面,仍由黃源與生活書店接洽。當時生活書店主持人鄒韜奮到歐洲去了,書店業(yè)務由徐伯昕經(jīng)管。黃源與徐伯昕一說,徐伯昕當即答應,說叫他們先譯出來,成書后再訂合同。于是,魯迅一面“字典不離手,冷汗不離身”地趕譯《死魂靈》,先給鄭振鐸主編的《世界文庫》發(fā)表,再行出書,一面催促合作伙伴孟十還趕快譯:“我想,先生最好先把《密爾格拉特》趕緊譯完,即出版。假如定果戈理的選集為六本,則明年一年內(nèi)應出完,因為每一個外國大作家,在中國只能走運兩三年,一久,就又被厭棄了,所以必須在還未走氣時出版。”(1935年9月8日致孟十還信)魯迅這時已很注意讀者心理和市場行情了。
但不久,鄒韜奮從歐洲回國,情況起了一些變化。他讓體弱有病的徐伯昕到莫干山休養(yǎng),由畢云程代行經(jīng)理之職?!蹲g文》雜志第二年的出版業(yè)務是簽過合同的,當然還是有效,《譯文叢書》只有口頭協(xié)議,并未簽訂書面合同,他們就不認賬了,說生活書店不能出版這套叢書。魯迅對于這種毀約的事情見得多了,聽了也并不生氣,就商量著另找一家出版社。黃源想了一下說,他和巴金、吳朗西很熟,他們在辦文化生活出版社,但不知道經(jīng)濟上有沒有能力出這套叢書?魯迅對巴金有好的印象,也支持過他的工作,就同意黃源去聯(lián)系。巴金、吳朗西對魯迅都很尊重,這件事他們當然支持,于是一說即合。魯迅聽了也很高興,事情就定了下來。黃源遂于九月十五日在南京飯店設宴,請雙方見面講定《譯文叢書》的出版事宜。那天,雙方的主要人物都出場了,譯文社方面有魯迅、茅盾、黎烈文;文化生活出版社方面,巴金和吳朗西都來了;魯迅又請了胡風,并帶了許廣平和海嬰,可見其情緒之好;黃源還請了《文學》雜志主編傅東華,他當時在該雜志里是傅東華的助手—《文學》雜志實際上是茅盾和鄭振鐸主持的,茅盾因政治原因不能出面,前幾年鄭振鐸又遠在北平教書,所以請傅東華掛主編之職。但這個傅東華,卻在宴會之后就把消息通到生活書店里去了。
于是,第三天,即九月十七日,生活書店就請魯迅到新亞公司吃飯。主人是鄒韜奮、畢云程,魯迅是茅盾和鄭振鐸請來的,此外還有傅東華和胡愈之。剛開席,畢云程就提出撤換《譯文》編輯問題,說是仍要魯迅擔任,不要黃源。這顯然是因為黃源聯(lián)系了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譯文叢書》的緣故。但這是你生活書店拒絕接受之后再聯(lián)系別的出版社的,有何不可?魯迅覺得他們這樣做未免太霸道了,而且認為這是“吃講茶”的辦法,絕對不能接受。于是把筷子一放,就拂袖而去,弄得一桌子人都很尷尬。
第二天,剛好黃源為了《譯文》的編務來找魯迅,魯迅就把此事告訴他,并且說,已經(jīng)約好茅盾與黎烈文來開會,叫他留下吃中飯,下午一起參加會議。茅盾和黎烈文來后,魯迅說:“《譯文》第二年合同,我已經(jīng)簽發(fā),但他們昨夜把它推翻了,因此這合同作廢。”接著就從口袋里取出合同,撕得粉碎。并說:“生活書店如要繼續(xù)出版《譯文》,合同由黃源簽字,你們同意嗎?”茅盾和黎烈文都表示同意,會議就結束了。
后來,胡愈之、鄭振鐸曾出面調解,但由于他們的條件時有變化,都沒有談妥。于是,《譯文》雜志在一九三五年九月,出版了終刊號。到一九三六年三月才復刊,改由上海雜志公司發(fā)行。
《譯文》事件對魯迅刺激很大,他在致友人書信中,曾多次提及,對此事提出尖銳的批評。
近年??吹接腥俗模f魯迅脾氣不好,動不動翻臉,很難相處,不如有些文化人那樣隨和易處,還要向讀者提問:你是喜歡與那些隨和的人交朋友呢,還是喜歡與魯迅這樣的人交朋友呢?這其實是一種誤導。因為他抽掉了處世的原則問題,只從隨和不隨和來看,這就陷入了無是非觀。中國前有“和光同塵”的古訓,今有“搗糨糊”的伎倆,倒是很隨和的,但如果照這條路子走下去,必然弄得大家不能明辨是非,不敢堅持真理,更不能仗義執(zhí)言,這將成何世界?
關于《譯文》事件,即使是生活書店中的同人,也自有公論。當時到莫干山養(yǎng)病去的經(jīng)理徐伯昕,后來就說:“書店要把他(按:指黃源)撤職,這樣問題就嚴重了,怪不得魯迅十分生氣,在那么多信中提到這件事?!S源在魯迅的指導下編輯《譯文》,在困難條件下堅持與國民黨作斗爭,書店不但不支持魯迅和黃源,反而要把黃源撤換,這種做法到底對誰有利,不是很清楚嗎?”“在《譯文》??录郧巴斞戈P系一直很好?!裨凇蹲g文》??@樣重大問題上同魯迅發(fā)生這么深的分歧,還從來沒有過。我認為書店在這件事上犯了錯誤,魯迅先生是正確的?!?h3>三
一九三五年,魯迅又創(chuàng)立了一個“奴隸社”。它其實只是為幾位青年作家出版作品而擬定的社名。以奴隸社的名義出版的《奴隸叢書》有三種:葉紫的短篇小說集《豐收》、田軍的長篇小說《八月的鄉(xiāng)村》和蕭紅的中篇小說《生死場》,假托“上海容光書局”發(fā)行。
蕭軍(即田軍)、蕭紅是東北流亡作家。他們在一九三四年六月十一日逃離日軍占領的哈爾濱,經(jīng)大連到達青島,經(jīng)朋友介紹,蕭軍在一家報紙做副刊編輯,蕭紅在家做家務并寫稿。蕭軍在哈爾濱時就開始寫一部長篇小說《八月的鄉(xiāng)村》,到青島后完成了初稿;蕭紅在蕭軍的鼓勵下,也開始寫一部中篇小說《生死場》。但當時革命文學理論流行,他們也吃不準自己所寫的東西是否有社會價值,于是蕭軍就寫信給魯迅,請教一些創(chuàng)作上的問題,并想請他看看稿件。他并不認識魯迅,只是聽朋友說起,寫給魯迅的信可由內(nèi)山書店轉去,所以就大膽地試它一試。但想不到不久就收到回信,簡短地回答了他所提的兩個問題:一個是創(chuàng)作上的疑問,魯迅答道:“不必問現(xiàn)在要什么,只要問自己能做什么。現(xiàn)在需要的是斗爭的文學,如果作者是一個斗爭者,那么,無論他寫什么,寫出來的東西一定是斗爭的。就是寫咖啡館跳舞場罷,少爺和革命者的作品,也決不會一樣。”另一個是要請魯迅看稿的要求,魯迅答道:“我可以看一看的,但恐怕沒工夫和本領來批評?!辈⒏嬉约母宓刂贰#?934年10月9日復蕭軍信)
蕭軍蕭紅收到魯迅的回信后,簡直欣喜若狂。蕭軍晚年在他的回憶錄《人與人間》里回憶道:“我把這信和朋友們一起讀了又讀;和蕭紅一起讀了又讀;當我一個人留下來的時候,只要抽出時間,不論日間或深夜,不論在海濱或山頭……我也總是把它讀了又讀。這是我力量的源泉,生命的希望,它就如一紙‘護身符箓似的永遠帶在我身邊!”
其實,這里關于創(chuàng)作題材問題的意見,早在三年前魯迅就在回復沙汀、艾蕪提問的那篇《關于小說題材的通信》中已經(jīng)說過了,而且還表達得更充分,但左翼作家聽不進魯迅的勸告,總是熱心于配合政治任務寫作,為“最中心之主題”論所左右,因而難以有大成就。難怪后來魯迅不贊成蕭軍加入左聯(lián),怕他“一到里面去,即醬在無聊的糾紛中,無聲無息”。蕭軍倒是認為:魯迅關于創(chuàng)作問題的意見“是從實際、根本出發(fā)來要求于一個作者的”,說“這一具體而扼要的教導,它開擴了、豐富了我們的創(chuàng)作思想,天地變得廣闊了”(《人與人間》)。所以,蕭軍、蕭紅是遵照魯迅所說的這條路子走下去的,雖然由于時代環(huán)境的關系,未能安心寫作,但成就還是要比他們大些,這是值得后人總結的歷史教訓。
蕭軍將書稿寄給魯迅不久,他所任職的《青島晨報》就因與中共地下黨有關系而無法生存下去了。他與蕭紅拿到四十元錢,就流浪到上海。他們在上海無親無故,這四十塊錢買了船票之后,剩下來的就不多了,是用不了幾天的,是魯迅接濟了他們,而且為他們介紹文章到《文學》《太白》《新小說》等刊物上發(fā)表,取得稿費來維持生活。當時上海是冒險家的樂園,情況復雜,魯迅怕他們不熟悉上海的情況,容易上當受騙,還特地請青年作者葉紫做他們的向導,帶領了他們一段時期。接著,就以奴隸社的名義,為他們?nèi)烁鞒隽艘槐緯?。魯迅不但為他們看稿,而且還為這三本書各寫了序言,對它們的成績作出肯定,同時也指出其不足之處。如在《田軍作〈八月的鄉(xiāng)村〉序》里說:他見過幾種述說關于東三省被占的事情的小說,“這《八月的鄉(xiāng)村》,即是很好的一部,雖然有些近乎短篇的連續(xù),結構和描寫人物的手段,也不能比法捷耶夫的《毀滅》,然而嚴肅,緊張,作者的心血和失去的天空,土地,受難的人民,以至失去的茂草,高粱,蟈蟈,蚊子,攪成一團,鮮紅的在讀者眼前展開,顯示著中國的一份和全部,現(xiàn)在和未來,死路與活路。凡有人心的讀者,是看得完的,而且有所得的”。
這幾本書出之后,影響很大,作為青年作家,他們就站住腳了。特別是蕭軍的《八月的鄉(xiāng)村》,因為是寫東北抗日義軍的,在當時抗日救亡運動風起云涌之時,當然更加引人注意。但是,木秀于林,風必摧之。
魯迅幫助青年作家的出版工作,不僅限于文學社團,對他們個人的出書或魯迅本人沒有介入的出版社,也是竭力加以幫助。
比如孫用,原來只是魯迅編輯《奔流》雜志時的一個投稿者,彼此并不認識。他從世界語轉譯了匈牙利詩人裴多菲的童話敘事長詩《勇敢的約翰》,于一九二九年十一月寄給魯迅。魯迅一向很愛裴多菲的人和詩,又見譯文認真而且流利,計劃印單行本未成,便想陸續(xù)登在《奔流》雜志上,介紹給中國,于是寫信給譯者,問他是否能訪到美麗的插圖。等孫用寫信到匈牙利訪到十二幅很好的圖片時,《奔流》已經(jīng)莫名其妙地停刊了。魯迅覺得將這書湮沒了太可惜,自己又無力印行,就介紹到小說月報社去,然而似要非要,又送到學生雜志社去,卻是簡直不要,于是,滿身晦氣,悵然回來。最后,魯迅找到一家小書店—湖風書店承印,圖片的印費還是魯迅墊付的,終于把此書較好地出版了。
又如,巴金和吳朗西主持的文化生活出版社,與魯迅也沒有什么關系,但魯迅贊賞他們所做的文化事業(yè),而且認為巴金是一個有熱情有進步思想的好作家,所以很支持他們的工作。他們推出第一套叢書《文化生活叢刊》時,要求魯迅支持,魯迅就給了他們一本譯稿高爾基的《俄羅斯童話》;接著,他們要出版《文學叢刊》,巴金希望第一集里有魯迅的作品,以資號召,魯迅也立即答應了,他打算給的是歷史小說集《故事新編》。這本書,原準備了八則材料,現(xiàn)在只寫成四篇:一篇是為了回敬成仿吾的黑旋風式的批評,從《吶喊》中抽下來的《不周山》(后改名為《補天》),還有在廈門時寫的兩篇《鑄劍》(發(fā)表時題為《眉間尺》)和《奔月》,一九三四年又寫了一篇《非攻》,還有四篇沒有寫。當時,魯迅身體已經(jīng)不好,本來準備慢慢寫的,不料忽然在報紙上看到文化生活出版社的廣告,說是在舊歷新年之前要將《文學叢刊》第一集的十六本出齊,他不愿耽誤出版社的出書計劃,于是就在一個月之內(nèi)趕寫好余下的四篇,在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將《故事新編》編好,并作序訖。巴金也很重視,在一個月之內(nèi),就將《故事新編》印出,送到魯迅手中。此后,巴金又向魯迅約《文學叢刊》第四集的稿子,魯迅也答應了,將幾篇文章放在一起,準備出一本《夜記》,可惜此書未及完成,魯迅就逝世了,這部書稿是由許廣平編輯出版的。
當然,巴金、吳朗西對魯迅的工作也很支持。上文所說生活書店拒絕出版的《譯文叢書》,就是文化生活社接下來的,還有,魯迅以三閑書屋自費出版的《死魂靈百圖》,也是文化生活社承印的。他們形成了一個良性互動。在當時文化界錯綜復雜的斗爭中,巴金是魯迅的追隨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