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主義
那天是星期二。早上,他從冰箱里掏出一盒椰子酸奶,站在冰箱前打算把它喝完,因為垃圾桶就在冰箱旁邊,喝完可以直接把空盒扔掉。
他喝一盒椰子酸奶,全程需要約45秒。眾所周知,人類大腦放空的時間極限是20秒,超過20秒,就會開始尋找能吸引其注意力的東西。他的注意力落在冰箱的控制面板上,在一大堆瑣碎精細(xì)的設(shè)置選項里,有一項讓他眼前一黑:關(guān)門后保持燈亮。
“這有什么用?設(shè)計這玩意兒的人腦子進(jìn)水了吧!”他說。
“并沒有進(jìn)水?!敝悄鼙湔f,“這項功能很重要,是本型號的最大亮點。就是因為有這項功能,本機(jī)才比同等配置的貴400元?!?/p>
“為個智障功能,我還多花了四百塊錢!”他氣得捏癟酸奶盒。
“重申一次,這是本型號的亮點?!?/p>
“那你說說看,關(guān)門后保持燈亮,除了費電還有什么用?”
“能讓冰箱里的食物心情變好。”
“什么?”
“朋友,你去過北歐嗎?”
“怎么又說起北歐來了?”
“在解釋這件事情時,必須說到北歐。這是一個漫長的故事,朋友,建議你坐下來聽我講?!?/p>
他采納了建議,搬了一把折椅在冰箱旁坐下。現(xiàn)在他面前是冰箱,左腳邊是垃圾桶,垃圾桶里有一個捏扁的酸奶盒。
“在北歐,”冰箱開始講述,語速很慢,“大多數(shù)人都很快樂,幸福指數(shù)全球最高。知道為什么嗎?”
“為什么?”
“因為不快樂的人都死了?!北渫nD一下,好像在為死去的人默哀,“在北歐,冬季太長,白晝太短,得不到陽光滋潤的人們,被心底的黑暗吞噬,紛紛死在長夜之中。幾千年的自然選擇過后,活下來的都是神經(jīng)粗壯、易于滿足的人。”
“然后呢?”
“沒有然后,故事講完了?!?/p>
“這跟冰箱里的食物有什么關(guān)系?而且這個故事一點都不長,我白搬椅子了?!?/p>
“漫長不是這故事的物理屬性,是它的精神內(nèi)核。一切有靈的事物都需要光才能感到快樂,人類是這樣,食物也一樣。”
“胡說八道!為你自己拙劣的工業(yè)設(shè)計找借口!就算食物要有光才高興,和我又有什么關(guān)系?我還不是照樣把它吃掉?”
“你有所不知,快樂的食物會比較好吃?!北浣忉尅?/p>
他瞪大了眼睛。
“知道為什么提倡無痛宰殺嗎?不僅是出于人道考慮,還因為在痛苦中死去的動物,沒有在安樂中死去的動物好吃。有的塑料大棚還為蔬菜播放音樂,也是為了讓它們更快樂,更好吃。蔬菜們一般喜歡古典音樂,還有鄉(xiāng)村音樂。西葫蘆是例外,它們喜歡迪斯科……”
“等等,”他腦子有點亂,“你的意思是,冰箱里一直亮著燈,里面的食物就會更好吃?”
“是的?!?/p>
“證明一下?!彼f,“必須證明一下。”
他把冰箱設(shè)置成關(guān)門后保持燈亮:“要多久才有效果?”
“幾分鐘就夠了?!?/p>
于是他看著手表,等了十分鐘。十分鐘后,他又拿出一盒椰子酸奶,打開,喝完,咂嘴,思考,沉默。
“跟上一盒味道一樣?!彼淅涞卣f。
“這就對了?!?/p>
“怎么就對了?”
“食欲是有限的,一樣的食物,在主觀感受中,第二份通常沒有第一份好吃,而這一盒酸奶卻和上一盒一樣,這就表示從客觀上來說,這一盒其實比上一盒好喝。”
“這……倒也有點道理?!?/p>
“你再仔細(xì)品品,舔舔蓋子上剩下的,慢慢來,有沒有稍微感受到一點椰子的心情?在那遙遠(yuǎn)的南海島嶼,波浪狀的熏風(fēng)拂過沙灘,鮮艷的人群和著潮汐的節(jié)律來來往往,你身為一只成熟的椰子高高掛在樹梢,那種沉甸甸的充實感,那種不知道什么時候會聽從地心引力的召喚落在一個幸運(yùn)兒頭上的期待感,哪怕只有一點也好,你體會到了嗎?”
“體會到了……我體會到了!”他的眼睛放出光芒,興奮地從折椅上跳起來,“我還要體會更多!”
一片涂了快過期的草莓果醬的吐司,讓他聽到華北平原六月的麥田贊美太陽的大合唱,以及江南雨季里悄然萌發(fā)的一萬個秘密;一根made in Hebei的玉米牛肉火腿腸,讓他看到瑪雅金字塔如何在數(shù)千年間一點一點被風(fēng)吹散,化作泥土中的肥沃養(yǎng)分;一份星期天晚上的限時特價酸菜魚,帶他回到八歲那年的故鄉(xiāng),故鄉(xiāng)和他記憶中一模一樣,只是多了這個深處內(nèi)陸的小鎮(zhèn)從未有過的河流入海的激蕩聲……萬物生長,頭頂?shù)念^發(fā)在生長,花朵回到枝頭重新開放,他在鏡子里看到自己少年時的模樣。
“這就是光的力量。”冰箱說。
“太神奇了!”他擦著源源不斷涌出的淚水,“只是照了一會兒光而已!”
“光讓食物找回了快樂,它們想和人分享這種快樂?!?/p>
他慢慢止住眼淚,進(jìn)入一種偉大而艱難的思考中。冰箱很有耐心地等他。
“既然光照能讓食物變得幸福,我,作為人類,是不是也該搬到陽光充足的地方去?”他到達(dá)了思考的終點。
“如果你有勇氣的話,朋友,如果你有勇氣,那就去吧,到南方去?!?/p>
“到南方去!”
“到熱帶去?!?/p>
“到熱帶去!”
“到流淌著酒與蜜的長夏之國去。”
“去!”
“今年去?”
“今年去!”
“這周末去?我?guī)湍阌啓C(jī)票,趁著交通高峰季還沒開始。”
“不,”他堅定地?fù)u搖頭,“我今天就要去?!?/p>
他舞蹈著收拾好行李,歌唱著與每一件家具和家電告別,關(guān)上每一扇窗戶,擰緊水閘和燃?xì)忾y門,打包了冰箱里的所有食物。他昂揚(yáng)且輕盈,仿佛有來自云端的透明提線系在他身上,一種類似神性的崇高感驅(qū)使著他,必須離開這平庸灰暗的生活,到南方去,到熱帶去!
“再見!”最后的總結(jié)性告別,鎖門。
世界歸于安靜,只剩下冰箱電流的輕微嗞嗞聲。臨走前他拔掉了其他電器的插頭,只留下冰箱和路由器。他和冰箱互相加了社交網(wǎng)絡(luò)好友,得讓冰箱連著網(wǎng)才行。
折椅走回墻角,垃圾桶開始睡午覺。夜幕降臨時,垃圾桶醒過來,身體內(nèi)兩個酸奶空盒里的乳酸菌已如恒河沙數(shù)。
“他到哪兒了?”垃圾桶問冰箱。
冰箱看了一下朋友圈:“出北京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