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寧
摘要:作為一部以私修身份巍然入列正史的著作,《新五代史》既是歐陽修本人在史學上的代表作,也是北宋中葉的政治危機、社會矛盾和學術(shù)思潮等在史學領(lǐng)域的鮮明映照,堪稱學者個人學術(shù)旨趣與時代變動的有機結(jié)合。其編纂思想的核心旨趣在于借助“存其大要”和“不沒其實”的史料采撰原則,嘗試對五代歷史治亂興衰之故作出可永為世鑒的規(guī)律性探討。這既是其明顯區(qū)別于《舊五代史》之處,也在一定程度上彰顯出北宋前期史學由草創(chuàng)而臻于精審的發(fā)展趨勢。
關(guān)鍵詞:歐陽修;《新五代史》;《舊五代史》;編纂思想;理學
編纂思想是歷史編纂學不斷實現(xiàn)突破,與時代保持緊密互動的關(guān)鍵環(huán)節(jié),對于不同時期的史學名著而言,這一特點尤為顯著。關(guān)于《新五代史》一書,一方面,應(yīng)從其成書背景和撰者學術(shù)思想特點人手,平心體察其撰著旨趣;另一方面,要客觀總結(jié)其編纂缺失。具體來說,一是要歷史地看待《新五代史》的史料價值問題,尤其是在五代實錄尚保存完整的北宋中葉,從文獻層面補充舊史之闕并非時代之亟,更為迫切的是對歷史盛衰問題的反思和總結(jié),述往訓今。二是應(yīng)注意到《新五代史》雖失之簡略,但剪裁更趨精審,史法更趨謹嚴,不少篇章確有“文省事備”之效。
一、時代之亟與史家之憂:重修五代史之緣起
《新五代史》約始纂于仁宗景祜二年(1035),成書于皇祜五年(1053),所處時代正值北宋內(nèi)憂外患、積弊凸顯、危機四溢之時,“三冗”問題愈加嚴重,夷狄之患日趨嚴峻,各地民變蜂起,“一年多如一年,一火強如一火”。面對“中外騷然”的局面,歐陽修滿懷憂慮地指出:“從來所患者夷狄,今夷狄叛矣;所惡者盜賊,今盜賊起矣;所憂者水旱,今水旱作矣;所賴者民力,今民力困矣;所須者財用,今財用乏矣?!绷χG仁宗“慎號令”“明賞罰”“責功實”。這段上于慶歷二年(1042)的奏疏,既是歷史時勢的重要縮影,也是歐陽修憂患意識的集中流露。而此時恰為歐陽修著力編纂《新五代史》的關(guān)鍵時期,也是宋代官方重修唐史大幕拉開之際,史學與政治、現(xiàn)實之間的緊密互動,于此盡顯無遺。如果說,“慶歷新政”的籌措反映了官方士大夫群體從動的層面(實踐層面)對時代之亟的回應(yīng),那么,重修唐史和五代史則代表了有識史家從靜的層面(思想層面)對現(xiàn)實危局的憂思。
從學風和思想層面而言,時代之亟和現(xiàn)實危局推動了學術(shù)思想領(lǐng)域的活躍,以“疑傳惑經(jīng)”、復興儒學為特點的理學的興起,成為時代主潮,而歐陽修則順勢應(yīng)時地扮演了“前驅(qū)先路”的重要角色。對此,朱熹論日:“理義大本復明于世,固自周程,然先此諸儒亦多有助。舊來儒者不越注疏而已,至永叔、原父、孫明復諸公,始自出議論,……此是運數(shù)將開,理義漸欲復明于世故也”。此論既道出了漢學與宋學治學路數(shù)的不同,更指出了理學自醞釀以致衍生、漸進發(fā)展的內(nèi)在趨勢。以歐陽修、劉敞、孫復等為代表的一批學者,上承韓、柳,下啟周、程,“以經(jīng)為正而不汩于章讀箋詁”,“于經(jīng)術(shù),治其大旨,不為章句”,不再囿于漢代以降的傳注之學,更加強調(diào)對經(jīng)義本身的解讀和思考。他們在思想上高揚韓愈“文以載道”的觀點,以接續(xù)孔、孟道統(tǒng)自任;在治經(jīng)方面,則極為推重《春秋》學。如孫復撰有《春秋尊王發(fā)微》,“匡時論政,多斷于己意”;尹洙因“長于《春秋》,善議論,參質(zhì)古今,開判凝滯”而為歐陽修引為同調(diào),同修《新五代史》。歐陽修貶謫夷陵,構(gòu)撰《新五代史》之初,曾別撰《春秋三論》,集中闡發(fā)孔子“正名以定分,求情而責實,別是非,明善惡”的思想,既師法其“別嫌明微”的經(jīng)書大義,又肯定其“慎重而取信”,“闕其所不知,所以傳信”的治史態(tài)度。而與經(jīng)學領(lǐng)域“《春秋》學”獨盛相映照的,則是史學領(lǐng)域“褒貶書法”的流行,不僅《新唐書》《新五代史》等正史編纂甚重其法,私人撰史亦多偏愛編年體,如王軫的《五朝春秋》、趙瞻的《唐春秋》、王沿的《唐志》、石介的《唐鑒》、梅堯臣的《唐載紀》、孫甫的《唐史記》,莫不效法《春秋》。
究其時代根源,蓋因以《春秋》為代表的編年體史書長于梳理歷史治亂興衰之跡,有“撥亂反正”、穩(wěn)固統(tǒng)治之效,故為當世所重。從歷史編纂學的演進路徑來看,漢代以降,晚出之紀傳體逐漸大行于世,“世有著述,皆擬班、馬,以為正史,作者尤廣。一代之史,至數(shù)十家”。而早出之編年體則相較沉寂,誠如章學誠所言:“自《隋·經(jīng)籍志》著錄,以紀傳為正史,編年為古史,歷代依之,遂分正附,莫不甲紀傳而乙編年。則馬、班之史,以支子而嗣《春秋》,荀悅、袁宏,且以左氏大宗,而降為旁庶矣”。自唐代以來,已陸續(xù)有史家為《春秋》正名:“夫圣人之于《春秋》,所以教人善惡也。修經(jīng)以志之,書法以勸之,立例以明之。……故夫求圣人之道,在求圣人之心,求圣人之心,在書圣人之法。法者,凡例褒貶是也,而遷舍之”。劉知線亦言辭激烈地批評魏晉以來史家“皆言罕褒諱,事無黜陟”,稱《史記》不過是“整齊故事”,“安得比于《春秋》哉”!這些論述,未必準確,但卻不同程度地彰顯出近世史家對紀傳體長期以來“獨大”局面之不滿,以及對早期編年體古史長于“褒諱貶損”之特點的向往。在這一思想的熏染和鼓舞下,中唐以后一股“扶孔左而中興,黜遷固為放命”的風氣油然而生,及至北宋中葉,在現(xiàn)實危機的刺激之下,借助儒學復興之機,終于蔚為大觀,成為官、私修史的一個顯著特點。
關(guān)于《新五代史》的撰述緣起,歐陽修于景祜四年(1037)致尹洙信中寫道:“開正以來,始似無事,治舊史。前歲所作《十國志》,蓋是進本,務(wù)要卷多。今若便為正史,盡宜刪削,存其大要,至如細小之事,雖有可紀,非干大體,自可存之小說,不足以累正史。數(shù)日檢舊本,因盡刪去矣,十亦去其三四。師魯所撰,在京師時不曾細看,路中昨來細讀,乃大好。師魯素以史筆自負,果然。河東一傳大妙,修本所取法此傳,為此外亦有繁簡未中,愿師魯亦刪之,則盡妙也。正史更不分五史,而通為紀傳,今欲將《梁紀》并漢、周,修且試撰次,唐、晉師魯為之,如前歲之議。其他列傳約略,且將逐代功臣隨紀各自撰傳,待續(xù)次盡,將五代列傳姓名寫出,分而為二,分手作傳,不知如此于師魯意如何?吾等棄于時,聊欲因此粗申其心,少希后世之名。如修者幸與師魯相依,若成此書,亦是榮事?!雹贇W陽修與尹洙相交于天圣九年(1031)同在洛陽為官之時,景祜元年(1034)又同任館閣校勘,合撰《十國志》。后雙雙被貶,遂有以《十國志》為底本,重修五代史之議。從信中所言“如前歲之議”一句,可知早在景祐二年(1035),二人已有籌劃,此番乃是具體商定體例、筆法與分工問題。至于其目的,歐陽修所言“聊欲因此粗申其心,少希后世之名”,頗值得玩味。此時正值歐陽修政治生涯的低落期,以其為代表的革新派飽受打壓排擠,甚至一言一行,大為世人所詬,其內(nèi)心之失落惆悵,可想而知,其不無自嘲地感慨道:“五六十年來,天生此輩,沈默畏慎,布在世間,相師成風。忽見吾輩作此事,下至灶間老婢,亦相驚怪,交口議之。不知此事古人日日有也,但問所言當否而已。又有深相賞嘆者,此亦是不慣見事人也??舌凳廊瞬灰娙缤鶗r事久矣!”在此情形之下,仿效孔子著《春秋》之旨,借修史以抒其志,“警后世愚懦者,使知事有當然而不得避”,便成為一種自然而然的順勢應(yīng)時之舉。
二、不沒其實,文省事備
如上所言,歐陽修重修五代史旨在“存其大要”,“非干大體”者,“盡宜刪削”。綜觀全書載錄史事,皆有嚴格義例。如關(guān)于帝紀,“自即位以后,大事則書,變古則書,非常則書,意有所示則書,后有所因則書。非此五者,則否”;關(guān)于兵事,“五代亂世,兵無虛日,不可悉書。故用兵無勝敗,攻城無得失,皆不書”;關(guān)于命官,一般不書,“非常而有故則書”。不可否認,這一帶有鮮明主觀取舍傾向的史料采撰原則,勢必會造成諸多客觀事實的零落,這也是歐史在史料整體性上遜于薛史的一個重要原因所在。不過,從歷史研究的角度客觀指出二者在史料價值上的得失與差異,固然重要,但不能以此作為衡量兩部史書價值高下的主要依據(jù)。一方面,傳統(tǒng)史書尤其是史學名著并非以排比史料為主,而是往往有其明顯的編纂旨趣與記述重心,而且越是在歷史動蕩或王朝?;贾畷r,這一特點體現(xiàn)得愈加明顯,史家述往思來、鑒往訓今的思想也就愈加突出,歐史即是明證。在北宋政權(quán)衰勢盡顯、危機四伏的嚴峻形勢下,不可能要求史家面面俱到、事無巨細地記載五代這段距離自己最近、最具鑒戒意義的紛亂動蕩的歷史,只能是有所側(cè)重,載其大事、要事、亟事,這是時勢使然。進一步講,這種選擇性的記述原則,堪稱北宋中葉以后歷史編纂學的一個整體特征,《資治通鑒》《續(xù)通鑒長編》《建炎以來系年要錄》等繼出之作,在記述歷史方面都不是平均用力、平鋪直敘的,而是各有其重心,在編纂旨趣上與《新五代史》呈前后相繼、交相輝映之勢。既然如此,就不能脫離其成書背景和撰述旨趣,簡單地從史料價值層面加以評述,甚至求全責備,苛求古人。另一方面,今人普遍重視薛史的一個重要原因,乃是因其排纂實錄的特點而借以保存了大量已然散佚的五代實錄等原始文獻,然而這些當代看似彌足珍貴的史料,在北宋中葉多屬完璧,并非遙不可及、難以窺覽。誠如清人所云:“宋初薛史雖成,而各朝實錄具在。觀《通鑒考異》,尚引梁太祖、唐莊宗《實錄》,則歐公時尚在可知也。”綜而言之,對于歐史在采撰上的得失,應(yīng)歷史地加以評析,對于其剪裁去取得法和補正舊史之處,以及在歷史敘事上的成就,不能諱而不談。
如關(guān)于后梁重臣敬翔,兩書所載互有短長,可互為參照。其中,關(guān)于敬翔初因“與人為箋刺”見賞于朱溫一事,薛史僅以“及見,應(yīng)對稱旨,即補右職,每令從軍”數(shù)語略作交代;歐史則據(jù)陶岳《五代史補》詳載君臣二人之對話:“翔見太祖,太祖問曰:‘聞子讀《春秋》,《春秋》所記何等事?翔曰:‘諸侯爭戰(zhàn)之事耳。太祖日:‘其用兵之法可以為吾用乎?翔曰:‘兵者,應(yīng)變出奇以取勝,《春秋》古法,不可用于今。太祖大喜,補以軍職,非其所好,乃以為館驛巡官?!币杂浹缘姆绞郊泻嫱谐鎏娴萌酥?。
此外,歐史還插敘了太祖稱帝以前以臣子侍唐昭宗事:“初,太祖常侍殿上,昭宗意衛(wèi)兵有能擒之者,乃佯為鞋結(jié)解,以顧太祖,太祖跪而結(jié)之,而左右無敢動者,太祖流汗浹背,由此稀復進見。昭宗遷洛陽,宴崇勛殿,酒半起,使人召太祖入內(nèi)殿,將有所托。太祖益懼,辭以疾。昭宗日:‘卿不欲來,可使敬翔來。太祖遽麾翔出,亦佯醉去?!贝颂幩涬m事非關(guān)要,卻不失精彩,以細節(jié)描寫點出了朱溫、敬翔二人由來已久之密切關(guān)系,而朱溫小心謹慎、如履薄冰的性格特點,更是躍然紙上。
至于敬翔纂修《大梁編遺錄》一事,在歐陽修看來,似為“非干大體”的“細小之事”,故闕而不載,薛史則概述其事:“初,貞明中,史臣李琪、張袞、郄殷象、馮錫嘉奉詔修撰《太祖實錄》三十卷,敘述非工,事多漏略。復詔翔補緝其闕,翔乃別纂成三十卷,目之曰《大梁編遺錄》,與實錄偕行”。
另如《李襲吉傳》,薛史所記篇幅頗為冗長,其中言及晉王欲罷兵而與后梁通好事,不惜筆墨載錄李襲吉奉晉王命所致梁太祖之書信全文,這種不加修飾的筆法,顯然帶有成書倉促而不免草創(chuàng)的特點,且書信內(nèi)容本身并無顯著史料價值,不過長于辭令而已。從歷史編纂學的角度而言,未免顯得拖沓冗贅。反觀歐史,則徑直削而不錄,只摘其關(guān)鍵語句,點出李襲吉文章之妙,簡約而不失巧妙。其言日:“襲吉博學,多知唐故事。遷節(jié)度副使,官至諫議大夫。晉王與梁有隙,交兵累年,后晉王數(shù)困,欲與梁通和,使襲吉為書諭梁,辭甚辨麗。梁太祖使人讀之,至于‘毒手尊拳,交相于暮夜,金戈鐵馬,蹂踐于明時,嘆日:‘李公僻處一隅,有士如此,使吾得之,傅虎以翼也!顧其從事敬翔日:‘善為我答之。及翔所答,書辭不工,而襲吉之書,多傳于世。襲吉為人恬淡,以文辭自娛,天祜三年卒。以盧汝弼代為副使?!贝硕涡形模胺Q歐史長于史料剪裁和歷史敘事的一個縮影。以此來看,歐陽發(fā)贊其父所纂之書“文省而事備”,雖不免溢美之詞,但并非全無根據(jù)。同樣,王辟之批評薛史“史筆無法,拙于敘事”,雖不乏時代成見,卻也并非無的放矢。
除剪裁有法外,因晚出之故,歐史所據(jù)史料更廣,遍采《五代史補》《北夢瑣言》《五代史闕文》《玉堂閑話》《洛陽縉紳舊聞記》《南唐近事》《江南別錄》《江南野史》等宋人野史筆記,取其人事之記而去其讖緯、怪異之說,頗能補舊史之闕。對此,王鳴盛有言:“歐史喜采小說,薛史多本實錄”,“大約實錄與小說互有短長,去取之際,貴考核斟酌,不可偏執(zhí)?!尚≌f未必皆非,依實錄未必皆是”。誠為確論。
如關(guān)于梁太祖朱溫之兄廣王全昱,薛史記載甚略:“廣王全昱,太祖長兄,受禪后封。乾化元年,還睢陽,命內(nèi)臣拜餞都外。王出宿至于偃師,仍詔其子衡王友諒侍從以歸。庶人篡位,授宋州節(jié)度使。貞明二年,卒”。僅以只言片語概述其生平。歐史則詳述其酒后博戲詆斥太祖事:“太祖將受禪,有司備禮前殿,全昱視之,顧太祖日:‘朱三,爾作得否?太祖宴居宮中,與諸王飲博,全昱酒酣,取骰子擊盆而進之,呼太祖日:‘朱三,爾碭山一百姓,遭逢天子用汝為四鎮(zhèn)節(jié)度使,于汝何負?而滅他唐家三百年社稷,吾將見汝赤其族矣,安用博為!太祖不悅,罷會。全昱亦不樂在京師,常居碭山故里?!币约毠?jié)之事盡顯廣王與太祖之矛盾沖突。從史料來源看,薛史由于專據(jù)《后梁實錄》,故于此等兄弟之間嫌隙事,亦諱而不書。歐史則無所避忌,據(jù)王禹傅《五代史闕文》直書其事。王鳴盛贊其“采小說補人最妙”。
再如《張全義傳》,薛史所載甚詳,大書其治洛善政,極盡褒獎?wù)Z,稱其“樸厚大度,敦本務(wù)實,起戰(zhàn)士而忘功名,尊儒業(yè)而樂善道。家非士族,而獎愛衣冠,開幕府辟士,必求望實。屬邑補奏,不任吏人。位極王公,不衣羅綺,心奉釋、老,而不溺左道。如是數(shù)者,人以為難。自莊宗至洛陽,趨向者皆由徑以希恩寵,全義不改素履,盡誠而已”。甚至對于“凡百姓有詞訟,以先訴者為得理,以是人多枉濫,為時所非”,以及“嘗怒河南縣令羅貫,因憑劉后譖于莊宗,俾貫非罪而死,露尸于府門,冤枉之聲,聞于遠近”等事,但歸之為“少長軍中,立性樸滯”所致,諱之日“良玉之微瑕”。歐史雖將其列入“雜傳”,貶抑之意甚顯,但觀其行文,似更近于直書其事,無論是梁亡之后,張全義向莊宗“泥首待罪”,“猶不自安,乃厚賂劉皇后以自托”,還是因泄私憤,冤殺監(jiān)軍,以及“聽訟,以先訴者為直,民頗以為苦”,均直書無隱。尤其是關(guān)于治洛一事,后世學者頗存異議,王禹傅稱其“托跡朱梁,斫喪唐室,惟勤勸課,其實斂民附賊,以固恩寵”,并歷數(shù)其立場“翻覆”“剝下奉上”“御家無法”“附勢作威”等罪狀;王鳴盛亦認為張齊賢《洛陽縉紳舊聞記》備言全義治洛事,“未必皆真,即有之,亦意在殖谷積財,以助亂逆”,進而批評薛史“何得徇《實錄》曲加推譽”?綜合諸說,此事盡管實錄及野史中不乏夸大溢美之詞,但并非子虛烏有,換言之,張全義傾力治洛是真,動機有待商榷,此為爭論之焦點?!杜f五代史》成書倉促,又有立五代為正統(tǒng),以正趙氏政權(quán)合法性的現(xiàn)實需要,即如王夫之所言:“宋之得天下也不正,推柴氏以為所自受,因而溯之,許朱溫以代唐,而五代之名立焉”。故于張全義之事跡,多本之《后梁實錄》《莊宗實錄》而未加詳考,以致虛美之跡甚是顯著。不過,在五代史觀問題上,除傳統(tǒng)的正閏之論外,有關(guān)后梁的正、偽之辨,自后唐以來,以至宋代前期,一直爭議不休。從王禹傅批評張全義的激烈言辭來看,顯然視梁為偽,故于張全義朝秦暮楚、反復無常之貳臣行徑,數(shù)加譏誚。再看歐史之記載:“是時,河南遭巢、儒兵火之后,城邑殘破,戶不滿百,全義披荊棘,勸耕殖,躬載酒食,勞民畎畝之間,筑南、北二城以居之。數(shù)年,人物完盛,民甚賴之。及梁太祖劫唐昭宗東遷,繕理宮闕、府廨、倉庫,皆全義之力也。全義初名言,唐昭宗賜名全義。唐亡,全義事梁,又請改名,太祖賜名宗夷。太祖猜忌,晚年尤甚,全義奉事益謹,卒以自免?!奔炔谎谄渲温逯?,肯定其“人物完盛,民甚賴之”的歷史作用,又著意凸顯其輔佐梁太祖東遷之功,尤其是“皆全力之力也”“全義奉事益謹”諸句,尤耐人尋味。較之薛史之“譽之不容口”,《五代史闕文》“備言其丑惡”,這種看似折中的處理,似更近乎歷史之真相,可視作歐陽修“欲著其罪于后世,在乎不沒其實”之著史思想的一個重要注腳。
總之,歐史不乏刪削失節(jié)處,整體記載頗顯闊略,須與薛史比較而觀。但同時應(yīng)注意到,造成這一“缺陷”的根本原因乃是其“意主斷制”的義例,也就是后人所說的“著述自有體要”的問題,故“不宜以紀載叢碎,自貶其體”。若簡單地從史料層面相苛求,難稱平情之論。此外,歐陽修并非一意模擬《春秋》褒貶書法,他也重視孔子“慎重而取信”的態(tài)度,在史料采撰上亦不失謹嚴,如以金石證史,注重實地考察和口述史料等,這也是宋代歷史編纂學的一個重要特點,對此,學界已多有論述,此不具言。
三、粗申其心,述往訓今
重視發(fā)論,是歐史在歷史編纂學上的另一顯著特色,與其在史料剪裁方面“存其大要”的思想相映襯,所論問題多系五代之弊政,借古喻今,體現(xiàn)出深沉的歷史憂患意識。柴德賡先生有言:“他在論中反復慨嘆五代是個黑暗時期,用來反襯宋朝的太平,……他對這一時期的人物,也是否定的多,肯定的少。如馮道、張全義等人當時有好評,歐史痛加貶斥。他對當時社會上的貪污、殘暴行為,盡量揭露,愛憎分明,議論不茍。讀歐史往往使人精神為之一振?!比珪掷镄虚g,處處煥發(fā)出熾烈的思想感情和涌動的時代氣息,但并非只是用以反襯當世太平,更為重要的是講出對時代之亟和現(xiàn)實弊政的看法?,F(xiàn)擇其要者予以分析。
一是重人事的思想愈加突出,不記災異,唯言人事,專從人事層面反思歷史盛衰。面對五代錯綜紛亂的歷史局面,歐陽修大聲疾呼道:“嗚呼!盛衰之理,雖日天命,豈非人事哉!”其論唐莊宗得失天下之由日:“豈得之難而失之易歟?抑本其成敗之跡而皆自于人歟?《書》日:‘滿招損,謙得益。憂勞可以興國,逸豫可以亡身,自然之理也。故方其盛也,舉天下之豪杰莫能與之爭;及其衰也,數(shù)十伶人困之,而身死國滅,為天下笑。夫禍患常積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豈獨伶人也哉!”文字不長,但立論深刻,借莊宗之例,道出了古往今來帝王成敗之跡皆系人事的“自然之理”,其中所蘊含的防微杜漸的思想,尤發(fā)人深思。細細讀來,不僅是對過往歷史的總結(jié),也暗含著對現(xiàn)實社會的憂思。
另如對于前蜀史書中“至于龜、龍、麟、鳳、騶虞之類世所謂王者之嘉瑞,莫不畢出于其國”的記載,歐陽修深有異議,指出,《春秋》記事止于哀公十四年“西狩獲麟”絕筆事,實體現(xiàn)出孔子譏刺亂世之意:“‘西狩,非其遠也;‘獲麟,惡其盡取也。狩必書地,而哀公馳騁所涉地多,不可遍以名舉,故書‘西以包眾地,謂其舉國之西皆至也。麟,人罕識之獸也,以見公之窮山竭澤而盡取,至于不識之獸,皆搜索而獲之,故日‘譏之也?!彼^“麟”,只是罕見之獸而已,“前有治世如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之世,未嘗一出,其一出而當亂世,然則孰知其為瑞哉?”以其為王者之瑞,乃后人附會之說,實不足取。以此類推,鳳在舜時,被視為瑞鳥,然其后屢見于亂世,可知祥瑞之說不足為信。至于龜,不過淤泥沼澤中常見之物,“其死而貴于卜官者,用適有宜爾”,《大戴禮記》“以其在宮沼為王者難致之瑞”,亦不知何據(jù)。至于騶虞,西漢時尚指宮中豢養(yǎng)動物的小吏,后世轉(zhuǎn)以瑞獸視之,更是牽強附會之說。凡此之類,歐陽修皆一一辨其誣枉之處。孔子有云:“《書》之失誣,……疏通知遠而不誣,則深于《書》者也?!睔W陽修可謂深諳孔子著史之意,他認為欲以破除各種符命、讖緯詭怪之言的迷惑,惟有從人事角度總結(jié)歷史興亡成敗之跡:“自秦、漢以來,學者多言祥瑞,雖有善辨之士,不能祛其惑也?!豢纪跏现耘d亡成敗者,可以知之矣?;蛞詾橐煌跏喜蛔阋援斨?,則視時天下治亂,可以知之矣”。截然區(qū)分人事與鬼神之論,明言:“專人事,則天地鬼神之道廢;參焉,則人事惑”。這是全書在歷史思想上的一個顯著特點,也是時代風氣在歷史編纂學領(lǐng)域的集中體現(xiàn)。
二是鑒往知來,借五代史事集中道出對現(xiàn)實問題的痛切看法,即其在致尹洙信中所言“粗申其心”。如關(guān)于唐末白馬之禍一事,歐陽修并非簡單地以后梁篡唐、王朝更迭視之,而是仔細審視其背后所暗藏的歷史治亂規(guī)律,他痛心疾首地寫道:“凡捂紳之士與唐而不與梁者,皆誣以朋黨,坐貶死者數(shù)百人,而朝廷為之一空”。將朋黨為患視為壓垮唐王朝的最后一根稻草,并由此對朋黨之由來及危害細加辨析。在其看來,進朋黨之說者,欲在“空人之國而去其君子”,“孤人主之勢而蔽其耳目”,“奪國而與人”,居心甚毒,一旦名目既成,罪名既定,往往波及甚廣,為害甚劇,凡與之關(guān)聯(lián)者,舉凡親戚故舊、交游執(zhí)友、宦學相同、門生故吏,皆可以黨羽同罪處之。長此以往,君子屏退,小人道長,“使人聞善不敢稱譽,則人主之耳不聞有善于下矣,見善不敢薦引,則人主之目不得見善人矣。善人日遠,而小人日近,則為人主者,倀倀然誰與之圖治安之計哉?”君主長期閉目塞聽,實與瞎子、聾子無異,成為徹底的“孤家寡人”,人主之柄既岌岌可危,亡國之日也就近在咫尺了。只要稍加聯(lián)系歐陽修所處時代背景即可發(fā)現(xiàn),此段朋黨之論,并非僅為感懷舊史,而是有的放矢。其時正值以呂夷簡為代表的朝廷守舊勢力當權(quán)之時,范仲淹、歐陽修、尹洙、余靖等革新派代表人物備受打壓,陸續(xù)被排擠出朝,貶謫地方,其追隨者亦盡逐之。面對政治危境,以及時人不解,“交口議之”的局面,歐陽修立場堅定,撰《朋黨論》予以回擊,向仁宗力陳“朋黨之說自古有之,惟幸人君辨其君子小人而已。大凡君子與君子以同道為朋,小人與小人以同利為朋”的“自然之理”。歐史中就白馬之禍而引發(fā)的大段史論,在觀點上與《朋黨論》絕相類似,飽含著歐陽修在政治思想上的訴求,文末所發(fā)出的痛切呼聲:“嗚呼,朋黨之說,人主可不察哉!《傳》日‘一言可以喪邦者,其是之謂與!可不鑒哉!可不戒哉!”更是集中體現(xiàn)了其對仁宗明辨君子、小人的殷切寄望。誠如趙翼所論:“蓋宋仁宗時,朝右黨論大興,正人皆不安其位,故借以發(fā)端,警切時事,不覺其大聲疾呼也?!迸簏h之說,既是歐陽修觀察和評論五代歷史的一個重要視角,也自然地成為其應(yīng)對當時政治角力的重要工具。
而與朋黨之論緊密相關(guān)者,是用人之論?!叭钨t”一直是歷代史家倍加關(guān)注的問題,歐陽修自不例外。他以周世宗善于用人為例指出:“嗚呼!作器者,無良材而有良匠;治國者,無能臣而有能君。蓋材待匠而成,臣待君而用。故曰,治國譬之于奕,知其用而置得其處者勝,不知其用而置非其處者敗。”饒有興味的是,歐陽修并未刻意論述人才不世出的問題,而是更多地感慨良君難遇。在其看來,治國之君與亂國之君的根本區(qū)別即在于,前者“能置賢智于近,而置愚不肖于遠,使君子、小人各適其分,而身享安榮”;后者則“常置愚不肖于上,而強其不能,以暴其短惡,置賢智于下,而泯沒其材能,使君子、小人皆失其所,而身蹈危亡”。這一思想,同樣暗含著對仁宗的一種寄托,希望其能效法周世宗知人善任,銳意改革,中興宋室,同時也是歐陽修求賢若渴、嫉惡如仇性格的彰顯。綜觀其宦海生涯,無論是早年為臺諫之時,還是貶謫十年復出以后,均不遺余力地舉薦賢才,彈劾庸懦之士,可謂初心不改,一以貫之。
這種述往訓今的思想,在論及五代軍制沿革問題時,體現(xiàn)得尤為顯著。一則雖然五代軍制“后世無足稱焉”,然侍衛(wèi)親軍之制,則為北宋所沿用;二則征伐廢置為時代之亟,北宋一朝之大政,故詳述其源流。在歐陽修看來,自后漢、后周以來,侍衛(wèi)司長官都指揮使“其職益重,……凡朝廷大事皆決侍衛(wèi)獄”。后漢時,“史弘肇為都指揮使,與宰相、樞密使并執(zhí)國政,而弘肇尤專任,以至于亡”。然由于其時“方鎮(zhèn)各自有兵,天子親軍不過京師之兵而已”,故為害尚不顯著。今則不然,“方鎮(zhèn)名存而實亡,六軍諸衛(wèi)又益以廢,朝廷無大將之職,而舉天下內(nèi)外之兵皆侍衛(wèi)司矣。則為都指揮使者,其權(quán)豈不益重哉!”其不無憂慮地指出:“語日:‘涓涓不絕,流為江河。熒熒不滅,炎炎奈何?可不戒哉!”考慮到北宋立國以來,一直以節(jié)制武將兵權(quán)、強化皇權(quán)為急務(wù)的策略,以及歐陽修本人一貫強烈的“尊王”思想,此處史論,亦可謂盡顯憂世之思。
除此之外,書中就薄斂、節(jié)用、安民、用兵、攘夷等問題,亦有重要論述,如批評吳越錢氏“重斂其民以事奢僭”“虐用其人甚矣”;以后梁與吳兵力強弱懸殊而勝敗難料為例,感嘆“兵者兇器,戰(zhàn)者危事也,可不慎哉”;強調(diào)“夷狄之于中國,有道未必服,無道未必不來,蓋自因其衰盛。雖嘗置之治外,而羈縻制馭恩威之際,不可失也”,凡此,皆與當時的時代背景有關(guān)。雖然五代已漸成遙遠之過去,但對于這段紛擾動蕩的歷史,歐陽修始終戒之、慎之,似乎亂世未遠,近在眼前。其于書中發(fā)出的種種呼聲,雖然不乏過激、偏頗之論,但多數(shù)因其厚重的歷史感而發(fā)人深思。邵晉涵稱其“筆墨排騁,推論興亡之跡,故讀之感慨有余情”,堪為知音。
需要注意的是,關(guān)于《新五代史》的史論價值,應(yīng)辨證地予以認識,尤其是書中極重人事而不載讖緯、災異之說的特點,不能簡單地視為對《舊五代史》的超越。五代時期,兵革不息,政權(quán)更迭頻仍,武夫當權(quán),文人仰承鼻息,多為之粉飾,以致實錄中各種圖讖之說頻出,假借天命神意以證其政權(quán)之正統(tǒng)性。薛史成于宋初,時宋室基業(yè)未固,亟需立五代為正統(tǒng)以正趙氏政權(quán)之合法性,故多承襲五代實錄之舊說,以致書中保留了許多五代君王登基立國時的讖緯之說,本紀論贊中更是充斥著濃厚的天命觀。至仁宗時期,宋朝立國已近百年,已無需再作正閏之辨,綿延國祚成為新的時代亟務(wù),故盡刪讖緯、災異之說而專論歷史盛衰,亦是時代使然,無須刻意拔高。不過,重視史論以及歷史盛衰思想的凸顯,確為北宋中葉歷史編纂學的顯著特點,也是相較于宋初一個明顯的發(fā)展趨勢。
從以上所論三個方面,可大致看出《新五代史》鮮明的時代性,北宋中葉的歷史危機、理學山雨欲來的學術(shù)特點,以及歐陽修本人的治學趣向,決定了其“存其大要”和“述往訓今”的撰史旨趣,這也是當時官、私修史的一個重要趨勢。歐史之所以能與薛史并列正史,其價值亦源于此。然而,既然“著述自有體要”,其在歷史編纂上必然是既有明顯側(cè)重,亦有所輕忽,“后之論者,每議其略”,可謂切中肯綮。舉凡五代之“禮樂、職官、食貨之沿革,削而不書”,導致“唐宋之際典章制度,因革損益,闕焉不詳”,不能不說是一大缺憾。究其原因,既是囿于其“意主斷制”的編纂義例,也反映出歐陽修對五代歷史的明顯偏見。實際上,歐陽修并非不重視典章制度,《新唐書》諸志詳于舊書即是明證。只不過,唐亡宋興的正統(tǒng)史觀決定了其在歷史思想上主要以唐朝為師法對象,至于五代,則始終以鑒戒為主,故《新五代史》詳于理亂興衰,而略于典章經(jīng)制,也就不足為奇了。另,歐陽修刻意師法《春秋》,固有其時代需要,然不免以辭害意,其弊不減于《新唐書》。對此,乾嘉史家多有辨析。如錢大昕指出:“歐陽公《五代史》,自謂竊取《春秋》之義,然其病正在乎學《春秋》。如《唐廢帝紀》‘清泰三年十一月丁酉,契丹立晉,案《春秋》‘衛(wèi)人立晉,晉者,公子晉也。立者,立其人也。此紀石敬瑭事,當云‘契丹立石敬瑭為晉帝,方合史例。今乃襲用‘立晉之文,此《史通》所譏‘貌同而心異者也?!蓖貘Q盛亦斥其“師心自用,……案之史法,其失不小”。這種削足適履般地模擬古法,當為后世學者所深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