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問西東：立意的野心與敘事的深滑

電影《無問西東》謀篇布局上大量使用了蒙太奇手法，用插敘閃回的方式講述了三段時空，幾個青年人之間的故事，幾段故事發(fā)生的時代不同，但彼此卻存在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這場跨時空漫長敘事，在編劇亦即導演李芳芳的安排下暗流涌進，整部電影在結(jié)構(gòu)架設(shè)、內(nèi)在節(jié)奏的鋪排上，明顯跟隨“多米諾骨牌”和“蝴蝶效應(yīng)”向前推進。先來理清一下故事的主線：

1923年清華學堂的學生吳嶺瀾（陳楚生飾）在人生迷茫困頓時，偶然間聽到來華訪問的印度大詩人泰戈爾一句“不要走錯路，不要惶恐，不要忘記你們的真心和真性”的演講，讓他開始思考生命的意義，并在隨清華南遷至云南后，在日軍炮火連天的兇險環(huán)境下，仍然傳道授業(yè)，很好完成了那個時代一代學人的風范與修養(yǎng)。西南聯(lián)大時期的吳嶺瀾鼓舞青年才子沈光耀（王力宏飾），使其放棄優(yōu)越條件和祖訓，走上當兵道路，成為了一名優(yōu)秀的飛行員，沈光耀又多次救濟過陳鵬（黃曉明飾），陳鵬和王敏佳（章子怡）以近乎生命的代價教會了李想（王敏佳另一名男同學）什么是愛，在愧疚與自責下，為了完成自我救贖的李想用自己的生命救下了張果果（張震飾）的父母，張果果又救助了四個雙胞胎姐妹……

三個時空下的幾段故事就這樣被串聯(lián)起來。

看電影之前專門百度了導演李芳芳，16歲出版散文集《十七歲不哭》，并改編成同名電視劇，獲得當年飛天獎和金鷹獎一等獎，2009點電影處女座《80后》入圍東京國際電影節(jié)，可以說作為作家出道的新銳導演，很有天賦了。又是李安紐約電影學院的同門師妹，學院派、作者個人風格都非常強烈。

電影整體感覺與吳宇森導演的野心之作《太平輪》類似，都試圖通過幾段年輕人的愛恨糾葛窺探時代傷痕，融入中國近現(xiàn)代百年歷史的滄桑巨變，電影中“愛情、親情、責任”都有，“小我與大我、個人與時代、愛情與戰(zhàn)爭”俱在，并且囊括了“人文、歷史、人生、命運、哲學”等諸多電影美學的宏大母題，企圖演繹出一種現(xiàn)實與浪漫結(jié)合的史詩氣質(zhì)，但，犯了很多年輕又有才華的導演同樣的毛病——貪大求多。整體上呈現(xiàn)出一種史詩的野心氣質(zhì)，但電影敘述語言隨劇情深入又整體走向滑坡。

電影《無問西東》據(jù)說2012年就已經(jīng)拍好了，中間幾易其稿，多次補拍，給我的心理預(yù)期是，至少與章子怡另一部重要影片《一代宗師》伯仲之間，但王家衛(wèi)畢竟是老江湖，那種年代感的韻味其他人學不來，也拍不出來。但不可否認的是李芳芳作為學院派導演的基本功和導演才華還是有的，可能是因為女性導演的緣故，電影中故事推進的緩慢瑣碎與電影語言敘述的缺乏節(jié)制，讓觀影體驗有些疲憊（從同去觀影的朋友出來后的抱怨可以知道），且初執(zhí)導筒的貪大求多，什么都想表達的結(jié)果就是什么都講不好。時空的閃回處理不夠流暢，黑屏方式轉(zhuǎn)接劇情顯得生硬干澀，這些都是不足。但作為新人導演，作為其導演生涯第二部大制作電影，對幾位主演演技的挖掘，尤其黃曉明和王力宏近幾年的表演生涯，無疑很成功。在表現(xiàn)一個時代下幾對青年人對生命價值的執(zhí)著與實踐，故事的立意與格局，都是值得肯定的。李芳芳導演頗得香港新浪潮電影神韻，閃現(xiàn)出與早起許鞍華同樣難能可貴的電影才華。

電影中體現(xiàn)出的獨立價值品味值得贊賞，電影通過吳嶺瀾朗誦泰戈爾的詩：當我在你們這個年紀，有段時間，我離群索居，獨自思考。而那些站在泰戈爾的身邊保持獨立人格的人，是當時最卓越的一群人，有王國維、梁啟超、梅貽琦、梁思成、林徽因、徐志摩等，這些人站在那里，自信而篤定。

幾段最具觸動的鏡頭出現(xiàn)在章子怡飾演的王敏佳身上。首先，王敏佳和男同學李想為警告毆打老師的師母寫的一封信，加上老師對結(jié)發(fā)妻子極其冷漠的態(tài)度，讓其妻將自己婚姻生活中的一切不幸歸因于王敏佳，認為王敏佳勾引了自己的丈夫。而此時正趕上了“文化大革命”那個特殊年代，王敏佳在一次批斗中被不明真相的群眾打成重傷，電影在此顯現(xiàn)出冷峻與犀利，荒謬的年代與群眾的愚蠢，發(fā)泄在一個單純善良美麗的青春少女身上，給觀眾帶來極大的心靈震撼，這種震撼的預(yù)期來自美好與殘忍的強烈對比所形成的心理落差。

魯迅說“悲劇就是將最美好的東西撕裂給人看”，而同樣作家出道的李芳芳深諳此道，在此處著墨甚多，鋪墊很好，在章子怡身上牽扯出三個男人，儒雅的老師情愫暗流深涌，對結(jié)發(fā)妻子多年相視陌路，同班兩個暗戀她的男同學，一個為了實現(xiàn)自己支邊的夢想，選擇了放棄王佳妮。人性的自私、愛情的虛偽和時代的荒誕都演繹了出來。

影內(nèi)在結(jié)構(gòu)上依然延續(xù)了主線的兩種效應(yīng)：多米諾骨牌和蝴蝶效應(yīng)——小時候的王敏佳因為小小的虛榮心（想和偉大領(lǐng)袖合影），導致了后來一系列謊言與荒誕，最終導致了自身的悲劇。很多時候，我們很小的一次選擇，就能改變整個人生軌跡，這有可能歸為宿命，但這種偶然性實實在在決定著我們?nèi)松穆吠?。一切皆有來由，當你老了，往回倒敘你的一生，你的婚姻，你的生活一切都有來由，臉上的一條皺紋和一根白發(fā)都有具體的來由。

其實還有一種說法是這樣的：在白天，我們的左右腦中，左腦掌管理性，右腦則相當善于想象和富有創(chuàng)造性。在我們睡覺的時候，尤其是淺眠時，右腦依舊會工作，只是這時右腦沒有了左腦理性的控制，便會誕生許多稀奇古怪的事物，不再符合正常的邏輯。這就是怪夢形成的原因之一。

因“人一到群體中，智商就嚴重降低，為了獲得認同，個體愿意拋棄是非，用智商去換取那份讓人備感安全的歸屬感?！?《烏合之眾》這么批判人的群體性。

這部電影最震撼人心的一幕，應(yīng)該就是印證這句話的一幕。在無知愚昧的群眾的一頓群毆之后，眼看著眼前這朵花鮮血淋漓地躺在大雨滂沱的廣場上，氣氛壓抑到極致。然而，在所有人都認為王敏佳必死無疑的時候，陳鵬的出現(xiàn)讓悲劇的氛圍開始緩和，直到在挖好的墓地邊上，將死的王佳妮在大雨的沖刷下逐步清醒過來，她看到陳鵬雨淚縱橫的臉時，王佳妮看到了地獄中著亮的一絲光，她并沒有死。在經(jīng)歷生死之后王敏佳對陳鵬說：“我不敢睡著，一睡著就夢到自己一直往黑暗處掉，一直掉?！标慁i說：“你別怕，我就是哪個給你托底的人，我會跟你一起往下掉。不管掉的又多深，我都會在下面給你托著。我什么都不怕，就怕掉的時候把我推開，不要我給你托著?！?/p>

這是全片最感人的一段對話，絕望的王敏佳在陳鵬的這句話和擁抱中又找回了繼續(xù)生存下去的希望。

電影在主線敘事之中，似乎要滑向風格濃烈的中國第五代導演的敘述行列，但作為導演新生代，顯然沒有任何可能性，能在張藝謀陳凱歌這些人中“虎口奪食”，殺出重圍，中國寫時代與人性悲劇不可能再有超越《霸王別姬》與《活著》的了，我可以斷定。她顯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并安排了黃曉明這條主線，這條線的安排，削弱了電影的悲劇氣質(zhì)與優(yōu)秀品相，但作為新銳的年輕導演，顯然也并沒有朝著那條路子走下去的意思，李芳芳給了電影黑夜里一絲看得見溫暖的人性曙光，王敏佳在陳鵬的解救下死里逃身。

相較于第五代導演用徹底的黑暗絕望反現(xiàn)希望的方式，年輕導演用一絲暗淡的曙光溫暖人心，喚醒人性的表達，我認為更合乎時代人心。

電影企圖通過年代優(yōu)秀的知識分子呈現(xiàn)百年中國滄桑巨變與人心吊詭的遷徙變質(zhì)，但限于導演的電影敘述能力，張震這一段上顯然捉襟見肘，企圖表達當代人群可供普世的價值觀念注定是要失敗的。

電影中的張震無法代表這個高樓林立、燈紅酒綠中都市男女的精神狀態(tài)，當下中國唯獨信仰缺失之外，最不缺的就是價值觀，且五花八門、千奇百怪，但與前兩段的時空故事顯然都找不到星點的延承，無論表現(xiàn)或者內(nèi)容上。

逝去時代里那些濃烈的、高尚的精神狀態(tài)，與當下的精明算計、明哲保身、勢力狡黠形成了格格不入價值對比，當下正是一個與“遵從真心與真性”漸行漸遠的時代。導演用意明確，以抗戰(zhàn)前期王力宏飾演的清華才子駕機裝艦，以身赴死獻身報國，以黃曉明飾演的知識青年遠赴青海羅布泊，隱姓埋名為國家成功實驗出原子彈兩個時代的人物事件，與張震代表的當下社會，救助4個雙胞胎姐妹時，前后眾人的勸告及表現(xiàn)，形成鮮明的對比。

導演在有意為之，隱晦表達？電影是不是暗含了這種批判性？或許是，但不得而知，也或許是電影本身的敘事障礙。

如果電影有所延伸的話，那一定都在片名中隱喻了：“愿你在迷茫時，堅信你的珍貴，愛你所愛，行你所行，聽從你心，無問西東?！?/p>

——寫于2018/01/14

作者簡介：何謝橋，甘肅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用筆名蘇牧笙，原名朱亞龍。大學期間開始創(chuàng)作，有文字散見《飛天》、《北方作家》、《蘭州日報》、《蘭州晚報》、《酒泉日報》、《家園文學》、《夢陽》、《玉門文苑報》等。有作品獲“第四屆全國青少年作家記者杯”散文類一等獎，首屆“絢麗思路、魅力文博”全國征文散文類三等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