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云
不能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曾幾何時,這句話成了家長給孩子報各種補習班的最好理由。因家境貧困,山西的單親媽媽鄧敏一度拒絕補課,自己主抓兒子的學習。但兒子上初中后,成績下降,她又漸漸無力輔導。眼見老師課上“不盡力”,課外開補習班,她只好隨大流,咬牙帶兒子“上了車”??砂嘿F的補課費壓得她喘不過氣來,終于,她承受不住壓力,憤而反抗——
重金讀名校仍難逃補課
2015年9月1日,38歲的鄧敏把兒子鄧元斌送到了太原市一所私立初中報完到,心想,這下好了,兒子從未經(jīng)歷過補課,可終歸還是進了中考的“保險箱”。然而,之后發(fā)生的事情卻讓她應接不暇。
鄧敏出生在山西省太原市,是太原一家商場的服裝導購員。2009年,丈夫因癌癥去世后,她與6歲的兒子鄧元斌相依為命,艱難度日,自然也將人生的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孩子身上。
鄧元斌剛讀小學時,成績一般。當時,有不少朋友給孩子在校外報輔導班,并建議鄧敏也給兒子報個班,還說不給孩子補課的媽媽都是不負責任的媽媽。鄧敏想,小學課程難不到哪兒去,就自己在上班之余,花大量時間輔導兒子功課。所幸,鄧元斌的成績很快追了上來,并一直名列前茅。
2015年,13歲的鄧元斌面臨小升初。都說初中是最關(guān)鍵的階段,鄧敏不敢怠慢,她知道自家劃片的公立初中很一般,打聽了一圈,格外看好市里的一所私立初中。該校教學質(zhì)量不錯,中考上線率較高,當然,學費也很高。
鄧敏左思右想,把銀行存折上的數(shù)字看了又看,最終帶著兒子參加了那所私立初中的入學考試,又咬牙交納了高額學費。2015年9月,鄧元斌順利進入了該中學。
新學校里藏龍臥虎,鄧元斌天資一般,只能靠后天努力拼命追趕。鄧敏又試著幫孩子輔導了一陣子學習,可隨著兒子所學內(nèi)容越來越深,僅高中學歷的她漸感吃力,加上工作繁忙,她只好放棄了輔導兒子功課。
初一上學期,鄧元斌的學習還算不錯,可進入下學期后,成績逐漸下滑,尤其是數(shù)學,有一次考試竟然勉強及格!鄧元斌一掃往日的自信,成天耷拉著腦袋,沒精打采的。
鄧敏斷言兒子上課沒好好聽講,鄧元斌卻一再抱怨,說數(shù)學老師楊澤上課只講個大概,安排他們做的題目也都比較基礎,試卷上卻有很多課外延伸甚至超綱超限的考題。
鄧敏不相信,說:“既然如此,班上怎么也有不少考高分的同學?”鄧元斌更加委屈,說:“那是因為人家都在楊老師的補習班上補課!”
當天晚上,鄧敏在班級微信群里私信了幾個關(guān)系不錯的家長,證實了兒子的話。由于楊老師小有名氣,補習班一個課時就收費100塊錢。鄧敏聽到這兒,不由咂了咂舌——這都夠她買一個星期的菜了。
見媽媽為難,鄧元斌不干了,非要報楊老師的補習班,說身邊同學都在上,他不上會被孤立。他拿出一個寫得密密麻麻的本子,說是找同桌借的上楊老師補習班的筆記。鄧敏仔細看了一下,發(fā)現(xiàn)果然有許多數(shù)學書上沒有但試卷上涉及的內(nèi)容。
楊澤的補習班掛靠在校外一家培訓機構(gòu)。鄧敏想,她都重金送兒子進好初中了,不能功虧一簣。她去實地考察,看到不大的教室里擠滿了孩子。猶豫了一下,鄧敏還是找楊澤給兒子報了名。她開玩笑地對楊澤說,如果他課內(nèi)多講點兒,課外也不用那么辛苦給娃補課了。楊澤攤了攤手,說現(xiàn)行教學大綱和考試大綱是兩回事,很多家長都要求他給孩子“補差”,他只好在校外給孩子“開小灶”了。
從2016年4月起,鄧元斌開始在楊澤的補習班上課。一段時間后,他的數(shù)學成績果然有了顯著提高。
壓力山大憤而投訴
當年丈夫從患病到去世,已經(jīng)掏空了這個家。如今,兒子這筆昂貴的補課費,成了壓在鄧敏身上的重擔。她在家附近酒吧找了個夜間保潔的工作,白天上班,夜晚兼職,累得半死,但她覺得值。
初二一整學年,鄧元斌一直跟著楊澤的補習班學習,成績穩(wěn)定在中等偏上。班主任說,他考重點高中問題不大。鄧敏很高興,更加拼命掙錢。
2017年6月,由于身體長期透支,鄧敏工作時幾次差點暈倒。但她想著兒子馬上要放暑假了,課程一停,她就能稍稍喘口氣了。沒想到月底的一天,鄧元斌回家說,楊老師開了暑期特訓班。她一聽頭都大了。
鄧元斌告訴鄧敏,楊老師說辦暑假班是應廣大家長要求,要給初三階段留出充裕的復習時間,言下之意,假期要講新課。20天3600塊錢,這個收費再次讓鄧敏吃驚,這一下就抵她一個多月工資了。
她跟兒子商量,說要不暑假放松放松,不補課了。鄧元斌一口否決,說平時跟他成績差不多的同學都報了名,他不報,以后考試心里就沒底兒了!他還說,楊老師承諾這次是小班授課,每班最多10人,報滿即止。鄧敏心里好受了點兒,覺得如果效果好,就報名吧。
為了兒子,鄧敏硬著頭皮取出錢,親自去交了補課費。在楊澤面前,她拉下顏面,低聲講了自己家里的困境,再三懇請楊澤多多關(guān)照她兒子。楊澤聽她講完,說請她放心,她的錢不會白花。
7月開課那天,鄧敏特意陪兒子前去。因為堵車,母子倆遲到了。他們到時,小教室里加滿了桌椅,鄧元斌只能擠坐在門口處。鄧敏這才知道,每班實際招生逾20人??粗鴥鹤油嶂碜勇犝n非常吃力,鄧敏氣憤地跟走廊里一同等候的其他家長抱怨起來。
一個家長對她說,他們開始沒報上,求著楊老師擴班才報了名,所以不能怪老師。另一個家長也夸楊老師負責,說這么多孩子他一個都不愿意落下。鄧敏只好默不作聲。下課回到家,鄧元斌也說,大班上課有些聽不清。鄧敏建議換個其他補習班,卻被兒子以要跟班上同學保持同步為理由拒絕了。
鄧敏算了一下,楊澤這一天幾個班補課下來,收入近萬元,跟自己辛苦上班月入兩三千元一比,簡直太輕松了。她心疼自己花的“巨款”,也越來越覺得自己和兒子就像“上套”一樣,無論條件如何,都要跟著楊澤的節(jié)奏一直補下去了。
無奈之下,鄧敏拖著疲憊的身體繼續(xù)兼職掙錢??蓻]過多久,她的身體出了狀況——例假結(jié)束一周又開始流血。去醫(yī)院看病,醫(yī)生先讓她做了一整套婦科檢查,又安排她去刮宮做病理檢驗。短短兩天,她花進去近4000元,最后病理結(jié)果顯示,她并無器質(zhì)性病變,只是功能性出血。鄧敏心里的石頭落了地,一邊咒罵醫(yī)生小題大做,一邊頭疼愈發(fā)窘迫的經(jīng)濟狀況。想到暑假結(jié)束又將面臨交學費,后面還有無窮無盡的補課費,她想死的心都有了。
這天,鄧元斌補課回來,說楊老師生病請假,找人替他頂一周課。鄧敏有些不爽。暑假結(jié)束前,她又聽家長群里有人議論,說有家長在裝修市場碰到楊澤,感覺他好像沒生病,而是請假裝修房子去了,還說他年前剛買了一套160平方米的小洋房。鄧敏頓時氣不打一處來。環(huán)顧自己陳舊破敗的家,她越想心里越不平衡,就在群里抱怨了幾句,問大家是不是準備一直跟著楊澤補下去。幾個家長異口同聲,說只要楊老師能讓孩子成績提高,他們不在乎這點小錢。
“小錢?”鄧敏苦笑著想,這個世界也有我這樣的窮人?。∫姶蠹叶紝ρa習班表示擁護,鄧敏不再說話。但她心里決定:要向?qū)W校投訴楊澤上課不作為,導致孩子找他課外有償補習!
2017年9月一開學,鄧敏剛交過補課費,就將一封匿名投訴信塞進了校長信箱。她想,只要學校給楊澤壓力,補習班準得散伙,那么大家都一樣,各憑本事學習吧!
一周后,鄧元斌沮喪地回來,說楊老師這學期不開班了,過兩天就退補課費。鄧敏暗喜,口頭上仍安慰兒子,讓他不要擔心,說不補反正也是大家都不補,他和其他同學還是站在同一起跑線上。
投訴后遺癥引發(fā)血案
鄧元斌不高興了,說他不補,其他同學肯定會在別的補習班繼續(xù)補。鄧敏說,那也去給他另外報個補習班。鄧元斌煩躁地說:“媽,別人另外去補課,那不是報一個班,而是報好幾個,咱家出得起這個錢嗎?只有上楊老師的班,我和他們才能差不多保持同一步伐,結(jié)果……唉!”
鄧敏覺得兒子被楊澤洗腦了。這天晚上,家長群里也炸開了鍋,大家紛紛討論此事,一起商量解決方案。鄧敏說了句“不補也好”,就早早睡下了。
誰知,三天后鄧元斌興沖沖地回來,說楊老師的補習班又開起來了,只是換了地方。鄧敏驚呆了,連忙打開手機,在家長群里詢問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群里面一度沉默不語。后來,一個平時跟她關(guān)系不錯的媽媽私信她,說是幾個家長去學校找楊澤,才知道他是被人告了。大家為他打抱不平,楊澤當場要給他們退錢,他們死活不收,說為了孩子學習,央求他繼續(xù)辦班,還表示可以寫下保證書稱“自愿同意補課”,而且小范圍內(nèi)保密。
“那個投訴者,不知道是家長還是同事?如果是家長,就太不分青紅皂白了!明明人家是一心為咱孩子好,結(jié)果好心被當成驢肝肺……”聽著那個媽媽憤憤不平的話,鄧敏心里怦怦直跳。
但她仍不死心。她找了兩個不在補習班里的學生家長,聊了一下發(fā)現(xiàn)他們家境相似,就把她對楊澤的抱怨發(fā)泄了出來。果然,對方平時也對楊澤怨聲連連。半個月后,三封匿名投訴信寄到了學校。
很快,楊澤的補習班再次偃旗息鼓,而且再無重開的跡象。鄧敏志得意滿,盡管兒子格外沮喪,但她認為,脫離了補課的拐杖,以兒子之前的基礎,調(diào)整心態(tài)好好學習,依然可以金榜題名。
紛亂的補課風波后,鄧元斌重新投入到緊張的初三學習中。臨近期中考試,鄧敏總覺得兒子情緒不太對。她問他最近學習如何,鄧元斌顯得壓力重重:“就那樣。”考試成績出來,略有下滑。鄧敏想跟兒子談談心,可兒子只說想靜靜。
2018年1月,期末考試成績出來,鄧元斌的數(shù)學破天荒地沒及格。鄧敏急哭了,追問兒子怎么回事。鄧元斌十分委屈,說他實在沒心思搞學習。
原來,鄧元斌在學校多次遭到楊澤的“刁難”。一天,他值日遲到,這在以前不是啥大事,可楊澤卻罰他做了一周值日。好幾次,他被叫上講臺在黑板上做題,做對了楊澤不表揚,做錯了卻嚴厲批評,說他“只會吃老本”“越學越退步”等。同學們似乎都發(fā)現(xiàn)了楊老師對他的異樣,漸漸疏遠了他。
特別是有一次,楊澤抓住他與同桌講小話,讓他搬到教室最后面坐。他不服氣,說是同桌主動找他說話的。楊澤不理他,只讓他趕緊行動,別影響其他人學習。見他不動,楊澤竟直接讓同學把他的桌椅搬走。罰站三天并寫了檢查后,楊澤才還給他桌椅。再后來,鄧元斌每次上數(shù)學課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作業(yè)不會也不敢去問,干脆找同學一抄了事。漸漸地,他的數(shù)學成績越來越差……
聽完兒子的話,鄧敏震驚了,問他為何早不告訴她,鄧元斌說,他最先覺得是自己惹楊老師生氣了,所以不敢說;后來,他聽周圍同學議論,說是鄧敏帶頭投訴了楊老師。他不想責怪媽媽,想到她這一路對自己的付出,他默默承受了一切。
這下,鄧敏更是氣壞了,眼看兒子即將面臨中考,楊澤竟然報復兒子,耽誤他學業(yè)!
第二天,鄧敏徑直找到校長。校長叫來楊澤,他卻說,這學期鄧元斌表現(xiàn)不好,情緒波動大,不知是不是家里有啥事;他所做的一切,都是針對孩子個性來的,想激勵孩子進步而已,還說鄧敏想多了。校長只好安慰鄧敏,說會私底下再找楊澤和鄧元斌談心,溝通此事。鄧敏提出給孩子轉(zhuǎn)班,校長為難地說,各班都已超員,他只能盡力協(xié)調(diào)。
等了幾天沒等到轉(zhuǎn)班消息,中考卻日益臨近,鄧敏心急如焚。她決定自己去找楊澤談談——如果轉(zhuǎn)班不成,希望能給他施壓,讓他好好對待鄧元斌,把最后這學期順利學完。
2018年1月14日,鄧敏找來弟弟鄧濤,兩人一起前往楊澤所住的小區(qū)找他。鄧敏剛表明來意,楊澤微微有些不耐煩,說他壓根兒沒刁難過鄧元斌,是他們母子想多了,請他們把心思都用在學習上。
鄧敏一下子被惹惱了,她指責楊澤沒把心思用在教學上,天天都在想著補課賺錢!楊澤也火了:“我補課怎么了?家長們都愿意!不像你這種家長,一邊享受補課的成果,一邊卻悄悄投訴我!”
果然,楊澤早在兩次被投訴后,就把懷疑的目光投向了學生家長。通過學校管理層的親戚,他偷偷拿到投訴信照片,通過對比筆跡,發(fā)現(xiàn)投訴者之一為鄧敏!后來,他私下詢問了幾個家長,得知鄧敏在家長群里對他頗有怨言,更加確定自己的判斷。想想他也是為了孩子提高成績,卻遭受鄧敏的一再投訴,他再看鄧元斌時怎么都沒法平靜……
就這樣,鄧敏和楊澤吵了起來。楊澤口才好,說得鄧敏面紅耳赤。一旁的鄧濤看不下去了,撲上去和楊澤廝打在一起。鄧濤依仗自己高大的身材,一下把瘦弱的楊澤撲倒在地,拳打腳踢。周圍居民見狀,連忙撥打了110和120。
之后,楊澤被緊急送往附近醫(yī)院,經(jīng)診斷為顱腦損傷致視野缺損,視野半徑小于10度,已構(gòu)成重傷。而鄧濤和鄧敏則被轄區(qū)公安分局的民警帶走。目前案件還在進一步審理中。
(因涉及隱私,文中人物為化名)
【編輯:潘金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