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火車上（十四首）

小西

畫自己

在折扇上畫自己

遇見熟人，扇子合起

遇見陌生者，將其打開

他們會看到扇面上———

那個潦草的我

虛無的我

一望無際的我

黑白分明的我

被我折來折去的我

關(guān)于樹的無數(shù)可能

一棵樹

有時是門，有時是床

有時是刀柄和菜板，彈弓和陀螺

有時是箱子，或者扁擔(dān)

有時是一把琴，彈破了江山

有時是無數(shù)鐵鍬，掩埋了真相

有時是兩個醒來的紙人

抬著棺木

去往天堂的路上，遇到了火

晚餐

晚餐，我愛上土豆

這橢圓形的名詞

有著故鄉(xiāng)濃烈的味道

它開花的季節(jié)，我的父親

曾經(jīng)在長長的地壟上彎腰

把最小的女兒

抱在懷里，就像抱著

一小朵紫色，輕盈的云。

他憨厚地笑

土豆和小女兒

在陽光下，慢慢長大

致L君

開車在長安街上狂奔的

和深夜醉酒的

都是你。

墨汁沾滿手指的

和為朋友掏出肝膽的

也是你。

你脾氣不好，也不算壞

生性懶惰，不擅長贊美。

年輕時，追過幾個女孩子

結(jié)婚后，基本顧家。

時常衣著隨意，胡子拉碴

一雙拖鞋陪你度過幾個夏天

在偌大的京城，只占兩個四十碼的面積

你用它們踩過螞蟻，蟑螂，也踩過油門和剎車

卻從未踩過別人的肩膀

這是你的腰，一直不肯輕易

彎下去的主要原因。

在火車上

你們多次談?wù)摰礁改?/p>

包括他們初次進城時的表情和語氣

我暗暗想象他們的模樣———

粗布衣褲，裝滿土特產(chǎn)的竹簍

剛踏上電梯時的驚慌

你們不時發(fā)出心滿意足的笑聲

我低著頭慢慢剝開青橘，沒說一句話。

我沒有了父親

也沒有了母親

悲傷有時是一支口紅

那年秋天，花生堆滿了院子

我們兄妹幾人，將其倒進

轟隆隆的機器。

當(dāng)我把手插進褲袋

發(fā)現(xiàn)口紅丟了。

那是父親去世后買的

悲傷時，我就對著鏡子旋轉(zhuǎn)它。

它的外殼最終隨著花生米

從機器下面掉出來。

我流下了眼淚。在灰暗的日子

令我鮮艷的那部分，再也找不到了

植物

在上午

我們談起了詩歌

偶爾想到某些詩人

就說起他們的善良和可愛之處

還說了命運和時光的殘缺

我們把每首詩或每個詩人

比喻為一株植物

有的無比茂盛

有的接近枯萎

也許，還有很多的植物

不愿意再做植物，他們更愿意

做一塊石頭，對這個喧囂的世界

保持緘默

谷雨

梧桐樹下

兩座剛剛粉刷過的舊房子

彼此對視時

為自己突然的干凈

感到羞澀，陌生。

而樹上，紫色的花

漸漸凋萎。

春天已失去了圓滿

它在破碎的過程中

一些人，被大地收留了

另一些人，將在雨水里降生

最后時刻

你躺著，陽光蓋在身上

黑帽子，壓住一頭白發(fā)

嘴唇緊抿，臉上有明顯的笑意

這最后的美和安詳

讓我們一時停止哭泣。

母親，終歸是我們錯了

我們以為死亡是極其痛苦的事

原來活著才是

隱形人

雨天，坐車

一個人去海邊。靠窗的座位空著

凹下去的部分，盛著淺藍的雨水。

一直把左手放在空位上

我承認，因為愛或者失望

心底的漣漪，一圈圈擴大。

那個隱形人

一會閃在身后，一會嘲笑我

弄亂我的長發(fā)。

也許，此刻他就坐在身邊

臉側(cè)向窗外，手里緊緊攥住一只

濕漉漉的白鴿。

老家

有灰塵保護，灶具完好

一只粗陶的大碗

還保留著悲傷的裂痕。

此時突然停電，屋內(nèi)一片黑暗

我摸索著墻上的鏡框

將手放在她的臉上

他跑出去，架起梯子

把電線從屋檐下繞過

母親已經(jīng)不在了

我們?nèi)該?dān)心她怕黑

蘆荻花和月亮

我們彼此張望，在湖的兩岸。

我看見血紅色的月亮

掉進水里

風(fēng)一吹，它的眼角就有了褶皺

有人試著用吶喊打破這暗夜

但它巋然不動，異常平靜。

從山上望下去，湖水仿佛是落在山間的

一滴淚水，閃著皎潔的光。

我忍住莫名的悲傷

從一群賞月的孩子中間穿過去

獨自向東走去。大片的蘆荻花

始終與風(fēng)在一起。

我靠近它們的白茫茫。

我們一生中所有的起伏

今夜只剩下，胸前那抹雪了。

在小湖邊

站在湖邊

我也是一種植物

時常有奔跑的決心，但規(guī)矩地生長

我的枯萎你們看不見，茂盛也一樣。

想起很多往事

有個人的臉

幾乎要躍出水面了

陽光這么好，為什么

他的頭頂上，長出了霜。

我坐在這里

下午，我坐在這里

天空藍得出奇，一定剛剛哭泣過。

路左邊的合歡樹已經(jīng)開過了

右邊的又開了一遍。

都很困倦。三葉草卷曲著身子

沒有一個明亮的表情。

一個中年女人，穿著拖鞋

從我面前經(jīng)過，她扭動肥碩的臀部

一大串鑰匙在腰上叮當(dāng)作響。

一陣風(fēng)吹來，報道礦難的報紙落在地上

合歡花又落在報紙上

我站起來，用影子遮住了

香氣和壞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