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游客（十五首）

林典刨

父親的白發(fā)

如果是一根就算了，兩根、三根

四根五根六根七根八根九根十根

都是一種點綴糟糕的是它會火一樣

蔓延

它是中午時燙到我的，我真的以為

那只是白發(fā)。陽光很好，溫馴地

舔著陽臺、一盆花和澆水的父親

就在一閃啊，我受傷了，我不敢把疼叫出來

父親微笑，沒有絲毫覺察，我提了一壺水

交給他，可在心里已經(jīng)運來了一條江

的水，潑在父親的頭上，雖然澆不滅

白發(fā)的烈火，雖然挽救不了剩下的一小撮

黑色陣地，我還是要潑、潑，一直潑

不是說水火不容嗎不是說水能克火嗎？

在你的院子劈柴

仿佛來到塵世，就為了迷戀木香

劈開，好看的木紋，一分為二

二生三，如此，我一輩子

無怨無悔住在你的庭院

把斧頭磨得鋒利

上山取木，回家劈柴，天黑了

你生火，把生米煮熟

往暗中藏一塊火種，我們不談風月

合伙從木中提煉上好的香氣

我們恪守絕不與人結(jié)怨的原則，生活的每個角落

掛滿木屑香包

迷路的外鄉(xiāng)人，誤以為闖進紅塵之外

我和你相視一笑，“我們是最世俗的一對戀人，

共同熱愛木頭，為了把柴垛碼得更高

我們愛得似乎離開了現(xiàn)實，活得似乎不切實際。”

下月光

河流醒著

它一路逃，但一次也沒有躲掉

和下雨比較

月光的速度很慢，輕而飄

似乎是在，下寂靜

大地堆積了一層霜

廟里的鐘聲懂得隱身術(shù)

它拍一拍打盹的柳杉

搖一搖擱淺的小船

它著急地飛進一群人的夢里

而夜空澄明清澈

拿出全部的藍，誰愿意

取走多少就可以取走多少

即使只是一小塊，也是生命中多一片藍

整夜，月光都在下

像歲月，無聲無息地構(gòu)成傷害

但它的確遭到了反抗

比如河流、鐘聲和蔚藍的夜空

夜雨的真相

午夜斂翅，寂靜飄落

流浪的鄉(xiāng)村，屋頂

喊疼

守夜的鏡子，醒著。

白天里，它映照出

烏有的真實：蔥蘢的田野，牛羊成群

落葉從上游

吵到下游的下游，不知去了哪里

一棵老楓樹放棄思考

它看見寂靜重重地

一巴掌一巴掌，揍疼瓦片

不懂真相的人們，以為只是下了一夜的雨

罷了

夾竹桃在唱歌

第一陣寂靜

刮過來，一枝夾竹桃

在自彈自唱

它多次努力，試圖擠出

身體內(nèi)時光的毒物

如果美麗是邪惡

它承認，自己是世上的害

但它從沒有對誰下毒

它的憂郁在于為什么

那么多人相繼中毒

陽光繼續(xù)一下一下

把每個角落，掃得明亮

讓院子里所有的靜物

一一凸顯

夾竹桃憂郁地

邊彈邊唱

秋

薔薇，爬了一個夏天

終于翻上墻頭

有些累啦

傍晚的風時大時小，好幾次

它也試著打開翅膀

它知道，要嗎飛走

要嗎前功盡棄

方言

一座山在燃燒

最早從一條溪開始，蔓延到石頭

布谷鳥把火苗帶到枝頭上

無辜啊，青草匍匐著

忍受大火的煎熬

若干年過去，雨

一直下，試圖喚醒舊年的灰燼

山下的城市，依然追求自由崇尚賢哲

山頂建了一座寺廟，此刻

和四通八達的道路一起沐浴在雨水中

雨，已不可能澆滅昨日的大火

這座山依然健在，青草開始新的蔥蘢

石頭變得更加勇敢，默默地

任雨水雕刻；任黎明的鐘聲雕刻

大火洗禮后的方言，仍在山下傳承

憂傷，在于消逝了

春天格外蓬勃，也格外傷感

桃花一邊紅著，一邊

和一場雨周旋———

屬于我的午后，被我錯過了

駕車直追，黃昏，再次被我錯過

明天我的生活里有一些花骨朵

提早凋謝了

我陷入無盡的迷惑，怎樣的抉擇

才不會錯？

當一回教書先生吧

在黑板上寫一行字：“什么是對的？”

教室里一片寂靜，沒有人舉手

我增加了一種為人師的慚愧和不安

橋

街中心是一座橋，從這頭到那頭

我走過很多遍：

有時候去買菜；有時候是寄一封信；

有時候是散步，把多出來的時光

一路走一路灑掉

日記：我是祖國的花朵

女兒是我的，沒想到也是祖國的

一道題得到解答，她興奮地

寫下：一棵草是草原的，小鹿是森林的

我是祖國的花朵

夜深人靜，星光在上

祖國的花朵睡在我的身邊

遼闊的，東南西北，海洋或者大陸

遨游一遍，一架紙飛機就夠了

女兒還那么小，還需要呵護

但她在夢中笑了，我的理解

就是祖國笑了

晚安

夜幕降臨

漫游的人，在我的故鄉(xiāng)

跪在，我跪過的草地

抬頭望我的舊星空

傾聽橋下

黑暗中的流水潺潺。我曾無數(shù)次

以這個姿勢，跟浩瀚的

夜空默道晚安

朝五臺山散記

一

入夜的太原，天街小雨茶館

主人在一幅"磨磚作鏡"的書法前呆站

我裝作平靜

心上被磨掉的碎末，暗中掉落

二

車窗外，三五只黃牛，正啃著

流水邊散落的殘雪

在陽光下，一種窮途的美

三

在東臺望海寺

那個面容清秀的女子

連著三次，和我并排跪著

十指白得晃眼，每一次合掌時

她把什么放進手心？

菩薩離得這么近

我沒敢多看

四

是夜，去南山寺

我摘了一顆星星

回來，道路兩旁，樹干陰森

撲過來

天上一顆星沒少

我身上沒多什么

但我的確摘走了一顆星星

五

山峰一半在陰影里

陽光的部分，露出一抹藏紅

神正在閉關(guān)

六

石頭在腐爛

我用力拍打，渴望里面的蛀蟲

暈頭轉(zhuǎn)向地爬出來

明萬歷六年出生的石獅子

病懨懨的

我一點都不怕它們

與友人語

詩，越寫越不敢寫

落筆即錯

冒犯了月亮，裝作尋找

地上的失物，低頭族的羞愧

將終身伴隨

在生活中，更是膽小

開門做生意……

自己跟自己簽約

左手和右手相握

詩歌和現(xiàn)實，于我，皆有

很深的挫敗感

但，我呵護著，這顆失敗之心

旁座

窗外，飛逝的孤島、站臺

讓我感到心慌

動車加速

牽掛更濃一些

故鄉(xiāng)的白鷺，飛得非常賣力

但還是跟丟了

越來越遠的

能具體成什么？

旁座，是陌生人

她也有我的難言之痛

但因為各自矜持

即使山坡上成群的墳?zāi)?/p>

迎面撲來

依然，彼此表情平靜

掩蓋

臨水而居

一棵樹，幻化出

兩棵

一個人多出一個

蔥蘢必然有兩份；

一個人死了，另一個

仍活著？

走在兩個星空之間

夜晚燦爛，貌似蓋過了

隔世的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