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謠（十二首）

古馬

河畔早行

鴨兒在水

無見魚驚

鴨兒沉醉

水失殘燈

樹寒枝瘦

車行人走

行色煙塵

思起潮平

小星在側(cè)

春宵攜手

鴨兒逆流

綠柳也柔

水紋橫

鋪新裯

鴨兒順流

今朝霜冷

一只白天鵝

擺脫黑夜

翅膀揮舞

上尋下覓

哪有長生殿

哪里多溫暖

河負(fù)流冰

浮沉

沉浮，沉浮

小星斷然隱語

只有我一人

為從天飄落的一根鵝毛暗自揪心

悼念一只叫檸檬的小狗

雪下得越來越大了

草坪白茫茫的

白茫茫

重如夢幻輕似棉紙

可它能撕破這輕薄，從永遠(yuǎn)的

沉睡里站起身，沖著他們飛撲前來嗎

他們站在它曾經(jīng)撒歡的庭院

在飛雪中，若即若離，它多么像是

他們之間有過的賞心樂事

———帶著青草氣息

噴泉的力量，和蝴蝶變換的色彩

圍繞著他們盡情奔跑

可是現(xiàn)在，它又在哪里

飛雪茫茫

仿佛失缺了小王的一幅撲克牌中的大王

和梅花王后，他們聽著雪花落地之聲

奈何再也不能言歸于好

濕疹

他們要討論一個氣泡

他們要集中討論若干個氣泡

那些上升的氣泡或許已經(jīng)

把海馬珊瑚深海海溝里火山運(yùn)動的

信息以及更多的事物帶到了海面

它們的作者是條什么樣的魚呢

戴沒戴著眼鏡

他們埋頭討論氣泡和氣泡的作者

太陽和星星變成濕疹

出到背上

夜歸，有贈

那一場酒，可吃可不吃

我們吃罷了

有一些人，可見不可見

我們見罷了

有一些話，可說不可說

誰都說啥了

那一場雪，可下不痛下

天空飄起了零星的雪花

你我同路回家

經(jīng)過四個紅綠燈的十字路口

沿濱河路又經(jīng)過三座小樹林

沒人望河沉思有人對樹撒尿

松枝一再壓低我們談話的聲音

我們說詩不說瘋?cè)嗽豪锏碾s草

和拔草如薅羊毛的手

遇石繞行，我們碰見五七座水車

那些水車都是擺設(shè)，只提水不灌溉

就像有些詩人，就像一些了不得的作品

……

這是年末殘冬的夜晚

我們尚未沉醉，各知?dú)w路

到雁灘擺擺手各回各家

我要告訴你的是我頭發(fā)上無意帶回了

一些干枯的松針落在枕巾上床單上

在安然入睡之前我得細(xì)細(xì)打掃干凈

這些細(xì)小的刺不可帶入夢里

清晨，一只花喜鵲

是在殘雪的草地

輕輕跳動

仿佛鋼琴黑白的琴鍵

引領(lǐng)塔松云杉梧桐冬青

一起開始體操運(yùn)動

老梅榆柳

也在清寒里活動腰身

周圍熬夜的大樓懨懨欲睡

燈光與晨星不比空耗的心血

專比蒼白退休去比

誰消瘦得迅速誰走得更早

清晨，一只喜鵲卻才出勤

當(dāng)我從它身邊經(jīng)過

它向前跳了一跳停住

給我近距離觀察的機(jī)會———

也許，它還是知白守黑的那一只

可它帶著墨綠的長尾一跳一翹

對著枯草的影子和行政大樓的飛檐

一翹，再一翹

當(dāng)它在一個皇帝的夢里飛行

沒準(zhǔn)它墨綠的長尾

就拖著彗星急速燃燒的火光

照耀九州

可是現(xiàn)在

我看見它翅膀與尾巴之間還另有

顏色介乎孔雀藍(lán)和大海海藍(lán)當(dāng)中

夢幻的迷彩

讓詩人想入非非

非我所能

它擺脫人類的所有思想

在我面前停留不過三十秒抖翅起飛

飛上云杉又飛往

梧桐的樹枝

它只帶著一顆花喜鵲的心

它甚至拒絕成為上帝的無人直升機(jī)

它沖看見它的人喳喳亂叫：

云胡不喜

飛雪辭

飛雪急迫

我要慢些，放慢些腳步

把心里的一架子車煤炭穩(wěn)穩(wěn)拉上夜的斜坡

拉往你籬笆的墻院

我的頭發(fā)白了眉毛白了埋頭

再堅持一會東方也就白了

冰天雪地

趁雞叫叫醒十里八鄉(xiāng)的梅花之前

我使勁跺跺鞋上的冰雪

跺跺不帶一絲寒氣

就去見你

謠辭：落日

一

落日落日

核桃砸土

麻雀夫妻

你穿我衣

二

你好我好

芝麻火燒

三

落日返照

河漾村醪

水面上

孤家從不認(rèn)錯

臉紅什么

四

燎毛狗臭

火滅涼州

石羊抬頭

綠占沙洲

五

龍王之祀

紅墻獸脊

小龍舉牙旗

大明

大清

歷冬長河清

入春濁

野鴨落日

各顧活計

六

不許閃電

不許蚯蚓云中松土

不許愛

不許哭

不許下雨

不許

落日

七

金木水火土

萬物會妥協(xié)

我們不會

我們

愛或不愛

愛

把水仙種進(jìn)落日

不愛

紅漆撂下筷子

八

誰落魄失意

望著落日慟哭

送你黑夜

送你天鵝

夜里騎著飛行

七星導(dǎo)引

飛過名利

飛過草地

野狐耳朵上

風(fēng)霜警惕

草木又黑又濕

像啞孩子

又苦又無助

露水的世

他們用眼睛說話

你要飛向哪里

擺脫困境

天鵝翅膀透明

沒有陰影

天鵝是落日的心情

送你黑夜

送你枕席安歇

你在夢里飛行

身披溪流

飛過大荒

九

嘴里說不出的話

心里放不下的啥

落日菩薩

快用你的手合上逝者的眼睛吧

不要讓生死之間的小小裂隙

分裂親人的心

十

落日敦煌

流沙鳴響

佛把經(jīng)卷放下了

放在一粒沙子中了

佛把井水留下了

留在駱駝的佇望里了

一粒沙中

藏下一盞青燈

千佛洞窟

跑出千尊佛

千尊一面

看敦煌落日

面容安謐

佛的背影

黑如白塔的影子

黑如

吐火羅人的道路

十一

惡無惡相

善有善行

落日是紂王的心

花草垂淚

是麻雀眼睛

草屑沾金

十二

磷火是從落日的身體里逃出的奴隸

磷火磷火

擁吻世界

十三

落日是一把金斧頭

把柴砍下山了

把檁子砍回家了

把船槳砍成河流喜歡的模樣了

落日坎坎

把自己砍傷

落日和流血的夜晚在一起

和黑頭發(fā)的少女睡在一起

十四

落日要落得慢些啊

讓葬花的人把從前深埋了

你再落下

讓過河的人過了一座年久失修的野橋

你再落下

讓貪看景色的人找到落腳的地方

你再落下

落日要落得慢些啊

讓落魄的人遇見一碗濁酒落了淚時

你再落下

等回憶的人頭發(fā)和牙齒全部落光了

你再落下

落我身后

落在明月前頭

落在

一個嬰兒落地后哇哇大哭的夜里

十五

落日不是老調(diào)重彈

不是圓熟

熱血澆地

幻化出酸澀的謠曲

那懸崖斷裂

那河流改道

黃塵清水

都是落日的經(jīng)歷

都是我的經(jīng)歷

我不只是我一個人，我同時是

掌權(quán)者守陵人是販夫走卒是聽鳥的收音機(jī)

是伶官旅人是愛的追求者是行腳僧是酗酒者

是膽小謹(jǐn)慎的公務(wù)員是詩人是農(nóng)民的后代

是躲過天災(zāi)人禍安享天年的善終者

不管身后是非

是飛鳥投林走禽出穴是風(fēng)霜草木

是大運(yùn)河中一艘運(yùn)載砂石的駁船吃水吃力

……是一場毫無預(yù)料的顛覆

我有億萬化身我有無限心事

我是落日

熱血澆地

助長你們夢中的五谷

落日落去

不是離席

不是缺失

不是辜負(fù)

是進(jìn)退有據(jù)

我將借你們的嘴巴

在口口相傳中復(fù)活

如這一支酸澀的謠曲

十六

落日把一根又紅又燙的長釘

釘進(jìn)海水

星星吃驚

海馬上升

升

再升

闖入天空

回憶一個雨夜

我們失魂落魄走在河邊

初春的雨越下越大

蘆葦?shù)母强嗟?/p>

空氣是苦的

挨淋受澆的野鴨子是否更加體貼

它們在哪一處河灣

哪一叢濕漉漉的葉簇下相伴而眠

你的眼睛仿佛雨中最苦的兩片葉子

一滴雨一滴淚

淚雨交加

空氣是苦的

夾竹桃是苦的

可是夾竹桃不和我們在一起

夾竹桃也許和臭繡球

帶領(lǐng)一群小雞

和四月的陽光在一起

在生活的別處苦中有甜

在那個雨夜

我們失魂落魄

難分難舍

雨霧抱合紅燈如鐵

雁灘行

野鴨洗澡

仿佛世間煩惱

剛從身上抖落干凈

蓬松羽毛

輕快如陽光的斑點(diǎn)

在水面跳蕩

橋墩憨實(shí)

在拱橋下與流水周旋，對話

如我恓惶

在薄涼中堅持

……如何安閑，一波又起

一春又去

天壇

松鼠在飛

在枝椏間在側(cè)柏與側(cè)柏之間

飛來飛去

飛落草地又飛上鐵柵欄

長長的尾巴

控制飛行和奔走的方向不控制其他事物

它似乎愿意為控制論提供新的注釋

松鼠歡喜

它靈活的頭腦和眼睛是廟宇中仁慈的水晶

側(cè)柏之側(cè)

剛還有人看罷松鼠又看一只螞蟻上樹

螞蟻輕于大臣

剛還有大臣還有二十八宿

皇帝持重

皇帝只取信于天

天下肅穆連玉簪花開花都不敢出聲了

太陽的燔柴爐熊熊燃燒舊的一天才開始

側(cè)柏之側(cè)丁香歪斜

無我

老鴰歌

老鴰也想說風(fēng)趣的話

在好多地方

都想說說

剮剮剮

它們一個勁地把聲音里的鍋鏟

扔給臭椿和槐樹

扔在六國飯店的遺址上

可它們穿青掛皂

飛不進(jìn)小市民心里

小市民喜歡白菜超過喜歡蝴蝶

再別提見過蝴蝶與少帥出入六國飯店的老鴰了

白云的黑鍋還由老鴰背著

剮剮剮

寡

啊

食魚貼

蒸鍋要有大火燒滾

要有白玉盤子盛魚先蒸一時控水去腥

再加佐料二次水蒸：蔥姜大蒜干紅辣椒

料酒適量熟油少許李錦記豉汁醬油淋遍魚身

話說

魚從懷素《食魚貼》中游出魚先入鍋

先來后到客從牡丹亭中翩然而至

主客坐定

魚已上桌但見青蔥分絲綴玉不見佐料

不論細(xì)枝未節(jié)但敘情義

你我杯前下箸

懷素蕉下寫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