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可訓
一
吳雄忌恨王守金,是在一個悶熱的晚上。
帳子里空氣污濁,同事的鼾聲此起彼伏。下半夜了,人已經困得不行,可越是想睡,卻越睡不著。就在這時,對面床上的王守金突然喊了一聲,吳雄,你個狗日的,跟老子搶,老子弄死你。要不是接著聽他翻了一個身,又響起了如雷的鼾聲,吳雄還真以為他又要跟自己耍橫。
說起這狗日的,也真叫氣人。長得五大三粗,滿臉橫肉,除了一身蠻力,哪兒都不能跟自己比。自己再怎么著,也有一米八幾的身個,五官雖說不上俊,也是有鼻子有眼睛的。車間里的嫂子都說吳雄條子好,再找個眉眼漂亮的老婆配個種,把鼻子眼睛再歸置歸置,沒準兒真能生出個美男子來。
吳雄找李小菊,就是看中了她那副眉眼兒。
正好他倆是一個師父帶的徒弟,李小菊開空氣錘,吳雄給師父打下手。師父好酒,天天上班干活前要抿上一口。
師父喜歡吳雄,也喜歡小菊,說他倆是天造的一對,地設的一雙。干活的時候,師父拿著小錘,這兒敲敲,那兒打打,吳雄用鉗子夾著工件,這面翻翻,那面翻翻,小菊坐在一個高凳上操作空氣錘,按照師父的指點,一時重,一時輕,一時單打,一時連擊。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師徒三人配合默契,都說是鍛工車間的一副好橋子。
師父不好色,但喜歡女孩子跟他一起干活。哪天小菊沒來上班,師父干活就沒精打采。別人說,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師父說,屁話。有一天,小菊請了事假,吳雄說,師父,今天我來開空氣錘。師父說,滾開,今天不打鐵餅了,干別的,等小菊回來再說。他已經習慣了小菊開錘吳雄掌鉗,除了配合得好,干活的時候,他還喜歡跟小菊開個玩笑。每逢這時候,小菊的眼睛就瞇成一條縫,把師父樂得像孩子一樣咯咯咯地跟著笑。要是吳雄也跟著笑,師父便說,咱師徒仨要是一家人多好。
就是師父的這句話,點燃了吳雄心中的火種。再看小菊,就不是把她當師妹,而是讓她做了心目中的老婆,師父的兒媳婦。不久,師父也看出來了,就對吳雄說,你小子要想下手,就得趁早,沒見車間里那幫臭小子早就盯上了嗎!
二
帳子里很悶熱,有幾只蚊子圍著腦袋轉,嗡嗡嗡地叫得煩人。吳雄拍的一巴掌打過去,沒打著蚊子,倒把自己的半邊臉拍得生疼。
就為這張臉,吳雄那天差點丟了自己的小命。
廠里舉行技術拉練,要練刺刀見紅的硬功夫。鍛工車間交換作業(yè),掄大錘的上空氣錘,在空氣錘上干活的換著去掄大錘。也是冤家路窄,抽簽的結果,吳雄剛好與王守金對換。
自從調到空氣錘上,吳雄已經有些日子沒有掄大錘了。輪到他提起十二磅的大鐵錘,還真有些發(fā)怵。按規(guī)定要掄一百下,左右各五十。右側五十錘掄下來,吳雄已經有些氣力不支,等到開始掄左側的五十錘,吳雄已站立不住??此峭嵬崤づさ臉幼?,大錘班的人就趁機起哄。王守金叫得最兇,還站出來領著大伙兒喝倒彩。大家說,吳雄的秧歌扭得好不好呀。好。好就接著扭呀。然后是豬呀,羊呀,送到哪里去呀,送給咱親人解呀放軍,大錘班的人真的就在現場扭起秧歌來了。這叫吳雄的臉實在沒地方擱,于是就鼓足全身力氣,呼的一聲把大錘掄過頭頂。正想趁勢砸將下去,沒想到手中的大錘卻不聽使喚,反而像有人扯著一樣猛地向后一拽,把他拖翻在地,弄得個四腳朝天,半天爬不起來。這下可把大錘班的人樂壞了,圍著吳雄拍手叫好。就在吳雄掙扎著想從地上站起來的時候,沒想到王守金伸手拉了他一把,一邊嘻嘻地笑著說,養(yǎng)嬌了吧,掄大錘可沒有掌鉗子舒服啊。吳雄氣呼呼地推開他說,你小子能,只怕你連鉗子把都掌不穩(wěn)。
輪到王守金掌鉗了,還是李小菊操作空氣錘。一塊燒得發(fā)白的大鐵砣子,被王守金用鉗子牢牢夾住,輕輕地放在砧座上。待王守金示意李小菊開始鍛打,李小菊就扳動操縱桿,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兩人配合默契,就像李小菊在指揮一場音樂演奏。圍觀的人群爆發(fā)出陣陣掌聲,大錘班的人更是跳起來拍手叫好。王守金一邊翻動工件,一邊扭動身軀,手、腰、腿像裝在一個關節(jié)上,扭動起來,靈活自如,還時不時向李小菊拋個媚眼,伸個拇指。李小菊就笑瞇瞇地回應。就聽見有人說,干脆把王守金調到氣錘班得了,也讓吳雄到大錘班嘗嘗滋味,省得他掄起大錘來像扭秧歌。聽到這話,王守金越發(fā)得意,還回過頭來沖著吳雄說,么樣,咱倆換換。吳雄本來就憋著一肚子火,王守金的話不啻火上澆油,就沖上去推了王守金一把,要把王守金手里的鐵鉗奪過來做幾個招式給他看。王守金本來是側著身子掌鉗的,這一推一奪,吳雄就把自己的身子正對著了鐵鉗的把手。坐在操作臺上的李小菊還來不及反應,一個重擊已砸到砧座的工件上。說時遲,那時快,只見王守金朝吳雄猛地擊出一掌,把他擊倒在地。無人掌握的鐵鉗帶著工件,從兩人中間像擊發(fā)的炮彈一樣呼的一聲沖出去,落在幾丈遠的一塊空場上。眾人見這陣勢,都吸了一口冷氣。李小菊趕緊從操作臺上跳下來,一把拉起吳雄,一邊拍打著他身上的灰塵,一邊埋怨說,你看看,你看看,要不是守金,你肚子上今天就要穿個大窟窿。吳雄卻哼了一聲說,守金守金,還守銀呢,是你么事人呀,叫得這么親熱,我就見不得這號。
回到宿舍,吳雄余怒未消。王守金卻嬉皮笑臉地說,你今天違反了操作規(guī)則,知道吧,掌鉗的人是不能正面對著工件的,要側身站立,這樣,才不會被工件的反彈力擊傷。不然的話,把你的肚子捅個大窟窿,我看你拿么事裝飯。連這點常識都沒有,還跟我叫板,我今天不推你一掌,你這會兒正在醫(yī)院補漏呢。吳雄自知理虧,欲辯不得,又欠著人情,不好發(fā)作,就鉆進被窩蒙頭大睡。
這天剛下過大雪,夜晚氣溫很低。吳雄睡到半夜,突然被尿憋醒,就起身到門外小解。廠里的單身宿舍是一片平房,圍成一個四方的小院,沒有公共廁所,小便就拉到院子里的菜地里面。吳雄穿著單衣短褲,對著菜地痛痛快快地撒了一泡熱尿,又打了一個冷噤,頓時覺得渾身上下輕松了許多。等到他轉身跑回宿舍,卻發(fā)現宿舍的門被人從里面閂上了。吳雄拼命地拍門,里面卻傳出王守金嘻嘻嘻的笑聲,說,要開門可以,唱支歌吧。就唱小羊兒乖乖,把門兒開開,媽媽回來了,媽媽要喂奶。吳雄只好照著唱了一遍。王守金又說,再唱一支,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吳雄無奈,只得把大海航行靠舵手唱了一遍。誰知唱完以后,里面還是不肯開門。這回不光是王守金在笑,還傳出了其他人的笑聲。吳雄情知上當,卻又奈何不得,只好求爺爺告奶奶地苦苦哀求。誰知里面不但不肯開門,提出的條件更為苛刻,要他把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唱一遍才肯開門。吳雄參加民兵訓練時唱過這歌,歌詞長得記都記不住,這一首唱完還不把自己凍死。就不再哀求了,反而跳起腳來破口大罵,王守金,你個狗日的,做這種缺德事,你不得好死。罵歸罵,咒歸咒,門還是不開。萬般無奈,吳雄只好一條紀律一項注意地往下唱。等唱到第七不許調戲婦女們,流氓習氣堅決要除掉,吳雄已經凍成了一根冰棍。上下牙不停地打咯咯,人已經蜷縮成了一個螺螄殼,連站都站不穩(wěn)。就伸手去扶門,想讓自己定定神。誰知這門輕輕一碰就咿呀一聲開了,原來他們早就把門閂拔了,在跟吳雄逗著玩兒。吳雄猛的一把拉亮電燈,站在房子的中間大吼一聲,王守金,你跟老子起來。
王守金的鋪上毫無動靜,身邊響起一片整齊的鼾聲。
三
經過這么一鬧,吳雄得了嚴重的感冒,又引發(fā)了急性肺炎,在醫(yī)務室打了幾天吊針,就告了病假臥床休息。師父來看過他,李小菊也來過幾次,有一次還弄了一罐子雞湯,說是雞湯治感冒最有效。吳雄雖然心里美滋滋的,可一想起李小菊對王守金的態(tài)度,他的氣就不打一處來。
這天,宿舍的門又被推開了,進來的還是李小菊,吳雄正要起身相迎,但卻發(fā)現她身后還跟著一個王守金。吳雄本來想對李小菊說,雞湯好喝。一轉口卻說,王守金,你狗日的不得好死。李小菊不知就里,便埋怨說,你看你,人家好心來看你,你卻把好心當了驢肝肺。吳雄余氣未消,接著說,這下你該滿意了吧,風頭也出了,好人也做了,老子也被你耍了,還要拉著小菊假惺惺地來看我。李小菊提高了嗓門,說,吳雄,你這是搞么事,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再說,我不理你了。吳雄這才作罷。王守金覺著沒趣,就淡淡地說,你好生歇著吧,我走了。李小菊幫吳雄掖了掖被子,也相跟著出去了。看著他們雙雙離去的背影,吳雄的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子,嗆得喉嚨眼子發(fā)癢,恨不得扯起嗓子大叫幾聲。
又過了兩天,師父來了。吳雄正要向師父訴苦,把那天晚上遭戲弄的事向師父抖摟抖摟,好讓師父在李小菊數落他時心中有數。誰知剛開了個頭,師父就黑著臉打斷他說,別說了,守金出事了。一聽王守金出事了,吳雄就像被人拔了氣門塞子,頓時消了氣。趕緊問師父,出么事了。傷著了。師父慢悠悠地說,傷倒沒傷,只怕比傷還難治。吳雄又問,么事這嚴重。師父頓了半天才說,這小子吃飽了撐的,干么事不好,偏要去出這個頭,這下好了,成現行的了,過幾天就要開批斗會,又要搞得我們幾個夜晚睡不好覺。
原來廠里最近又招了一批新工人,像吳雄這些人一樣,都是從各處招上來的知青。能進城當工人,這是所有知青的最高理想??蛇M廠后一打聽,才知道月工資只有十八元,而且三年學徒沒多大變化,一年加不了幾塊錢。這些青工在進廠前只盼著當工人,當了工人以后,卻又有了新的理想,有的想貼補家用,有的想孝敬父母,有的想談情說愛,有的還想給自己置辦幾樣行頭。這點錢,除了夠買飯票,剩下的就夠買個牙膏、肥皂,理個發(fā),看場電影什么的,其他么事都做不成。這讓有些青工心中很是不快,就在王守金這樣先進廠的老徒工面前發(fā)牢騷。偏偏這牢騷王守金也有,剛進廠時也不是沒發(fā)過,卻無濟于事。有人還說,知足吧,總比在農村面朝黃土背朝天強,這牢騷也就被強壓下去了。這次經這些不曉得深淺的青工一挑,一股無名怨氣竟按壓不住。在他們的攛掇下,王守金當夜就執(zhí)筆寫了一張大字報。大字報的標題是:黃牛十八,水牛十八,還加上個副標題是:請問,這是不是剝削工人的剩余價值,末了打了個大大的問號,在問號后面又加了個大大的驚嘆號。趁著夜色,貼到食堂的墻上。
大字報貼出后,第二天廠里就炸開了鍋。正巧自一打三反以來,廠里的運動一直沒有起色。搞了幾個月,卻一個現行反革命分子也沒有揭發(fā)出來,這讓政工組組長汪師傅很是心焦。在工業(yè)局革委會開會,汪師傅屢屢挨批。有一次革委會政工科劉科長指著汪師傅的鼻子說,我就不相信你們廠的反革命分子這么乖,不跳出來搞破壞,再要查不出來,新賬老賬一起算,查不出現行的,就拿歷史的開刀,萬一不行,報個有嫌疑的上來,也可以抵你們廠的指標。
挨個批評也就罷了,反正搞什么運動,汪師傅都挨批。新廠不比老廠,老廠老人多,積累的問題也多,搞起運動來,總能弄得風風火火,有聲有色。像他們這樣的新廠,除了帶班的老師傅,清一色都是新人,而且大多數是從農村抽上來的知青,要說問題,也有,但都是一些雞毛蒜皮的生活小事,充其量是工作中免不了的那些扯皮拉筋的沖突,真正夠得上反革命的大問題,總得要有一個形成過程。所以汪師傅雖然屢屢挨批,倒也心安理得。
不過在劉科長說的這番話中,也有讓汪師傅不能心安的,就是他說報個有嫌疑的上來也可以抵指標。這是話中有話,暗含殺機,是沖著自己來的,給自己加壓力呀。
這天上班,走在路上,想起這事,汪師傅又覺得心里發(fā)煩。心想,我岳父那點捕風捉影的特嫌問題,他硬是不肯放過,幾次三番地請他內查外調,他總是推三阻四地說沒時間沒人手。現在拿這個來壓人,這是逼我上架呀??磥恚也桓愠鳇c動靜,是過不了這一關的。
正在這么一團亂麻地想著,汪師傅的耳朵里突然傳出一陣亂哄哄的說話聲,眼前也出現了一堆黑乎乎的人影,原來是一群工人正圍在食堂門前看昨夜貼的大字報。汪師傅擠進去一看,不禁心中一喜,剎那間,腦子里的亂麻也理出了一個頭緒。心想,這不是送上門來的一根稻草嗎,我就指著它救命了。有這事墊底,就不怕劉科長再找我的麻煩。對,就是他了。王守金呀,王守金,看不出你小子還有這大能耐,這回我可得好好謝謝你。
四
從墻上揭下大字報原件做證據,又認真拍照存檔,挨個兒地找參加這件事的青工談話,動員他們揭發(fā)事情經過,打消顧慮,勇敢站出來反戈一擊。汪師傅是老政工,在部隊就干這活兒,這些對他來說都是輕車熟路,閉著眼睛都知道怎么走。要是在這小子的檔案里還能查出點家庭問題,或社會關系問題,那就更好了??善@小子的家庭歷史清白,社會關系清楚,個人表現也沒見有什么劣跡,更沒有犯罪記錄,這讓汪師傅覺得頗有點美中不足。于是就派人去到王守金下放的生產隊外調,外調的結果是這個學生伢表現不錯,前年發(fā)大水,還冒著生命危險搶救過集體財產。這下讓汪師傅更加犯難。廠里的書記本來認為這事沒必要這么大動干戈。年輕人發(fā)發(fā)牢騷,一時沖動也是常事。誰還沒有個年輕的時候呢,教育教育敲打敲打得了。何況上面定的徒工的工資也確實低了點,難怪他們有意見。廠長則說王守金這小子干活不錯,舍得下力。前些時技術拉練還得了個第一,是車間的業(yè)務骨干。但這些都拗不過汪師傅的堅持。何況老在工業(yè)局挨批也不是個事,當書記廠長的臉上也掛不住,弄他一下子,讓這小子接受點教訓也好,省得日后惹出更多是非,再給廠里添麻煩。那就這么定了,報,按現行反革命報上去,廠里立即組織批斗,這回一定要搞得轟轟烈烈,熱火朝天,也讓上面看看,我們對階級敵人照樣不會心慈手軟。
批斗會就開在廠部的籃球場上。兩個籃框子之間,拉起一根電線,上面密密麻麻地掛著一排燈泡,把不大的一個籃球場照得如同白晝。靠東邊的籃球框子下面擺著一個長條桌,桌子的一面擺了幾把椅子,是書記廠長和汪師傅坐的地方,另一面就著投籃的三秒區(qū)留出一塊空地,那是專門為王守金準備的。廠里的人,包括家屬,圍著桌子團團坐定,把一個長方形的場子坐成了一個橢圓形。
籃球架上,胡亂貼些標語。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把一打三反運動進行到底。抓革命,促生產。打倒現行反革命分子王守金。把王守金批倒批臭。王守金不投降,就叫他滅亡。紅白相間,在燈光下格外耀眼。
輪到王守金出場,依舊是那副嬉皮笑臉的樣子,走到三秒區(qū)內,還趁勢做了一個投籃的動作,惹得大家一陣哄笑。
板著臉坐在籃筐下面的汪師傅猛地把桌子一拍,說,王守金,你給我老實點,站好。
王守金對著汪師傅做了一個立正的動作,突然發(fā)覺自己正站在三秒區(qū)內,就趕緊退后一步,跳到線外,又一個轉身,朝大家做了一個立正的動作,場外又有人笑。平時在一起打籃球的青工就喊,三秒了,三秒了,罰球,罰球。
開場就這么不嚴肅,一點斗爭的氣氛也沒有,這讓汪師傅很是無奈。本來嘛,都是一個廠的工人,平時也處得不錯。王守金這小子雖然有時愛犯渾,但待人接物還算可以,對廠里的老師傅都很尊重,平日里不愛跟廠里的領導套近乎,但見了像汪師傅這樣的一般干部,還是會點頭打招呼的。他在車間干活不惜力,下班后,誰家有個力氣活,他也搶著幫忙干。
想想平日里的這些事,再看看眼前的情勢,汪師傅一瞬間竟走了神,差點說不出狠話來??礃幼?,今天晚上的批斗會要想開得轟轟烈烈,熱熱鬧鬧是不可能的。群眾是發(fā)動不起來了,就靠我一個人唱獨角戲。汪師傅環(huán)顧左右的空位子,頓覺孤單了許多。書記廠長臨開會前都說有事。書記給他撂了一句話,說,老汪,你放手搞,大膽干,我們支持你。想到這里,汪師傅自覺膽邊豪氣又生,順手把桌子一拍,說,王守金,你小子老實交代,誰指使你干的,你還有哪些同伙。
王守金淡淡地說,都是我自己干的,沒有同伙。
那你說,什么黃牛水牛,都新社會了,工人階級當家做主,誰把你們當牛馬啦。
王守金說,領導要我們做革命的老黃牛,魯迅先生說俯首甘為孺子牛,都把我們當牛馬啦。
汪師傅頓時語塞,又把桌子一拍,說,那你說誰剝削你了。
王守金又說,我就知道一個月十八塊錢太少。
汪師傅說,你還敢狡辯,你叫大伙兒說說,少不少。
場外有人大聲回答說,少。
像有回聲似的,又有幾個人應和說,少,少,就是少了。
汪師傅一聽,知道是那幫青工。心想,反了,反了,簡直是反了,竟敢在批斗會上公開為現行反革命叫好。又想拍桌子制止,誰知他一抬手,突然頭頂上的電燈全黑了,人群頓時起了一陣騷動。
汪師傅一邊派人檢查線路,一邊穩(wěn)住人群,等人們重新坐下,查線的人回來報告說,好像是有人拉了電閘,我再到配電房看看。
汪師傅頓生警覺,就對著稀稀拉拉散去的人群說,散了,散了。一邊又在黑暗中拍著桌子說,查,查,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還調虎離山,聲東擊西,跟老子來這一手,我看你小子到底有多大能耐。
五
批斗會開砸了,還出現了新問題,一時間又查不出個頭緒,這讓汪師傅很是惱火。局里很快就知道了消息,劉科長把汪師傅找了去,很不客氣地說,老汪,你是怎么搞的,怎么連這點事也辦不好。一個青工的批斗會都開不成,還指望你抓更大的階級敵人。我說你們廠的階級敵人不會這么老實吧,這不,一有機會就跳出來了吧。所以,我們跟階級敵人做斗爭,要懂得制造機會。要學會引蛇出洞,不能指望蛇從洞里自己爬出來,等著你去打。蛇洞里暖和著呢,誰沒事自己往你棍子底下爬,找死呀。說完,劉科長覺得自己就是那條精明的蛇,沖著汪師傅咯咯咯地笑了。
臨出門時,劉科長又打了一個補丁,還是那句話,沒有現行的報歷史的,報個有嫌疑的也行,我不能讓你們廠拉了整個局的后腿。汪師傅心想,這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呀。
回到家里,汪師傅一直唉聲嘆氣。他老婆是個爽快人,見不得這號不經事的男人,就數落他說,看看,看看,你還耷拉個腦袋,人家不覺得冤,你倒受委屈了。說工資少了又么樣,給這么點工資,還不許人說呀,天底下有這么個理嗎。
汪師傅一聽,頓時火冒三丈。就吼他老婆說,你懂個屁,這還不都是為了你,臭娘們,好賴不知。
汪師傅的老婆就頂到他面前說,喲喲喲,還學會罵人了,長本事了,你無事找事,與我有么事關系。哦,在局里挨批了,就回家來拿老娘撒氣。
這時節(jié),汪師傅的老丈人正在廚房擇菜,見他們吵得不可開交,就緩緩地站起來說,你們都少說一句,誰都不怪,要怪就怪我給你們惹事,連累了你們,要不是我那點問題,小汪也不至于這么被動。
汪師傅的老婆還要為父親辯護,卻被自己的父親制止了。等老婆進了廚房,汪師傅就細聲細氣地對老丈人說,爸,我不能把你報上去,你這么大年紀,挨不得批判斗爭。
汪師傅的老丈人說,你這樣拿一個青工當替死鬼,也不是個事兒。王守金的問題構不成現行,大家心知肚明,搞狠了大家反感。
那我總要把拉電閘的事搞清楚吧,這明擺著是有人在搞破壞,跟我過不去。
這事不能急,得慢慢來,先問問那天晚上有誰沒參加開會,再看看拉閘時他在搞么事,這一查不就出來了嗎。
說得輕巧,拈根燈草,查,從哪兒查起。那天晚上開會又沒點名,鬼曉得誰來開會誰沒來開會。再說車間有夜班,家屬區(qū)有婆娘伢,壞人要破壞,都有可能買通他們去拉這個電閘。廠里的人雖然不多,但真的要查起來,誰知道哪天能查出個名堂來。
見女婿犯愁,老丈人也不好多說,就知趣地走開了。望著老丈人離開的背影,汪師傅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心下說,岳老頭哇,岳老頭,你做么事不好,偏偏要往新疆跑這么一趟,好生生的一個響當當的老工人,哎!
汪師傅的老丈人姓紀,是廠里的熱處理工。他有個兒子,也就是汪師傅的大舅哥,名叫紀保成。三年災害期間在家鄉(xiāng)餓得實在沒辦法,就拖著一家人出外當了盲流。這一盲流就渺無音訊。先前也收到過幾封信,因為紀師傅當時不想回,就沒留下地址。后來有人說在新疆看到他,一家人搞得不成形。紀師傅雖然一向跟兒子關系不好,但父子連心,畢竟還是心疼。再說,老紀家三代單傳,金線吊葫蘆,萬一兒子要是有個三長兩短,這吊葫蘆的金線,豈不就斷了,就動了想到新疆去找兒子的念頭。無奈新疆太遠,一沒有機會,二沒有盤纏,幾次動了念頭,都不得不忍心擱下了。這一擱就是好幾年。到了“文革”爆發(fā),學生伢到處串聯(lián),聽說坐車不要錢,沿途還有人接待,紀師傅就動了心,于是乘著混亂,也出去串聯(lián)。那時節(jié),大城市的工廠已經有些工人在外頭串聯(lián)?;煸趯W生隊伍里,冒充個帶隊的老師什么的,倒也不扎眼。這樣,紀師傅就到了新疆。雖然沿途也吃了不少苦頭,但畢竟離兒子一家近了,心里還是踏實了許多。
原來只聽說新疆大,到了新疆才知道新疆有多大。但到底有多大,紀師傅還是搞不清楚,就向碰到的學生打聽。無奈這些學生伢也是沾串聯(lián)的光第一次到新疆,也說不清楚新疆到底有多大,更不知道他兒子一家會在新疆的什么地方。就這樣,紀師傅今天跟著這支串聯(lián)隊,明天跟著那支串聯(lián)隊,在新疆各地轉悠。但轉來轉去,也沒找到兒子一家的下落。學生伢忙著鬧革命,沒人理會他,他一個人又不敢離群,離了他們連吃住都成問題。想想茫茫戈壁,漫天黃沙,他就覺得害怕。有一次,跟一群新疆本地的學生坐車到下面去串聯(lián),有個學生指著一個沿著戈壁灘上的公路走著的乞丐說,這人要死的。等他們的車子回頭經過的時候,那人果然倒斃在路邊。紀師傅就問,你么樣曉得他會死呢。學生說,夏天烈日,冬天風雪,餓了沒吃的,渴了沒喝的,很少有人能獨自走出戈壁灘。紀師傅心想,兒子一家在這個鬼不生蛋的地方盲流,大半兇多吉少,心中的擔憂竟比來新疆之前加重了幾分。在新疆盤桓日久,沒有找到兒子一家的下落,紀師傅只好像先前那樣,又混在新疆到內地串聯(lián)的學生隊伍當中,打道回府。
回到廠里以后,紀師傅雖然深感失落,但這次新疆之行,畢竟也開了眼界,長了見識,想想覺得仍然沒有白費。廠里的人聽說紀師傅去過新疆,都覺得好奇,就常常纏著他,要他講點見聞。這時候,紀師傅就覺得自己是個見多識廣之人。一邊心安理得地抽著工友頻頻遞上來的紙煙,一邊隨心所欲地編些在新疆見到的奇聞逸事。講到后來,連他自己都搞不清楚哪是真的見過的,哪是從地理書上看來的。反正聽的人也搞不清楚,喜歡聽就行。等到自己的見聞添油加醋地講完了,紀師傅見聽眾的興趣依然不減,就開始進行移花接木的創(chuàng)造。有一次,他跟上了一個北京的紅衛(wèi)兵串聯(lián)隊,隊長見他是工人階級,很是高興,就跟他講了一個工人階級帶領他們跟蘇修做斗爭的故事。紀師傅覺得,這個故事移到自己身上,再合適不過,就把故事中的那位工人師傅,改成了姓紀,其他情節(jié)就根據自己的想象隨意添改,就成了下面這個樣子。
有一次,他碰到一支串聯(lián)隊,說是要到反修最前沿的一個叫什么斯的地方,去與蘇修面對面地做斗爭。那兒人跡罕至,十分荒涼,只有極少數盲流在那兒落戶墾荒。紀師傅說,自己搞不懂這些學生伢怎么去面對面地跟蘇修做斗爭,卻料定他兒子一家就在那堆盲流里面,于是就跟上這支串聯(lián)隊,日夜兼程來到邊境線上。哪知到了邊境線上,才知道離著邊境哨所還有一段距離。這段距離是軍事警戒區(qū),不能隨便靠近。這些時因為串聯(lián)的學生常到這兒來喊口號,所以防守更嚴。這支串聯(lián)隊來到警戒區(qū)外,就開始列隊,對著對面蘇修的邊防哨所喊口號。對面的哨所離得太遠,又在空曠的戈壁灘上,學生伢的口號一出口,就被陣陣狂風吞沒了。紀師傅見這情形,覺得這真是可惜了,學生伢們這么使勁喊的口號,怎么能被風吹走呢。就對串聯(lián)隊的隊長說,他發(fā)現了一個小土包,離對方的哨所較近,只要沿著土包附近的沙丘爬過去,就可以趴在那兒喊口號。隊長一聽,覺得到底是工人階級的覺悟高,有對敵斗爭經驗,當下就把話筒給了紀師傅,讓他匍匐前進,接近那個小土包。紀師傅說他解放初在家鄉(xiāng)接受過民兵訓練,匍匐前進那一套動作還沒忘,很快便接近了那個土包。誰知他還未冒頭,就被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邊防軍戰(zhàn)士給按住了。按住他的邊防軍戰(zhàn)士說,同志,請你站起來,再爬就到蘇修那邊去了。這期間因為發(fā)生過幾起這樣的事,上面指示不要開槍,抓住了進行批評教育就行,要注意保護群眾的革命斗爭積極性。就這樣,紀師傅被押到邊防派出所,接受了好一通批評教育,完了還給他開具了一份證明,說明經過情況,證明他是堅定的反修戰(zhàn)士,就讓他走了。
聽了這個故事,大家都很興奮,免不了要對紀師傅肅然起敬。有人甚至買了酒菜,請紀師傅喝兩盅,為的是多聽兩遍這個故事。紀師傅好酒,人稱酒麻木,有事沒事總要搞兩口。三杯下肚,就越講越有興頭。講多了,也有人借著酒興跟紀師傅開玩笑說,你莫不是真的想爬到那邊去投靠蘇修吧。紀師傅說,哪能呢,我一個老工人,三代貧農,請我過去我都不會過去。何況要偷越國境,那多危險,弄不好要貼上一條小命。聽的人又逗他說,不見得吧,聽說那邊天天吃土豆燉牛肉,伙食好得很咧。蘇聯(lián)的娘們兒又漂亮,高鼻子凹眼睛的,你過去了,說不定也跟你配一個,你們老紀家的品種就改良了。紀師傅情知是逗他玩兒,卻一本正經地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張紙,當眾抖開來說,看看,看看,這是邊防同志給我開的證明,證明我是堅定的反修戰(zhàn)士,什么投靠蘇修的,低估了我老紀的階級覺悟。等到眾人圍攏一看,見那張紙上畫的盡是些勾勾綰綰,竟沒有一個字他們認得。就有人說,這是送給蘇修的情報吧,我們可不敢看哪。紀師傅說,諒你們也看不懂,看得懂不也把你們派到反修前線去了,就當著眾人的面抖一抖裝進了口袋。日子久了,紀師傅講得乏了,這個故事也失去了最初的吸引力。他在人前炫耀的那張邊防同志開的證明,也不知道換洗衣服的時候,被他女兒丟到哪個犄角旮旯里去了。
忽一日,工業(yè)局政工科的劉科長找到他,向他詢問去新疆串聯(lián)的情況。
劉科長問,你是不是去過中蘇邊境。
紀師傅說,去過。
你是不是想偷越國境。
不想。
那就是實際偷越了。
偷越也沒偷越,只朝邊境那邊爬過一小段。
爬過去了嗎。
沒有。
為什么。
被邊防同志攔回來了。
那就是說,想投靠蘇修沒有成功啰。
不是。是去與蘇修做斗爭。
誰派你去的。
沒人派。
那就是自愿投靠蘇修的啰。
不是。是去與蘇修做斗爭。
誰能證明。
有。邊防同志給我開了證明。
拿出來看看。
紀師傅就到上衣口袋里掏證明。掏了半天,沒掏出來,突然想起,這張證明已經很久沒有帶在身上了。
劉科長說,別掏了,是那張送給蘇修的情報吧。你以為不是漢字寫的就能糊弄我們。老實告訴你,革命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你要送的情報我們早就破獲了。還是好好交代你妄圖投靠蘇修當特務的罪行吧。誰派你去的,你的上司是誰,接頭的時間地點暗號,都一五一十地說出來。黨的政策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你女婿是搞這行的,不要我跟你交代吧。
紀師傅想當蘇修特務的名聲,就這樣給傳出去了。雖然沒有正式定案,他的這頂特嫌帽子也就這樣不明不白地給戴上了。
六
再說王守金自那次批斗會后,在廠里名聲大噪。青工們都說他夠朋友,講義氣,是個爺們兒。年紀大的師傅們也說,看不出這小子還真有點硬氣,將來在廠里也是個人物。那些嫂子媳婦,就更不用說了,班前班后,成天把王守金吊在嘴上,一口一個守金、守金的,好像離開了王守金就不會說話。等到吳雄的肺炎完全好了以后回到車間,連師父也對王守金贊不絕口,說,做人就該這樣,路不平,有人踩,事不平,有人管。說他當年就是因為好抱個不平,師娘才愛上他的。又說吳雄,你小子就差這口氣,所以不招姑娘喜歡。說著,還朝小菊做了一個怪相。小菊就瞇著眼睛笑,但吳雄看得出來,她笑得很勉強。
不多久,吳雄就發(fā)現,每到星期六下午,下班過后,小菊就急著收拾東西往宿舍跑,換上衣服等著與王守金會合去看電影。他有幾次說小菊丟了魂。師父說,哪是丟了,是叫人勾走了。吳雄幾次想找小菊談談,可小菊總推托有事。又轉念一想,談么事呢,有么事好談的呢,小菊不過是自己的師妹,既不是老婆,又不是戀人,她跟誰看電影跟誰交往,有她的自由,你管得著嗎。被拒了幾回,就斷了談談的念頭。師父看出了吳雄的苦惱,就說,誰叫你不早點下手呢,偏偏在這節(jié)骨眼上,你請了這些時的病假,人家可沒閑著,我這兒的地皮都快被這小子踏平了,吳雄只好嘆氣。想想這病假因何而起,便對王守金恨得牙癢。再想想這小菊,也太那個了,不就請了些日子的病假嗎,就這樣薄情寡義,要是真做了自己的老婆,哪天我出差在外,還不跟人跑了。從此每日里只顧低頭干活,既不跟師父說話,也不看小菊一眼,弄得大家都很尷尬。他這臺空氣錘上,從此斷了說笑,只剩下嘭嘭嘭嘭的打擊聲?;钌囊蛔旎盍郑氵@樣硬讓吳雄給拆了。
這件事有個人看在眼里,這人便是汪師傅的老丈人紀師傅。紀師傅和吳雄在一個車間干活,熱處理和鍛工,都屬熱加工,都在鍛工車間,平時少不了有工作上的來往。因為汪師傅是廠里的干部,吳雄對紀師傅也免不了要另眼相看,格外多了一份敬重。遇上過年過節(jié)發(fā)救濟補助之類的事,有時候也要求紀師傅幫忙說說。事后,吳雄自然也少不了有一份孝敬,所以二人平時的關系處得不錯。紀師傅見吳雄為這事犯愁,幾次想找吳雄談談,又沒有適當機會。這天,見吳雄在廠門口悵悵地望著李小菊和王守金雙雙離去的背影,就輕輕地拍一拍他的肩膀,勸他說,別看了,看別人恩愛有么意思,自己恩愛才有味道。誰叫王守金這小子的運氣好呢,歪打正著,現行沒當成,反倒落了個好名聲。怪只怪那天晚上有人搞破壞,要不,把這小子批臭了,搞個現行的帽子戴上,看哪個姑娘還敢跟他好。紀師傅的這番話,不啻是一壺醒酒湯,讓吳雄從忌恨中清醒過來。就問,真是這樣?紀師傅說,真是。吳雄說,真是,那就再批唄。紀師傅說,再批,哪那么容易,總要把破壞分子查出來吧,要不,批到一半又有人搞破壞,還不是一鍋夾生飯。說到這里,紀師傅把話鋒一轉,就問吳雄,配電房就在你宿舍門前的院子里面,那天晚上你沒看見么事人,聽見么事動靜。吳雄一怔,停了片刻,說,沒有。又補了一句說,我有點燒,睡得昏昏沉沉的,聽不到也看不見。紀師傅說,那就算了,隨便問問,要批臭王守金,這可是關鍵。說完就走了。
回到宿舍,吳雄四腳八叉地躺在床上,就想那天晚上的情景。那天晚上,本來是想去參加批斗會的。躺了一會兒,宿舍的門忽然被人推開了,接著涌進來幾個青工,都是剛招進廠的那些知青。吳雄平日里跟他們沒有來往,但他們卻對吳雄了如指掌,說他是氣錘班的掌舵人,是鍛工車間的頂梁柱。
正說笑間,一個外號叫和尚的從懷里掏出一個紙包,又像變戲法似的從褲袋里掏出一瓶酒,隨手拉過宿舍里唯一的一個長條桌,讓眾人圍著桌子在床沿上坐定。隨來的青工各人拿出自備的小酒杯,和尚特意為吳雄準備了一只,當下便把酒杯斟滿。和尚舉杯說,久聞吳師傅大名,今日特來拜見,我等先敬吳師傅一杯。說著,眾人便舉杯敬酒。吳雄見有備而來,盛情難卻,只好端起酒杯受敬,一邊留心聽他們說話。原來他們是為王守金抱不平來了。說這事不能怪王師傅,不是他的意思,大字報是我們攛掇他寫的?,F在他為我們擔著這么大的責任,年紀輕輕的就成了反革命,這叫我們心里么樣過意得去。不做點么事,對不住王師傅,也對不起自己的良心。和尚的情緒尤其激動,一邊自己不停地干干干干,一邊鼓動眾人向吳師傅敬酒。吳雄本來就沒有多大酒量,讓這幫人一敬,酒過三巡,已暈頭轉向。席間,和尚說要方便,問吳雄哪里有便桶。吳雄說,狗屁便桶,院子里的菜地就是便桶。和尚就彎著腰一溜煙地跑向院子里的菜地。過了一會兒,吳雄也覺得膀胱憋脹,也想到菜地里去放松放松。沒想到,他正要起身站立,突然眼前一黑,一屁股又坐回到床上。等他緩過神來,發(fā)覺宿舍里的燈光暗了許多,抬頭一看,電燈熄了,眼前閃爍的是桌子上幾支蠟燭的光亮。和尚見吳雄已緩過神來,就說,吳師傅,沒事兒吧。吳雄只好硬著頭皮說,沒事兒,沒事兒。和尚說,沒事兒那我們就告辭了。說罷,一行人相跟著出門,留下吳雄望著黑洞洞的院子怔了半天。
七
這事兒過后,有一天早晨醒來,吳雄越想越不對勁。越覺得不對勁,他就越生氣。這哪是請老子喝酒,分明是在擺鴻門宴嘛。說是來孝敬老子,分明是來捉弄老子嘛。對,沒錯,這幫小子是在調虎離山,聲東擊西,目的是為王守金解圍。
又一日,吳雄在下班的路上碰到和尚。和尚笑嘻嘻地問,吳師傅,您老最近可好。吳雄說,好啊,好得很哪。沒被人毒死,算我命大。和尚說,吳師傅說笑了,哪能呢,這不是拿酒肉孝敬您老嗎。我們也是迫于無奈,誰叫您老那天臥病在床呢。
這么說,真是你們干的喲。
您不是都曉得了嗎。
你就料定我不會告發(fā)你們。
怎么會呢,吳師傅是什么人哪。
原來你們是吃準了我呀。
我們就吃準了吳師傅是條急公好義的漢子。
一句話把吳雄說得心里一熱,頓覺與和尚親近了許多,當下就拉和尚在一堆廢料上坐下。接過和尚遞過來的香煙,吳雄說,其實在這件事上,我心里也很矛盾。害了你們吧,就害了王守金,害了王守金吧,就害了李小菊,害了李小菊吧,就害了我跟她的情分,最終受害的還是我自己。和尚說,我曉得您和王師傅都愛李小菊。我沒戀過愛,但我看過別人戀愛,沒吃豬肉看過豬走路。自古英雄愛美女,美女愛英雄,王師傅這次做了一回英雄,所以李小菊愛他。您要想奪回李小菊,就得比王師傅更英雄。么樣更英雄呢,和尚說不上來,只望著吳雄嘻嘻嘻地傻笑。吳雄說,你小子還一套一套的,倒像是情場老手。你小子滑頭,三把兩把就把你的恩公出賣了,還說么事漢子不漢子的。和尚一聽急了,就說,吳師傅,您這樣說,我就沒辦法了。您和王師傅都是我的恩公,我得一樣對待呀。何況在這件事情上,我不一樣對待也不行呀。哦,我不跟您出這個點子,您就不爭了,說不定您使別的招還要鬧出點事來呢。吳雄笑笑說,就你小子這張嘴油。說完,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土,就走下了廢料堆。
回到宿舍,這天晚上睡在床上,吳雄就想和尚白天說的話。是啊,我憑么事跟王守金爭呢。要塊頭,我沒他的塊頭。要力氣,我沒他的力氣。要技術,上次技術拉練也見出分曉,我技不如人。聽說這狗日的還有個舅舅,是軍分區(qū)的么事部長。人家有權有勢,家境也不錯,那我就更不能跟他爭了。我跟小菊的情分,除了這層師兄妹關系,就沒別的了。這樣想著,吳雄便于不知不覺間沉沉睡去。
正沉睡間,宿舍的門突然轟的一聲敞開了,接著沖進來一群身著軍裝的年輕人。這些人手里拿著電筒,一邊晃一邊喊,吳雄。吳雄。誰是吳雄。起來。起來。都死到臨頭了,還貪睡。睡么事睡,跟我們走一趟。就有無數束光照到他的帳子里面,他很快就被人像拎包袱一樣從床上拎起來。還不及站穩(wěn),那群人就拽著他的胳膊,把他拖出了門,而后又塞進在門外等著的汽車里面。還沒等他反應過來,車子就轟的一聲開走了。一路上,汽車搖搖晃晃,顛顛簸簸,車內車外黑洞洞的,吳雄也辨不出方向。只感覺自己像撞籠里的蘿卜,一時被甩到這邊,一時被甩到那邊,東倒西歪地站立不穩(wěn)。也不知顛了多久,汽車終于停了,吳雄又像包袱一樣,被人從車上拋了下來。等他站穩(wěn)一看,眼前是一個廣場,廣場上燈火通明,燈光下人頭攢動,像滾開的油鍋。油鍋中間有一個高臺,高臺上拉著一個白色會標。吳雄正想看看會標上寫的字,突然被人一把拎起,颼的一聲拋到臺上。臺下的油鍋頓時一片沸騰。就聽得打倒吳雄,槍斃吳雄,吳雄是蘇修的狗特務,吳雄不投降,就叫他滅亡的口號聲,此起彼伏。吳雄被人揪著頭發(fā),架住胳膊,跪在臺上。仰面看著臺下舉起又放下,放下又舉起的手臂,就像看風吹麥浪,一波一波地向自己涌來。一會兒,擴音器響起,油鍋停止了翻滾。就聽見一個聲音在說,判處特務吳雄死刑,立即執(zhí)行。話音剛落,油鍋又一次沸騰。接著,吳雄又被人拽到臺下,拖到場內的一塊空地上。人群很快圍攏過來,都用手指著他,像無數支箭向他射過來。吳雄還未及站穩(wěn),就聽嘭的一聲,自己的身子被人猛擊了一掌,當即栽倒在地。落地的時候,腦袋碰在一塊石頭上,疼得像要炸裂開來,伸手一抓,身上到處是血……
八
拉亮電燈,拿開了枕頭邊放的手電筒,又脫下襯衣揩干身上的汗,吳雄知道是自己做了一場噩夢。
天未大亮,吳雄就從床上爬起來了。正出門小解,發(fā)現王守金已站在菜園邊上,對著菜地拉得有滋有味。就和他站成一排,也對著菜地拉了起來。王守金說,你小子讓鬼捉了,一晚上大呼小叫的。吳雄淡淡地說,做了個噩夢。王守金說,被人用刀砍了。吳雄知道王守金不懷好意,依舊淡淡地說,不,用槍斃了。王守金側過頭來,笑著說,斃了,你夠格嗎。吳雄說,斃了就是斃了,么樣不夠。王守金說,連紀師傅都不夠,你夠?人家好歹還是個特嫌,你是什么,臭鐵匠一個,還斃了呢,別浪費國家的子彈。吳雄隨手把便器塞進襠里,沖著王守金一梗脖子說,他們說我是蘇修特務。王守金一聽,頓時哈哈大笑。特務。特務。蘇修特務。吳雄是蘇修特務。哈哈哈哈。又扯著出門拉尿的和尚問,吳雄說他是蘇修特務,你信嗎。和尚躲過王守金,說,王師傅,您老行行好,讓我拉泡尿行不,我都快讓尿給憋死了。王守金還不死心,又把宿舍的工友都吆喝起來,說,快來看哪,快來看哪,吳雄當特務啦,吳雄當蘇修特務啦。
沒半天工夫,吳雄是蘇修特務的消息,就傳遍了全廠。
吳雄的師父知道這件事,是李小菊親口對他說的。師父就問李小菊,小菊,你信嗎。李小菊說,當然不信。師父又說,要不,你去勸勸他。我就怕他一時糊涂上了壞人的當。
這天下班,李小菊一邊收拾工具,一邊對吳雄說,師兄,你等一下,我有話要跟你說。吳雄說,有話你跟王守金說去,跟我有么事說的。李小菊忍住氣說,師父讓我勸勸你,別犯糊涂,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你跟我賭氣,也不能拿你的政治生命開玩笑哇。吳雄說,我一個臭打鐵的,么事政治生命不政治生命的。李小菊就說,師兄,你再這樣,我真不理你了啊,你這個人,怎么不知好歹。吳雄說,我就是不知好歹,你找那個知好歹的去。我就曉得你不會理我,你理你喜歡理的人去。一句話,把李小菊噎得個半死,氣得李小菊把手里的鉗子一丟,咚咚咚咚地跑出車間。
嗆了李小菊幾句,吳雄自覺舒服了許多,搖晃著腦袋離開了車間。走在路上,很多下班的青工都過來跟吳雄打招呼。吳雄知道他們想說些什么,就笑嘻嘻地等他們發(fā)話。有的問,吳師傅,最近好嗎。吳雄就說,好呀。么樣不好呢。天天見面,你看我有哪樣不好嗎。有的說,聽說吳師傅最近發(fā)達了。吳雄就說,你干脆說我當蘇修特務得啦,么事發(fā)達不發(fā)達的,你見我騎高頭大馬啦還是坐八抬大轎啦。既然吳雄自己捅破了這層窗戶紙,想打聽的人干脆就單刀直入地問,吳師傅,你當蘇修特務,去過蘇修那邊嗎。吳雄說,去過呀。么時候去的呀,問的人窮追不舍。吳雄說,昨天晚上呀。問的人說,做夢吧,吳師傅,既然你去過,也像紀師傅那樣,給我們講講吧。吳雄說,講么事講,像紀師傅那樣,講了你們好去匯報,帶人到廠里來抓我。這時候,就有那年紀大的師傅出來喝斷這班青工,說,少胡扯八拉的,這種玩笑也是開得的,真是不知死活。眾人這才作罷。
這幫青工中有個女孩,大名叫秦秀海,小名叫海海。這海海也是她的諢名。叫這個諢名,皆因她的性格所致,說話做事,不知輕重,無所顧忌,大剌剌的,海里海氣。這海海下放時與和尚是一個點上的知青,聽和尚說過吳雄瞞了他們拉電閘的事,覺得吳師傅仗義。見眾人糾纏吳雄,就上前挽住吳雄的胳膊說,吳師傅,別聽他們的,這幫小子吃飽了撐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來,吃多了紅苕憋不出好屁。這幫青工就趁勢起哄,說,是,是,是,吳師傅,別聽我們的,聽海海的。她滿嘴都是象牙,放的都是香屁,夠您老受用的。吳雄正要發(fā)作,海海卻緊緊地摟住他的胳膊說,別理他們,咱們走。又回頭朝那幫青工一瞪眼說,等著瞧,老娘回頭找你們算賬。吳雄就這樣被海海摟著胳膊,在廠區(qū)大道上招搖而過,直到走出了后側門,才各回各的宿舍。
九
自那日以后,海海在下班后便常常來找吳雄。有時候是送點吃的,有時候是幫忙洗件衣服,沒吃的可送,沒衣服可洗的時候,就坐下來天南地北地閑聊。有時候還會約吳雄去看場電影。海海說,走,吳師傅,我請客。但到了電影院門口,兩人又必得要爭執(zhí)一番。吳雄覺得讓女孩子請自己看電影,總不那么自在,所以就爭著要去買票??善:S质且粋€說一不二的女孩,有一次,竟在電影院門口扭扯起來,惹得不少人圍觀,弄得吳雄很不好意思。后來吳雄就不再到電影院門口去爭了,而是先買好了電影票再去約海海。這樣搞了幾次,海海自然就沒辦法爭,也不再爭了。
但不久以后,吳雄卻發(fā)現,自己放在抽屜里的飯菜票不但不見減少,相反卻越吃越多,就明白了是海海在不斷往里面補充。吳雄囊中羞澀,實在沒辦法回報了。有一次就對海海說,你以后別給我飯菜票了,我夠吃。海海說,夠么事夠,鍛工是力氣活,吃飽了才有力氣干活。我家條件比你好,這點飯菜票我還貼得起。吳雄想想,也是,海海的父母都是部隊干部,家境自然比自己這個平頭百姓好得多。但又轉念一想,人家好是人家的,與你何干。莫非,莫非海海有那個意思。想到這里,吳雄不禁耳熱心跳。一瞬間,李小菊的身影又浮現在眼前。當下就對海海說,你再給,我就把抽屜鎖起來,人家拿走了我可不領情啊。海海說,好,好,好,好,那這樣好吧,你拿這些飯菜票去買些好菜我們一起吃,我可不愿意每餐三分錢蘿卜兩分錢白菜的。吳雄見拗不過海海,只好默認了這個方案。又想到人家是干部子弟,不像我這樣好對付,既然錢是她出的,我不過就幫忙排個隊。所以但凡食堂添菜加餐,吳雄必定要給海海挑幾樣好的買了,自己也跟著一起吃。此后,在食堂的飯桌上,就常常看見吳雄和海海在一起搭伙吃飯。有時候免不了要講一點客氣,你給我搛一筷子菜,我給你搛一筷子菜,搞得像兩口子似的,招來不少人議論。
汪師傅的老婆是食堂的炊食員。這天回家,在飯桌上跟汪師傅說起這件事。她打著嘖嘖說,我就納悶兒,吳雄這小子哪來這么多錢,只要食堂有好菜,他必定挑好的買。一個人吃不說,還要供海海吃。他哪來這么多錢呀,難不成搶銀行了,可也沒聽人說呀。汪師傅剛從工業(yè)局開會回來,正為王守金的事犯愁。王守金的事匯報到工業(yè)局,工業(yè)局不但沒有反應,劉科長反而把他叫去訓了一頓。你是真傻還是假裝糊涂呀,王守金的舅舅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嗎。他的問題是什么性質,你不清楚嗎。實在不行,我看還是把你那老丈人報上去頂一下,不就是個嫌疑嗎,又沒最后定案,說不定上面一甄別就沒事兒了。這最后幾句話,劉科長說得輕描淡寫,汪師傅卻聽得心驚肉跳。
汪師傅心里煩亂,不想聽他老婆在耳邊聒噪,就吼他老婆說,你管人家的閑事呢,人家吃香的喝辣的與你何干。他哪來這么多錢,搶你家的偷你家的啦,你管呢。他老婆正想發(fā)作,他老丈人紀師傅卻在一旁慢悠悠地接上一句說,干種那事都是有經費的,都要拿津貼的。汪師傅一臉狐疑地望著他的老丈人說,你真的相信他會干那種事。紀師傅依舊慢悠悠地說,干不干都一樣,只要有證據就行。汪師傅說,到哪兒去找證據呢。紀師傅說,你忘了那張紙啦,我這兒不是現成的嗎。汪師傅說,哪張紙呀。紀師傅說,就是劉科長說我給蘇修送的情報哇。汪師傅說,你那張紙不是早丟了嗎。紀師傅說,這不是又找回來了嗎。要真丟了,就永遠也說不清楚了。汪師傅將信將疑地說,行嗎。紀師傅說,不試試怎么曉得行不行呢。說著還朝汪師傅眨眨眼,又按一按自己的上衣口袋。汪師傅就說,爸,你可要想好了啊,這種事做不得的,弄不好要出人命,您老可要拿捏好分寸。紀師傅說,反正又不是真的,害不了人的。汪師傅說,劉科長說是真的就是真的,你辯得了。紀師傅說,管他呢,這東西放在我手里,遲早是個禍害。汪師傅就不再作聲。聽著這爺兒倆的啞謎,再看看自己的父親那副神秘兮兮的樣子,汪師傅的老婆一頭的霧水。
十
自從攤上了蘇修特務的名分,不論是真是假,吳雄都成了廠里議論的中心。走到哪里,都有人指指點點,不管在什么場合,都有人過來跟他搭訕。精加工車間有一群年輕女工,還常常開了車床、銑床,讓工件在那兒自己轉著,人卻跑到鍛工車間來看吳雄。
這事讓吳雄的師父很是惱火。等李小菊停了氣錘,就黑著臉對吳雄說,她們要看你,你干脆到那邊車間讓她們看個夠,省得她們跑路。吳雄明知師父說的是氣話,卻不敢辯解,只好把委屈吞進肚里。李小菊雖然也煩這事,心里卻為師兄抱屈,就說,這也不怪師兄,腿長在她們身上,她們要跑過來,你能擋得了?師父說,好巧,偏要來看他,是他長得俏哇,還是他手藝好。他要不招惹那檔子事,誰會來看他。李小菊知道師父這話說重了,怕再說下去,師兄受不了,就朝師父使眼色,一邊又朝吳雄那邊努努嘴。哪知師父正在氣頭上,不但毫不理會李小菊的暗示,相反,卻越說越帶勁。不是我說你,都這么大人了,也該知個輕重好歹,這事是能鬧著玩兒的。哦,人家說你是蘇修特務,你就是呀,人家要說你殺人,你也認了。直到這時候,吳雄才低著頭嘟囔了一句說,又不是我要的,我只是一句夢話,他們硬要這樣說,叫我么辦呢。師父說,你就不能去跟廠里說清楚。吳雄又小聲地反駁了一句說,那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本來就是個玩笑,無憑無據的,說得清楚嗎。一句話把師父的火氣又逗上來了。玩笑。玩笑看怎么個開法,有些玩笑開著開著就弄假成真了。廠里現在正愁找不著活靶子,連王守金說句公道話都當現行反革命拉出來斗,你倒好,沒事找事,自己跳出來當特務,活得不耐煩了,找死呀。
走在路上,又碰上了精工車間的那幫女工。吳雄本想繞著走,可上下班只有這條路,怎么繞也繞不開,就低著頭大步流星地往前趕。那幫女工見狀,也加快腳步緊追不舍,一邊嘻嘻哈哈地說,吳師傅,慢點呀,走這么急搞么事,又沒個鬼攆著你。吳雄怕她們再說出更難聽的話來,就繼續(xù)低頭趕路。這時候,卻見紀師傅從旁邊跑過來,攔住那幫女工說,看么事看,有么事看頭,還不是一個鼻子兩個眼睛,吳師傅又不是多長了一點。
吼過了這幫女工,紀師傅又轉過身來攬住吳雄的肩膀說,別生氣,由她們說去,是真說不假,是假說不真。這幫小娘們兒,閑的,不嚼點什么,怕嘴巴閉臭了。吳雄抬頭望一眼紀師傅說,我不氣,我只是覺得冤。當了一場蘇修特務,鬧得水響,眾人逗我,師傅罵我,小菊煩我,弄得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豬八戒照鏡子,里外不是人,可我連特務是個么樣子也沒見過。紀師傅就說,你要見特務還不容易,這不現成的就有一個。吳雄說,哪里。紀師傅說,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吳雄就朝紀師傅憨厚地一笑說,紀師傅,你說笑了,我曉得你不是。紀師傅說,劉科長說是,還要把我這頂特嫌的帽子戴正了。吳雄說,你又沒真的給蘇修送過情報,戴不正的。紀師傅說,劉科長說我送過。還說他們掌握了我送的情報,硬要我把情報交出來。吳雄說,你只怕跟我一樣,見都沒見過情報。紀師傅卻慢悠悠地說,見倒是見過,不過是假的。吳雄說,我連假的也沒見過。紀師傅朝吳雄詭秘地一笑說,想見嗎。吳雄說,想。紀師傅就把吳雄拉到一個僻靜處,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張紙,說,就這玩意兒。劉科長硬說是我給蘇修送的情報,要我交出來。當時放失了向,找不到,這都兩三年了,前幾天又從柜子旮旯里翻出來了。我想,再交上去也說不清楚,就當是個稀罕物兒留著做個紀念吧。吳雄一看,果然稀罕,這上面畫得勾勾綰綰,他從未見過。說是字吧,書上的字都不是這樣寫的,顯然不是漢字。說不是漢字吧,又像書上的漢字一樣一行一行地分得清清楚楚。吳雄學過幾年俄語,雖然下鄉(xiāng)后早忘得干干凈凈,但那三十三個字母還是認得的,這些勾勾綰綰怎么看也不像俄文。突然想起以前看過的反特小說上寫到過密碼,猜想密碼應該是這樣一些鬼畫桃符的東西。就說,紀師傅,你這莫不是密碼吧。紀師傅笑笑說,么事密碼,還明碼呢,是當年邊防同志給我開的證明,喜歡你就拿去玩吧。吳雄本想推辭,但轉念一想,你們說我是蘇修特務,既擔了這個名分,也該有幾樣你們沒見過的東西。當下就謝過紀師傅,把這張紙揣進口袋。紀師傅又安慰了吳雄幾句,也趕緊回家吃飯。
這天晚飯時分,吳雄和海海正在吃飯。食堂加餐,有粉蒸肉,吳雄和海海合買了一份。正吃著,突然海海的弟弟跑到廠里來找海海。軍人裝束,全副武裝,背上還背著背包和一支步槍。一問,方知是搞拉練回來,順道來看姐姐。海海的這個弟弟叫秦秀山,正在上中學,海海進廠報到那天,吳雄見過,所以并不陌生。當下又去添了一份飯菜,就拉他一起吃。吳雄說,你還真有口福,我們可有好些日子沒沾葷了。秀山一邊朝口里扒飯,一邊說,還真是餓了,又用筷子指指身邊放的背包和步槍說,這些東西死沉死沉的,背在身上像座山,越跑越重。吳雄笑笑說,一把木頭做的假槍,還好意思說重,要背上真槍,那才叫重呢,少說也有七八上十斤,還有子彈夾,只怕你背上了就走不動,別說跑了。秀山就說,你摸摸,刺刀是真的。吳雄就用手去摸那刺刀,果然是真的,只是刀口已缺了多處,摸著扎手。就說,就這把破刀有么事用,殺雞都不行,還想殺敵人。秀山就說,要不,吳師傅,你幫我修修。吳雄說,這個不難。就把刺刀卸下來拿在手里翻看了一下說,補個刀口,再淬個火,就成了,保準像新的一樣。秀山說,那就謝謝吳師傅啦,改天讓我姐請你吃飯。海海就說,就你小子精明,你得好處我還情。秀山說,你不是有錢階級嗎,誰叫我是窮學生呢。等我哪天也成有錢階級了,再補還不行嗎。海海朝吳雄笑笑說,就這小子嘴甜。吳雄說,嘴甜好,嘴甜有好吃的??粗闵竭h去的背影,吳雄頓覺心情大好。
十一
挨了劉科長的批評以后,汪師傅感到壓力很大。好不容易弄出個王守金,說新社會有剝削,把工人當牛馬,這是典型的反動言論。就算夠不上現行反革命,也是階級斗爭的新動向。出了這樣的問題,局里本該秉公處理,怎么能看他舅舅的面子,就不了了之呢。要是真的定了案,王守金的舅舅作為部隊干部,應該劃清界限,大義滅親才是,局里怎么能在階級斗爭的大是大非問題上講情面呢。汪師傅雖然轉業(yè)到地方多年,對這樣的行事方式,還是不大適應。這天中午,就把這個想法跟他老婆嘀咕。他老婆說,你當是在部隊呀,地方上就是這樣。誰上面有人,誰就有狠。你沒狠,你就得聽人家的。你要是比劉科長官兒大,他敢動你老丈人。汪師傅就開玩笑說,這樣說來,我看你爹遲早是保不住的。汪師傅的老婆當了真,當即把手中的洗菜盆子往地上一甩說,你是死人哪,抓不住王守金,你就不能再找別的人哪。汪師傅知道老婆的脾氣,依舊笑著說,那就把你報上去么樣。汪師傅的老婆說,報我頂個屁用哇,缺人做牢飯,我倒可以算上一個。突然又想起吳雄,就神秘兮兮地說,我看吳雄這小子就是有戲,你查查看,說不定能釣條大魚。汪師傅說,看看,看看,又來了,你這幾天是看見吳雄吃紅燒魚啦,還是吃粉蒸肉了,說點新鮮的,行啵。汪師傅的老婆說,么事新鮮不新鮮的,聽我的沒錯。不過這次你別親自動手,讓劉科長出馬,他能耐比你大。
趁老婆擇菜做飯,汪師傅思忖片刻,就推上自行車出門,直奔劉科長的家。劉科長的家在工業(yè)局大院里面,他老婆也在做飯。見汪師傅大中午地跑來找他,就知道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劉科長家的房子窄,沒有專門的客廳,會客就在吃飯的地方。兩人圍著飯桌剛剛坐定,劉科長就單刀直入地問,說吧,報誰。汪師傅說,誰也不報。劉科長說,誰也不報你找我。汪師傅說,我想跟你匯報一個情況。就把廠里流傳的關于吳雄是蘇修特務的事,一五一十地對劉科長講了一遍。劉科長說,真有這樣的事。汪師傅說,是真是假還說不準。劉科長說,這要是真的,那可了不得,咱們局自一打三反以來,還沒有挖出這么大的階級敵人。汪師傅接著他的話說,所以我才來找你,這么大的陣仗,我沒見過,要請你親自出馬。劉科長一聽,把桌子一拍說,好,那就裁縫打架,試它一烙鐵,派工作組,我親自坐鎮(zhèn),我就不信查不出個水落石出。狐貍再狡猾,也斗不過好獵人。劉科長滿懷豪情地跟汪師傅握手道別后,就沖著廚房大聲喊道,給我拿幾件換洗衣服,我要下廠。
工作組進廠的第三天,就出了一件蹊蹺事。汪師傅的老婆來報,說食堂昨晚蒸的一筐饅頭不見了。食堂的師傅照例是五點鐘起來蒸饅頭,蒸好的饅頭放在幾個竹筐里,用棉被蓋好,等七點鐘送到窗口去賣。這天早晨七點,食堂開始賣早點,汪師傅的老婆在窗口賣飯,照例是由她來灶上取饅頭。但翻開棉被一看,卻有一筐饅頭不翼而飛。白班的工人正等著吃早點上班,沒有這一筐饅頭就要有幾十個工人挨餓,現蒸又來不及,還要影響車間生產,汪師傅的老婆只好來工作組報案。
劉科長接到這個報案,第一反應就鎖定在吳雄身上,一面派人查找饅頭的下落,一面派人監(jiān)視吳雄。這樣折騰了幾天,查案的毫無頭緒,吳雄這邊也沒見有動靜。劉科長正在著急,忽然有人來報,說在鍛工車間發(fā)現了失盜的饅頭。劉科長當即帶人前去驗看,一面叫監(jiān)視吳雄的人看緊了吳雄,防止他畏罪逃跑。贓物是在鍛工車間的一個工具柜內發(fā)現的,這個工具柜做好了不久,尚未啟用,最近因為來了新工人,大錘班那邊來搬工具柜,結果發(fā)現了一袋饅頭,就急忙到工作組報案。劉科長叫來汪師傅的老婆查驗這袋饅頭,汪師傅的老婆看形狀相似,數目也差不多,就認定是前幾天食堂失盜的那筐饅頭。只是這饅頭已成干餅,有的還長了霉點,吃是不能再吃了,就主張拿到食堂喂豬。劉科長卻說,不忙,照樣放著,我要用它來釣條大魚。當即就叫眾人散去,留幾個工作組的人在附近布控蹲守。工作組的人蹲守了幾天幾夜,也未見有人來取贓物,漸漸地便有些倦怠。這天晚上,鍛工車間上夜班的工人剛下班不久,就見有兩個人走進車間。這兩個人徑直走到放饅頭的工具柜前,開了柜門,正要取出裝饅頭的布袋,蹲守的人便從暗處一躍而出,當即將這兩人逮了個正著。拉到燈光下一看,一個是一個禿頂老頭,另一個正是吳雄。
劉科長一面批評監(jiān)視吳雄的人看管不嚴,一面又慶幸他們給了吳雄暴露的機會,否則還不知哪天能夠破案。工作組進廠沒多久,就破了這么一個疑案,汪師傅不能不佩服劉科長好生了得。但心下又覺得這似乎與蘇修特務沒多大關系,對廠里的運動似乎也沒多大幫助。偷食堂的饅頭充其量不過是偷竊行為,構成不成反革命罪,就把這個想法吞吞吐吐地地對劉科長說了。哪知劉科長不但沒有覺得汪師傅小看了他的功績,反而大剌剌地說,不急,審審再說。狐貍尾巴都是一點一點露出來的,抓住了一點尾巴尖子,就不愁抓不住它的大尾巴蔸子,抓住了它的大尾巴蔸子,就不愁它的身子不出來。你就等著看我給你揪出一個大特務吧。
為了各個擊破,本著先易后難的原則,劉科長決定先審禿頂老頭。禿頂老頭承認布袋里的饅頭是他的,但不承認是從廠里的食堂偷的。不是從廠里的食堂偷的,那是從哪里偷的,劉科長用他一貫的思維邏輯反問。禿頂老頭說,不是偷的,是撿的。劉科長說,只聽說天上掉餡兒餅,沒聽說天上掉白面饅頭。撿的,哪兒撿的,你帶我去撿撿看。禿頂老頭就向他訴說原委,原來這禿頂老頭在一所中學看門,中學的老規(guī)矩,學生都是住讀,連本城的學生也不例外。但每到星期六,還是有很多學生回家,食堂的師傅拿捏不準吃飯的人數,結果往往會剩下一些饅頭。這些饅頭丟在飯廳的大筐里,大半由食堂的師傅抬回去分了。禿頂老頭有時趁他們不注意,也去飯廳撿上幾個,晾干了帶回農村,給經常缺糧的家里人貼補貼補。前不久又攢下一袋,怕放在門房老鼠咬了,就求老鄉(xiāng)吳雄代為保管。吳雄在廠里當工人,找個柜子什么的放著保險。這幾天學生拉練,他想抽空回家看看,就過來取這袋饅頭。吳雄怕被人看見笑話,硬等到工人都下班了才帶他來取。不想遇上這種事,還望領導明察。
劉科長自然不會相信禿頂老頭的話,但也不好隨便動用手段,就回過頭來找吳雄對質。吳雄曉得這些饅頭的來歷,自然不像他的老鄉(xiāng)講得那么輕松。學校剩饅頭是真的,只是不是隨便丟在飯廳的筐子里面,而是放在食堂的案板下面。食堂的師傅也不敢隨便私分饅頭,而是留到第二天回籠再用。這些,吳雄都聽禿頂老頭平時在他面前嘀咕過。只要劉科長派人到學校稍稍一查,他的這番說辭就會穿幫。一旦讓他們學校知道他偷了食堂的饅頭,他這個看門的差事也就干不成了。砸了飯碗,餓了他自己也就罷了,可他那瞎眼老娘么辦,欠下隊上的超支么樣還。還不了超支,又拖著個瞎眼娘,有哪個女人愿跟他過日子。娶不上媳婦,他這一輩子就得打光棍。禿頂老頭是吳雄的一個姨老表,實際年齡不過四十多點歲,鄉(xiāng)下日子苦,農活累,人生得老相。吳雄有一年拜年去過他家,見他家家徒四壁,吃了上頓沒下頓。瞎眼姨媽拉著他的雙手,一個勁地抹眼淚,弄得他心里酸酸的,不是個滋味,回來后就把他表哥家的境況說給他的一個同學聽。他那個同學的爸爸是中學的總務主任,聽他倆為此感嘆唏噓,就說,我給你表哥介紹份工作么樣,吳雄說,那是再好不過的了,您老就是他家的救命恩人,他表哥于是就干上了這份看門的差事。倘若他表哥這回成了小偷,豈不是連他同學的爸爸也要受牽連。不行。不行。于公于私,于人于己,都不能讓這種事發(fā)生。否則,怎么對得起我的同學,怎么對得起同學的父親,又怎么對得起自己的良心。這件事因我而起,說什么也得硬著頭皮頂下來。大不了把我重新發(fā)回到沙湖農場勞動,好歹我父母在下面的縣城還有工作,我還有個商品糧戶口墊底,總不至于餓死。
決心既定,吳雄就不想跟劉科長兜圈子,一口把偷廠里饅頭的事?lián)讼聛?。劉科長一邊讓汪師傅記下吳雄的供詞,一邊要吳雄老實交代偷饅頭的過程。吳雄說,這還不簡單,食堂的師傅總要下班睡覺吧,趁他們回宿舍睡覺的機會,我從水房的門溜進去不就得了。水房的門又沒有上鎖,燒水鍋和蒸鍋在一個灶上。夜班工人要打水洗澡,都是自己人,進進出出從來就沒人管。劉科長就沖汪師傅說,看來你們廠的安全還有很大漏洞,階級敵人真是無孔不入呀。又轉過頭來沖吳雄笑笑說,算你小子精明,這一條坦白了,可以從寬處理,不算你破壞抓革命促生產罪,就算個盜竊公共財產罪得了。吳雄說,算么事隨你,都是我干的,與別人無關。劉科長又笑笑說,你小子還夠仗義的,我今天就要滅滅你這封建階級的江湖義氣。吳雄說,滅吧,隨你。劉科長說,那我問你,你偷這么多饅頭,難不成也要我相信,與別人無關,都是你一個人吃。吳雄本來想說是救濟自己的老鄉(xiāng),但又怕把表哥再牽扯進來,一轉念又說,是,是我一個人吃,與別人無關。劉科長不動聲色地說,你一個人吃,吃得下。吳雄說,慢慢吃。劉科長說,慢慢吃,吃多久,留著路上邊走邊吃的吧。吳雄說,我神經了,偷了饅頭還要顯擺,宿舍里不能吃呀。劉科長說,宿舍里吃,烤干了搞么事,分明是準備路上吃的干糧嘛。去那邊的路遠,你的干糧準備得也夠充分的。吳雄這才聽出了劉科長說的路上吃是么意思,就說,么事路遠路近的,饅頭烤干了不容易生霉。紀師傅說過,新疆的饅頭烤干了可以放半年,我就偷偷在熱處理的電爐里烤了一下,有些沒烤好,還是生了霉。劉科長突然提高了聲音說,我說嘛,原來真是要到蘇修那邊送情報哇,連干糧都照那邊的方法準備好了??磥恚阈∽舆€真從紀師傅那里學到了一手。說完,自知失言,就朝做記錄的汪師傅看了一眼,接著說,紀師傅沒當成特務,倒讓你小子長本事了。說吧,還有么事狡辯的。吳雄說,沒么事狡辯的,你說么事就是么事。劉科長便叫汪師傅讓吳雄簽字畫押,又派人把吳雄押到一間工具房里看管起來,聽候處理。
十二
押起了吳雄,劉科長就開始尋找其他證據??偛荒軉螒{偷饅頭這件事就把吳雄定成一個蘇修特務吧,這樣報上去上面也不會批。劉科長自知證據不足,就讓汪師傅派人到吳雄的宿舍去搜。單身工人的宿舍不大,屬于私人的物件不多,一扇床鋪,一口木箱,一只抽屜,抖摟抖摟都出來了。這一搜,還真搜出了兩個要命的物件。一個是吳雄從紀師傅那兒要來的那張邊防同志的證明,一個是一把锃光銀亮的刺刀。拿到這兩個物件,劉科長如獲至寶,當即就召集工作組成員開會,研究下一步的戰(zhàn)斗行動。汪師傅因為是廠里的政工組長,也讓劉科長叫來開會。
劉科長在會上充分肯定了工作組進廠后的工作成績,又作為戰(zhàn)利品出示了從吳雄那兒搜出來的這兩件證物。他一手握著刺刀,一手搖著那張紙說,同志們,看看,看看,殺人的武器都準備好了,階級敵人在暗中磨刀霍霍,我們卻一點也沒有察覺,危險哪,危險哪??纯?,看看,這是什么,是給蘇修送的軍事情報呀。他把手中的兩件證物同時拍到桌子上說,還有那袋饅頭是干什么用的,我當時說是留著偷越國境的路上吃的,有的同志就是不明白,可能還認為我是小題大做,現在怎么樣,沒錯吧?!說完,又用眼睛的余光朝汪師傅瞟了一眼。汪師傅趕緊附和說,那是,那是,我們的思想覺悟低,階級斗爭的警惕性不高,沒有提到應有的政治高度來認識這件事,今后要好好向劉科長學習。劉科長很大度地把手一揮說,好啦,好啦,不說這個啦。大家說說,這件事該怎么了結,我們下一步該怎么辦。因為關系到定性問題,大家都不敢輕易表態(tài),瞬間陷入沉默。劉科長見大家不說話,就掃了一眼眾人說,都不說啊,都不說,我先說幾句。我看這事已經是禿子頭上的蚤子,明擺著的。階級敵人的目的很明確,就是偷越國境給蘇修送情報。饅頭是準備去邊境的路上吃的,刺刀是準備殺邊防軍戰(zhàn)士的,殺了邊防軍戰(zhàn)士,越過了邊境,情報不就送到蘇修的手里了嗎。這還有什么不好說的。我看吳雄這回這個蘇修特務算是當定了,他這個現行反革命也是鐵板上釘釘子,敲死了。大家要沒有意見,那就這樣吧,我今天就報局革委會審批,明后天就召開批斗大會,然后把吳雄送交公安部門法辦。接著,他便又叫人收好證物,就宣布散會。
眾人正往外走,劉科長卻示意汪師傅留下,說有件事要問問他。汪師傅見劉科長單獨留下他,心里就在打鼓,生怕又扯上他的老丈人。果然,劉科長一開口就說到這事兒上。劉科長說,老汪,我問你,吳雄的那份情報是不是你老丈人給他的?汪師傅頓時背脊出汗,趕緊擺手說,不是,不是,絕對不是,他哪有那玩意兒,有那玩意兒不跟吳雄成同伙了嗎?劉科長笑笑說,老汪,你別緊張,我又沒說一定是,這不是正找你求證嗎。要真是,把你老丈人一起交公安得了,還要找你干嘛。汪師傅這才松了一口氣。劉科長又說,我記得當初你老丈人就是為這樣的一張紙沾上特嫌的,只是我一直沒見過這東西。問他,他說丟了,找不到了。汪師傅本來想說,又找到了。又怕節(jié)外生枝,無端惹出麻煩。就隨著劉科長的話說,我問他,他也說是丟了。忽然想起劉科長當年訊問他老丈人的話,就反問說,你不是說那情報你們早就破獲了嗎?劉科長笑笑說,那是詐他的。汪師傅說,哦,那我就不清楚了。他說丟了,那就是丟了唄。一個老工人,三代貧農,不至于跟組織上撒謊。我了解他,他不是那樣的人。再說,那又不是真情報,是邊防同志給他開的證明。劉科長見汪師傅這樣說,覺得也有道理,就說,老汪,你是老同志,組織上是信得過你的。既然你這樣說,這兩件事也就沒有關系,你老丈人也算解脫了。
回到家里,汪師傅怎么想都覺得不是滋味。這件事雖然就這樣定了,他的一塊心病也放下了,可他總覺得哪兒有點不對勁。劉科長的判斷無可挑剔,他的推理也合乎邏輯,但好端端的一個吳雄,一眨眼就成了蘇修特務,這個結果他還是很難接受。
汪師傅的老丈人見女婿這樣,知道他心煩,就點了一根煙遞過去。汪師傅平時不抽煙,這時也伸手接過來,一邊和顏悅色地說,爸,你坐。紀師傅就挨著自己的女婿坐下。汪師傅說,你真的把那東西給了吳雄?紀師傅說,不是我給的,是他要的。汪師傅說,他要那東西搞么事。紀師傅說,他說是看著好玩。汪師傅說,這下真的好玩了,成了他當特務的罪證了,你要把他害死。紀師傅說,是他要的,又不是我硬給他的。汪師傅說,你不逗他,他會要?我早就提醒過你,這事做不得的,做了要遭報應。紀師傅自覺心虛,就說,真要定吳雄的特務?汪師傅說,有這東西,哪還假得了。紀師傅說,你沒說是我給的吧。汪師傅說,哪能呢,我又沒見過那東西,你又沒跟我說給他了。紀師傅說,那就好。汪師傅說,好么事好,我這是對組織撒謊,作偽證。劉科長要是知道了,還不把我給撤了。紀師傅說,不知者不為怪,要怪,也只能怪我沒告訴你。再說,你也是為我好呀。汪師傅說,不為你好又能哪樣,總不能編瞎話,不知道是你給的硬說是你給的,這不是自己找死嗎。紀師傅說,那倒是。又說,就這張紙,能把吳雄定個蘇修特務,那以前為么事只說我是特嫌呢。汪師傅說,以前劉科長不是沒見到這張紙嗎,你還真想干正式的?紀師傅說,那倒不,我只是覺得納悶。汪師傅說,有么事好納悶的,除了這張紙,你還差幾樣東西。紀師傅就問,還差么事。汪師傅說,還差吳雄有的那幾樣。汪師傅就把吳雄的另兩樣罪證跟紀師傅講了。紀師傅好像被人打了一悶棍,結結巴巴地說,刺,刺,刺刀,我曉得是么回事。汪師傅好生奇怪,說,這你也曉得,你么樣曉得的,難不成這也是你給的。紀師傅說,那倒不是,我哪有那玩意兒。汪師傅說,那,那是么回事。紀師傅就把吳雄找他給刺刀淬火的事講了一遍。
原來吳雄那日答應給秀山修補那把破刺刀之后,就回車間動手干了起來。他先找來一塊碳鋼,在鍛工爐上將刺刀的缺口補齊了,又到鉗工班的工作臺上去挖槽子開口,這些吳雄都會一點,雖然不精,但對付一把舊刺刀卻綽綽有余。剩下的就是給刺刀淬火了。雖然這把刺刀不是真的要拿去殺人,但該走的工藝流程還是不能少的。否則一碰硬東西就卷口,秀山要說他手藝不行的。他就想到請紀師傅幫忙。紀師傅是熱處理的老師傅,這活兒對他來說是小菜一碟。剛好紀師傅這天手頭真的沒什么要趕的活兒,就讓吳雄把刺刀在爐子里燒紅了拿過來。紀師傅把刀拿在手里,并不立刻放進油槽里淬火,卻提了一桶水潑到地上,等那桶水被地上的土吸附干凈,才提起刺刀,用力往地上一插,而后就點起一根煙,一邊抽著一邊跟吳雄說話。紀師傅說,你吃飯沒事干哪,修這把破刺刀搞么事。吳雄說,是海海的弟弟要修的。紀師傅說,他要修這個搞么事。吳雄說,小孩子家,在同學跟前顯擺唄。紀師傅說,哦,這是真家伙,叫他小心點兒,戳著人不得了。吳雄說,曉得。搞不好我們都要受牽連。又沖紀師傅說,你說這些伢們,玩么事不好,要玩這種危險的東西。紀師傅說,是呀,兒子伢,就喜歡舞槍弄棒的。兩人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待紀師傅把一根煙抽完,才把那把刺刀從地上拔出來,用抹布擦了擦交給吳雄。
聽完老丈人的故事,汪師傅叫苦不迭。本想數落他幾句,說,看你們干的好事。但話到口邊,卻變成了,我看吳雄這回么樣跟劉科長說。哪知紀師傅卻說,么樣說,實話實說唄。汪師傅就說,實話實說,你當劉科長是小伢呀,就這么相信你說的實話。紀師傅說,那你說么辦呢,總不能讓吳雄說是拿去殺人的吧。汪師傅說,就是拿去殺人,殺一般的人也就罷了,劉科長說他是要拿去殺邊防軍。紀師傅說,他跟邊防軍八竿子打不著,他殺邊防軍搞么事。汪師傅說,你是真糊涂還是裝糊涂呀,殺了邊防軍好給那邊送情報唄。紀師傅頓時啞口無言。見點著了老丈人的痛處,汪師傅也不再說了。過一會兒,又自言自語地說,我說這把刺刀的鋼火怎么這么好呢,原來是您老人家的杰作呀。紀師傅受了奚落,也不答話,只悻悻地說,你呆著,我睡去了。
十三
三天后,吳雄的批斗大會在廠里舉行。
會場照例是設在籃球場上,只不過比王守金的批斗會規(guī)模要大,規(guī)格要高,而且是在大白天舉行,全廠停工一天。局里除了劉科長,還來了革委會的一些領導。另外有兩個穿著制服的公安同志,腰里別著手槍。那是等批斗會開完后,把吳雄押到公安機關去的。因為有這陣勢,廠里的婆娘伢都不敢瞎吵,平時愛鬧的那些青工也老實了,一個個規(guī)規(guī)矩矩地在劃定的地方坐著,氣氛十分嚴肅。
批斗會開始后,上面的領導講話一完,劉科長宣布把蘇修特務吳雄押上來,就要把吳雄押到預先搭好的臺子上去。押吳雄的兩個人,汪師傅派的是和尚和王守金。他兩人都是廠里的基干民兵。劉科長說,王守金最先揭發(fā)吳雄是蘇修特務,政治覺悟高,階級斗爭警惕性強,看管批斗吳雄的事,都要讓他參加。有了上次的教訓,汪師傅也學乖了,不再當面反對,但又怕王守金為李小菊的事,趁機加害,真的傷著了吳雄。就把和尚叫到一邊,囑咐他暗中照應。你想這和尚是何等精明之人,汪師傅不說,他心中也有主意,汪師傅這樣一說,他心里就更有數了。當下就跟王守金說,王師傅,你是師傅,我是徒弟,捆人押人的事,都交給我,不勞您老人家動手,你只要跟著走就行。王守金笑笑說,你少跟老子來這一套,你小子那點花花腸子,當我不知道。你以為老子真要把吳雄往死里整哪,你把老子當什么人啦。本來是鬧著玩兒的事,結果真的把吳雄弄成了個蘇修特務,我現在連腸子都悔青了。老子都恨不得代吳雄去挨批斗,你還當老子要加害吳雄。虧你小子還口口聲聲叫師傅師傅的,你小子真要把我當師傅,就跟老子收起你那一套。和尚見王守金生了氣,就點頭賠罪說,那是,那是,咱王師傅是什么人哪,江湖上算一號。就沖你上次代小的們受過,小的就決心跟定了你。師父,說吧,你說么辦就么辦。王守金就讓和尚附耳上來,如此這般地交代一番。二人主意既定,押送前,就在關押吳雄的工具房對吳雄說,到時候我們推你一下,你就擺一擺膀子,表示反抗。我們按一按你的腦袋,你就昂一昂頭,表示不服。我們扯你的膀子架飛機,你就撲通一聲跪下,上身前傾,這樣就不吃力,膀子不疼。跪一跪,也給我們一點面子,表示我們對敵人毫不留情。正在這時,就見有人來報,說,快快快,快把吳雄押上去。吳雄就這樣被和尚和王守金兩人推推搡搡地押上了高臺。
批斗會開得很熱鬧。汪師傅按照劉科長的要求,安排了幾個工人重點發(fā)言,又布置了人在臺下領頭喊口號。
第一個上臺發(fā)言的,是精工車間的一名女工。這名女工就是上次在路上說特務有千里眼、順風耳的那位。她一上臺就拽住吳雄的胳膊,讓吳雄轉了個九十度,然后臉對臉地盯視著吳雄。等她看夠了,才對著臺下眾人說,我這回算是把蘇修特務看清楚了,上次在車間就看了個屁股,沒看見臉,現在看清楚了。我看也就這樣嘛。鍛工車間隨便拉出一個來,也比他長得強。就這樣,也配當特務,這蘇修也太沒眼水了。這種人,放哪兒都不起眼,難怪我們放松了警惕。要是長得好看點,我們姐妹都看上他了,他哪還有功夫去給蘇修送情報??礃幼?,當特務,還真得選吳雄這號的。姐妹們,你們說是不是呀。
精工車間的那幫女工本來就不安分,聽臺上的人發(fā)問,就急不可耐地大聲說,是呀。有的還趁機補上幾句,不能讓王守金當特務。也不能讓和尚當特務。得給我們留著。弄得站在臺上的和尚和王守金很不自在。
汪師傅沒想到第一個發(fā)言的會是這樣,正想批評這位女工幾句,挽回一點面子,卻見劉科長從座位上站起來,不動聲色地對臺下說,剛才這位同志講得很好哇。從前都說階級敵人是美女蛇,是變成美女的白骨精。是會用美色來迷惑人的?,F在看來,不是這樣的。階級敵人有時候也會露出自己的丑陋面目,丑八怪也可能是特務,同志們可千萬不能放松警惕呀。聽劉科長這樣一說,汪師傅自覺松了一口氣。正想把劉科長的這番道理聽下去,不想劉科長卻戛然而止,又沉著臉朝著臺下大吼一聲,說,下一個。
下一個發(fā)言的,是鍛工車間的一名青工。這名青工剛招進廠不久,是王守金帶的徒弟。他一上來倒是正正規(guī)規(guī)地對坐在臺上的領導敬了一個軍禮,又雙腿一碰,向臺下點了一下頭。接著就指著吳雄的腦袋說,我說吳師傅,不是我說你。就你長的這樣,當個特務還勉強,跟我?guī)煾笓屌笥?,也太自不量力了吧。你以為你迷惑不了廣大人民群眾,就能迷惑姑娘伢,人民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姑娘伢的眼睛也是雪亮的。小菊師傅不要你,你就去當特務。當特務也得有個樣子,像你這樣鼻子眼睛沒擺正位置的,瞅一眼就看出了你的丑惡面目。還是我?guī)煾赣醒哿?,早就看出你不是好人。我?guī)煾敢粰z舉揭發(fā)你,廣大人民群眾還不能認清你的丑惡面目。難怪老人說丑人多作怪,真是不假呀。
發(fā)言的人還在滔滔不絕地發(fā)揮他的這套丑人作怪論,汪師傅卻如坐針氈,渾身不自在。幾次想站起來制止,又怕搞亂了會場秩序。再看劉科長和臺上的領導,一個個齜牙咧嘴,搖頭擺腦地聽不下去。劉科長本想像前面一樣,在發(fā)言人的話中找出一些亮茬子,正面解釋一下,扭轉一下方向,卻無奈始終找不到插話的機會。發(fā)言的人就像打機關槍,咕咕咕咕地停不下來。劉科長終于忍無可忍,嗖的一下從座位上站起來,沖到臺前,把發(fā)言的人用力推到一邊,說,什么亂七八糟的,下去,下去。
等發(fā)言的人跳下臺,劉科長又轉身從桌子底下拉出預先放好的三樣證物。他把這些證物擺到臺前,一樣一樣地拿起來,一邊向眾人展示一邊說,剛才那位工人同志的發(fā)言有點走題,但動機是好的,大方向是不錯的。這不怪同志們,同志們不了解情況。階級斗爭很復雜,階級敵人隱藏得很深,長得丑只是隱藏的方法之一,更重要的是,趁我們不注意,就在我們身邊準備投敵叛國的干糧、武器,就想用這些東西逃往邊境,殺我們的邊防軍戰(zhàn)士,給蘇修送情報。劉科長用手指著這些證物,講得有鼻子有眼的,唾沫橫飛。臺下坐著的人就想站起來看個稀奇,臺上坐著的領導也頻頻探身,弄得劉科長更感得意,就沖眾人一揮手說,不用看了,這些東西都要上交公安機關,憑這幾樣東西,就要定吳雄個死罪。
劉科長正說著,忽然臺底下一陣騷動,就見一個年輕女工撥開眾人,歪歪扭扭地沖到臺前,又用雙手撐住臺沿,噌的一下就竄到了臺上。劉科長正想上前阻攔,卻被她推了個趔趄。這女工沖上臺來,指著那幾樣證物說,胡說,胡說,都是胡說,刺刀是我弟弟的,饅頭是他老鄉(xiāng)的,情報是紀師傅的,都不是吳雄的,同志們千萬不要相信。會場頓時一片大亂。汪師傅趕緊上前,一把拉住發(fā)瘋似的海海,說,海海,海海,冷靜,冷靜,你冷靜一下,有么事話下去再說。海海也不聽汪師傅的勸阻,卻一把拉住吳雄說,走,走,下去,下去,不聽他們鬼扯。
吳雄正站在臺前低頭接受批斗,和尚和王守金就站在他身后,像廟里的哼哈二將。出現這一幕,他們三人都不知所措。和尚和王守金正想上去護住吳雄,兩人還沒按約定碰著吳雄的胳膊,就見吳雄撲通一聲在臺前跪下,一邊向眾人磕頭,一邊大聲說,是的。是的。都是我的。饅頭是我的,是去邊境的路上吃的。刺刀是我的,是殺邊防軍的。情報是我的,是送給蘇修的。都是我的,與他人無關。
被海海推到一邊的劉科長,這時候卻格外冷靜。他再一次走到臺前,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一樣,對著臺下說,怎么樣,同志們都聽到了,不是我胡說吧。還有什么可說的,我只能把人交給公安同志了。接著就點頭示意那兩個公安人員帶人。那兩個一直守在旁邊的公安從和尚和王守金手里接過吳雄,咔的一聲給他戴上手銬,輕輕地一推說,走吧。吳雄就被他們押著走下臺去。海海當即大叫一聲,昏倒在臺上。劉科長回過頭來,對和尚和王守金說,扶下去,扶下去,哪有這樣鬧的,太不像話了。
十四
李小菊聽說吳雄被公安帶走了,如五雷轟頂。那日輪到她上夜班,白天在宿舍睡覺,沒有參加批斗會,消息是同事告訴她的。上班時,李小菊把王守金拉到車間外邊,要他告知詳情,王守金就嘩嘩啦啦地把過程講了一遍。講到海海沖上批斗臺,李小菊就急著追問,后來呢,后來么樣。王守金吞了一口涎水,突然提高了聲音說,我真服了吳雄這小子。海海正說著,這些東西都不是他的。他倒好,卻撲通一聲跪下去,把這些都認下了。你說,這狗日的是不是找死。李小菊說,少狗日的,狗日的,嘴巴放干凈點。還有點同情心沒有,虧得你還成天跟人家稱兄道弟。王守金果然就把嘴閉上了。見王守金不說話,李小菊又說,你說話呀,你看這事么辦呢,還有得救嗎。王守金說,是你要我說的啊,我說了你可別生氣。要說有救沒救,肯定是沒得救。你想啊,劉科長費老大勁在咱們廠挖出一個蘇修特務,這可是大功一件啊,他會輕易放下嗎。再說啦,這又不是一般的小偷小摸行為,而是反革命政治案件,誰有這個能耐去把案子撤了。聽王守金這樣一說,李小菊更加著急。就拿眼睛盯住王守金,一眨不眨的,盯得王守金直發(fā)毛。王守金說,你盯我搞么事,我又沒這個本事。李小菊說,你有。王守金說,你急糊涂了吧,我有,我有那本事,還在這里跟你閑磨牙。李小菊說,解鈴還得系鈴人,聽說這事是你揭發(fā)的。王守金說,你聽哪個狗日的說的。李小菊說,你徒弟在大會上說的。王守金就說,原來會上的事你都知道哇,知道還問我搞么事,套我話來了。李小菊說,是的又么樣,你敢說不是你干的嗎。王守金說,我只是開了個玩笑,他們硬要栽到我頭上。李小菊說,哦,說你有功你就受了,要你幫忙,你就說是栽到你頭上。你還是不是個男人。王守金說,我么樣就不是男人啦。我曉得,你心里還是放不下吳雄那小子。李小菊說,是的又么樣。又沒要你去殺人放火,就要你去說明一下情況,說是開玩笑的,不是真的,能把你吃了。我曉得你也是放不下這大功一件。王守金一聽,頓時急白了眼,就沖著李小菊大吼一聲說,放屁。李小菊你放屁。你把我當什么人啦。算了,算了,不跟你說了。邊說邊跑進車間,把李小菊一個人撂在那兒,哭也不是罵也不是。
跟王守金鬧翻了,李小菊連個拿主意的人都沒有。這事又不敢跟師父商量,想了半天,李小菊只好去找海海想辦法。她曉得海海喜歡吳雄,想跟吳雄好。有一陣子雖然心里也覺得酸酸的,但轉念一想,自己總不能吃著碗里看著鍋里,腳踏兩只船吧。自己既然跟王守金好上了,就不該礙著海海跟師兄好。她對她這位師兄,一直懷著很深的依戀,從進師父門下當學徒那天起,她就拿他當自己的親兄長一樣看待。師兄也視自己如親妹妹,大事小事都由著她,想著她,護著她。有這樣的一位師兄,廠里的姐妹都艷羨。師父看在眼里,記在心里,早想把他倆撮合在一起。她知道師兄也有這個意思,可她自己卻怎么也生不出這層想法。直到自己與王守金好上了,她這才明白,師兄和愛人是不一樣的。就說每日里上班吧,見著師兄的時候,她滿心喜悅,只想對著他笑。見著王守金的時候,雖然也很高興,但心里卻怦怦亂跳,這種感覺真的就是不一樣。從此便不想這件事,一心只與王守金好?,F在師兄遭難了,她心里忽然沒有了王守金,一心只想救師兄。師兄都這樣了,她哪還有心思跟王守金談戀愛。說什么也不能袖手旁觀,就算是豁出自己去,只要能救得師兄,也心甘情愿。想到這里,李小菊就恨王守金絕情,不仗義。哼,不去算了,我還不曉得你那點小心眼,不就是怕師兄把我搶走了,我偏要做給你看看,到時你可別后悔。主意已定,就天天守在車間門口等著海海來上班。
再說海海那天昏倒在地,就被和尚和王守金送回家休息。海海的家住在軍分區(qū)大院。她爸見女兒被人扶著回來,還以為是受了工傷。就安排她躺下,然后向來人詢問情況。和尚和王守金還沒說上幾句,海海就從床上掙扎著坐了起來,對她爸說,爸,聽我說。吳雄是冤枉的,你可要為他做主,救救他呀。于是就當著和尚和王守金的面,把吳雄怎么當了蘇修特務,又怎么開批斗會把吳雄逮捕法辦的事,都一五一十地給她爸述說了一遍。和尚和王守金在一旁不停地點頭稱是,為海海的話作證。聽完女兒的訴說,海海的爸爸一聲不應,眉頭揪成了一個大疙瘩。海海的爸爸是一個政治經驗豐富的老軍人,他知道這件事的輕重。當下就對和尚和王守金說,你們回去吧,海海交給我了,多謝你們。和尚和王守金就跟海海道別,要海海保重。出得門來,和尚對王守金說,海海一點也不像她爸,你看人家多沉得住氣。王守金來過軍分區(qū)大院,見到過首長都這樣沉穩(wěn),他舅也這樣。就說,那是當然。
等和尚和王守金走后,海海的爸爸就拿起電話,接通了他的一個副手,叫他現在就到他家來一下。這位副手姓周,眼下被派到公安局軍管會工作,是軍管會的副主任。等他坐定之后,海海的爸爸又讓海海把她剛才說過的話,對這位周叔叔再說一遍。等海海說完,這位周叔叔就對海海的爸爸說,首長放心,這事我知道怎么處理。一面對海海說,你現在什么都不要做,這事不像你想得那么簡單?,F在運動還沒有結束,弄不好沒法對上下交代。海海點頭稱是。她爸也說,聽你周叔叔的,他政策水平高,斗爭經驗豐富,知道怎么處理。你就在家好好休息幾天,不要干擾你周叔叔的部署。
三天后,周副主任讓海海帶著弟弟秀山到公安局去一趟。海海和秀山都沒有去過公安局,有點緊張。海海的爸爸說,你周叔叔叫你們去,你們就去,有什么好緊張的。到了公安局,周副主任讓人就刺刀的事做了筆錄,筆錄完了,就讓海海姐弟倆回家。海海和秀山都不敢多問,只把知道的照實說了。臨了,海海又對做筆錄的同志說,吳雄修刺刀的事,聽說紀師傅曉得,你們去問他吧。
又一日,海海到中學找秀山借書,竟在校園里碰到了周副主任。她奇怪周副主任到中學來干什么,又沒聽秀山說中學發(fā)生了什么案件。就懷著好奇問周副主任。起先還當周副主任要保密,哪知周副主任一點保密的意思也沒有,當即就回答海海說,是來了解偷饅頭的情況的。既然周副主任不想保密,海海就大著膽子問個究竟。周副主任說,看門的師傅偷拿饅頭的事,學校早就知道,看他的家庭確實有困難,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跟他計較,只當是給他發(fā)了一份補助。再說,這也是學生剩下的,拿一點不算偷盜。他怕人家知道,自己倒藏著掖著。這下好了,他自己沒事,卻讓別人沾上大事了。海海頓覺如釋重負,就說,謝謝周叔叔。周副主任說,不用謝,我還要找看門的師傅談談,就跟海海揮手告別。
海海回到家里,正碰上李小菊來找她。她不便把李小菊帶回家,兩人就站在軍分區(qū)大院門口說話。李小菊說,你怎么這么多天不上班,身體好些了嗎。海海說,我是一時氣急攻心,身體倒沒什么問題。只是不想上班,見到那班人我就心里發(fā)煩。李小菊說,不說這個了,我來找你是為吳雄的事,你說現在該么樣辦。就把前幾天跟王守金吵嘴的事,對海海說了一遍。海海本想告訴李小菊,她爸已把這事托付給公安局軍管會的周副主任,周副主任正在著手調查。又想起她爸再三跟她說,這事要注意保密,千萬不要對外人說起。就半是安慰半是提醒地對李小菊說,你也不要盡怪王守金,系鈴的又不是他一個人。李小菊說,不是他,還有誰。海海說,還有紀師傅呀,你忘了,吳雄手上的那張紙就是紀師傅給他的。還有,吳雄修刺刀的事,他也知道。這兩件事,他都可以作證。提到紀師傅,李小菊就有點氣餒,望著海海搖搖頭說,只怕他不愿意。海海就說,想辦法讓他愿意呀。李小菊說,你有么事好辦法。海海就把她的想法,跟李小菊耳語了一番。李小菊說,能行嗎。海海說,試試。憑和尚的本事,我看能行。原來海海在家休息的這些日子,一直在琢磨這件事,除了把希望寄托在周叔叔身上,她還想到了幫周叔叔取證。她是沒有這個能耐的,可和尚有哇。在他眼里,沒有什么事能難倒她這個知青點上的戰(zhàn)友。搞急了,什么下三爛的手段,他都使得出來,還怕紀師傅不說實話?
十五
第二天,海海上班,就跟和尚說了她的想法。和尚說,那還不容易,包在我身上。海海說,你先別吹,我問你,那東西你還帶著嗎。和尚說,當然帶著。這么稀罕的物件,難不成還丟了。海海說,帶著就好,只是到時候要小心點,別讓紀師傅察覺了。和尚說,這還要你說,我是什么人哪,做這種事又不是頭一回。你不記得那回的豬油是么樣吃上的。海海說,記得,記得,你的大恩大德,誰還敢忘記。不過,紀師傅可不是一般的土包子,對付他可要多個心眼。和尚說,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去吧,管他土包子洋包子,到我的嘴里,就統(tǒng)統(tǒng)吃啦吃啦的,別想收回去啦。海海就笑,說,這可是你自己說的啊,有個歇后語叫么事來著,肉包子打么事就么事呀。和尚就故作正色道,海海,不厚道啊。哪有求人幫忙還要繞著彎子罵人的。海海就說,好了,好了,都統(tǒng)統(tǒng)吃啦吃啦的,不么事打么事好吧。又說,這事辦好了,我還要請你到三八食堂吃肉片湯。和尚說,這還差不多,就歡天喜地地走了。
海海望著和尚遠去的背影,眼前就浮起他在公社捉弄售貨員的那一幕。原來在他們下放的那個公社,有個姓丁的書記,與供銷社的一個年輕的女售貨員通奸,有一次被住在售貨員隔壁的知青發(fā)現了。這幫知青原本是來公社辦學習班的,臨時安排在供銷社宿舍暫住。當時供銷社正賣一種用肉皮熬制的桶裝豬油,一年到頭難見油葷的知青就想買一些帶回點上去,無奈幾次三番都被那位女售貨員以要票為由拒絕。眾人正拿售貨員沒辦法,和尚卻說,看我的,三天后,保證你們都能吃上豬油。三天過后,也不知和尚使的什么法術,信心十足地叫上點上的知青,帶著一口大號的鋼精鍋,跟他來到售貨員的宿舍。裝豬油的油桶就放在售貨員的宿舍里面。女售貨員知道這幫知青又為豬油的事前來糾纏,怎么叫都不肯開門。和尚卻不慌不忙地拿出一個磚頭一樣的東西,輕輕一按,就聽見丁書記在里面說話。丁書記顯然是喝醉了酒,說的話斷斷續(xù)續(xù),結結巴巴,但內容卻聽得十分清楚。丁書記說,那。那。那什么。賣,賣豬油的,是吧。漂,漂,漂亮吧。城里,城里人,沒見過吧。我的女人。我的女人。我,我的。要,要買豬油,那還不容易。就說是我……丁書記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聽吱呀一聲,門開了,從門里送出一個聲音,要多少。和尚就趕緊叫人把鋼精鍋遞上去,說,滿上。不一會兒,他們就端上滿滿一鍋金晃晃的豬油回到隔壁房間。
事后,大家都要看和尚的那個寶貝,和尚說,看可以,但要替我保密。這是我破四舊時從教俄語的張老師家里抄來的。聽說是她從國外帶回來的,叫盒式錄音機。眾人哦了一聲,就呼地一下圍攏來看和尚演示。有那腦筋轉得快的,就說,哦,我明白了,和尚是用酒把丁書記灌醉了,才把他的話錄下來的。和尚說,廢話,不灌醉能錄嗎。想到這里,海海搖搖頭,自言自語地說,但愿他這一招在紀師傅身上也能見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