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曲
2018-10-31 14:47:52甫躍輝
芳草·文學(xué)雜志 2018年5期
甫躍輝
三分之一的時間幾乎已經(jīng)過去
那時候所有的星星都閃閃發(fā)光
當(dāng)愛情突然出現(xiàn)給我
讓我充滿了恐怖的記憶
———但丁《新生》
A面·小霧之一
“今天立冬了，”她說?！岸斓臅r候，人會變得更殘忍一點兒?！?/p>
“怎么了？”他給自己的杯子倒?jié)M啤酒，再給她的杯子倒?jié)M啤酒。他應(yīng)該先給她倒酒的，每次都忘記。啤酒泛著泡沫，隱隱可聽見泡沫生長和破碎的聲音。
“沒，就突然這么覺得?！彼纯此σ幌?，眼角生風(fēng)，臉上閃過光亮，是店外馬路上馳過的汽車的燈光。隔音效果很好，聽不見一點兒車聲。
“可是回想一下，我每次很決絕或者很殘忍地對待自己的時候，都是很冷的時候?！彼齼芍皇治兆∑【票?，往嘴邊送，小心翼翼，仿佛怕冰鎮(zhèn)的啤酒燙到嘴唇?！耙郧拔矣X得可以對自己苛刻一點，就不自私，就可以對別人好。后來覺得，對自己殘忍的時候，很容易也殘忍地要求別人，其實也是對別人殘忍。冬天的時候，甚至可以為了暖和點兒入睡，就抱緊別人。冷讓人做得到，忘記自己喜不喜歡……”她說了一大通，他抬起頭看她，她停住不說了，又沖他笑笑，臉頰紅潤，眼角生風(fēng)。
“哎喲，我說什么鬼話啊……”她瞬間恢復(fù)到以往的那個人。
“小霧。”他喊她。
“嗯？”每次他喊她的名字，她都如此認真地回答。
“沒什么，喝酒?。 ?/p>
杯子碰到杯子。有酒灑到他手背上，涼津津的。
真是到冬天了。
法桐葉還黃著，銀杏葉還黃著，路邊花壇的小菊花也還黃著。他卻穿上皮夾克了。還記得剛到上海讀書時，即便到冬天了，他也每天洗冷水澡。
“我沒跟你說過吧？到上海的第一年，我一直洗的冷水澡。”他緩緩喝干了杯里的酒?！吧虾５亩?，真夠冷的，北方的同學(xué)都凍得受不了。到冬天了，他們看到我仍往水房邊的淋浴間跑，那個驚訝啊。淋浴間只有冷水，夏天的時候，大家都在那兒沖涼，冬天一到，就全跑學(xué)校的公共浴室去了。我一個人在三四十平方米的淋浴間，脫了衣服，凍得哆哆嗦嗦，擰開水龍頭，喘上好幾口大氣，才敢湊過去。水那個冷??！沖到頭上，就如同石塊砸下來。這時候我才知道，香皂真是好東西，能讓人干凈，還能讓人暖和。我趕緊往身上抹香皂，總算是暖和一些了。到了過年前后，香皂也不起作用了，每次洗澡，頭皮都痛得厲害……我干嗎不去澡堂？嘿，我以前跟人說到這事兒，就說是因為窮，要省錢，其實省錢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進澡堂要刷卡，我不知道怎么刷卡啊。我又不好意思問同學(xué)?！?/p>
“就為這個？”她給他倒?jié)M酒，再給自己倒?jié)M酒。
“你不知道，那時候我有多靦腆……見到女孩兒，甚至連話都不敢說了?！?/p>
“去！”她笑，飛他一眼，“這我可沒看出來。還記得吧？我們第一次見面，你就……”
“誰知道那是真是假啊？你不也說你不記得了？”
“我后來想起來了！”她笑笑。
“那不算……哎，說說現(xiàn)在吧，你最近工作怎樣??？”
“能怎樣呢？我這個星期基本每天都加班，老板死盯著數(shù)據(jù)。你說他是不是太孤獨了，想大家陪陪他？”她乜他一眼，自顧自喝了一杯酒。
“夏天過去了，喝不下啤酒了。喝黃酒吧？”她放下酒杯，盯著他。
“我怕醉。我一喝混酒就醉。”
“跟我喝酒你還怕醉？”
“怎么跟你喝就不怕了？醉了多丟人啊?！?/p>
“去！你丟人的次數(shù)還少么？多一次也不多嘛?！?/p>
說話間，服務(wù)員已經(jīng)走過來，一手一瓶上海老酒。她讓服務(wù)員把兩瓶都打開。服務(wù)員問，都打開？她又說了一遍，都打開。他始終看著她的臉。
“別看我！”她說，“我臉上又沒長麻子?！?/p>
他越發(fā)專注地盯著她的臉看。下巴，嘴巴，鼻子，眼睛，眉毛，額頭……他該怎么形容這張臉呢。熟悉，卻又忽然覺得陌生。她留著小伙子似的短發(fā)，短短的劉海柔順地分開，額頭在燈下泛著一點點兒光亮———她在想些什么呢？
她朝他湊過臉，伸手將額頭前的頭發(fā)朝兩邊撩了撩，抿著嘴，圓睜眼，定定地瞅著他。
“看到什么了？”
“麻子！”他哈哈笑。
“你臉上才有麻子！”
火鍋端上來了，擱在兩人間，呼呼地冒著白氣。他看不清她的臉了。
菜一碟一碟端上來，白的白菜，青的青菜，紅的羊肉，蓬勃地堆放在桌邊的小推車上?？纯创巴饴飞献哌^的瑟縮的行人，再看看這火鍋，這菜，越發(fā)覺得冬天來了。
他們拿上碟子，朝火鍋里傾倒。
一蓬一蓬的熱氣持續(xù)升騰著。
“你要看好他啊，別再讓他喝多了！”不知何時，戴茶色眼鏡的老板轉(zhuǎn)到他們身后。
“不會不會，老板放心！”她抬頭看老板，眨一眨眼。
“我上次沒喝多啊……”他撓撓后腦勺。
“那還沒多？桌子都快給你掀翻了！”老板笑，指指她，“你喝不過她?！?/p>
“嗨！老板都說了，你就少喝點兒??！”
“上次確實沒喝多，我還記得，我是差點兒推倒桌子，可要真喝多了，就什么也記不得了?！彼[約回憶起上次的情形，他倒在地上，被她扶起。
“那是啊那是啊，你多能喝呀！”她朝他眨眨眼。
“喝是不能喝了，今年都不知道喝醉多少次了，每次喝多都失憶……三十歲了，這輩子差不多三分之一的時間過去了?！彼痤^看她，她白皙的臉被熱氣一熏，紅撲撲的。
“我可不想活那么久……趁著年輕，多喝幾杯唄。來！干一杯！”
看她一仰頭喝光了，他才慢吞吞喝了。
“這是我們第幾次一起喝酒了？”
“誰還一次次數(shù)著??？”
“第三次……好像很多次了，其實也就三次。還記得第一次喝，也是在這兒。說真的，那天真夠神奇的，第一次跟你見面，就喝那么多……”
“要不是我們都喝多了，我們今天也不會在這兒繼續(xù)喝了?！?/p>
“這么久了，我倒是一點點想起那晚上的情形了。說來奇怪，我沒什么網(wǎng)友的，你算是極少的幾個之一，竟然就見面了，而且見面前還沒聊過幾句。”
“是啊，我也覺得奇怪。那天忽然就給你發(fā)私信約你出來喝酒。沒想到你就答應(yīng)了?？捎钟X得吧，這一切挺順其自然的。”
“一切都是不可避免的?！彼πΑ?/p>
她欲言又止，舉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
“你想說什么？”他給自己倒?jié)M酒。
“你知道嗎？我們第一次見面后，我回去把她的微博從頭到尾又翻看了一遍?！?/p>
“你說我前女友的微博？那可是好幾千條微博啊。“
“是啊，我看了好幾天。說實話，她比你可愛多了。“
“那是，她是挺可愛的。我知道很多人喜歡她。她和我說過，她只要在微博上發(fā)，說要到哪兒了，就會有很多那個地方的男人約她喝酒?！?/p>
“我說的不是這個……“
“那是哪個？”
小霧搖一搖頭，抬起酒杯晃了晃，不言也不語。
“你和她不一樣?！彼σ恍?，舉起杯子，和她的碰了一下。
“我知道。”她端起杯子喝了一杯。
“對哦，你最近見小舞了嗎？”
“小舞？”他稍微愣了一下，“我上次見過她后，再也沒跟她聯(lián)系過啊。再說，除了微博，我都沒她的聯(lián)系方式。”
“真沒有？”小霧笑一笑。
“真沒有……怎么？這有什么好騙你的？”
“沒什么，就隨便問問?！毙§F低下頭喝酒。
B面·小舞之一
和小舞第一次見面的情形，是過了好些日子后，他才慢慢想起來的。
那天是小霧和小舞一起約的他。此前他們完全不認識，她倆給他發(fā)了微博私信，直接約他出來喝酒。他覺得特別，就回復(fù)了。他在手機上一直在跟小霧聊，沒顧上小舞。等到見面，他和小霧儼然很熟悉的樣子了。透過書店的玻璃幕墻，他一眼就在往來穿梭的人潮里認出了穿一身深藍色牛仔衣服、蓄著齊耳短發(fā)的小霧。穿過書店大堂里的一排排書走出去，午后的陽光照亮大堂的瓷磚地板，反射后的光芒籠罩著他。他忽然想，他像是穿過了歷史和光陰交織而成的一張網(wǎng)。
他喊小霧，小霧朝他笑笑。
“去哪兒呢？”他說。
“我找好地方了?！?/p>
小霧朝前走，他很自然地跟上去。這時候，他才注意到小霧身后閃出的女孩兒。和小霧的男性化打扮不同，她顯得清秀婉約許多，小小的臉盤，長發(fā)披肩，一條灰色棉布長裙，腳上一雙細高跟黑色涼鞋，襯出她異常白皙的雙腳。她注意到他在看他，低頭呵呵笑了兩聲。他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你是小舞吧？”
“偷聽你倆說話老半天了?！毙§F說。
他看看小霧，有些尷尬地笑笑。
大概就是這一刻，他忽然意識到，他和小霧是不是熟絡(luò)得過于快速了。
去的一個很小的茶餐廳。還不到吃飯時候，八九張桌子都是空著的。她倆挨著坐了背對門的一邊，他挪了挪她倆對面的椅子，對著她倆中間的縫隙坐下。小霧跟老板很熟絡(luò)的樣子，要來菜單，點了兩個菜，點了六瓶黃酒。他本來說要三瓶的，小霧說，那怎么夠呢，來六瓶吧。他沒再說什么。在酒上來前，他們的聊天時斷時續(xù)，彼此都有些尷尬。他問她倆，是做什么工作的。她倆一一說了。又問她倆，怎么會忽然約他喝酒呢。她倆相視而笑。
“那你怎么就答應(yīng)了呢？”
“我也不知道怎么就答應(yīng)了?！彼残?。
他沒再問她們什么。
酒上來后，氣氛才緩和了。他們天南地北地聊著，酒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去。那些話當(dāng)時他就知道，說過后是絕對記不住的。但小舞的一句話，他記住了。
“她是因為你的前女友，才找到你的?！?/p>
“這……”他不知道怎么往下接了。
“她喜歡你前女友，然后就喜歡上你了。不可思議吧？”小舞像是要把惡作劇進行到底。
“你介意嗎？”小霧盯著他。
他的心猛地一跳。
他完全不記得當(dāng)時是怎么應(yīng)對的了。只記得后來喝多了酒，小霧上樓去上衛(wèi)生間，他猶豫了一下，也說要上衛(wèi)生間。他看到小舞不易察覺地笑了一下。他推開椅子，搖搖晃晃地離開桌子，搖搖晃晃地上樓。剛沿著樓梯走上去，抬頭看到小霧正從衛(wèi)生間里出來。在樓梯口，兩人讓了一下，沒讓開，自然而然地，就抱在一起了。
他吻住她的時候，她也吻住了他。兩條舌頭像是兩條捉不住的泥鰍。
嘴里一股血腥味兒。
那天，小霧穿的是一條破洞牛仔褲。他抱著小霧，騰出一只手來，從小霧后腰那兒伸進去，一直往下。小霧放開那條糾纏不休的舌頭，猛地把他推開了。
回到樓下，小舞看看小霧，又看看他。
“你倆怎么消失了這么久？”
“還剩多少酒了？還要加酒嗎？”他忙岔開話題。
又上了兩瓶黃酒。
剩下的時間里，他幾乎都在跟小霧說話，小霧不時和他碰杯。兩人很快就有了醉意。小霧滿臉酡紅，眼神迷離，他想，他一定也是這樣子吧。兩人的腦袋越湊越近，恨不得隔著桌子吻在一起。他偶爾看一眼小舞，小舞總是微笑著回看他。那微笑讓他有些心驚，又或者，有些心動。他心里莫名地有些失落。
自那以后，他和小霧聯(lián)系頻繁，卻沒再聯(lián)系小舞。
小舞也沒聯(lián)系他。
A面·小霧之二
因為時刻提防著，他這次總算沒喝醉。大概也因為時刻提防著，兩人之間總有些距離，氛圍多少有些讓人尷尬。他買了單，和小霧一前一后下樓，走出飯店，馬路上已是夜色彌漫。燈火照亮一家家飯店酒店，不知哪兒涌出來的年輕人，占據(jù)了一個又一個光亮的角落。他想伸手去拉她，她一甩手，避開了。兩人并不說話，漫無目的地朝前走。雖說并沒喝多，酒意還是漸漸上來了。又走了一陣，眼前是一家賓館，幾個亮著霓虹的大字從上往下排成一列。他抬頭看著，像是要一個字一個字去確認。
“要去開房嗎？”他嬉皮笑臉的，回頭對小霧說。
“好啊?！毙§F也抬頭看看那一列碩大的店名。
“你不怕??？”他又嬉皮笑臉地笑，聲音里禁不住有些顫抖。
“怕什么？”小霧笑一笑。
“那你把身份證給我。”
“好啊。”小霧在小包里翻找了一會兒，取出身份證遞給他。
他接過身份證。一股巨大的力量攫住了他的心。
他到前臺開房，期間回頭看了小霧兩次。小霧斜跨一條腿站著，一副很輕松很無所謂的樣子。賓館大廳是裝飾浮夸的土豪金風(fēng)格，四處鑲嵌的玻璃讓空間顯得復(fù)雜曖昧，小霧置身其中，宛如錯入了虛假的夢境。
房卡到手，他又回頭看了一眼小霧。小霧正東張西望，似乎感知到他的目光，回頭看他，笑了一下，便跟著他進了電梯。電梯四壁也是土豪金，頂上是塊玻璃。他抬頭看頂上，小霧也抬頭看頂上。兩張昂起的臉像花一樣盛開在一起。
一直沒說話。不用回頭，他也知道，小霧一路跟隨著他。走過長長的甬道，太長了，長得簡直就像半輩子。終于找到房間，用房卡刷了一下，沒反應(yīng)，又刷了一下，嘀一聲，擰了一下把手，門開了。小霧一閃身，從他身后繞到前面去了。他回身關(guān)上門，扣上防止外人進入的鐵鏈。轉(zhuǎn)過身來，小霧正貼臉站在他面前。他猛地抱住她，她也抱住他。
“你不覺得奇怪么？”他說。
“什么奇怪？”小霧說。
“我們……”
“我們怎么奇怪？”
他沒再說話，小霧也沒再說話。
后來回想起這一夜，他始終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變得那么暴力。他簡直是把小霧當(dāng)成了一件沒有感情的器具。他很不耐煩地拽掉小霧的牛仔褲和T恤，很不耐煩地把她摔在床上，摁住了她的手腳，整個身子壓上去。他咬了她的肩膀，留下了兩排牙印，牙印慢慢滲出血來。小霧想要叫，被他用右手蒙住了嘴，小霧咬住他的食指，他咬著牙一聲不吭……結(jié)束后，他和小霧渾身大汗淋漓。好一會兒，兩人如兩具漸漸冷卻僵硬的尸體，一動也不肯動。
他伸手去摸小霧的臉，小霧把他的手擋開了。
電話鈴聲響了。一聲，兩聲，三聲……
“你電話響了?！毙§F說。
“我知道。”他說。
“你快接吧?！?/p>
“不想接。”
“萬一是你女朋友呢？接吧?！?/p>
他跳下床，在床底下找到褲子，又從褲子里找到手機。果然是女朋友。他看了一眼床上的小霧，小霧拉過白色的被子，嚴絲合縫地蒙住了整個身體。他按下接聽鍵。
“很快了，這就回來，沒喝多的，你放心……”
掛斷電話，他似乎才意識到，剛剛發(fā)生了什么。
他去扯小霧身上的被子，扯不掉。又扯了一下，仍然扯不掉。
小霧躺在白色被子底下，一具尸體躺在白色裹尸布底下。那是剛剛還溫?zé)岬纳眢w，剛剛還美麗無比的身體。他低頭看看疲軟的自己，多么丑陋。
“你回去吧。別讓她一直等?！毙§F的聲音猶如從墓坑里傳出來。
“那我回去了?！蓖Ａ艘粫?，他說。
“回去吧?！毙§F說。
“好吧?！彼f。
窸窸窣窣地穿好衣服，穿好襪子，穿好鞋子。他把地上那條紅色胸罩撿起，放到床上。小霧怎么會穿紅色的胸罩呢？他有些莫名地想。所有的東西都整理好了，他隨時可以推開門走出去了。他沒走出去，而是在床沿坐下?；仡^看看小霧，仍是那個姿勢。
“對了，房間有押金的，你明早記得拿啊?！彼麑χ咨粏握f，“有兩百塊押金……你今晚就在這兒睡吧。”
小霧不吭聲。
“那我走了啊，要不要我?guī)湍惆褵絷P(guān)了？”
他走到門邊后又回頭問。
小霧仍然不吭聲。
猶豫了一下，他關(guān)掉了燈。
屋子在他身后一片漆黑，一個墓坑給厚厚的黃土蓋上了。
他走在金光耀眼的甬道里，如夢如幻。
“剛才對不起。沒弄疼你吧？”坐在出租車上，他發(fā)了一條短信給小霧。
“你會后悔嗎？”過了一會兒，他又發(fā)了一條。
快回到住處時，手機響了，是小霧的短信。
“不會?！?/p>
A面·小霧之三
每次和小霧見面，總是在黃昏時分。小霧住在人民廣場附近，上班則在陸家嘴的寫字樓里。每天上班下班，都要坐地鐵穿過黃浦江。路程不遠，卻夠辛苦的，地鐵里的人實在是太多了。“最辛苦的還不是這個，是還得穿職業(yè)套裝，黑色西裝，白色襯衫，腳上是黑色高跟鞋?！毙§F說。“你這樣子，穿上職業(yè)套裝是怎樣的？”他說。“就那樣唄?！毙§F很無所謂的樣子?！跋麓未┏鰜砦铱纯窗 ！彼f?！罢嬉?？不怕嚇到你？”小霧嘻嘻笑?！斑@怎么會嚇到我？”“剛開始那會兒，連我自己都被嚇到了?！薄凹热贿@么可怕，那下次穿出來我看看。”他也笑?！肮€是不要了吧?！毙§F想了想，低下頭喝酒。
再次見面，小霧還是穿了職業(yè)套裝出來了。
細雨紛飛。他等在地鐵口，看人一個一個從地下通道浮現(xiàn)。龐德的那首詩回旋在他的腦海里，“人群中這些面孔幽靈一般顯現(xiàn)；濕漉漉的黑色枝條上的許多花瓣。”
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回過頭來，看到一個陌生人站在身后。
“認不出來了？”小霧笑笑，“我從旁邊的地鐵口出來了，老遠就看到你杵這兒。”
“真是認不出來了?！?/p>
黑色西服套裝似乎有些小，緊緊地裹著小霧略微有些胖的身體。穿了高跟鞋的緣故，小霧站在身邊，比他還要略微高一些。他接過她手中的黑色雨傘，高高地擎在兩人頭頂。
吃的是燒烤。動筷子前，他看到小霧拿出一張紙巾，小心翼翼擦掉了口紅。
“沒想到你還會打口紅?！彼⑽⒁恍?。
小霧也笑一笑。
兩人吃得都有些心不在焉。
“穿著這身衣服，感覺自己在跟領(lǐng)導(dǎo)吃飯……”小霧說。
“那你就當(dāng)我是你領(lǐng)導(dǎo)吧?！?/p>
“我才不會陪領(lǐng)導(dǎo)吃飯?！?/p>
“哎，你們領(lǐng)導(dǎo)知道你平時都干些什么嗎？”
“這話說得……搞得我平時違法亂紀似的?！?/p>
“就你唱歌啊喝酒啊這些……”
“當(dāng)然不知道了，我在公司可是個一本正經(jīng)的好會計！”小霧說著，兩手交疊在胸前，挺直了身子，睜大了眼，直直地盯著他。
“想象不出來……”他笑一笑。
各自喝了三瓶啤酒，結(jié)賬出來，天色尚早，抬了頭看，滿天霞光。
“這還是我第一次在上?？吹竭@么漂亮的晚霞?！?/p>
“是哦，難得一見?！?/p>
“你在老家經(jīng)?？吹酵硐济?？”
“你去過武漢的吧？下次我?guī)闳?。我最喜歡過長江時在船上看晚霞?！?/p>
“你去陸家嘴上班，怎么不坐輪渡過去呢？”
“那也得時間來得及??！”
“也倒是……”一時無話，“這會兒到黃浦江上坐輪渡，看看這晚霞，應(yīng)該挺爽的?！?/p>
“去不去？要不我們這會兒去？”小霧興奮起來。
“算了吧，”他懶洋洋地說，“從這兒打車到黃浦江邊，晚霞早沒了。”
“是哦……”小霧有些失落的樣子，“這兒其實可以走過去的，也不是很遠。有一次，我一整夜失眠，天麻麻亮，就起來了，心想不如早點兒到公司去。出門后，也不坐地鐵，就一路走過去。然后，你知道嗎？我每到一個路口，前面都是綠燈。一路綠燈。我就那么絲毫不用停頓地一直往前走。太可怕了，十一個路口，十一個綠燈！”
“又不是十一個紅燈，有什么可怕的？”他嘴上這么說，心里卻多少也有些波動。
“你不覺得十一個綠燈更可怕嗎？”
“你看，現(xiàn)在前面是紅燈了?！?/p>
他拉住小霧的手。
小霧任由他握著自己的手，在這熱鬧的街道上，在這漸漸熱起來的暮春時節(jié)。
“綠燈了?！毙§F說。
“去哪兒呢？”
“要不找個地方坐坐，再喝點兒？”
“你屋里有酒嗎？”
“有啊———”小霧拖長了聲音。
“那要不我們到你住處喝吧？”
“也行……就是地方太亂了。你做好心理準備啊?！?/p>
“早就做好心理準備了?！?/p>
小霧扭頭看他一眼，笑了。
“聽你說過好幾次了，說是和消防隊住在一個院子里，真是挺奇怪的。”
“你去了就知道了?！毙§F說。
拐過兩個路口，來到一扇鐵門前，鐵門里面?zhèn)鞒龈蓛衾涞暮艉?，“一！二！三！四！……”又傳出一陣噼里啪啦的聲響。小霧敲了敲鐵門，不多時，鐵門中打開了一個小窗，一張年輕士兵的臉顯露出來，士兵看看小霧，又看看小霧身后的他。
“他是我朋友……”小霧似乎有些膽怯。
年輕士兵不說話，關(guān)上小窗，不一時，打開了鐵門。
“謝謝啊?！毙§F說。
年輕士兵并不答話，在他們身后關(guān)上了鐵門。鐵門的撞擊聲分外響亮。
進了院子，才知道剛才那一陣噼里啪啦的聲響是怎么回事。原來院子對面是一棟五六層高的塔樓，樓內(nèi)沒裝修，樓面懸著一架繩梯。年輕的消防戰(zhàn)士們正迅捷地沿著繩梯往上爬。
“他們在操練呢。”
“每天都操練？”
“差不多吧……走吧?！?/p>
他隨著小霧拐進左側(cè)的樓房，樓內(nèi)昏暗、凌亂，一些廢舊沙發(fā)和椅子堆了一地，幾百年沒住過人的樣子。禁不住想，這地方還能住人？沿著逼仄的樓梯上到二樓，沿著走廊走了一段，又拐進一道樓梯，更加烏暗了。好一會兒，他的眼睛才適應(yīng)光線，看清了幽暗里潛藏的一扇扇門窗。稀里糊涂地又走了一段，他聽到小霧掏出鑰匙來開鎖，門打開了，屋里倒還好。沙發(fā)冰箱電視一應(yīng)俱全，地上還鋪了地毯。
“我住樓上的?！毙§F朝右側(cè)拐。
“那這兒呢？”
“樓下的客廳是公用的，洗澡間和廚房間都在樓下，有時候，我也下樓看個電視。樓下的房間住了兩個女孩兒，她倆吧，大概是同性戀吧。”
他隨小霧朝樓梯上走，樓梯又窄又陡，小霧的屁股繃緊在牛仔褲里。
“你怎么知道她倆是同性戀？”
“這還不容易？聽她們的談話唄?！?/p>
“她們都說些什么？”
“和男女之間一樣啊，說房租啊吃飯啊，也相互吃醋，還談婚論嫁的。”
“她們又不能談婚論嫁?！?/p>
“那很多男女也不能談婚論嫁吧？”
他不言語了。
爬到樓上，是個三角屋頂下的空間，彎了腰才能走動。木地板纖塵不染，靠窗的地方支了一張桌子，桌子底下兩個蒲團。正對著桌子的，是一套鋪在地上的被褥，素色的被褥有種沁骨的冰涼之感。再往里更幽暗的地方，立著一座書架，書架上的書沒擺滿，書架邊靠著一把吉他，吉他邊散亂地擺著一些酒，看樣子有的已經(jīng)打開了。
“怎么樣？能習(xí)慣嗎？”
“你怎么住在這樣的地方？”
“太破了，是吧？”
“也不是，就是覺得有些奇怪，你一直這么彎著腰不好吧？”
“還好啊，住久了，習(xí)慣了。我跟樓下兩個女孩兒合租的，本來可以住樓下的，但我還是想住樓上。這兒多清凈啊。你看……”小霧說著把窗簾完全拉開，又推開了窗戶，“要是沒有對面這棟樓，大概就能看到黃浦江了。”
一棟土灰色的高樓矗立在窗外兩三米處，高得沒有頂似的。
“問題是……有這棟樓。”
“沒關(guān)系嘛，一樣的?！毙§F笑一笑，彎腰走到書架邊，回來時手里攥著兩瓶黃酒。“有一瓶昨天晚上我給打開了，一個人喝了一杯，不想喝了?！?/p>
小霧坐在蒲團上，倒了一玻璃杯酒遞給他，又自己倒?jié)M了一杯。
碰了碰杯，兩人各自喝下一半。
小霧背對著窗子，他看到，濃烈的夕光正在她身后暗淡下去。這讓他忽然涌起一股對她的疼惜。伸手去拉她，她晃了晃杯子。
“喝酒呢。好好喝酒……”
他不管不顧地拽住她沒握酒杯的手一拉，酒杯一晃，一些酒灑出來，在暗淡的夕光中散開一些酒氣。她忙把酒杯放到桌上，順勢倒進他的懷里。他很快剝掉了她的西裝衣裙。小霧對性事似乎并無多大興趣，只是默默地任由他擺布。他們靜靜地蠕動著。兩具并沒多少活力的軀體，微弱的喘息是他們活著的唯一證據(jù)。窗戶洞開著，夕光在對面樓層的墻面越來越往上升，越來越多的樓層被黑暗給深深地掩埋住了。偶爾有風(fēng)經(jīng)過，撩起窗簾，又疲軟地放下。
“會有人看到的……”小霧低聲說。
“對面只有墻。”
結(jié)束后，他想要坐起，被小霧拉住了。
“再躺一會兒吧?！?/p>
他重又躺下，從身后抱著她。她似乎比穿著衣服單薄不少。
“你最近跟小舞聯(lián)系過嗎？”
“沒有，怎么了？不是和你說過么?！?/p>
“最近和她吃飯，她經(jīng)常提起你的。她大概是意識到我們睡過了吧?！?/p>
“怎么會呢？這個除非你和她說。”
“不用我說，她會感覺得到的。女人的感覺挺準的……再說，她以前也經(jīng)常和我一起睡啊。我就像你抱我這樣，從背后抱著她。你不知道她有多小，抱在懷里像是個小孩兒，真叫人心疼啊?！毙§F說著笑起來。
“你倆不會是同性戀吧？”他把她推開一點兒。
“怎么可能呢？我們要是同性戀，早就搬到一起住了……”小霧忽然停住了，略微支起腦袋，“你聽，汽笛響了……”
凝神諦聽，是汽笛的聲音。
“是黃浦江上的汽笛……不知道是往上走呢，還是往下走……”
“往上走的話，能一直走到你的老家武漢吧？”
“大概吧。能走那么遠么？”
“以后試試看坐船回去……”他胡亂提議。
小霧不說話了。
他離開時，天黑下來了。他堅持不讓小霧送，自己摸黑下了樓梯，拐出樓去，跟守門的年輕士兵說，開一下門好嗎？年輕士兵大約還不到二十歲，看他一眼，什么也沒說，打開鐵門讓他出去。鐵門在他身后關(guān)上的一瞬間，熄燈號吹響了。
A面·小霧之四
“你不會覺得奇怪嗎？”他問，“我們做愛后，你仍然會和我談?wù)撐业那芭选Ｄ阌袥]有想過，我和你做過的事，也和她做過？”
“不奇怪啊。又不是同時……”
“不知道你為什么那么喜歡她。你和她，其實挺不一樣的。”
“我知道我們不一樣，她比我純粹得多，也勇敢得多?！?/p>
“那是你想象的，你都沒見過她，僅憑網(wǎng)上她寫的一些文章和說的一些話，怎么行呢……我不是說她不好，我是說，她可能不像你想象的那樣?！?/p>
“每個人對對方都會有想象……你對我也有想象吧？”
“當(dāng)然有?！彼植恢涝撜f些什么了。此時，傳來消防戰(zhàn)士們操練的呼喊。整齊劃一，剛勁有力。心想，真為難他們了，這么熱的天，還穿那么厚實的衣服。
“像這些年輕士兵，倒是挺好的。他們大概不會失眠吧？”小霧說。
“誰知道呢？每個人都有愁悶的事兒?！?/p>
“他們那么年輕，每一張臉都那么好看……有時候我喝多了，他們來給我開門，我都羞愧得要死。我想，我比他們大十多歲啊。他們還是孩子呢，他們看到我這樣子會怎么想？”
“他們是夠年輕的……”他無話找話。
“不知道他們的父母怎么放心得下，就讓他們這么出生入死?！?/p>
“也沒那么可怕吧。死人的事兒，畢竟很少的?！?/p>
“不過我爸媽也放心得下我，讓我一個女孩待在上海這么大個城市。”
“你家里怎樣？很少聽你說起家里的事兒。這兩年，我家里的事兒真夠我忙活的?！?/p>
“我沒和你說過嗎？我爸媽在我很小時就離婚了，我一直跟我媽過。現(xiàn)在，我連我爸長什么樣都忘了。十好幾年沒聯(lián)系了。”
“怎么這么久？那你上次見他，還在讀中學(xué)吧？”
“高二下學(xué)期，我記得。是他到學(xué)校來找我。我就和他出去了。那時候，我覺得自己是個大人了，也沒什么不好意思的。他帶我去了縣城的小公園，我問他，是不是有什么話想對我說。他有些窘迫的樣子，說沒有的，就想帶我出來玩玩。我覺得很好笑，我還有一年就要高考了，他好多年沒出現(xiàn)了，忽然出現(xiàn)，竟然是把我從教室里拽出來玩玩。但我也沒說什么，就跟著他走。要命的是，我發(fā)現(xiàn)他大概沒錢。我們走到了游樂場，大中午的太陽非常毒辣，空蕩蕩的游樂場里什么人都沒有，只有個賣票的老頭在售票亭里扇著蒲扇打盹。他讓我等他一下，我就原地站著等著。他跑到售票亭那兒，和老頭叨咕半天，中間還指給老頭看我。我心里閃過一個念頭，他不會要把我賣給這個老頭吧？許久，他小跑著回來了，汗?jié)竦囊r衫緊貼在他身上。他說，老頭答應(yīng)讓我們免費玩兒幾圈旋轉(zhuǎn)木馬。免費！我心想這叫個什么事兒啊。再說，我也不是小孩子了啊，玩什么旋轉(zhuǎn)木馬。但我還是和他一起玩兒了。幸好公園里什么人都沒有。如今想來，那真是個沒法忘記的日子。那么荒涼破敗的公園里，就我們父女兩個在玩旋轉(zhuǎn)木馬。他像個小孩子似的笑，漸漸的，我被他感染了，也沒心沒肺地笑。老頭喊我們下來時，我竟然有些戀戀不舍了?！?/p>
“后來呢？”他問。
“后來，我就再也沒見過他了，直到現(xiàn)在，再也沒見過?！?/p>
“不知道該說什么……”他說。
“我知道，我也不知道你能說什么?！?/p>
他拉過她，讓她貼近自己。她的身體仍然是陌生的。
小霧抗拒了一下，還是馴順地躺下了。他怎樣弄，她都是聽從他的，只是始終沒多少熱情。消防戰(zhàn)士們不時傳來的呼喊聲也打消了他的興致。完事兒后，他伏在她身上，感覺到一些東西發(fā)生了變化。小霧推了推他，小聲說，“我下樓去洗一下吧。你去嗎？”
小霧回到樓上后，又恢復(fù)了喝酒時容光煥發(fā)的樣子。
“我唱歌給你聽吧?！彼χf。
“好啊，認識這么久了，還從沒聽你唱過歌呢?！?/p>
“就是，你也沒讓我唱啊。”小霧彎腰從黑暗里搬出吉他，調(diào)了調(diào)音準，架起二郎腿，靠桌子坐在蒲團上，手邊放了一瓶打開的啤酒。
“唱個什么呢？”小霧清清嗓子，“唱這歌吧……”說著又清一清嗓子。
三月的煙雨飄搖的南方
你坐在你空空的米店
你一手拿著蘋果一手拿著命運
在尋找你自己的香
窗外的人們匆匆忙忙
把眼光丟在潮濕的路上
你的舞步劃過空空的房間
時光就變成了煙
愛人你可感到明天已經(jīng)來臨
碼頭上停著我們的船
我會洗干凈頭發(fā)爬上桅桿
撐起我們葡萄枝嫩葉般的家
窗簾不時被風(fēng)撩起，卷到小霧后背上，頭發(fā)上。他靠墻盤腿坐在被褥上，看著光聚攏在她身后。時不時地，有汽笛聲傳來。他的思緒飄得很遠，黃浦江的水，江上的落日，輪船慢悠悠地開過去，幾只海鷗枯葉似的翻飛?？上П荒菞澔疑邩菗踝×恕Ｊ裁炊伎床灰?。
“嗨，這個怎么被我唱得這么悲情啊，換個好玩兒的啊。”小霧停下來，右手撫在吉他弦線上。偏著腦袋想了想，臉頰露出一個酒窩，“唱這個吧———《李伯伯》……”小霧唱著，笑著，眉飛色舞，不是唱給他聽，完全是唱給自己聽。
他離開時，小霧要跟他一起下樓。
“你賠我去買那個吧?！?/p>
“什么？”
“緊急避孕藥……”小霧有些羞澀，“我還是有些擔(dān)心。”
“一直吃這個，不好吧？”
“那怎么辦呢？”小霧深深地看他一眼。
他不再說話。下了樓，年輕士兵打開鐵門，他們走到大路上。夏日的下午，哪兒都是耀眼的。他們并肩走到對面的藥店。小霧縮在他身后，“你進去吧，我不去了，他們都認識我了?！彼此谎?，獨自進了藥店。賣藥的阿姨把藥遞給他，看看玻璃門外站著的小霧，“小伙子，你是那姑娘男朋友吧？她最近來買過好幾次這藥了，你們小年輕要當(dāng)心啊，這藥可不能這么胡亂吃啊?！彼ㄎǘ?，出門后趕緊把藥塞給她。
兩人又走了一段，都不說話。太陽曬得腦仁疼。
“再過五個月，就到小舞生日了。你到時候一起來吧。她跟我說的，要我約你一起。”
“還有五個月呢，著什么急？我們又不是這三個月不見面了?！?/p>
“我……不想見了……”小霧站住了，盯著自己的腳尖。她穿的是一雙白色回力球鞋。十多年前流行的，如今又似乎流行起來了。
“怎么了？”他說。
“沒什么。就是想一個人待一陣吧。我挺好的。你也要好好的?！?/p>
“真沒事？”他不由得皺了眉。
“真沒事啊……”
他揚手招來一輛紅色出租車，坐進車里，看到小霧站在路邊，微笑著朝自己揮手。
車過蘇州河，從武寧路橋上望下去，一脈渾濁的江水蜿蜒耀眼，鱗甲片片，千紅萬紫。又看到四圍聚攏來的路上，不計其數(shù)的小轎車在行駛，車身無不熠熠閃光。隔著車窗玻璃，一切都是靜默的。驀然想起前女友曾經(jīng)對他說過的，有一次她在開車，大太陽底下，路過一個人行天橋，等紅燈的時候，看到橋上的人走來走去，看到身邊慢慢開動的車。忽然覺得，人生怎么可以這樣呢？像是什么都安排好了完美無缺了不需要再努力了。一時間，淚水奪眶而出。她說這事兒的時候，他覺得有些莫名，現(xiàn)在他覺著自己是完全理解了她了?；剡^神來，他翻出手機，給小霧發(fā)了條微信———不過一兩年的時間，他們已經(jīng)幾乎不再發(fā)短信了。
“還是會想要你。”
“我不想了?！焙芸欤§F回復(fù)。
B面·小舞之二
聚會地點在老城廂文廟附近。出租車司機是上海本地人，卻不怎么熟悉路。那些曲里拐彎的幽僻小巷讓司機一路罵罵咧咧。在一家理發(fā)店門口停下，司機說，你往前走走吧，實在開不進去了。他也不理論，付錢，下車?？粗謾C導(dǎo)航走，轉(zhuǎn)了兩個路口，又回到文廟附近了。欞星門立在昏黃的燈光里，石門兩側(cè)，兩個石獅子蹲伏著，仿佛在伺機撲向什么。看了看時間，還差十來分鐘。他重新投身進入那些盤根錯節(jié)的小巷。這次愈發(fā)小心地看了導(dǎo)航，不多時，微信里說過的那家店出現(xiàn)在眼前。
進到店里，人不多，大堂角落里一張大圓桌那兒，孤零零坐了個人，走近了看，是小霧。
“怎么才你一個人？”他看看手表，比約定的時間已經(jīng)超出兩分鐘了。
“是哦，就我準時。”小霧轉(zhuǎn)過頭來看他，并未從椅子上站起。
“好久不見！你還好么？”他在小霧旁邊，隔了個椅子坐下。
“還好啊……”小霧拖長了聲音，“對哦，我準備干一件大事?！?/p>
“大事？哈哈，你要揭竿而起嗎？”
“去！你還記得么，我跟你說過的啊，我要開個咖啡館。”
“說過么？怎么，幾個月不見，發(fā)財了？”
“發(fā)財?shù)箾]有，是有個朋友知道后，答應(yīng)贊助我?！?/p>
“記得你說，開個咖啡館得要三四十萬起步資金吧。直接贊助你三四十萬？”
“你怎么凈想好事啊。是他自己有個現(xiàn)成的咖啡館，答應(yīng)讓我去經(jīng)營。我只用負責(zé)水電費和員工工資，不用出房租，最后的收益對半分。這樣的話，我不就可以省掉大筆房租，按照自己的想法開個咖啡館出來了？”
“能行么？”他故意做出一副很懷疑的樣子。
“怎么不行，我要和他簽合同的，哪些事他不能干涉我，哪些事……”
小霧說得很興奮，仿佛那座咖啡館已經(jīng)閃耀在眼前了，仿佛喜歡音樂繪畫的朋友們都已經(jīng)到來，在咖啡館里各得其所了。
直到小舞和她的三個朋友到來，小霧才從對咖啡館的暢想里停下來。
那三個朋友有兩個也是小霧熟悉的，小舞笑著，給他們彼此介紹了一遍。這些人，有做音樂的，也有做繪畫的。他這什么都不會的，置身其中，倒成了異類。喝的是小舞剛剛從蘇州帶回來的桂花酒，說是這種酒每年只有這么十來天的供應(yīng)時間，極其搶手。大家都摩拳擦掌的，很興奮的樣子。是用黑瓷碗喝，酒倒進碗里，泛著寂靜的光。他喝了兩口，覺得不錯，不過也沒說的那么玄乎。幾碗酒下肚，大家方才熟絡(luò)起來了。
“小霧最近好像瘦了嘛。”有人說。
“那是相思病給害的吧?！绷硪蝗苏f著，沖他眨一眨眼。
小霧笑一笑，不置可否。
他約莫猜出來，大家是知道他和小霧的關(guān)系的。不知怎的，他有些不大高興，刻意裝作聽不懂，只管一碗一碗倒酒，借著“祝壽”，連連敬了小舞好幾杯。
“小霧，他這么灌我酒，你也不管管！”小舞眼神迷離，對小霧嚷嚷。
小霧笑一笑，給自己倒了一滿碗，端起來，對著他。
“來，咱倆喝一個。好久沒一起喝酒了?！?/p>
“是好久了。來，喝一個！”他也倒?jié)M了一碗酒，端起來。
酒碗一碰，兩人咕嘟咕嘟給喝干了。
眾人都叫一聲好。
“真像你們說的啊，酒量真好。我們幾個加起來，怕都喝不過他啊?！?/p>
不知怎的，他心里又有些不高興。
“我二十九歲了，明年就三十了！來，我也跟你倆喝一碗酒。”小舞大著舌頭說。
他愈發(fā)不高興了，可還是倒?jié)M了酒，和小霧一起舉杯，跟小舞喝了。
走出小飯店時，幾個人都喝得差不多了，歪歪倒倒地相互攙扶著。叫不到車，他們一直往外走，一直走到了文廟路上，仍然找不到車。不得不繼續(xù)往外走，好一陣子，停在一條不知道是哪兒的大馬路邊，都不愿意再走了。胡亂朝路上招手，沒一輛車理會他們。
好不容易有輛車停下了。大家都說要他先走，他今天喝得最多。他堅持要小舞先走，說小舞是今天的壽星嘛。出租車師傅問了兩人的方向，說，“一塊兒上來吧，順路?！?/p>
他稍作遲疑，隨小舞鉆進了后座。
車子開出去，他沒來得及看一眼車外的小霧。
“你醉了嗎？”小舞大著舌頭問他。
“還沒有……估計快了吧……”他知道自己沒醉，如果醉了，就不會這么說了。
“他們都知道，小霧喜歡你。”小舞說。
“他們怎么會知道？你也知道？”
“我也知道?！毙∥枧ゎ^看看他，“小霧挺喜歡你的?！?/p>
“我也不知道……”許久，他才說。也不知道自己說的“不知道”指的是什么。
兩人一時無話，出租車司機把音響開得很大聲，震得他們昏昏欲睡。車子拐彎時，一顛簸，小舞朝他身上靠了靠。他不動，讓她靠著。又過了個路口，車子又一顛簸，小舞伸出手，攥住了他的手。誰也不說話，兩只手攥著，兩個人靠在了一起。
小舞的住處到了。他先下的車，然后等小舞出來。
“我陪你走會兒吧，喝太多了。”
小舞看一眼他，又去抓住他的手。
兩人拉著手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在一個背靜的角落，兩人終于擁抱在一起。小舞很用力地吻她，等待了很久似的。他也報以同樣的力量。他左手抓住她的乳房，右手繞到后面伸進她的黑色短裙里。這姿勢讓他有一瞬間恍惚。他想要伸出手來，被她反手摁住了。
“要去賓館嗎？”他說。
“你敢嗎？”小舞說。
“這有什么不敢的?；蛘呷ツ隳莾?，方便么？”
“唉，算了吧，我太罪惡了……我不能這樣的……”小舞松開他。
“我也很罪惡?！彼軣o力地說。
“讓我再抱抱你吧。”小舞又抱住他，“我們這樣太對不起小霧了?！?/p>
“你是不是還覺得對不起你男朋友？”
“你不覺得對不起你女朋友嗎？”
“覺得……有時候真是沒辦法……”
“我們太罪惡了。”小舞一再重復(fù)這句話。
兩人分開后，一輛出租車剛好停在附近，他跑過去，打開副駕駛門鉆進去。出租車上，小舞發(fā)來微信———微信是飯桌上剛剛加上的———“你早點兒休息吧?！薄澳阏f，我們有一天會做愛嗎？”他回復(fù)?！安粫?，我不能對不起小霧。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啊?！彼麤]再回復(fù)她。
他和小霧的聯(lián)系漸漸少了，倒是和小舞的聯(lián)系多了起來。小舞常和他說自己的生活，說領(lǐng)導(dǎo)如何刁難，說同事如何麻煩，也說過去幾年經(jīng)歷的事兒。他沒想到小舞會去過那么多地方做過那么多事，她到過西安唱歌，到過大理做義工，還到過西藏流浪。這樣文藝范兒的人和生活，原先他只是想一想罷了，沒想到真遇上了。
“我和你不一樣啊，”他說，“我就一直讀書，然后工作。”
小舞發(fā)來一個笑臉，繼續(xù)說自己的生活。不知怎么的，就說到了她的男朋友。一個一個的男朋友，在大學(xué)期間遇到的，在西安遇到的、大理遇到的，還有西藏遇到的。
“我現(xiàn)在想來，我遇到的男人好像沒有一個是正常的。怎么會這樣呢？”小舞說。
“怎樣叫正常呢？”
“就是可以正常地和我牽著手走在大街上啊，不用擔(dān)驚受怕?！?/p>
“擔(dān)驚受怕？不至于吧?！?/p>
“你不知道，我喜歡過的這些男人，除了初戀男友，都是有家室的?！?/p>
“那我也算這不正常的一個嗎？”遲了一會兒，他說。
“你不算。我們不會發(fā)生什么的?！?/p>
“那你怎么就跟那么多有婦之夫發(fā)生什么了？”
“我怎么知道呢。我遇到的愛情總是這樣……”小舞說，緊接著，又發(fā)來一條，“不過每一段都是真的，我愛他們。他們也愛我。”
這樣的聊天總是刺激著荷爾蒙分泌。不多久，他們就聊到了身體和欲望。小舞和小霧不一樣，總是很直接地去說，身體的，內(nèi)心的，都袒露無遺。
“你還會想要我嗎？”小舞忽然問。
“會。你呢？”
“我也會。”小舞說，緊接著又補了一句，“但我知道不會發(fā)生的。我不能對不起小霧?！?/p>
“這話你說過了。你說，她是你最好的朋友?！?/p>
“是啊，十多年了。我們一直在一起?！?/p>
“這話說得……有時候，我真懷疑你倆是不是同性戀?！?/p>
“當(dāng)然不是。我知道的，她也知道的。”
類似的談話時斷時續(xù)，偶爾兩人說得熱烈，也說要見面，不過總是不了了之。再次見面，是要到冬天了。小霧約吃飯，就三個人。
一家居酒屋。門口垂著布簾，推門進去，沒一個人。正要退出來，一個老板模樣的中年婦女跑到他們跟前來了。他們落座后，小霧拿了一本又厚又大的菜單點菜，他和小舞面對面坐著，小舞微微一笑，他也微微一笑。
談話自然在你最近怎樣我最近挺好的等等話題中開始。陌生感仍然隔閡在三人之間。還好有酒。喝的是清酒。沒覺得好喝，也沒覺得不好喝。漸漸的，竟然喝多了。菜又點了一次，竟然還不夠。三人都笑著，說太能吃了。
小霧下樓上衛(wèi)生間。只剩下他和小舞對面而坐了。
小舞對他微微一笑。
他伸出手去，小舞也伸出手去。兩只手握在了一起。
“你多跟小霧喝喝酒啊。她大概是挺想你的?！?/p>
“我跟她喝了啊。”
樓梯嘎吱嘎吱響動，兩人匆忙收回手。
直到一點多鐘，三人才走出居酒屋。這是條老舊的街道，只有路燈亮著了。在法桐的蔭蔽下，整條街道黑漆漆的。三人走到大路口打車，他攔住一輛后，打開后面的門，把小霧推進去，使勁兒砸上門。師傅惱恨地瞅了他一眼。
“那我真先走了啊，我……”
他站在黑暗里，沒聽到小霧后半截子話。
“我們再打一輛車?！彼仡^對站在樹影里的小舞說。
小舞低著頭，沒說話。
B面·小舞之三
清醒過來時，他環(huán)視四周，赤身裸體的兩人是在床上，床的一邊是白色的墻，一邊是黃色的立柜。這是在哪兒呢？他不去管了。
“你不累嗎？”完事后，小舞虛弱地問他。
“還好啊。”他說。腦袋里一片空白。
“你要不要喝水？”小舞說。
“再抱一會兒?！彼麖纳砗蟊е?，她翻過身來，和他面對面抱住了。
“這是你家？”他環(huán)視四周。
“是啊，想不起來了？你今晚問了好多遍了?！?/p>
“想不起來了……對哦，那你不怕你男朋友忽然出現(xiàn)嗎？”
“你怕嗎？”小舞笑一笑，“不用擔(dān)心啊。他不會來的。他只有周末才來。”
“明天就周末了……”
“你介意嗎？”小舞看著他的眼睛。
“我不知道。說不上來?！?/p>
小舞抱緊他。
“你們不一樣?！毙∥枵f。
他沒問怎么就不一樣了。
小舞起來沖洗時，枕頭底下掉出一樣?xùn)|西。他拿過來看，立馬被小舞搶回去了。
“別看……”小舞羞得紅了臉。
“這是自慰棒？你平時會用么？”
“有時候會用……小霧送我的……”小舞猶疑著。
“你們之間還送這個……”
“所以說，我真是太對不起小霧了?！?/p>
在狹窄的廚房旁的狹窄的洗澡間里，他們又抱在了一起。
“你這兒租金多少??？”他問。
“三千五一個月，房東剛說要漲到四千了?！?/p>
“真夠貴的。”
“小霧那兒，早就四千一個月了。比我這兒還小啊?！?/p>
“她那是跟人合租啊，她不用出四千吧？”
“她出兩千，另兩個女孩兒一起出兩千?！?/p>
回到床上后，兩人朦朦朧朧睡了過去，次日一早，沒等小舞醒，他匆匆忙忙穿上了衣褲。
“你現(xiàn)在就要走嗎”小舞斜倚在枕頭上，瞇著眼問他。
“我還要上班呢?！?/p>
“我也要上班。晚點兒去吧，沒關(guān)系的?！?/p>
“我還是早點兒去吧。不想遲到啊?！?/p>
“那我給你做早飯吧。”
“不用了，你再睡會兒。你上班很近？”
“很近。”小舞始終斜倚著枕頭，微笑著看著他。
“那我走了?！彼诖策叺囊巫由献?，兩手扶在膝蓋上。
“你不要擔(dān)心啊，沒事的……”小舞說。
“擔(dān)心什么？我沒擔(dān)心啊?！?/p>
“沒擔(dān)心就好?！毙∥栊σ恍Γ澳悄阕甙?。下樓小心?！?/p>
他打開門，走出去，又關(guān)上門。清早的空氣真新鮮。這是棟老得不能再老的筒子樓。樓道里堆滿了雜物。沿著樓道一層一層往下走，一共下了五層才到地上。抬頭看看，他已經(jīng)說不清究竟哪間房子才是剛才待過的了。小區(qū)里有幾個大爺大媽在緩慢地走動，他低著頭，走了兩圈，才找到出口。打上車到單位去，竟然一路綠燈。
“怎么一路都是綠燈？”他問。
司機沒搭理他。
“你還會再來嗎？”小舞的微信。
“昨晚真夠怪異的?！敝钡街形?，他才回復(fù)小舞。
小舞沒回復(fù)他。
這天以后，兩人的聯(lián)系比往日繁密許多。
睡了嗎？小舞經(jīng)常在夜里問他。
睡了嗎？他不時也會在夜里問小舞。
小舞更多地和他說起自己的男友?；径际撬谡f，他在聽。他畫了新的畫了，他參加了某個畫展，他和朋友聯(lián)合開了公司，他和妻子吵架，他在朋友圈里放了一家人的合影，他和妻子到外地旅游……小舞說，“大概他并不怎么愛我吧?！彼淮蛩阍倮^續(xù)下去了。他說，“那你們就分開吧。”小舞說，“你想我們分開嗎？”他說，“這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呢？只能你自己做決定啊。”小舞說，“許多人都說他不好，但我并不這么覺得?！彼f，“是你在說他不好啊?！毙∥枵f，“我這么說他也不公平吧。”
一個又一個夜晚就這么過去了。
“我知道，你最近也碰到了很多事……我不該一直跟你說這些的。你還好嗎？”一天夜里，小舞和他傾訴了半天后說。
“我挺好的。也沒什么事。你多保重吧?！?/p>
兩人竟許久沒再聯(lián)系。
平安夜那天，朋友約了喝酒。他去了，不知怎么就喝多了。他真沒想到自己竟然喝那么點兒酒就多了。他忽然清醒過來時，身上只有一個手機了，錢包沒了，鑰匙也沒了。他茫然地站在一條陌生的馬路中央，懊惱至極。抬頭看看天，一朵粉紅的云懸垂在低空。遠處的高樓大廈燈火燦爛。沒有一盞燈火是為他點亮的。
“睡了嗎？”發(fā)微信給小霧。
“睡了嗎？”發(fā)微信給小舞。
“睡了。很晚了?！毙§F說。
“沒呢。怎么了？”小舞說。
“我回不去家里了，鑰匙丟了，錢包也丟了?！彼貜?fù)小舞。
“那你過來吧。”小舞說。
打到車后他才想起，那天是周末。
“沒關(guān)系嗎？”他問小舞。
“沒關(guān)系的?！毙∥枵f。
他來到小舞住的小區(qū)，靠著模糊的記憶找到了那棟樓，上到五樓，站在一扇門前敲了半天。忽然，聽到有人從樓上跑下來，站在樓道口喊他。
“你敲錯門了！”
“不是五樓嗎？”
“是六樓啊?！毙∥枵f。
剛一進門，兩人便迫不及待地擁抱在一起。
翌日醒來，他重又陷在丟了鑰匙又丟了錢包的困境里，早早穿好衣服，坐在靠窗的沙發(fā)上發(fā)呆。昨晚發(fā)生的一切，更加完全想不起來了。
“我昨晚大概是被人揍了一頓又被搶了吧?！彼f。
“你身上又沒有傷，怎么這么說呢。”
他不再說話，焦慮難以掩飾地附著在他的每一個表情和動作上。
“今天是周末啊，你不怕他忽然闖進來嗎？”似乎是為了擺脫內(nèi)心的焦慮，他朝床走過去，和衣躺下，抱住赤身裸體的小舞。小舞也環(huán)抱住他。
“怕什么？我又不是偷情。他也有老婆啊。來就來了，三個人一起呀。”小舞笑。
“真的三個人一起？”
小舞哈哈大笑。
“有一次，小霧問我，會不會想跟你做愛?！?/p>
“你怎么說的？”
“我什么也沒說，岔開話題去了?！彼D了頓，“你覺得奇怪嗎？你知道我跟小霧做過?！?/p>
“又不是同時……”
“小霧也說過這樣的話。我問她，老說起我前女友，是不是很奇怪……那你想過嗎？我們?nèi)齻€人同時……”問出這話時，他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不……也不是沒有……”小舞支吾著。
“我想過。”他努力讓自己說出這句話。
“那我也想過吧……但這是不行的，沒意義的。很多事不能做……”
“但你想過……這就不一樣了。”
“我們這樣下去，太亂了，不行的，這真是個黑洞……”
他想要再一次在她身體上確認自己，卻疲軟著沒辦法了。她抱緊他，喃喃自語，“你太累了，歇一歇吧……我們這樣不行的，我們會一直朝黑洞里掉的……”
B面·小舞之四
小舞說，她和小霧絕交了。
“就一個星期前的事兒，我們倆一起吃飯，我又說到男朋友和我借錢之類的事兒，小霧說，那是個人渣，讓我別再提他。我和她爭論了幾句，她就惱了，說話很難聽，后來我也惱了。就這么鬧掰了。一星期了，我們再也沒聯(lián)系過?！?/p>
“就為這事？你們會和好的吧？這么多年了?！?/p>
“我想很難了吧?！?/p>
“總會和好的。你倆怎么跟小孩子似的？”
又過了幾天，小舞截屏給他看她和小霧的對話。
“我和她道歉了，但她不領(lǐng)情。我們是再也回不去了。”
“何必呢？又不是小孩子了。”他說。
A面·小霧之五
有天夜里，小霧發(fā)微信問他，在做什么呢。他說，沒做什么啊，閑來沒事，看書呢。小霧說，自己很久沒看書了。又說，兩人很久沒見了。他說，是哦，很久沒見了。
“我想你。”小霧說。
“我也想你。想要你?！彼f。
“我不想了。”
“不想做愛了？”
“我想問你個事……”半晌，小霧說。
“你說，什么事？”
“你會跟好朋友談戀愛么？”
“怎么忽然這么問？你跟好朋友談戀愛了？”
“是啊，就最近。”
“你們做愛了嗎？”他想，她不會聽得出他的不高興吧。
“嗯，上個星期?！?/p>
“也像我們那樣嗎？”
“不。就很正常。”
“我們那樣也很正常?！?/p>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我覺得什么都不好了?！?/p>
“怎么會不好了？”
“我不應(yīng)該跟他那樣的。我感覺，我就要失去他了?！?/p>
“這怎么會呢？應(yīng)該說，你要擁有他了啊。”他的不高興的情緒漸漸消散了。
“你說，你前女友會跟好朋友談戀愛么？”
“你真是喜歡她啊，這種事兒還要拿她來做參考?！?/p>
“我?guī)滋烨凹恿怂奈⑿帕??！?/p>
“那你不如直接問問她?！?/p>
“你覺得她會回復(fù)我嗎？”
“會的，她就喜歡這些莫名其妙的問題。”
果然，不一會兒，小霧很興奮地告訴他，她回復(fù)她了。
“我怎么覺得，你不曾喜歡過我，倒是一直喜歡她。”
“我當(dāng)然喜歡你，現(xiàn)在也喜歡。”小霧說。
“那你也喜歡你現(xiàn)在的男朋友？”
“你說我是不是很邪惡？我是不是應(yīng)該馬上去死？我現(xiàn)在就去死……”
“可別……”他的不高興的情緒算是完全消散了。
自此，兩人又不冷不熱地聯(lián)系上了。他問小霧，是不是跟小舞絕交了。小霧很淡然的樣子，說和她在一起，彼此都不能給對方力量，只是相互把對方往深淵里拽，那又何必在一起呢？他還是反復(fù)說，你們這么多年了，多么不容易?！拔抑幌腚x開她，我覺得離開她后，我呼吸都暢快多了?！毙§F說。他沒再和她提起小舞。
又過了一陣子，小霧忽然發(fā)信息給他。
“今晚能出來跟我喝酒么？”
“這么著急？出什么事了？”
“沒什么事，就想有個人一起喝酒?！?/p>
“那好吧。你今天不加班么？什么時候下班？”
“我辭職很久了。現(xiàn)在在家里?！?/p>
“沒聽你說過……”他愣了一下，“那我現(xiàn)在過來吧。”
“可以嗎？那你現(xiàn)在過來吧?！?/p>
不過半個多小時，從單位打車來到小霧附近，那條街道多么熟悉啊，他們在這兒一起徘徊過，他到對面給她買過藥，他們不知道多少次在這兒喝醉過。下車后，卻怎么也找不到那扇鐵門了。小霧問他到哪兒了，他不得不實說，自己迷路了。怎么會迷路呢？他翻出手機，在地圖上重新查找。走了兩個路口，看到遠處立著個人，是小霧。他小跑過去。
“竟然走錯了兩條街……竟然把別的街誤認為這條街了……”他氣喘吁吁的。
小霧笑一笑，什么也沒說。
敲了敲那扇熟悉的門。
門開了，年輕的消防戰(zhàn)士的面龐出現(xiàn)在門后。他看看他們，不說一句話。
“謝謝你啊?！毙§F微微向戰(zhàn)士鞠了個躬。
他略微有些詫異。
走過那條逼仄的樓梯，穿過那些幽暗的角落，他等著小霧打開門。
“那倆女孩兒，她們還住這兒么？”
“什么？哦，早搬走了……”小霧打開門側(cè)身讓他進去，“也不是都搬走，是搬走了一個。她倆分手了。天天吵架，那個走了的找人結(jié)婚了?！?/p>
“不是同性戀么？找誰結(jié)婚？”
“這有什么好奇怪的？”
他不再問什么，跟著小霧朝上走。一只黃貓從眼前倏地竄過，在不遠處立定，扭身瞅著他。他想起，這是小霧養(yǎng)的那只叫作“小虎”的貓。
“她還不認識我呢?！?/p>
“她認生，進來吧，別管她?！毙§F朝他笑笑。
彎腰低頭，走進小屋。看了看鋪在地上疊得整齊的被褥，拉過一個蒲團，坐下了。
“要先喝點兒么？”小霧搬出一箱啤酒，“現(xiàn)在才四點鐘，估計很多飯店還沒營業(yè)呢?！?/p>
“那就先喝點兒吧?！彼槌鲆黄科【?。
“哎，開瓶器哪兒去了……”小霧低頭四處找尋?！白蛲聿庞眠^的。昨晚一定是喝多了?！?/p>
“用牙齒吧，”他咧嘴咬掉瓶蓋，“要幫忙么？”
“好呀。”小霧把啤酒瓶遞給他。
小霧在另一個蒲團上坐下。
碰一碰啤酒瓶，清脆的小小的聲音在拘謹?shù)沫h(huán)境里水花一樣蕩漾開。
“真好??！”小霧笑一笑。
風(fēng)微微卷起窗簾，一些陽光漏進來。他凝神諦聽，沒聽到一聲汽笛聲。他的心激越地跳動著。他想象得到，待會兒兩人如何躺在那張曾經(jīng)熟悉的床榻上……小霧朝他遞過啤酒瓶來，打斷了他的思緒。他和小霧碰一碰酒瓶。
又一個清冷的聲音消散在午后的靜謐里。
“你怎么辭職了？”他找到這句話。
“不想干了，就辭了唄?！?/p>
“那現(xiàn)在做什么呢？在開咖啡館？”
“哈哈，”小霧笑起來，“咖啡館早就是陳年舊事了。那老板跑了。”
“跑了？怎么會跑了?！?/p>
“干不下去了唄。還得謝謝他跑得早，不然我就陷進去了?！?/p>
“好吧，這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吧?！?/p>
“你呢？聽說你結(jié)婚了？婚姻幸福嗎？”小霧抬起臉望著她，笑靨如花，眼里蕩漾著光。
“是啊，就那樣吧。什么生活都是生活?！彼b出很鎮(zhèn)定的樣子。
“瞧你這話說得！”小霧又笑一笑。
“不知道該怎么說……”他略微低了聲音。
“那不逼你了，還是說我自己吧……可我也沒什么好說的啊。”
黃浦江上的汽笛聲仍未響起。
“對了，剛才……”他忽然想起，“看你怎么跟消防戰(zhàn)士鞠躬??？說聲‘謝謝還哽咽著。感動什么呢？”他打趣道。
“你沒發(fā)現(xiàn)么……”小霧瞬間紅了眼眶，低下頭，淚水在眼里打轉(zhuǎn)，“以前老給我開門的那個小哥，走了?！?/p>
“復(fù)員了？當(dāng)兵一般也就兩年吧?！?/p>
“不是，是走了。幾個月前，不知道哪兒著火了，他們都去了，他再沒回來?！?/p>
“啊……”他吃驚地張大了嘴巴，“沒聽新聞上說啊?！?/p>
“他還不到二十歲……”眼淚嗒嗒嗒墜落，砸在小霧的膝蓋上。
他努力去回想那個年輕士兵的臉，實在想不起來了。
“一！二！三！四！……一！二！三！四！……一！二！三！四！……”是消防戰(zhàn)士們列隊操練的聲音。啪啪啪的腳步聲，讓這個午后急迫起來。
他探過身去，握一握小霧擱在膝蓋上的那只手。
黃浦江上的汽笛，響了一聲，然后一聲緊接一聲。
“前幾天，我也差點兒死掉了?！毙§F哽咽。
“啊？你怎么了？”他緊握著她的手。
“也沒什么大不了的。我和他真的結(jié)束了，心情很低落，一個人走在街上，被一輛車撞了。我倒在地上的一瞬間，你猜我想到了什么？我竟然想，結(jié)束了，終于結(jié)束了。我在柏油路中間躺了好一會兒，真舒服啊，第一次在上海找到一張這么寬敞的床，抬頭看天，那么高那么藍。我來上?？焓炅耍虾５奶鞆膩頉]那么好看過。我想，你在做什么呢？我爸爸在做什么，我媽媽在做什么，所有那些我熟識的人都在做什么呢？可躺了好久，我竟然沒死，反倒越發(fā)清醒了。我只能站起來，拍干凈身上的灰塵。你說，可笑不？”
“現(xiàn)在沒事了吧？”他攥著她的手。
“你看我像有事的樣子嗎？”小霧抬起頭來，微笑著，滿臉淚水。
B面·小舞之五
冬日，黃昏，北京路上的小飯店。
“我和他分開了。”
“你說過好多次了。”
“這次是真的?！?/p>
“你每次都說是真的嘛?！?/p>
“真的……你不相信也沒辦法，但我知道是真的。”小舞很篤定的樣子。
“怎么了嘛？”
“他一直跟我借錢?！?/p>
“這我知道啊。勸了你好多次，別借給他了，你又不聽?！?/p>
“每個人都會有困難的時候，借錢給他也沒什么不對吧？”
“沒說不對，你想借就借吧?！?/p>
“我沒錢了。沒錢能借給他了。”
“那怎么辦？他又跟你借錢了？”
“不……是我發(fā)現(xiàn)他出軌了?！?/p>
“呃……”他遲疑了一下，還是說了，“他和你一直就在出軌嘛?！?/p>
“我是說，他和別的女人。”
“他老婆以外的女人？”
“別人一直跟我說，他很花心的，我不相信。我覺得，我的愛人不會是那樣的?？勺詈蟀l(fā)現(xiàn)還是這樣的。怎么會這樣呢？”
“你不也跟我上床？”
“也就兩次啊?！?/p>
“這跟次數(shù)沒關(guān)系好不？哪怕就一次，那也算出軌。”
“那是說，我也有問題？”
“我們都有問題。每個人都有問題。”
“你這么說，其實是想說我們沒什么問題？”
“不是……我也不知道?！?/p>
路上傳來汽車喇叭聲。
“我想從頭開始了。想一個人從頭開始?！?/p>
“怎么開始？”
“我不知道。你結(jié)婚了，你這也算從頭開始了?！?/p>
“沒感覺到……生活哪是那么容易從頭開始的?！?/p>
“但總會有些什么不同吧。是不是？”
“我們不是照樣會睡覺，你覺得有什么不同嗎？”
“后來沒有了啊?！?/p>
“那現(xiàn)在你想么？說實話?！?/p>
“想……但我知道不能……”
“你以前也這么說過。所以說，沒什么不同。”
“我還沒結(jié)婚呢，你怎么能這么跟我說?！?/p>
“你別著急啊，閑聊而已?！?/p>
“我著急？我為什么著急？我只是……”
“喝酒喝酒，你看，我的酒都快喝完了?！?/p>
“我一直一個人喝酒，很久了，就這么一個人喝酒，我的胃都喝壞掉了。有時候，早上醒來我覺得我整個人都壞掉了。我想，我不會就這么死掉吧?！?/p>
“人哪有這么容易死掉哦。那么多人說死啊死的，不過是矯情罷了。”
“你最近和小霧聯(lián)系過嗎？”
“好一陣子不聯(lián)系了。”他說這話時才想起，好久沒小霧的消息了。
“我也沒有，她算是真的和我絕交了吧？”小舞有些尷尬地笑笑，“對哦，她跟你說過嗎？她前陣子自殺過?！?/p>
“自殺？她怎么會自殺？她只跟我說，她談了次戀愛，那人是她特別要好的朋友?！?/p>
“她哪里談了什么戀愛??？她騙你的?！?/p>
“那自殺呢？她怎么會自殺？”
“我也不是很清楚。那陣子我和她不是不聯(lián)系了么。我也是聽別的朋友說的。沒死成，她和你一樣，反倒笑自己矯情。這點你倆挺像的?！?/p>
“她沒和我說，只說她出了一次車禍?！?/p>
“她才沒出車禍……”
“怎么會這樣？”
“你會為小霧痛苦嗎？”
“會?！彼f。
“你也會為你妻子痛苦吧。你也會內(nèi)疚吧？”
“會。”他說。
“我也會?！毙∥枵f，“全是錯的?！?/p>
“誰知道對和錯呢?！彼f。
“我知道。我知道我錯了，你也錯了。小霧很多時候是對的?！?/p>
“你們一直沒和好？”
“沒有。我跟你說過的，我們不可能和好了。”
“何必呢。又不是小孩子了?！?/p>
“就因為太像小孩子啊，所以不會和好了?！毙∥栊?。
“好吧，你倆真是的……”
“我去找過小霧，找不到了?！?/p>
“找不到了？什么意思？”
“她辭職了，手機號換了，朋友圈關(guān)了，搬家了離開了……你是有多久沒聯(lián)系過她了？”
“好像也沒多久啊。她這是要人間蒸發(fā)么？”
“是啊。你怕是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吧。你知道我的名字么？”小舞說著，兩手交疊在胸前，挺直了身子，睜大了眼，直直地盯著他。這副樣子，讓他想起了一些什么。
“我還真不知道，我和你們認識時，你們告訴我，你們叫小霧小舞，我也一直喊你們小舞小霧。問過你們真名的，后來給忘記了?！?/p>
“顧零洲，小霧叫趙燕君，我叫劉莉。現(xiàn)在記住了嗎？”小舞笑一笑。
“你這是要做什么？”
“回去，回武漢去?！?/p>
“那真要從頭開始了?！?/p>
“我爸媽給我買好婚房了，讓我回去。我答應(yīng)了，這邊也沒什么好留戀的了。你聽小霧講過武漢么？我和她從武漢一起來的上海。但我對武漢的感情沒她深。我想，說不定她是回武漢去了，說不定哪天我在武漢的街頭又會碰見她。”
“說不定是在船上，在橫渡長江的輪渡上?！?/p>
“對的，不在地上，就在水上。”小舞莞爾而笑，臉頰上的酒窩特別乖巧的樣子。
“那再見了，顧零洲?！毙∥枵f。
“再見了，劉莉?！彼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