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那北
一
她倆都成了老曲的老婆。
老曲有點不好意思,晃著頭說:“只能這樣了,以后老陳和老季肯定能理解,又不是真的?!?/p>
文英這時候已經(jīng)換好老曲剛?cè)睦相l(xiāng)家買來的衣服,藍衫、大襠褲、涼笠。她已經(jīng)許幾年沒這么打扮了,一下子覺得日子倒回去。穿上紅軍服后,她以為從此不再需要往日的衣裳,早就把自己那幾件冬襖夏衫送給家中姐妹。如果跟著大部隊一起走,當然仍不需要,但現(xiàn)在必須換上,否則路上誰知道會遇到什么。
只是藍衫有點緊,原先的主人大約偏瘦吧。文英也不胖,她胖的只是胸,這一點像她母親,幾個姐妹都像,滿滿的兩大坨肉掛在那里,走起路蕩來蕩去。母親說過:“你們可別嫌它麻煩,以后都跟我學著點,把孩子一個個喂得肥肥壯壯?!闭f這話時,母親笑得嘴咧得很大,眉眼上閃出光來。文英也跟著笑,臉馬上就紅了。女孩子家嘛,總有一天得替人生兒育女,生了育了,當然得喂得肥肥壯壯。
老曲也換了黑色對襟衫和大襠褲。作為客家人,文英知道大襠褲的好,舒適,自在,涼爽,但老曲顯然第一次穿,不時低頭往下看,他說:“這么奇怪的褲子?!彼萘?,衫與褲明顯大一圈,看上去就不像往日那個老曲。
文英把換下的粗布米灰色紅軍服卷成一團捏在手里,有點舍不得。真的必須藏起來嗎?老曲說當然,不過只是暫時的。文英又把衣服湊到鼻子下嗅了嗅,幾天沒空換洗,上面已有股酸腐味,但新?lián)Q上的藍衫味道更不好,是死老鼠與蟑螂混合在一起的味道,聞起來嗆鼻。文英吐口氣,往門外望一眼。整個村子差不多都空了,之前的嘈雜熱鬧,有那么多人馬往來,眨眼說走就都走光了??隙ǖ米?,留下來命不一定能保,連牛羊牲口以及僅剩的那點糧食也得帶上,很難說啥時能回來。
太陽偏西了,馬上就會起風。山里的風那么烈,吹幾下,衣服上的氣味很快就會淡下去?,F(xiàn)在的麻煩是菊芬。菊芬仍是一身軍裝坐在關(guān)帝廟的門檻邊,身子靠著門框,眼閉著。老曲腳跺了跺說:“快點,真的不能耽誤了。”
文英也知道不能耽誤。大部隊已經(jīng)走了快一個時辰了,天黑前,他們必須翻過村子后面的那座猴頭山,然后趟過一條二十多米寬的溪流,再走八九里路,在黎明時趕到小坪村的祠堂前,收容隊有個聯(lián)絡(luò)員在那里等。這是之前約好的,之前沒幾個人相信自己會掉隊,可是老曲、文英還有菊芬還是掉下了。
文英拿起另一套藍衫、大襠褲走到菊芬跟前,俯下身,輕聲說:“換上吧,換上我們就走。”
菊芬還是一動不動。
文英就蹲下,徑自動手解菊芬的衣扣。她的動作很輕柔,卻是堅決的,也簡潔,速度極快,帶著股不容置疑的勁頭??圩釉诟共磕抢锉焕o了,衣襟已經(jīng)往兩旁扯開去。這是曾經(jīng)讓文英非常羨慕的腹部,里頭是已經(jīng)七個多月的胎兒。文英說:“你動動,這么坐著我不好解扣子,別傷了孩子呀?!?/p>
菊芬微微提了提身子,馬上又重重靠到門上。她把手一揮,大聲說:“你們走吧,你們自己走!我就留這里了,哪兒也不去!”
老曲走過來,抬腳往菊芬靠的那扇門踢去,菊芬就整個人猛地往上一跳。
老曲說:“快點!”
老曲又說:“這是命令!”
菊芬嘴一扁,突然哭了———其實也不突然,之前她肯定一直在醞釀這一刻,如同懷孕是為了分娩這一刻的到來??傊荚谀抢锉镏?,終于憋不住了,就爆發(fā)了。她蜷起身子,抱緊自己,頭埋到兩膝間,拖腔拖調(diào)地號啕,嗓音尖利悠長,整座廟似乎都在搖晃。文英扭頭看著老曲,正不知怎么辦才好,菊芬卻一下子站起,從文英手里奪過衣服,一扭身,走到角落。仍然抽泣,身子一下一下向上拔,這使她換衣服的動作很像木偶戲,有點滑稽感。
文英走過去,眼也微微紅了。從小到大,她一直眼淚極多,裝了一肚水似的,動不動就漫出來。老陳最討厭她這樣,她自己也討厭,可改不了,此時見菊芬比她更能哭,心里倒寬了一些。菊芬正在套褲子,她伸出手,想幫一下,卻被擋開,動作有點大,仿佛是被文英得罪了。文英皺起眉,她在原地無措地站了片刻,轉(zhuǎn)身走到廟外,站在老曲的邊上,四下漫無目的地看著。
天陰著,雨似乎馬上就到了。
老曲手往山上指了指,唇動了,卻沒出聲。
文英點點頭,她剛才也注意到了,雖說硝煙味還在,但已經(jīng)持續(xù)幾天幾夜的槍炮聲一下子沒了,飛機更沒有,天上地上都非常安靜,沒想到安靜也會這么駭人。
老曲說:“再催下,真不能等了,必須快點!”
三個人現(xiàn)在走在猴頭山上。
到處是毛竹,這里的土質(zhì)淺卻滋潤,毛竹非常茂密,窸窸響動。路不是刻意修鑿出來的,無非是淺草被踩后裸露著鐵紅色的土,踩實了,也有石頭般的結(jié)實,參差錯落,像一條蜿蜒的巨蛇,在暮色里往山上悠哉游動。老曲走在前頭,他怕真的有蛇。中秋剛過幾天,晚間雖開始有點涼意,白天太陽卻仍是烈的,精亮得耀眼,自有一種銳利的狠勁,曬得渾身燥熱,大小蟲們怎么甘心完全縮起身子好好去過冬。這一帶山高林密,蛇多得不遜蚊子,老曲怕的就是這個,所以提著一根細竹竿,走兩步撥一下,不時又重重戳戳兩旁的草叢。文英喊:“老曲,慢一點。”老曲停下來,半轉(zhuǎn)過身子,用眼角往下看。不是文英跟不上,是菊芬。菊芬腳腫了,腆起的腹部往前撅起,腰弓出一條清晰的弧線,整個人微微往后仰去,隨時要翻倒的樣子。老曲這時突然指著文英說:“你是大老婆?!庇种钢妇辗艺f:“你是小老婆?!?/p>
想了想他又說:“記著,以后就說我是民間郎中,專治跌打損傷?!?/p>
統(tǒng)一口徑,這個差點被忽略掉的細節(jié)后來其實根本沒有用上。
文英返身拉住菊芬的胳膊,想攙一下她,當然也打算借機把她往前拖,步子邁大點、快點。這么磨嘰,天亮前是走不到小坪村的。當然這時候并沒人想到不能按時在小坪村與聯(lián)絡(luò)員接上頭會有多大麻煩,老曲也許隱約意識到了,文英則腦子沒轉(zhuǎn)過來。至于菊芬,唉,菊芬腦子里裝的只有自己的肚子。
老曲俯身折下一根竹子,掏出匕首,砍頭去尾,就成了一拐杖,遞給菊芬。菊芬不太想接,文英就先接過,然后塞到菊芬手里。
文英說:“快點吧?!?/p>
文英又說:“萬一摔倒就傷著孩子了?!?/p>
菊芬大約認可了后面這句話,她接過竹竿,一手撐著,一手按住后腰,喘著氣。她說:“要不你們走吧,我怕是不行了?!?/p>
文英看了老曲一眼,然后把手按到菊芬肩頭說:“那不行,反正不能丟下你。”
菊芬嘴撅起,恰好路邊有塊石頭,她索性坐下了。
老曲氣沖沖地快步走來,把手中的竹竿往地上重重一戳,吼起:“你到底要干什么!”
菊芬嘴巴扁了扁,眼淚又涌出來,她說:“你不知道我的苦,你肚子沒裝過這么重的東西,哪里能懂?你們都不懂!”
文英往旁走幾步,這一瞬她有點后悔,她覺得自己今天可能犯下難以饒恕的大錯。
她解開領(lǐng)口的扣子,把涼笠取下,握在手里扇著,笠沿那一圈已被日曬褪色的藍粗布便蝴蝶般上下飄動。剛才走得急,這會兒被風一吹,才發(fā)覺后背已糊著一層汗。從站著的地方往前看,仍看得到遠處那座叫松樹嶺的山又高又寬,像個大屏風戳在那里,四周沒有哪座山高過它,它就有一股居高臨下的威風。這些天,仗就是在上面打的,文英的丈夫老陳和菊芬的丈夫老季全上去了。完全沒有想到除了大炮,白軍居然還來了十幾架飛機,炮彈與炸彈稀里嘩啦地響,快把耳朵震聾。
老季已經(jīng)沒了,這是從上面抬下來的傷員告訴文英的。文英不知道老陳究竟怎么樣了,沒人告訴她,她也不敢想,不想仿佛就什么都不會發(fā)生,只能這樣了。她嘆口氣,心寬了點,又返身向菊芬走去。無論如何現(xiàn)在都不該生菊芬的氣,更不能丟下菊芬。
老季沒了,但老季留下了菊芬和菊芬肚子里的孩子。
二
三個人中,只有文英沒有孩子。當然,嚴格起來說,菊英只能算快有了,而三十七歲的老曲大兒子已十九歲,只比文英小四歲,女兒十六歲,比菊英小三歲。
老曲的妻子兒女都留在上海。他來蘇區(qū),是因為老陳,他們是北京大學的同學,學上到一半,老陳突然消失了,等到再見面,已經(jīng)是十幾年后了。當時老曲在上海辦份報紙,兩人在城隍廟九曲橋上碰到,老陳認出老曲,老曲沒認出老陳,可見老陳變化大,老曲的模樣則沒什么改變,還是瘦瘦的,在清秀與清貧之間徘徊不定。兩人坐進酒館聊了兩個小時,后來老陳又多次去老曲家,還是聊,沒完沒了地說話,說到最后,老曲就跟著老陳到南邊來了。到了才知道,老陳是獨立師的一個營長,已結(jié)過兩次婚,第一個老婆死了,第二個老婆在醫(yī)院當護士,就是文英。
看上去老曲每天都像剛大病過一場,渾身沒剩幾兩肉,皮下就是骨頭,背還微彎著,架著一副黑邊圓框眼鏡。這種人當然不適合真刀真槍去第一線,幸虧祖上是行醫(yī)的,小時候跟著父親學了點正骨術(shù),就到醫(yī)院做個半吊子醫(yī)生,這一做也快一年了。文英記得第一次見到老曲時,心里還嘰咕過幾句,覺得老陳沒必要費那么大勁帶回這么個人。她小心地問了老陳,老陳嘴巴一抿,鼻子哼了一聲,似乎沒打算回答,不過后來還是說了幾句。老陳話里的意思是,離開北京大學后,他反復做夢,夢到校園里的日子,很奇怪,其他人早忘精光了,唯獨老曲眉眼一清二楚,老曲是他的同桌。老陳家里窮,接濟不上時,只要老曲兜里還有錢,他就不會餓肚子,也不會受寒。雖然老陳個子高,也壯,但老曲的毛衣?lián)我粨我材芴咨?。老陳說:“這些年我每次一受凍就想起老曲?!?/p>
按說下午大部隊開拔時,老曲和文英都得一起動身,東西都收拾好了,結(jié)果左右看看,菊芬不見了。菊芬是第三師第七團副團長老季的妻子,早先在被服廠做工,嫁給老季后調(diào)到醫(yī)院學做護士,但還什么都沒來得及學會就懷孕了,孕期特別折騰,先是吐,吃什么都吐,膽汁都嘔出來了,終于不吐不嘔了之后,又發(fā)現(xiàn)胎位不正。按老法,每天屁股朝上跪著糾正胎位,還有人教她用艾草熏腳趾頭外側(cè),每天熏,煙霧騰騰,又香又嗆。做這些時,菊芬常眼淚汪汪的,她怕生不下來。
松樹嶺開打前,全醫(yī)院的醫(yī)生護士大都調(diào)到柴厝村候著,軍團指揮部設(shè)在這里,醫(yī)院也搬過來了。本來沒菊芬什么事,但她非來不可,她說要離老季近點。調(diào)到醫(yī)院這些日子,菊芬其實還沒學會包扎,連怎么打個下手都不行,大家也不忍心讓她動手。肚子那么大,好好歇著,別礙事就好。不過菊芬不聽勸,傷員抬下來,一個接一個地抬,完全沒想到會有這么多,很快就沒有空房子可以集中安置,只好分散到各家各戶去,整個村子都飄著血腥味。菊芬就在嗆鼻的氣味中東家走走西家竄竄,湊近一個個傷員,看是不是她家老季。不是了,也高興不起來,逢人就問:“我家老季呢?我家老季會不會死了?”
松樹嶺上究竟死多少人沒有誰知道,不過老季一開始并沒死。前天突然有命令讓軍團撤下來,留獨立師守在山頭。但剛撤到半道,松樹嶺上左側(cè)高地就被攻破,第三師第七團、第八團就又被派上山去了。
老季下山時還好好的,再上山,中途飛機一個炸彈扔下來,他沒躲開,死了。
這消息文英是聽一個傷員說的,她把消息瞞下來,沒有告訴菊芬,也沒告訴其他人。大部隊要走了,菊芬不走,她要留在村里等重新上山去的老季。大家勸她走吧先走吧,老季很快會趕上來的。菊芬不聽,轉(zhuǎn)身不見了,文英只好出去找。
文英在村里一路小跑,跑了幾條巷都沒找到菊芬,額上急出一層汗。一位正提著大包小包往村外撤的老鄉(xiāng)指了指后山那座關(guān)帝廟,說看到菊芬在那里。文英連忙跑去后山,突然發(fā)現(xiàn)后面有腳步聲,回頭一看,是老曲。
老曲說:“我得替老陳看好你?!?/p>
大部隊就是在文英找菊芬、老曲找文英期間走出了村子。
其實幾個月前就猜到松樹嶺要打這一仗。
從四年前的秋天起,白軍的圍剿就開始了,前后圍了五次。第一次來了十萬人,第二次二十萬,第三次三十萬,第四次四十萬,到這次就發(fā)狠了,密密麻麻的據(jù)說有一百多萬大兵壓境。幾路人馬圍向中央蘇區(qū),東路這支要從這里去瑞金,就必須從松樹嶺上的兩個狹窄小道通過,所以春天時這里的工事就開始修了,周圍幾個村的村民都上山幫忙挑石挖土。文英沒上去過,只是聽說挖了很多壕溝,壕里密密麻麻插上竹釘,還壘了很多碉堡。說的人都挺開心的,覺得從沒見過這么穩(wěn)固的工事,蒼蠅都別想飛過去。
月初時松樹嶺東南面那邊的向坊村已經(jīng)先打了一仗,白軍的一個旅和一個團被全殲,大家正高興著,轉(zhuǎn)眼他們又來了幾個師,不僅人多,據(jù)說有七八萬,還有炮和飛機。老陳所在的獨立師和老季所在的第三師加起來有三萬多人,都拉上松樹嶺。
當時誰都以為,把白軍擋在工事那么堅固的松樹嶺外是易如反掌的事。
已經(jīng)好幾個月文英都沒見到老陳,他也沒捎來消息。她一直懸著心,老陳怎么樣了,到底怎么樣了?老曲在一旁安慰她說:“沒事,老陳頭那大,不會死的?!?/p>
老曲說的是事實,老陳頭確實大,肩也跟著比常人寬幾寸,不寬應(yīng)該都架不住那顆大腦袋吧?軍帽因此就顯小了,似乎扣不住,孤零零地立在頭頂。文英沒弄懂頭大為什么就死不了?老曲又說:“老陳這個人腦子好用,誰死也不會死他?!?/p>
就在這期間文英聽老曲說到他們在北京大學時的許多事。原來老陳還有那么愛耍寶的時候,會演戲,把霸王演得虎虎生風,還會拉二胡,《良宵》或者《病中吟》之類,能把聽的人拉哭。同時酒量嚇人,敢端著整只葫蘆往嘴里灌,把人一個個斗倒,轉(zhuǎn)身他到操場上還能氣不帶喘地再跑上十幾圈。文英暗暗倒吸幾口,為什么她看到的老陳永遠板著一張臉呢?結(jié)婚一年多,就沒看到他真心笑過,一次都沒有。當然這期間文英也一次都沒懷過孕,癥結(jié)就在這里。菊芬結(jié)婚第二個月就懷上了,年輕就是好,可文英并不覺得自己老。她有八個姐妹,母親一個接一個往下生,直到四十六歲,終于為文英生出一個弟弟才罷休。九個姐弟站一排,就像一根藤上的一串大地瓜,看上去特別踏實。其他姐妹出嫁后,也轉(zhuǎn)身生一個,然后又一個,比從樹上摘桃子還容易,文英不相信單單自己是個例外。
一年多,真正在一起的時間扳著手指頭都算得出來。這事要說,文英心里是有氣的。老陳去廣昌,去瑞金,就是留在閩西,也一會上杭,一會寧化、清流、連城,隊伍水一樣不停流動,文英覺得自己這個岸,怎么也沒辦法把他留在身邊,自然也沒有責任,要怪只能怪老陳自己??衫详惥尤贿€板著臉,文英就把臉色也還回去,話趕話,說得就越來越難聽,有時一賭氣,就說不生,偏不生,偏要讓你陳家斷子絕孫。
參軍之前,文英已經(jīng)在鄉(xiāng)農(nóng)會干過一陣,也進了識字班掃盲。老陳是大學生不假,但也不能因此就擺出死樣子。母親以前訓導過幾個女兒:客家女人吃得盡天下苦,也受得盡夫家所有的氣。文英識字后就不服母親的后半句話了。她明明占著理,憑什么還得像老式女人那么低三下四?
松樹嶺打起來后,擔架遠不夠用,人手更不夠,村民能出動的都去了,把家中門板拆下當擔架,從山上抬下一個個傷員,缺胳膊少腿或者肚子開花,血淌了一路。就是在這幾天里,文英心跳猛地呼呼加快了,她忽然明白了老陳。生死一線間,無論老陳有沒清晰想到,他肯定都急著為陳家生個仔,留個后。
柴厝村在松樹嶺山腳下,打聽了一下,從村里到山上大約八九里路,如果走一趟,一兩時辰也夠了。文英好幾次夜里站在空地往上望,都動了去見見老陳的念頭,無非想把一句軟話捎給他:傻瓜,哪個女人不想要自己的孩子啊。找時間,我們快快生幾個吧。
陳一、陳二、陳三、陳四,要是這樣取名字,不知老陳會不會同意?
三
菊芬坐到路旁石頭上,她喘著氣說:“我不走了?!?/p>
老曲返身,大步走近,手里的細竹竿重重地往地上戳,吼起:“你什么意思?!”
菊芬搖頭,哭出聲:“不走了不走了,真的走不動了!求你們了,你們自己走吧!”
文英看了老曲一眼,她相信老曲早就嫌她多管閑事了。其實之前她與菊芬并沒有太多交往,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子,臉圓滾滾的擠滿肉,鼻子扁平,個子也不高,看著并沒什么過人之處,唯一惹眼球的就是隆起的肚子。老季,季副團長,醫(yī)院里很多人都認得,受過七八次傷了,每次抬進來都罵罵咧咧的,看上去脾氣特別爆,天天都很不高興的樣子,但最后跟醫(yī)生護士最親的人就是他了。藥不夠,他說給別人吃。動手術(shù)取嵌在肉里的子彈頭,他也說把麻藥給別人用。真給了別人,刀子下去時,他殺豬般嚎叫,把醫(yī)生護士十八代祖宗都罵遍了,但下一回再碰到,他還是會先問麻藥夠嗎?不夠,那算了,給別人吧。
聽到老季死了,文英眼淚當時就下來,忍了忍,沒忍住,獨自蹲到一旁抱著頭嚎了好一陣,聲音都哭啞了。
“我們寧化”是老季的口頭禪,從寧化老家投奔紅軍前,他是名武師,開著家小武館,耍起刀據(jù)說四五個人都別想近身。小時候練武把門牙弄掉一個,說起話時,嘴里豁個黑乎乎的小口,像含著一只小黑蟲。每次住院,傷口還沒愈合好,只要能下地,夜間他就會偷偷弄個竹筒放到田里,第二天早上再出去就揪著一串灰褐色的大田鼠回來了,然后用米糠熏烤,再上山挖來竹筍紅燒,讓大家打上一頓牙祭?!昂苎a身體噢!”他自己也吃得滿嘴油光,邊吃邊把這句話告訴每個人。如果這時候有人從腰間摸出一小瓶地瓜燒,老季會孩子似地撲過去,瞪著眼睛,大聲吼叫著,非得耍賴著喝幾口。其實他沒酒量,酒一下肚臉就紅得像新娘的蓋頭,腳步也踉踉蹌蹌,嘶扯著嗓子一首接一首唱紅軍歌。
可是這樣的老季已經(jīng)沒了,尸骨應(yīng)該還晾在山上來不及收拾。
文英把老曲往旁拉了拉,兩人走到離菊芬十來米遠的地方。
文英說:“老季已經(jīng)死了?!?/p>
老曲眼一瞪說:“?。俊?/p>
文英:“老季被炸彈炸死了?!?/p>
老曲嘴唇抿了抿,用眼角打量菊芬,低聲說:“噢,我一點都不知道?!?/p>
文英抬了抬下巴說:“她也不知道。所以她想留下來等老季?!?/p>
老曲頭低下片刻,然后抬起來,看著文英:“我們……看來現(xiàn)在只有我們能幫到她了?!?/p>
文英長嘆一口氣,又重重吸了一口??諝夂艹睗?,吸進鼻子都是一股子水氣。她又看了一眼遠處的松樹嶺,很濃的霧已經(jīng)蒙過去,整座山只剩下一個隱約的輪廓了。“我們撞上了,要是不管,她可怎么辦呢?”這話聲音不大,不像對自己說,也不像對老曲說,她只是需要說出來,說了,心里就輕松了一點。
兩人再走過來時,菊芬已經(jīng)不哭了,眼呆呆地看著遠處的松樹嶺。文英蹲下,抓著她胳膊,小聲說:“那邊炮早停了,連槍聲都聽不見了。看這樣子,老季、老陳他們肯定也撤了,我們得快點走,追上他們?!?/p>
菊芬轉(zhuǎn)來臉盯著她:“真撤了?撤哪里?”
文英看了老曲一眼。昨天命令突然下來,說撤,究竟撤哪里應(yīng)該只有軍團首長知道,大家只得到通知說走,馬上跟大部隊一起走,萬一走失了黎明前必須到達小坪村祠堂匯合。
菊芬手按在肚子上輕輕揉著,說:“為什么偏偏是這時候???我……”
文英把她往上拉:“既然這么巧,就認了。來,走吧。”
菊芬吃力地站起,拉拉衣角說:“我……腳沉得抬不起來。胎位還不正哩,孩子在里頭一直亂動,可能很難受……”
文英說:“沒事,能走就多走走,實在走不動了,再歇一歇?!?/p>
老曲也說:“是啊,先走吧,累了就歇歇。”
菊芬看著老曲。老曲說話聲音突然柔下來,大概讓她很意外。她提提往下丟的褲子,呢喃了一句。文英沒聽清,問她,她說:“我要解手?!?/p>
四下無人,草木又這么茂密,往旁隨便一蹲就是了。老曲已經(jīng)知趣地走開,文英揚揚手說:“拉吧?!?/p>
文英后來每每回想起這一刻,心里都咯噔一下。拉吧,她那時真以為菊芬只是拉個尿,拉完了就可以往前走了。不料菊芬往下蹲去后,剛淹沒在草叢里,就猛地尖叫了一聲,然后說:“哎呀出水了?!?/p>
文英半晌才回過神來。出水了就是快生了,她沒懷過孕,但她知道這個意思。她急走幾步,拔開齊腰高的草,走到菊芬跟前。菊芬還蹲著,地面上的紅泥土襯著她的屁股,像一團白面擱到紅布上?!罢娴模俊蔽挠栔?,心跳得厲害,她當然不希望是真的。
菊芬頭低著,看向兩腿間,再抬起頭看文英時,臉煞白,一點血色都沒有。
這個太突然了。
文英當護士已經(jīng)三年,傷口清創(chuàng)與包扎她已經(jīng)很拿手,那是醫(yī)院的日常,仗不停地打,傷員接連不斷地送來,每天忙都忙不過來。至于接生,她不會。她直起身子,想問問老曲會不會。就是這個瞬間,她腦子嗡地一聲,整個人都麻了。
老曲不見了。到處是竹子、松樹、茅草,密密麻麻擠擠挨挨,卻不見人?!袄锨?!”她緊走幾步,大聲喊起。山有回聲,但沒有老曲的回答?!袄锨?!老曲……”喊出后面那句時她猛地咽住了聲音。情況不明,也許不該這么喊叫?萬一招來不測呢?她急步走回來,低頭看著菊芬。菊芬拖著哭腔說:“快救救我,我……”
文英蹲下,看到菊芬臉上全是汗。她用手在上面捋了下,整個巴掌都濕了。她吸一口又長呼一口。無論如何她不能把自己有多慌亂告訴菊芬,她說:“沒事,菊芬,沒事……”
但她發(fā)現(xiàn)自己上下牙顫顫地嗑到一起,喉嚨那里很緊,每一句話都得費很大的力氣才能擠出去。
菊芬把她胳膊攥緊,問:“要生了嗎?在這里生嗎?這里……”
文英點點頭,除了這個動作,她不知還能做什么或者說什么。
“老曲……”菊芬叫了一句。文英一愣,扭過頭看果然老曲出現(xiàn)了。她猛地站起,想笑起,眼淚卻猛地滾下來。她說:“老曲你……”
老曲喘著氣,手往遠處一指說:“找到一個小山洞了,前面,百余步遠???,扶她過去,這雨馬上就來了?!?/p>
文英噢了一聲,抬頭看了看天色。還是老曲想得周到啊!她把菊英拉起。菊芬慌亂地扯起褲子,但褲頭卡在屁股下。文英彎腰幫她提起時,頭恰好橫過她肚子,只瞥了一眼,心里咚地響一聲。人的肚子竟會這么難看啊,肉不像肉皮不像皮,更像石頭,粗礪,凹凸,斑斑點點。
老曲急起來:“快呀!”
文英用上力,想把菊芬拉起,身子卻反而往下墜。她直起身看著老曲??觳涣死?,菊芬咬著唇,臉煞白,用一只手捧住肚子,看樣子那里已經(jīng)痛得不輕了。
老曲緊走幾步過來,在菊芬前猛地蹲下,又緩緩起來。他說:“這肚子,背不了啊?!?/p>
接著老曲又說了一句:“我不懂接生?!?/p>
文英知道麻煩確實來了。
她把身上所帶的東西用最快速度在腦中過了一遍:一包地瓜干,一雙草鞋,半盒火柴,幾片豆腐干,兩片老鼠干。沒了,再沒其他。這幾年,在白軍一次次圍剿下,蘇區(qū)地盤越來越小不說,吃的穿的用的都在減少,藥品更少,路被一條條堵死了,沒法運來。如果隨大部隊走,只要有醫(yī)生在,文英幫忙打個下手不是問題,可是現(xiàn)在……現(xiàn)在只有老曲一個是醫(yī)生,但他撐死了也只會治治骨頭。
還是怨菊芬自己。接到命令說走,必須馬上離開村子,每個人都手忙腳亂收拾東西,菊芬卻不愿走,轉(zhuǎn)身溜了。好歹也穿著軍裝,居然這么胡鬧。都是被老季寵出來的,火爆脾氣的老季,在菊芬面前卻成了一只綿羊,總是笑瞇瞇地看著她,像老祖父看小孫女??墒堑搅诉@么緊要關(guān)頭還無法無天,不是拿命開玩笑嗎?真要讓老季碰到這樣的手下,肯定也會火冒三丈。文英追出去找她,老曲又追出來找文英,都以為來得及,肯定跟得上大伙,所以除了隨身帶的這幾樣小東西外,再沒多帶其他,連軍衣、軍褲、軍帽都留在關(guān)帝廟里了。
現(xiàn)在怎么辦,什么都沒有,可是菊芬卻要早產(chǎn)了。
幸虧找到一個山洞。文英和老曲一起把菊芬連拖帶抬弄過去時,雨已經(jīng)下來了,非常大的雨,砸在臉上刺拉拉疼。洞卻不大,只有半人高,半根扁擔深,一根扁擔寬,嚴格說起來它根本算不上洞,充其量只是一個穴。文英半個身子在洞外,老曲只能直接站在雨里,黑乎乎的一團,赤著身子。他的衣服已經(jīng)脫下,墊在菊芬身子底下,雖是濕的,好歹只能這樣了。
菊芬開始嘶喊,洞口宛若喇叭,一聲聲被放大,融進更大的雨聲中。
天眨眼間就已經(jīng)黑透,什么都看不見。用油紙包好的火柴倒是能用,但周圍草木都是濕的,用什么點火?文英蹲著,除了在菊芬臉上一下一下?lián)嶂?,就不知還能做點什么了。她說:“你忍忍,天亮了就好?!碧炝琳娴哪芎??這個她也沒法多想。天亮了至少看得見四周,或者雨也能停下來吧。
菊芬身子一挺,似乎要坐起,但馬上又重重地躺下。她褲子已經(jīng)被文英脫到腳踝,就那么敞著兩條腿,又踢又蹬。“老季,老季快來……”
文英想幫她把屁股抬高點,胳膊卻被她一把抓住了。文英往回抽了抽,轉(zhuǎn)念又算了。菊芬把這條胳膊使勁揪著,舞著,扭著,咬著。下意識地文英用另一條胳膊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就是在這個瞬間,她突然有點慶幸。她沒懷孕,從來沒懷過,一直盼著懷上,卻原來此時一身輕如此可貴。
再見到老陳時,她一定得把菊芬的這場受難好好說給他聽。女人的苦男人不見得明白,生生生,哪是那么輕松的事,這是拿命去博另一條命啊。
然后,她還是會盡快懷上,懷上老陳的孩子。每次有別人的孩子從旁邊經(jīng)過,老陳魂馬上就會被鉤出來,直直追著看。要是有自己的孩子,老陳肯定非常高興。
文英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這么希望老陳能高興起來。
四
菊芬死了。天亮時看到洞里地上全是血,腹中的孩子一只腳先出來,出到一半卡住了。兩條人命,就這樣都沒了。
文英已經(jīng)幫菊芬把褲子重新套上,又在她肚子上輕輕揉了揉。是男孩還是女孩?從一只巴掌長的小腿上并不能看到結(jié)果。雨早停了,蟲與鳥又開始在林間跳來跳去悠長地鳴叫著,陽光也依稀冒出來,樹林間甚至浮動著一層薄薄的霧,看上去那么清新可靠,仿佛昨夜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文英坐在洞外,她哭了有大半個時辰,然后竟睡著了,醒來時看到老曲正在搬石頭。他那件墊到菊芬身子下的衣服正掛在前面樹枝上。怔怔看一會兒,文英才慢慢明白過,原來老曲把自己衣服拿回來,洗過,晾著,準備一會兒再穿。另外,老曲要把洞口砌上,讓菊芬永遠留在里面。
文英也站起,身上的衣服還沒捂干,貼在身上,風一吹,涼的。她扯扯衣角,發(fā)現(xiàn)被菊芬抓住的那條胳膊袖子已經(jīng)裂開,肉露出來,很醒目的一道道紅痕,還破了幾處,傷口很深,是被指甲摳或者牙齒咬的,滲出的血已經(jīng)干了,結(jié)了茄,像一條條蟲子趴在那里。之前一點都沒覺得痛,現(xiàn)在仍然沒有。她抿抿嘴,唇很干。
山上到處都是石頭,文英低著頭,盡量找那些被雨水沖洗得最干凈、模樣又最好的撿起,用衣角擦擦,搬到洞口。老曲接過,壘好。兩人都不說話,好像這件事他們之前早就商量過的。終于弄好了,老曲拍拍手掌上的土,站起,后退幾步,看了一會兒?!拔覀冏甙??!闭f著,老曲轉(zhuǎn)身把樹上的衣服取下,套起。他洗得并不干凈,上面還有好幾處隱約的血跡,血腥味很重。
文英邊走邊回頭,那個洞口現(xiàn)在還很醒目,像貼到山體上的一塊膏藥,但不要過多長日子,那些碎石頭被雨水澆過,長出青苔,冒出青草,很快就與周圍混到一起,再也看不出一絲痕跡。老季沒了,老季的孩子也沒了,往后還會有誰來祭拜,給菊芬上一炷香燒幾張紙?算了,罷了……文英突然眼睛又紅了,淚往外涌。
老曲說:“走吧,快走,耽擱了這一晚上,不知那邊怎么樣了?!?/p>
文英腳沒有停下,但頭又扭過看了看。菊芬應(yīng)該不會怪她,但她怪自己。參加紅軍后她是稀里糊涂到醫(yī)院里的,既然去了,已經(jīng)這么長時間,居然仍只會換換紗布清清傷口。早知道會有這一天,無論如何她都得學一學怎么接生啊。她不會接生,然后菊芬死了。
文英停下來,又跑起來。她一連抱了幾塊石頭到洞口那里,壘成小山的形狀,再摘了一根竹枝插到正中央。追上大部隊后,如果哪天大部隊重回柴厝村,她打算抽空上山來,為菊芬立塊碑。只要她活著,就年年來給菊芬燒紙上香。她怕自己到時找不到這個洞了。
老曲在路邊坐下,默默等著,終于還是走過來說:“這里到小坪村還有不短的路,走吧?!?/p>
文英點點頭,以前行軍時她曾路過小坪村,其他沒印象了,但記得村前那座祠堂,不大,卻很整潔,門外有一張大石凳,還每天備有一桶干凈的水供來往的路人喝?,F(xiàn)在祠堂外是不是有石凳已經(jīng)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個聯(lián)絡(luò)員是否還在。
文英掏出地瓜干邊走邊吃。被雨水泡過后,地瓜干已經(jīng)軟軟地脹開,甜味減了大半,但咬起來反而牙齒不累。她均出一半遞給老曲,老曲搖頭,說:“我也有,吃不下?!?/p>
老曲開始咳嗽,一聲接一聲,背佝僂起來咳。
“昨晚著涼了吧?”文英有點擔心。
老曲說:“以前這里就不好。”他用手往胸口那里指了指,“肺,肺不好?!?/p>
文英抬起手搭到老曲額上,馬上哎呀了一聲,非常燙。
此時他們已經(jīng)站到山腳下那條河邊,沒有橋,水本來不深,只淌到膝蓋上,也看得見底,但昨晚那場雨后河水漲了,山泥滾入河中,黃得發(fā)黑,究竟?jié)q多少已無法看清。文英說:“不能過河,再泡個水,你身子不行的?!?/p>
老曲搖頭說:“不能等了?!痹捯暨€沒落,一腳就踏進水里。
文英只好也跟上,很涼,她打個激靈,胳膊馬上起了一層疙瘩。水漫過膝蓋,漫過大腿,漫過腰,好在河不寬,再走幾步,到了。
老曲一爬上岸就踉蹌幾步,差點摔倒。
太陽已經(jīng)升高,文英看到老曲脫了衣服,又脫褲子,接著連草鞋也脫了,剩下一條小褲衩。她以為又要曬一曬,曬干了穿上再走,不料老曲根本沒停下來,他把衣服褲子擰幾下,又甩甩草鞋里的水,提著就往前走。文英愣在原地,老曲回過頭喊道:“快點!”
從昨天傍晚離開村子,老曲已經(jīng)很多次重復這句話了。約好黎明前到達小坪村祠堂匯合的,已經(jīng)遲了這么久,還有那么遠的路要走,當然必須快點。
但最后老曲并沒有走到小坪村,上了河還沒走出一里地,老曲腳就不聽使喚了,整個人像根柳枝般軟軟地晃過來晃過去。文英伸手扶他,一碰上他身子,就呀的一聲,太燙了,燙得嚇人。文英說:“不行,得去找點藥?!崩锨]上眼,咽幾下口水,喉結(jié)上下滾動,他說:“哪里有藥?找不到的,走吧……”話沒說完,整個人往前一撲,把文英也帶倒了。
文英聞到昨晚山洞里的那股氣味,是菊芬的血。她仰面躺著,老曲捏在手里的衣服覆到她臉上,堵在她鼻孔前。她坐起,急切地扳過老曲的身子。沒事,老曲有呼吸,呵著嘴,眼虛弱地半睜著?;钪秃?。老曲說:“扶我……起來,走……”文英不理會,她站起,四下看看。前不著村后不著店,但不遠處有棵大榕樹,層層疊疊的葉子硬梆梆地四下支楞,共同在樹身四周造出一塊陽光侵犯不到的陰涼。她俯下身,把老曲一條胳膊吊上肩膀,架起他,挪到樹下。
老曲在樹下一直躺到下午。這期間文英做了幾件事,她獨自去附近尋找村子。倒是找到了,但和柴厝村一樣,因為之前駐扎過紅軍,怕被報復,老鄉(xiāng)們都先避到別處,村子整個空了,冷冷清清,門上著鎖,沒雞叫,沒狗跑。正不知如何是好,突然看到一戶人家屋頂冒著煙,她一喜,立即就向煙跑去。無論如何她都得去討點熱米湯給老曲,然后再去附近拔點草藥,比如利尿清熱的車前草,或者牛膝草、麝香草、紫蘇、甘草之類,再不濟,去剝些柳樹皮熬一熬,這些都是醫(yī)院缺藥時醫(yī)生們常用的,她也多少學會一些,先對付一下。燒再不退,她怕老曲命保不住了。
她跑到屋子前,喘著氣,手扶住門框,先是叩幾下,然后一把推開門。
滿屋子都是人,東倒西歪地躺著,懷里抱著槍,穿黃綠色制服,戴圓筒形布帽,帽上釘有軍徽和扣子。
文英一怔,正要退出,那些人一下子哇地叫起,馬上有幾個跳起,撲過來。
他們是白軍。這么快,白軍已經(jīng)占了這個村子。
五
從山上到河邊的路上,老曲跟文英說了兩件事:第一是自己的肺,第二是老陳的第一個妻子。肺的毛病是在大學時犯下的,當時是半夜,突然高燒,渾身燙得像一口灶上的鍋。黑燈瞎火,找不到車,是老陳二話不說背起就往醫(yī)院跑,打了針,吃了藥,整整折騰了十幾天,燒才退下。醫(yī)生都說,太幸運了,再遲點送醫(yī)院就懸了。十幾天里,老陳都在病床邊結(jié)結(jié)實實守著,喂飯喂藥,倒屎倒尿。那時他還不是老陳,是小陳,正是最貪睡的時候,就靠著床架打盹,只要老曲動一動,他馬上就醒了。老曲說:“老陳只記著我對他的好,我這條命是他救下的,他卻閉口不提,也許早忘了??晌也粫?,怎么能忘呢?那天半夜去醫(yī)院時,我趴在他背上,雖然迷迷糊糊的,但腦子還明白,就想,這個人以后讓我給他當狗,我都會老老實實吠個不停,誰害他我就咬誰?!崩详愅蝗粡膶W校里消失時,老曲一下子懵了,之前他居然一點消息都沒有,老陳連他都不說。他跑了大半個北京城,把所有可能的地方都找遍,沒有,還是沒有。直到在上海意外碰到,才知道在學校時老陳就已加入組織,后來南下,先在江西,后來到閩西。
老曲說老陳走后自己又病了一場,跟肺倒沒直接關(guān)系,但病好后卻開始每天時不時咳,一直咳到畢業(yè)了,到上海找到工作,才好。南方人到底適應(yīng)不了北方的冷和燥,還有水,太硬,吃什么胃都不舒服。幸虧到上海,才能重新與老陳見上。老曲說:“你不知道那天我們有多高興,城隍廟那么多人啊,就當著他們的面我們抱到一起了。這么大的兩個男人,沒羞沒臊的,反正不抱一下真不行。那天我又咳了起來,是一口氣沒喘順,被口水嗆了。真的,太高興了,整個肚子跟著呼呼叫,腸子都要一根根竄出來似的。說真的,我們兩個那天都流淚了,高興到流淚,你知道是什么滋味嗎?”
文英嗯了一聲,想象著那個場面,一起又蹦又跳的兩個男人,她覺得都是陌生的,既不像老曲也不像老陳。老陳的很多東西她其實都不太懂,老陳不肯說,包括他的第一個妻子。
老陳的第一個妻子叫陶秀敏,也是護士,但文英沒見過,老曲當然也沒見過。老曲來時,陶秀敏已經(jīng)去世五年多了,是在黃洋界上,被一顆子彈穿過肚子,一尸兩命,才剛剛懷孕哩。
文英悄悄問過醫(yī)院里的其他人,都說陶秀敏其實長得并不好,至少沒文英好。具體地說,就是個子沒文英修長,眼睛也沒文英水靈,嘴巴還偏大,露出一對虎牙,但這都不重要,文英知道老陳跟自己結(jié)婚根本就不情愿,是師首長再三撮合,幾乎下了死命令。老陳最終肯點頭,無非是要借一借文英的肚子,把陶秀敏沒來得及生下來的孩子生到老陳眼皮底下。
老曲說:“你不能怪老陳,他太喜歡陶秀敏了,每次跟我說起她,都哭得跟孩子似的,眼淚鼻涕糊了一臉———你想象不到他會哭成那樣,其實我也挺意外的。有些男人就是這樣,一旦有個女人刻進他骨子里,整個世界就全是她了,她長得美不美俊不俊都不重要。老陳這個人啊,別看整天臭著臉,他最大的毛病就是太重情義了。你可能還不夠了解他,即使兄弟朋友之情,他都會一輩子沉甸甸藏在心里,豁出命相報都行,何況陶秀敏?”
文英心里咕嚕一聲。老曲無非把她早已知曉的事實重新講一遍,可她還是格外不舒服。她呢,她算什么?老陳的情義天下人誰要誰給,不要也給,獨獨漏了文英。他什么時候?qū)ξ挠⑶榱x一下?有個問題她得問一問,她說:“如果沒有陶秀敏,他會對我好嗎?”
老曲嘆了一口氣,沉吟片刻才說:“沒有如果,無論如何陶秀敏已經(jīng)在你之前出現(xiàn)過了?!?/p>
文英問:“他跟你這樣說的嗎?”
老曲說:“沒有,但我明白?!?/p>
文英問:“那我怎么辦呢?跟死人我一輩子都爭不過啊?!?/p>
老曲說:“以后我找時間勸勸他?!?/p>
文英馬上問:“有用嗎?”
老曲笑起,說:“先不想那么遠,走吧,追上部隊再說。”
說這話時老曲并沒有做好最壞的打算,他望著前方,一條不寬的河已經(jīng)擋在那里了,水面渾濁,混雜著很多泥沙,而他也已經(jīng)發(fā)燒。
文英現(xiàn)在得對一群陌生人說一說自己家人了,比如父母親的名字,比如幾個兄弟姐妹的年齡。她離開家后再沒見過他們,甚至也不常想起。每天那么忙,忙得又累又充實,眼皮常常粘到一起才能躺下睡一覺,睡醒了馬上又重新開始忙,都是性命攸關(guān)的事,哪點都馬虎不得,她腦子里滿滿的都是傷員、傷口、傷情,好像再沒有地兒容下父母姐妹和弟弟。誰知道突然之間,她得把他們一一羅列出來,說一個,眼前就浮現(xiàn)一個面龐,居然那么清晰,鼻孔里呼出的氣似乎都直撲到她臉上。她突然聲音一顫,淚下來了。
說到底他們還都在心里沉甸甸地藏著啊。
她當時就很羞愧,再怎么著也不能在這些人面前哭啊,但后來才知道這一哭至關(guān)重要。
屋里大約有三十來人,但他們并不僅僅這些。文英很快弄清,除了這戶人家家里,隔壁另一戶人家那里還另有四五十人,合起來就有近百人,其中夾雜著十幾個傷員,胳膊或者腿打了綁帶,吊在脖子上,拄著拐杖。兩處房子里的人來來去去,他們說的都是官話,腔調(diào)不太一致,但聽起來沒有一個是本地人。文英參了軍才學官話,說得不好,卻大致聽得懂。只是現(xiàn)在她必須裝著聽不懂。
對方問:“紅軍到哪里去了?”
文英搖著頭,用土話說:“這是我家,你們到我家來干什么?”
對方又問:“村里的人呢?”
文英嘰哩呱啦地嚷著,揮著手,很惱火的樣子。她說:“你們把我家床鋪都弄臟了,文依九、霍大香如果這時候回來,肯定不會饒過你們?!?/p>
剛才她已經(jīng)告訴過他們,父親名叫文依九,母親叫霍大香,這個她不用說假話,都是真名真姓。那些人反正聽不懂,她沒必要把自己弄成別人的女兒。
恰好飯端上來了,那些人看來是餓了,一下子都圍過去,就沒人再管文英。文英瞥一眼冒出熱氣的木桶,是白花花的粥,另一個桶內(nèi)具體是什么看不清楚,大約是青菜與肉的混合,已沒多少熱氣,但香氣比熱氣更要命,一縷縷地竄過來,直往肚子里鉆。她咽幾下口水,緩緩向后退幾步。還是得逃,逃離這間屋子,逃開這群人。門敞著,外面一條石板路靜靜攤在那里,像一根淺色的柱子插在門檻上。十米外就是片桔子園,果子原本還得過個把月才能熟透,卻都已被主人提前摘光帶走了??图遗瞬还?,文英一雙腳板又寬又大,但她沒有信心自己能在那些人發(fā)現(xiàn)前,跳出門外,跑過石板路,閃進桔子園。算起來從昨天中午至現(xiàn)在,她只在中途匆匆啃了幾根地瓜干,腹中早空了,又一夜守著菊芬沒睡,雙腿是軟的,腦袋嗡嗡嗡地響。她跑不動了,只是不跑怎么辦呢?她又向后挪了挪,長吸一口氣———就是在這時,剛才一直審問她的那個軍官扭頭看過來,把手里的碗舉了舉,他說:“喂,要不要也吃點?”
文英馬上點頭,點到一半她心里咚地一聲,知道壞了。
軍官從桌子旁站起,一臉的狐疑。
文英連忙說:“我知道米是你們自己的,我們家從來吃不起米。哇,但木柴是我砍的,看看你們,人這么多,把柴都燒光了……”還是用當?shù)赝猎?,她明白已?jīng)沒用,但只能繼續(xù),說不定還有轉(zhuǎn)機呢?總不能坐以待斃。
軍官慢慢走過來,站到她對面,滿滿的一碗粥就托在胸前,另一只手捏著雙筷子。他盯著文英,文英皺著眉頭,也直直看著他。之前她從來沒這么近看過白軍,在腦子里一直把他們與青面獠牙的鬼怪劃上等號,不想人家眉眼竟是如此端正,真是有模有樣的啊。
軍官把筷子放到端碗的那只手,然后一把揪下她的涼笠。
她咳了一聲,聲音不像她的,更像老曲。按此時冒出來的念頭,她想一把搶過碗,捧走粥,然后跑回榕樹下,喂老曲吃下。
急死人了,老曲,老曲究竟怎樣了?
六
最終文英沒有跑成,也沒吃上粥。剛才她頭不由自主那么一點,軍官就不再相信她聽不懂官話了,至少不完全相信。原來人家那一句話是計謀,而她竟被自己的肚子出賣了。老陳以前罵過她缺心眼,她一聽眼就瞪圓了?,F(xiàn)在想,確實該罵。
她已經(jīng)被反綁了雙手,萎在地上。手是他們綁的,地上則是她自己賴下去的。屋里到處是汗餿味、煙草味,最要命的還有粥味、肉味。她把身子蜷起,肚子盡量折起,那里很疼,咕嚕咕嚕地叫。腦子里一直有個聲音在提醒她:縮小,再縮小,最好縮到他們的眼皮外。她想幸虧是自己,換了菊芬,肚子里還藏著另一個人哩,怎么縮都是白費。
頭上沒有涼笠后,頭發(fā)就披散下來。當?shù)仄渌D人婚后都梳著圓髻或者船型發(fā)髻,而她一參軍就把頭發(fā)絞到齊耳長了。短發(fā)利索,戴軍帽的誰還有閑心伺弄長發(fā)?
這就不需要再辯解什么了。軍官斜著眼問:“紅軍?”
文英搖頭,垂著腦袋,小聲說:“農(nóng)會的。”這幾年她一直努力學官話,尤其是嫁給老陳后,舌頭都能很自如地卷動了,但她現(xiàn)在重新把舌頭弄直,話語中滲進很多的土音,說得含混不清。這樣做當然也沒什么用,但她發(fā)現(xiàn)也不是都沒用。慢慢她已經(jīng)弄明白,松樹嶺戰(zhàn)事結(jié)束后,大概以為紅軍指揮部還在柴厝村吧,白軍大部人馬都開往那里,準備乘勝再打上一仗,就是斬盡殺絕的意思。這幫家伙則被指派留在山上給自己人收尸,收拾停當下山,按說得立即趕去柴厝村,卻走錯了路。一直有人在罵這里的山,說一輩子見到的山加起來也沒這幾天見到的多,山與山又長得這么一模一樣。軍官過來問她:“柴厝村怎么走?”
文英悄悄吁一口氣。他們挺急著動身,能急就好。
她往門外指了指:“那里……”
軍官抬腳猛踢過來:“那里個屁!到底哪里?”說著就把她拎起來,拖到屋外。
屋外有風,風清爽得幾乎帶著甜。文英連吸幾口,嘴向遠處嚕了嚕:“那……往那邊,河,山,爬過山,呃,到了……”她沒有瞎編,說的是實話。不是萬不得己,做人不是都該說實話嗎?她就是昨天從柴厝村出來的,知道村里已經(jīng)空了,反正沒有人,這幫人愛干嘛干嘛去。
軍官看著不遠處的山,文英也看,那里就是猴頭山,昨晚在上面時,菊芬還活著。雨下那么大,菊芬在雨中哭著喊著咬著她掐著她,她卻救不了,就在眼皮底下兩條命都沒了。
軍官大聲喝道:“你干嘛!”緊接著又一腳踢過來。
文英回過神,沒想到自己又哭了,竟比剛看到菊芬斷氣和把洞口砌好時更傷心,悲戚從四面八方涌來,劈頭蓋腦,忍也忍不住———為什么要忍?文英腿別著,上身往前一撲,頭叭到地上,雙臂后翹,像一只母雞。除了痛痛快快地哭,此時她什么都不想,她覺得舒服極了,簡直想醉過去,她甚至以為自己可以這么自在地哭上三天三夜。
其實并沒有。
軍官皮鞋沾著泥,皮面也已經(jīng)磨花了。這雙鞋踢了她兩次,文英記住了。她聽到皮鞋離去的腳步聲,然后是軍官的吆喝,他讓手下整好東西馬上出發(fā),于是那一群人就忙亂起來,鍋碗聲、槍栓聲、喊叫聲混在一起。有人往旁邊那幢房子跑去,大聲喊著出發(fā),馬上那邊也劈劈叭叭響起來了。
兩幢房子是并排的,卻不是連在一起,中間有一尺多的間隔,不能算巷子,不過說巷子也沒錯,它幽深逼仄,濕漉漉的,一股雞屎味道。文英上身仍然前趴著,但她把屁股慢慢抬起,前一下后一下往那里挪去。等到整個身子完全鉆進去之后,她把立在巷子口的幾捆稻草用腳勾過來,遮住自己。
然后她抿抿嘴嘆口氣。
如果能活著見到老陳,老陳肯定不會相信她今天究竟經(jīng)歷了什么。
她確實活下來了。從稻草的縫隙里往外看,她看到那群人列隊向猴頭山方向去了。軍官從屋里出來時左右看了看,似乎在找她,但也沒太當回事,潦草瞥幾眼,嘴里含混罵了幾句也大步跟上了。她怎么看都不像個當官的,本來也不是,人家要急匆匆趕路,也不愿多個累贅吧。
她用力磨著反綁在背后的手,綁得不太緊,或者本來是緊的,但被她多扯了幾下,漸漸有些松了。幸虧雙腳沒被綁,她站起,仍然小心地四下看看。四周靜極了,只有蟲子耳語般窸窸窣窣長鳴,偶爾鳥飛過,咽著嗓子低低喊叫幾聲。起風了,有點冷。她縮起脖子,深吸幾口氣。命真大啊,父親母親天天都在為她上香吧?
然后她走進屋,躬下身子,雙手向后伸直,架到鍋的邊沿上。綁住她的是一節(jié)順手從屋角撿起的舊稻草繩,算不得多結(jié)實。她用上了勁,身體帶動雙臂,雙臂拖動雙掌。能感覺到兩只捆綁一起的手在一點點輕松起來,然后悶悶的一聲響,繩子斷了。她把兩條胳膊從后面拿回來,舉到眼前,手腕處通紅,很疼,但……這時候疼算什么?她拍了拍巴掌,啪的一聲響。似乎還不敢相信,她又重重連拍了幾下,然后笑起。
不是夢,是真的。
鍋里已經(jīng)空了,只有一層薄紙般的米漿巴。她用指甲一點點摳起,攏到一起,只有掌心里小小的一撮。先這樣,有總勝過無啊。她一只巴掌把它們一直托著,又舀了一勺水放入鍋,再點了一把草塞進灶里。屋角有一個污黑的竹筒,外面浮著一層青苔,應(yīng)該是這戶人家廢棄不用的。把它撿起,她用一只手洗涮一下,水開了,就勺起裝入。不管怎么樣,老曲終于可以喝上一口熱水了。
重新在路上跑起來時,她的腳跟不上腦子里的念頭,想快,還是快不了。路太滑了,她接連摔了幾跤,每次跌倒巴掌都攥得緊緊的,竹筒也高高舉起。掌心里那些米漿巴哪怕被吹走一小塊都舍不得啊,水當然也不能灑。老曲病了,老曲肯定餓了,把熱水和米漿巴喂給老曲,說不定他就能好起來點,然后站起,重新往小坪村的祠堂那里趕路。
文英當然也餓了,身子仿佛一截兩斷,中間那里空了,連胳膊觸碰上去都沒什么知覺。她抿抿嘴,餓就餓吧,又不是沒餓過。
遠遠看見那棵大榕樹了,但還看不到樹下的老曲。把老曲獨自撂在樹下這么久,老曲會不會生氣?見了面會不會吼起?文英加快了腳步。就讓他吼吧,她想好了,無論老曲怎么罵,她都不能頂嘴,也沒必要辯解。老曲是老陳最好的朋友,還指望他以后多勸勸老陳哩。
太陽很大,到處白花花的,秋天的日頭曬起人來一點也不含糊,雖沒有夏天那么毒辣,卻自有一股讓人煩躁的狠勁。文英突然停下來,心猛地急跳。那群白軍要去柴厝村,她指了路,還指了河指了山。過河與爬山好歹得從這里經(jīng)過……她從來沒有忘記老曲正躺在大樹下,但她居然忘了那些人從路上走過時,可能看到樹下的老曲。
她忘了!
看一眼地上,路面昨夜?jié)策^雨后泥就化開了,被曬了一天仍是東一處西一處的泥漿,剛被人踩過,很多腳印留在上面,碩大的,雜亂的,參差的腳印……她跑起來,這下子是真正的跑,像只從彈弓下逃生的驚鳥,整個人都在顫動?!袄锨?,老曲,老曲……”她不敢放開嗓子喊,其實也沒力氣喊出聲,嘴里呢喃著,唇不停地抖。
突然覺得冷,非常冷,冬天一下子來了,可她還只穿著薄薄的藍衫。
老曲還躺在那里,就是早上她離開時的那個位置,但姿勢變了,原先是側(cè)躺,整個人蜷著,這會兒卻是仰面向上,四肢張開,像一只從樹上掉下來的大蝴蝶。
文英急跑幾步,停下,又跑幾步,再停下,然后一步步慢慢挪過去,挪到老曲的跟前。蹲下的一瞬她一直緊緊攥緊的巴掌猛地松開了,已經(jīng)碎成粉末的米漿巴從指縫間懶散地緩緩飄落。
老曲身體還有點熱,但眼睛睜著,眼神已經(jīng)散開。地上全是血,順著樹根四下走,它們都是從老曲身上一個個張開的彈孔里流出來的。胸、腹、頭,數(shù)一下,整整八個孔。是那一群人開的槍嗎?不會是別人。他們放過她,卻沒放過老曲。為什么他們覺得清瘦的、戴著眼鏡的、已經(jīng)病怏怏的老曲必須置于死地呢?
文英身子一軟,猛地跪下了。
七
老曲被文英背上猴頭山,背到埋著菊芬的那個小洞前。她把洞重新扒開,放進老曲,然后再把石頭一塊塊砌起來。做這些很費力,簡直太難了,但文英覺得必須這么做。她不能再把老曲一個人扔在樹下了,樹附近沒有地可挖,即使有,光憑一雙手她也挖不動。不如上山吧,昨天老曲不是說過菊芬是小老婆嗎?雖不是真夫妻,但有過這一場經(jīng)歷,也算有緣了,好歹做個伴,在陰間閑時可聊聊天,以后她來上香也方便。無論如何,即使不管菊芬,她也不能不管老曲啊。
到時老陳想必也會一起來的吧?
想到老陳,文英終于記起還有小坪村這件事了。昨天傍晚三個人一起從柴厝村出發(fā),說好黎明前趕到小坪村祠堂前,如今卻只剩下文英一個,其他兩人都已經(jīng)躺到小洞里了。很奇怪,從發(fā)現(xiàn)老曲死到現(xiàn)在,她都沒有再哭過,突然之間整個人干透了,眼淚一滴都沒有,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哭。她抬頭看看天色,太陽已經(jīng)落山,到處灰蒙蒙的。她把雙掌舉到眼前,它們已經(jīng)不像手了,像兩塊陳年的地瓜,破了幾十處,滲出血。也不全是砌石頭時磕的,剛才過河、上山,一路跌了多少跤啊,踉踉蹌蹌時,急著站定,旁邊即使長著荊棘也一把抓住,狠命拽著,用上的已經(jīng)不是一個人的勁,還得加上背上的老曲。
老曲瘦得似乎只有一把骨頭,竟然這么沉。老家人都說,死人比活人沉,但老曲活著時文英沒背過,她無法知道這話真假。背到中途,她腳都邁不動了,兩條腿比賽似地顫動,好幾次她已經(jīng)泄氣,覺得走不動了,背不動了,自己不如索性也死了更好,但一步一步還是挪到了山上。
她靠著洞口坐下———或者那已不能再稱作洞了,砌上石頭后,稱作墻更合適。扭頭看看,那些大小不一的石頭砌得似乎比之前老曲砌的要好。在家時她繡過花,也做過針線活,盡管不是一回事,但女人做手藝活,畢竟手更巧。有一瞬她對自己幾乎滿意了一下,但轉(zhuǎn)眼整個人又迷糊睡了過去。她自己都沒想到,這一睡竟如此徹底而堅決,醒過來時已經(jīng)是第二天清晨,陽光正從樹縫里下來,打在她臉上。她瞇縫著眼四下看看,好一會兒才想起究竟是怎么回事,然后站起,快步向山下走去。
她還活著,就得繼續(xù)往小坪村去。過河時她捧起水猛灌了幾口,經(jīng)過地瓜園時她又摘一把葉子嚼進肚子??图遗说囊浑p大腳板這時起了作用,她走得很快,左腳的力氣是菊芬給的,右腳的力氣則來自老曲。他們死了,她要帶著他們的魂找部隊。
終于走到小坪村時,祠堂的門閉著,門外大石凳還在,桶也在,但歪倒在地,里頭沒有水。文英不是直接靠近去,她先是趴在一旁的樹叢里打量,然后才走近。沒有人,沒有聯(lián)絡(luò)員。圍著祠堂轉(zhuǎn)一圈,也推開門到里頭再細細查一遍,沒有任何印記留下,也沒找到一絲的暗示,都沒有。其實這也算不得意外,但她整個人還是往下一墜,腦子全空了。
她在門口石凳上坐了很久,眼睛不知哪里可看,干脆閉上了。
父親就是在這個時候在腦子里冒出來了。離家時父親曾對她說過一句話:“哪天有難了,就回家里來,怎么的都還有一口地瓜飯吃吧?!?/p>
從小坪村回老家,也就三十里左右的路程吧?
她嘆口氣,睜開眼,站起,端立片刻,然后去了村里。她得去問問誰見過從這里經(jīng)過的紅軍大部隊了,就在前天,那么多人呼嘯而過,不至于悄無聲息。他們往哪個方向走的?去了哪里?他們中有沒有老陳?
無論如何,她得趕上他們,找到老陳。
半個多月后文英終于在縣城找到了獨立師。
放在往日,十幾天時間眨個眼就過去了,這次卻不一樣,太不一樣了。如果細細羅列起來,大約可以把嘴唇講破,可是跟誰說呢?就是老陳,以后見上面了她也沒打算多說。不想說是不是因此也就記不住了?像一鍋搗爛的粥一樣,都變成含混不清的東西,攪在一起,互相混雜。
但有一樣東西卻是清晰的,她要找到大部隊,找到老陳。
沒有誰能說得出部隊去哪里了,小坪村的人搖頭,一路上所有人都對她搖頭。不見得是故意的,可能確實不知道。局勢比想象的更兇險,差不多一夜之間這一帶都成了白軍的地盤,白蟻樣鋪天蓋地的白軍,紅軍怎么可能把自己的行蹤告之天下?
不過那些人搖過頭后,有時也會悄然說一些零星聽來的消息,比如紅軍全部走了,連赤衛(wèi)隊也帶上,蘇區(qū)沒了?;蛘哂终f并沒有都走,不是時不時還這里打一仗那里打一仗嗎?還留著一大批哩,不會那么便宜了白軍。
文英相信后面一種說法。最早聽說紅軍到這一帶時,她才十八歲,已經(jīng)定親,男的比她小六歲,瘦得只有一坨小肉,個子也只到她胸前。兩人見面時她低頭盯著自己鼓鼓囊囊的前襟,淚一下子就下來了。不行,還是不行,參加農(nóng)會后更不行了。那男的長了一年,個子出來了,倒是想得開,說那就算了,轉(zhuǎn)身他也參加紅軍從家里離去。這事文英差不多已經(jīng)忘了,只是一扳著指頭算紅軍出現(xiàn)的日子,就又想起來。瑞金她沒去過,這一帶發(fā)生的一切卻都在她眼皮底下。從十八歲到二十三歲,她和比自己小六歲的男孩斷了,她嫁給了老陳,世事變遷真大啊。整整五年,確實不能便宜了那些東西。
草鞋早就爛了,索性扔了,光著腳板走。山路從小走到大,這難不住她。她循著槍聲走,有時并不是親耳聽到槍響,只是從哪里路過,旁人悄聲說著某地某時廝殺過,她馬上轉(zhuǎn)頭就去了,多遠都去。但總是撲了個空,什么都沒有,唯見四處血跡和一地坑坑洼洼。直到這一次,半夜,她正團著身子睡在路邊干草叢里,對面半山腰上槍聲突然大作。她睜大眼跳起就跑,迎著槍聲跑。如果有翅膀,她一定會飛起來,跑著跑著其實也像在飛。已經(jīng)臟得打結(jié)的頭發(fā)雜亂地覆到臉上,藍衫和大襠褲灌進一道道涼風,她不管,呵著嘴,喘著氣,跑,拼命跑。終于跑到時,槍聲已息,硝煙味猶在,但人還是空了,沒有一個人。星光很好,密密麻麻擠在上頭看熱鬧。她沒心思打量它們,彎下腰她像蛇一樣貼著草叢走,嗅著氣味,辨認著草的倒伏方向。
天亮時她終于站到縣城的城樓下了。
城樓有三層,上面兩層都有飛翹的屋角,下面一扇拱形的石門原先供人出入,如今已經(jīng)關(guān)閉上了。而門的兩邊是石砌的兩三人高城墻,把整個縣環(huán)繞到一起。建了有好幾百年了吧?石頭都變成褐色了,石縫上長滿了青苔,甚至長出一棵小榕樹,根須橫七豎八地攀爬著。文英曾無數(shù)次聽過這個縣城的名字,卻是第一次到這里。她趴到門上,一下一下重重拍著?!伴_門!”她喊道,“開門!”她又喊道。
“干什么!”城墻上有人吼了一聲。文英后退幾步仰頭看去,先看到幾管槍筒,然后看到熟悉的衣服。她先是笑了,然后哭,邊哭邊笑。城墻上那幾個人身上的衣服了本來她也有,穿過整整三年啊,只是離開柴厝村時老曲讓她脫下,藏在關(guān)帝廟里了。
她把手搭在嘴邊喊:“快開門,我是文英啊。”
墻頭上那幾管槍晃了晃,接連有人探出頭。文英馬上雙臂一舉蹦跳起來,同時尖叫了一聲。這么巧啊,她認出來了,那個下巴有顆黑痣的是老陳手下一個排長,曾受過傷,在醫(yī)院里是她每天為他換藥清洗傷口。老陳當時吩咐過,要好好照顧他。她做到了,照顧得特別好,自己有個蛋有粒梨有塊糖,舍不得吃,都一口口喂了他。她失聲喊出排長的名字,是的她還記得,真的記得。排長怔怔俯身看下來,她說:“我是文英,護士文英啊……”排長臉仍是木的,看樣子還是沒記起來。她就說出老陳的名字,邊說邊嘻嘻嘻地笑。“我是老陳的老婆文英??!你忘了?哈,你怎么忘了呢?”
排長看了看旁邊的人,就消失了。一會兒城門開了一條縫,文英一擠進去,門又猛地關(guān)上了。文英很高興,她緊走幾步,想抓住排長的雙臂,排長卻連連后退,又對旁邊另一個人點頭示意,就騎上馬,向城內(nèi)跑去。
他是去通報消息吧?這個文英能理解。醫(yī)院的管理不像隊伍那么嚴格,但規(guī)矩她多少也是知道的,尤其這時候。白軍到處都是,這么大一個縣城居然還能完好,是她萬萬沒有想到的。像做夢一樣,竟真的找到了他們啊?,F(xiàn)在沒事了,她就等著吧,安安靜靜地等??墒撬齾s怎么也安靜不下來,兩只腳一下一下地動,她還在跑,原地跑。這些天一直這樣,不停地走和跑,腳大約已經(jīng)喜歡這樣。她舉高雙手捋捋頭發(fā),很澀。手從頭頂滑下來時經(jīng)過臉頰,那里塌了,凹陷進去。她連忙垂下眼看自己前胸,還好,那里并沒有瘦,還是有力地把衣服頂起。她笑了笑,簡直想笑出聲,但她終于還是忍住了。
時間過得很慢,她以為排長會馬上回來,甚至帶出老陳。如果老陳飛奔過來抱住她,她也豁出去了,一定也要緊緊抱住他,把胸貼過去,讓老陳知道仍然那么飽滿,他的孩子以后全都要靠它們,她會把陳一陳二陳三陳四一個個喂得肥肥壯壯的。
她豎起耳朵,一邊繼續(xù)原地跑,一邊等著馬蹄聲出現(xiàn)。
八
排長很久才重新出現(xiàn)。
跳下馬,排長把韁繩交到另一個人手里,素著臉,做了個請的手勢。剛走幾步,一隊人馬就迎面而來,其實只有三個人騎在馬上,后面呼啦啦響,不少于兩三百人跟著一路猛跑。排長把她往旁拉了拉,用身體擋住她。人馬近了,從旁一閃而過。文英“呃”了一聲,她又不怕馬,不需要排長這么護著。她的頭從排長身體后伸出,覺得馬上有個人有點眼熟,大頭,寬肩,軍帽窄窄的孤立在頭頂……只是這個人有胡子啊,雖不長,但又黑又密,從腮幫到嘴周,一個縫隙都不剩。文英還想再看幾眼,城門已經(jīng)開了,又迅速關(guān)上,人和馬眨眼就都不見蹤影了。
排長說:“走吧?!?/p>
文英還站著不想動,她問:“那個人像老陳。他是老陳嗎?”
排長沒有回答,徑自向前走去。文英只好跟上,但不時回頭看向城門。那隊人馬連影子都沒有了,馬上那個人到底是不是老陳?
排長把她帶進一座土樓,進了一間屋,排長拉上門走了,屋子一下子黑下來。定睛好一會才看清屋里有床鋪有桌子有一個裝滿水的臉盤。再細看,床上還放著半舊的藍夾襖、大襠褲和一雙嶄新的草鞋,是給她換洗的?
但屋里沒有人。人呢?老陳呢?
她俯下身,用巴掌捧起水往臉上撲。哎呀,整個人一下子清爽了,眉眼也該露出來了吧?不露出來,老陳見了,也不敢認她啊。然后她向門走去,想打開,門卻是鎖的。她握住門把重重地晃動,“開門!”她喊,“快開門!”卻沒有人過來把門打開。后來還是那個排長,他端著一碗地瓜飯進來,也不說話,把飯放桌上,轉(zhuǎn)身又要出去。文英一把抓住他胳膊,她說:“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
排長舔了舔嘴唇,咳了一聲,繼續(xù)向外走。文英雙臂伸到他腰間,一把抱住。排長嗯嗯嗯叫了幾聲,看來是抱的力氣太大了。文英索性再使上勁,她恨不得往旁一絆,把排長直接摔到地上:“老陳呢?你把老陳給我叫來!”
排長咽了幾下口水,又咳一聲,說:“陳營長帶人出城了?!?/p>
“干嘛去?”
“打仗?!?/p>
文英想起剛才看到的那個陣勢,兩三百人背著槍,沉著臉,腳步匆匆,應(yīng)該是真的,確實像是去打仗??墒窃偌钡膽?zhàn)事,從她身旁經(jīng)過,不打個招呼?不留個口信?她猛地松開胳膊,端起旁邊的臉盆往地上砸去。盆里原先裝著清水,被她臉洗過,已經(jīng)黑了,但到地面上再黑也看不清。她腳一跺,吼起,她說:“你們?yōu)槭裁匆盐谊P(guān)在這里?”
排長不理她,趁機快步離去,還是關(guān)上門。不一會排長帶著一個人回來,那個人說:“我是團長,叫安子明?!?/p>
按安子明的說法,紅軍大部隊已經(jīng)離開了,獨立師從松樹嶺下來后,本來也要走,臨時接到命令留在這里殿后。這個縣城是紅軍僅剩下的一個大據(jù)點,上級有令,必須守到月底,盡量把敵人兵力吸引過來,掩護大部隊撤離?,F(xiàn)在離月底還有二十來天,可是白軍卻總不上當,最多派小股部隊應(yīng)付一下,仍然糾集人馬急吼吼地追趕。這樣不行,就得主動殺出去。昨晚就是,剛才老陳也是。剛才去的人本來是別人,但被老陳搶了,老陳一定要去。
文英點點頭,這些她都明白,不明白的只是為什么老陳不肯見她,非要搶著出城。見一見再走也行啊。
安子明一口接一口抽著土煙,煙在屋里散開,味很嗆。文英咳起來,她想往門外走去,但排長站在那里,槍橫在肚子前,食指勾在扳機上,見她過來,身子一緊,槍舉了起來。
“別動!”安子明說。
“你還是先老老實實在屋里呆著吧?!卑沧用饔终f。
文英扭頭看了看,安子明臉綁著,眉頭皺在一起,他說話時聲音短促僵硬,有幾分不情愿,或者為難……為難什么?直到這時候文英才相信,一定有什么已經(jīng)發(fā)生了,可是她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她問:“怎么了?到底怎么回事?”
安子明說:“你自己清楚?!?/p>
文英搖了搖頭,淚又下來了,雨一樣滾落,臉上馬上濕漉漉了一層。她想忍住,重重地吸著鼻子,她說:“我……”這一刻她忽然想起老曲和菊芬,要是他們在就好了,只剩下她,她一個人不明不白地關(guān)在這間黑乎乎的屋子里等著老陳。
老陳什么時候才能回來?
第二天中午老陳回來,但老陳死了。抬回來時還有一口氣,排長推門而入,拉上她就走,走到土樓正中央那塊碩大的天井,看到老陳仰面躺在擔架上,渾身是血,眼閉著,臉腫得變了形。文英撲過去,跪在地上?!袄详?!”她大喊一聲。老陳一動不動?!袄详?!”文英又喊道,聲音拖得很長。然后她開始動手,扯開老陳的衣扣。傷口在哪里?止血,清創(chuàng),包扎……她抬起頭左右看看,藥箱呢,誰背著藥箱?
很多人圍成一圈,究竟多少人她沒看清。都是臉,一張張模糊不清的臉。
有人說:“傷口已經(jīng)處理過了……”
又有人突然驚喜地叫起:“營長還活著!營長醒了!”
一陣嗡嗡嚶嚶,好多人也接連蹲下來,喊著營長營長營長。
老陳果真醒了,眼睫毛開始輕微抖動,喉嚨嚕咕嚕咕響,左手緩緩往上舉,手是紅色的,連指尖上的肉色都一絲不留,全抹著一層血。文英不怕血,血她見多了,但老陳的血不一樣,而且就在她眼皮底下,這么多的血啊。她想伸出手把老陳抱住,手卻好像不是自己的了,一直抖,用不上力氣。“老陳……”她俯下身子,想說很多話,可是話卻不知躲哪里去了。
老陳微微睜開眼,很吃力地睜開———就是在這一瞬文英整個人怔住了,她看到一道寒光?!袄稀苯械揭话?,她猛地噎住了,眼睛定定地落到老陳的手上。
老陳的手不是舉向她,而是一點點向腰間伸去,那里綁著一條皮帶,皮帶上別著一把手槍。他握住了槍把,五個指頭抖抖索索的似乎打算往外拔,但就在這時候手卻猛地一松,然后重重滑下,垂到擔架外。
老陳死了。
老陳被葬到土樓后面那座小山上,文英沒有跟上山,她想去,但去不成,人家不讓她去。她重新被帶進那間屋子,三頓飯還是排長送來,但一連兩天她都一口不吃。第三天排長再來時,文英已經(jīng)倒在地上,人事不省。其實她不該這樣的,從小到大又不是沒餓過,這一路上整整十幾天,也全是隨便挖個地瓜、啃個野果就過來了,客家女人什么時候嬌氣過?排長把她扶起,喂了幾口水,嘆了口氣。文英很溫順地吞咽著,如同當初排長受傷住院時她喂他一樣。
排長出去了一會,再回來時,他沒有隨手關(guān)上門,而是開得大大的。
“你走吧?!彼÷曊f。
文英眼睛不看他,而是落在床角那里。她身上這套衣服是老曲從柴厝村老鄉(xiāng)那里買下的,前襟、袖口都已經(jīng)污黑,結(jié)了一層痂,袖子先被菊芬撕破,這些天更破得快掛不住了。排長把藍衫、大襠褲和草鞋放在床上讓她換,她一直沒換,不想換。晚上睡下時,她把那套衣服和草鞋工整地挪到床角。她已經(jīng)當了三年紅軍,為什么不把紅軍服給她呢?
“快走吧,啊,快走?!迸砰L又說,聲音很輕,顫顫的,像哄她。
文英這才轉(zhuǎn)過臉看他。走?她走了十幾天才找到這里,十幾天啊,草鞋都走爛了,人瘦得只剩骨架子,現(xiàn)在又讓她去哪里?
排長低下頭想了想,說:“我想不通,為什么你要出賣老曲?”
“出賣?”文英一下子聲音尖利起來。
排長擺了擺手說:“算了,你走吧。”
文英上前一步,盯著排長?!俺鲑u老曲?怎么可能,我怎么會出賣老曲?我怎么可能出賣人?”
排長看著她,又嘆了口氣。
文英揪住他前襟,大聲問:“誰,是誰說我出賣了老曲?誰?”
排長說:“情報員啊……你走吧,快走,別留在這里?!?/p>
文英兩排牙叩到一起,手從排長前襟收回,垂到大腿兩側(cè)?!皥F長呢……我要去找?guī)熼L!”話音未落她就往外走,但排長擋住她。排長說:“別去了,沒用的,真的沒用,全師都知道你的事了……走吧,你快走!”
頓下,排長又說:“其實,我們也不太相信,但……”
文英馬上問:“老陳呢,他相信嗎?”
排長猶豫了一下,回頭看了看門外,點點頭。
文英說:“他真信?”
排長眼閉了閉,又睜開。“老曲和他的關(guān)系你也是知道的……唉,也不知該怎么說。你走吧,走了對你對我們都好?!?/p>
文英想起老陳臨死前喉嚨嚕咕嚕咕響,手還伸向腰間,握住了槍。原來不是留戀,不是打算說幾句惜別的話。那么就是在罵她?如果拔得出槍來,就要對著她下手,替老曲報仇?
就是在這一刻,她決定走。老陳死了,老曲也死了,老陳相信她出賣了老曲,而老曲卻不會替她辯解了,誰也不會。她從屋子走出來時,看到團長安子明正站在從門外角落里,看到她,上前幾步,手伸過來,掌心那里有兩塊銀元。文英微微點點頭,她還是感激的,但她沒有接過銀元。她向前走,步子跨得很大,客家女人的大腳在青石板上啪啪響著,然后她就出了土樓,出了縣城。
那時誰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幾十年后,省城一位熱衷于做口述實錄的女記者開車到柴厝村,她先是從縣文史資料里看到一些老紅軍對女護士文英的回憶,又聽當?shù)厝酥v起另一件事:從一九三四年秋天起,猴頭山出現(xiàn)一支來無影去無蹤的隊伍,最多的時候有幾百號人馬,領(lǐng)頭的是個女的,槍法精準,行走如飛,刀槍不入。他們不是紅軍游擊隊,卻和游擊隊一樣專打白軍。最奇怪的是居然收養(yǎng)很多沒爹沒娘的孩子,好吃好喝地養(yǎng)大,專門請先生教讀書認字,再送往大城市上學,然后就斬斷跟他們的聯(lián)系,只通過特殊渠道匯去錢,也不許他們學成后回來。
還是有不聽話回來的,女記者找到其中一位,已八十多歲,頭發(fā)雪白,但眼神明亮,口齒清晰。女記者問起那個女人的身高長相,老人搖頭,說沒見過?!爱敃r我們這一幫小孩哪個也沒見過她。”老人強調(diào)了一句。女記者問:“她姓文嗎?”老人說:“不知道,據(jù)說她一直穿藍衫,大家都叫她藍姑?!迸浾邌査麨槭裁捶且氐竭@里?老人抿緊嘴,眼望到遠處,半晌才說:“猴頭山上有座墳,得有人守啊。”
第二天中午女記者爬上猴頭山,找了半天,終于找到那面碎石砌出的墻,它已經(jīng)成為山的一部分,如果不是墻前立著一塊石碑,根本無法發(fā)現(xiàn)。石碑立的時間肯定比墻晚,但也有些年頭了,很簡陋,上面寫著更簡陋的一行字:“曲欣、王菊芬之墓?!迸浾叩皖^看了很久,手在兩個名字上輕輕撫著,心想,文英后來會不會也埋在里面呢?
她去采了一束野菊和一把竹枝,緩緩放到墓碑上,然后盤腿坐下,一直坐到太陽西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