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航
藉著黃褐色的泥土無私的供養(yǎng),那些鈴鐺刺明艷的黃花,舉著一生的榮枯歲月,在山風和陽光里流轉,終成了我眼底勝于世人的坦白與天真。未開時,如豆莢,正醞釀燦爛;全開時,笑得恣意,金雀展翅,煞是美麗;花謝的姿態(tài)并不顯可憐:失了艷黃,轉為白色,干瘦而清淡,隨風離枝,融入泥土,不見哀嚎。草木的本心是那么單純,管你少雨多旱,管你砂地鹽堿,它只知道生長,生長,再生長。好好開花,好好結果,活得一點也不糾結,一點也不復雜。
四月底,鈴鐺刺一開花,山坡上便繁星閃爍,香了,嫵媚了。鈴鐺刺耐旱,可在惡劣環(huán)境下生長。天山腳下荒山遍布,鈴鐺刺卻特別鐘情峽門子。有了這叢叢灌木的點綴,峽門子的山坡就有了生命的律動、精神的活氣。春季花開,香氣蔓山,清甜飄逸,直熏得摘花人兒醉。
鈴鐺刺的花可用來炒雞蛋,煎盒子,包餃子,是春天贈予味蕾的一道佳品。五一小長假,跟著三位同事去峽門子摘花。車停在公路邊一處人家的院外,那里空曠平坦。車停好后,發(fā)現滿山濃郁雖在眼前,卻一時不知從何處上山。左手,山勢陡斜;正對面,是一處十幾米高斷裂的山巖,底下散落著幾塊巨大的石頭;右手,是一戶人家,一溜磚砌平房。
高處花朵的艷柔與山巖的斷裂傷痕,是很有故事感的結合,我仰頭忙著取景拍照。其他幾人觀察地勢,欲尋找上山的路線。這時,被小黃狗從院子里喊出來的老漢,身子略略前傾著?!澳愕能囬T關好沒有?可要關好啊。”他邊走邊喊,聲音澄澈,一口本地親切的土話就朝空氣中揚灑過來:“要是來個陌生人,我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萬一你們車上的東西丟了,就不好啦?!?/p>
小徐對老漢這番古道熱腸急忙做了回應,一邊說謝謝,一邊去拉了拉車門,好讓老漢放心。
老漢今年已有八十四歲,身體尚健。左眼患有白內障,為人隨和,逢問必答。他有一兒一女,都住在市里,經常開車過來看他。他和老伴喜歡守著平房、院子和菜園子,還有這里絕無僅有的清靜,不愿搬到城里。老漢家在峽門子景區(qū)的入口處,雖在路邊,卻不被噪音所擾,院落前那幾排蒼翠筆直的白楊樹,輕松過濾掉了車噪。公路那邊河流在望,房屋背靠青山,一年四季清寧靜謐。
聽說我們上山是去摘鈴鐺刺花,老漢告訴我們他兒子和兒媳已經包好了餃子,餡子正是一大早采摘的新鮮鈴鐺刺花。
哇!我們不約而同發(fā)出歆羨之聲。
老漢笑了,讓我們從他家房后走。果然,穿過房后,就著矮矮的院墻,攀上兩截小陡坡,便進入了鈴鐺刺的王國?;仡^一望,老漢還站在屋角仰頭看我們。我伸直胳膊向他揮手,他也抬起胳膊揮了幾下。
山勢很陡,不習山路者,極易打滑跌跤。我憑著小時候爬山上崖的熟稔,在鈴鐺刺間肆意穿梭,絕無身搖影晃后的大呼小叫,身形利落得讓他們意外。待我亮得底牌,說出小時候的英勇,他們馬上賜我一外號——山羊。我莞爾一笑。
左拐右讓,我避過無數帶刺的枝條,爬到半山腰才停下。
鈴鐺刺占山為王,密密匝匝。仿若蘸滿了春天陽光的綠,浸透著春風明媚的黃。我向來感性,面對眼前的生氣勃勃,唯有贊美。想辨別出滿山的喧嘩里,花和葉誰在高腔,誰在低語,它們是不是也想對我說些什么。
柔風不會笑話我對著一叢鈴鐺刺入神。我看見無數黃色花朵,璨然明亮,在綠葉的擁抱中一笑傾城,也聽見秋日鈴鐺樣的果實,叮叮咚咚,搖響了我漫山遍野瘋玩的童年,以及與山相親的所有往事。
很多野花都有美麗溫婉的名字,如勿忘我、馬蘭花、蒲公英、紫云英、風信子、雪蓮等,聽得美名便如見美姿,便如漫步于班得瑞的《春野》,心情絢爛。鈴鐺刺開出的花,色明黃,濃稠飽滿,似凡高的夢幻一抹;盛開時花瓣如雙翅翻飛,玲瓏精巧。這樣美的花,我們一直叫它“鈴鐺刺花”,這名兒是野了點。反正它是帶刺灌木出身,花名隨了它的姓氏,想來也冤不了它。但未見過其花的人,無法想象它的美,想象會被“刺”局限??傇撚袀€正經名兒吧,經查,叫“金雀花”。心里一驚,這名兒抓得準,形神色兼?zhèn)浒。€優(yōu)美雅麗。但問題也來了,正名一出,附著于“鈴鐺、刺、花”三詞之上的各種聯想和反差紛紛落馬,沒了著落,最后全都九九歸一了:頑皮、桀驁和野性被優(yōu)美、明亮替代。
可鈴鐺刺的花多聰明呀,它才不管你怎么稱呼它,它懂得風和星,當然知曉多刺的莖桿與綠葉的呵護與成全,它嬌嗔地明亮,放心地鮮嫩,一臉無邪,滿腹狡黠。
一只蜜蜂奮力煽動著翅膀,把自己甩得像一團霧,聲浪洶涌,無法無天。我看著它心甘情愿地跌入花朵的誘惑,只為吮吸那甘美的花蜜。這一幕,有太久太久沒見了,當視作植物與昆蟲和鳴的美意。山也會感念它們的努力吧,或許三年五載之后,鈴鐺刺會扎根更遠的那座荒山。
朋友們開始交流摘花吃花的心得。我的手小心地躲著莖桿上的刺,摘下那些最嫩最美的花朵。
看過幾本植物學方面的書后,我被植物的智慧驚到。用營養(yǎng)換取基因的運輸,謀求基因的延續(xù)和強大,正是它們極盡美麗的堅持。這樣的研究成果,早就摘除了我的心結。面對有意識卻沒有痛苦的花朵,我不再憐惜它是否疼痛,不再擔心它是否記恨。此刻,我只是個摘花人,是被花朵誘惑,而陷于愛的欲望的人。手指上麻麻的刺痛感蔓延開來,一直持續(xù)了好幾個小時。鈴鐺刺的花期只有兩個星期,莖桿上無數尖銳的刺,卻越長越硬。而我,對這些刺給予的痛感毫無怨尤。
那些在書本里、在生活里陪伴過我們的花草蟲魚,被我們愛著,也被我們忽視著。它們是我們感懷生命的鏡子,以至于我們那樣甘心感動于、移情于植物和動物,并且從來都一廂情愿,即使知道意義的流向完全是單向的。我們與萬物的隔離,何妨我們與萬物的情誼?所謂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鳥山花好弟兄。有時我想,這種執(zhí)著,緣于擺脫孤獨的努力,亦緣于人性底處的柔軟。
我迷信書本,或許是因為我極少與一朵花認真相對。此刻,我停下來,看看它們。
眼下的金雀花,已被陽光加冕,被山風擁戴,明亮而清香。它的明黃,令人歡喜,再沒有比這更喜悅、更溫暖的顏色了。明黃色,總是能瞬間融化當下情緒里的小冰塊。而花朵,就因為美,讓人感受到植物的莊嚴、天地的仁愛,從而心生自重,去愛自己,愛這個世界。
——選自中國西部散文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