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米遠的天堂

虞箐

一片漆黑里，我們摸索著那扇通往天堂的大門。曾經(jīng)我們都以為它離得太遠，一次的跌倒，兩次的絆足，三次的相撞，便輕易地在無助中絕望，在絕望中崩潰，在崩潰中懈怠。然而，終于有一天，我們還是看到了天堂的模樣。回望起點，那卻不過是一米的距離。

7月 提早邁上高三的坎道

雖說高二暑假剛剛開始，但學校替我們可惜這兩個月的假期，我們于是不負所望，很乖巧地穿梭在鋪天蓋地的補習班里。我正式移交了?？敝骶幍奈恢茫诮淌依锟春诎迳戏瓉砀踩サ墓?，汗水混合的氣味在電扇的鼓動下膨脹得不可自抑。那段日子里，高考遠得像在天邊，教室后面的黑板似有提前意識，喜歡用小時來計算離高考的時間，結果適得其反讓我們以為高考是幾百年后的事，那個龐大的數(shù)字讓我們心安理得。補習、上課對我們而言不過像是一種心理安撫，我們頂著高三的頭銜每天按時地坐在這里看字、睡覺、聊天。回家后依舊上網(wǎng)、租影碟，看爛到可以的電視劇，電話粥煲到讓父母恨死貝爾。日子很好過，好過到讓我們忘掉了什么時候從短袖換上了長袖。我們在一片擾攘中迎來了真正的高三。

9月 正式開學

教室似乎像是有自傲的情結，每年我們升一級，它便要跟著往上攀一層，學校似乎希望我們在拾級而上的同時認識到自己的身份。但收效甚微，開學的時候，大家唯一抱怨的事就是每天爬樓梯到腳軟，一邊做著腿部運動，一邊咒天怨地。于是懶人有懶法，除卻地震失火，我們決不輕易下樓。然而也有興奮的事，作為學校的大哥大姐一級的人物，我們有了不穿校服的特權，一時間，教室里多姿多彩，和同學們聊天的話題里也多了明天穿什么衣服的預謀。

上半學期無疑是輕松的，原本讓我們頭疼苦惱的地理生物統(tǒng)統(tǒng)消失殆盡，學文的人不必苦鉆物理化學，開心到看過去的理科老師都趾高氣揚。學理的人則徹底地向歷史告別，政治雖是逃不掉，但課程的氛圍卻輕松得一塌糊涂，簡直把政治老師視作透明人，自作主張地改為自修。誰都知道在高考的大前提下，老師絕對是會在這些副課里給你足夠的面子。高一高二的沉重課業(yè)負擔在高三的起始忽然變得無影無蹤。這著實讓我有些快樂得難以相信。雖然我依舊說服自己自覺地做課外習題，提前背誦古文和政治觀點，然而，心思全然不在上面，每晚在書桌前庸碌地坐足四五個小時，然后用“11點才上床睡覺”這個聽起來還不錯的作息時間來自欺欺人。

我到現(xiàn)在仍然想不起是從什么時候氛圍開始緊張的，它是早有預謀的，卻是一聲不響地入侵。作業(yè)多了，練習多了，測驗多了，我們總覺得明明不久前才考過試，老師又拿著一摞卷子氣定神閑地踱進教室。厚厚的輔導書發(fā)起來像是免費的，我們每收到一本就要感慨一番，發(fā)誓說這本書是永遠做不完的，然后嬉笑著在封頁上簽下自己的大名，說要帶著它們?nèi)_刺高考。然而，我們絕沒有想到它們只是一個開頭，并且壽命那么短，很快就被我們解決掉了，然后堆到一旁用來積灰。

我走完了我的高三上半學期，期末考試成績在我半年的荒廢中居然還不離譜，擠進了百名之列，這在我們這所市重點高中意味著你能進一流的名牌大學。但這個名次卻頗讓我父母不滿，他們想不明白高一高二時我尚能捧個年級第四回來，常常轉悠的位置是在二三十名，怎么到了高三應該發(fā)力的時候卻退步成這個樣子。我的解釋是大家都發(fā)力了呀，而我的力太小，拼不過。其實我心里還是蠻欣慰的，因為我知道我并未在上半學期全心地來拼搏，因此我有足夠的理由來堅定自己的信心。過年的時候有高一高二的小學妹打來電話問我高三苦不苦啊，我在電話這頭咬著一串冰糖葫蘆，含含糊糊地答還好啦，依然活著并且四肢健全。她們在那頭笑得不可抑制，而我在這頭樂觀至極，我無比堅定地相信著自己的未來。

假期還沒結束，但我們依舊提前坐進了教室。身處高三，我們能理解老師和學校的良苦用心。很明顯，大家都不似暑假補課時那般散漫，不僅聽話地按時來，在課堂上也極少再看見有人趴在桌子上與周公約會了。班主任贊我們越來越有高三學子的樣子。當然了，還有不到四個月，現(xiàn)在的我們已經(jīng)或多或少地觀察到了時間的無情，誰都不想把自己的未來當作賭注。

2月 中旬另外二分之一的高三開始

開學的前一天，我把我的座右銘寫在N次貼上粘得到處都是—“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蔽沂冀K都相信只要現(xiàn)在努力一點，哪怕是苦到澀嘴，然而只要忍受下來，未來便是燦爛一片。這個想法不僅我有，相信每個高三學子都是這么堅持著的。我們都很清楚在今天這樣一個社會中，進入一所名牌大學意味著什么，而落榜又意味著什么。我們肩上所背負的已經(jīng)不只是我們自己的命運了，更多的時候是來自整個家庭。這個道理我從小就被灌輸著，所以我知道我必須努力。

老師們普遍認為唯有考試才能真正體現(xiàn)我們現(xiàn)有的學習水平，于是試卷越來越多，考得越來越難。我在接連幾次數(shù)學考試中未破90分大關，開始驚覺自己噩夢的開始。面對著滿是紅叉的試卷，我?guī)缀踅^望到不想再看見數(shù)字了。班主任安慰說沒關系的，這幾次考試比較難，有很多人不及格。可我關注的不是有多少人拿低分，我看見的是依然有出色的同學考出一百二三十分的佳績，這種比較更讓我驚慌失措，我不敢想象我拿著一門未破及格線的數(shù)學成績怎么敲開我的理想大門。

午夜夢回的時候，我反復問自己：幾個月前還自信滿滿的那個“我”到哪里去了？我想我大概把她弄丟了。在那段日子里，我瘋狂地到處托人找數(shù)學家教，一個人倒兩次車去上課，然后在黑漆漆的夜里獨自走過沒有路燈的長長街道。我很難啟齒告訴朋友說我在上數(shù)學家教，他們會大驚小怪地咋呼：“你還補數(shù)學？那我們怎么辦？”每個人的標準和理想都是不同的，性格使然，我過分地苛求完美，我希望在高考中我?guī)サ哪莻€自己是絕佳的，我恐慌著一次紕漏就能讓我徹底地跌入深淵。

第一次模擬考，我是以一種頹喪狀態(tài)迎來的，結果自然是不好的。按區(qū)里的排名，我只可能進華政。這個預言讓我無比失望，我并非苛求自己一定要進名牌大學，只是從小到大，復旦在我的心里一直占據(jù)著一個很重要的位置，那是我的一個夢，一個理想，一個追求。某天當我發(fā)現(xiàn)這個夢，這個理想，這個追求，我沒有把握去抓緊它，它似乎離我越來越遠，那種心痛是生命中無法承受之重。

幾個月里我忙著和數(shù)學套近乎。每天無論當天有多少作業(yè)，完成后有多晚，我都嚴格地要求自己必須做多少頁數(shù)學練習卷，“勤能補拙”，我堅信這點，所以我把計劃表壓在桌下，若是哪天犯了懶沒有完成，就用猩紅的顏色在紙上記上叉。這個方法很管用，因為隔天我再次桌前寫作業(yè)時，那些叉便非常灼目地刺著我的眼，使我又想起我不及格時的那種心痛，便不敢再違約。我還把我?guī)状螒K到不行的數(shù)學卷子貼滿了整個房間，那些令人汗顏的分數(shù)能夠很起作用地激勵著我，但每次我父母進來的時候就渾身的不自在，他們說：“人家都是在墻上貼獎狀，你倒好，把這么難看的考卷張揚開來。”我說，現(xiàn)在不難看的話以后就永遠不會好看了。

不曉得是這幾個月的集訓有了功效，還是老師為了給我們面子而出題簡單起來，反正在以后的考試中，分數(shù)慢慢地漂亮了，也開始改了上躥下跳的毛病，這讓我開心得一塌糊涂。但依班主任的說法是我的心態(tài)越來越好，才導致成績的穩(wěn)定。我不知道“心態(tài)”確切地是指什么，但信心的確是一樣不可缺的東西。后來我進了大學再去看這一段路的時候，我想有時人的自信就是靠一些很細小的東西來支撐的，幾次的考試失敗幾乎能摧毀一個人，但同樣的，幾次的成功也能重塑信心，但這個“成功”的頭是最難的，就要看你有多大的勁從地上爬起來。我在那幾個月里拼命突擊數(shù)學，現(xiàn)在想來對于學業(yè)上起的作用可能還不及在心理上起的功用，因為我花了大力氣來攻克它，所以我有絕對的理由相信我能看見我付出辛勞后的收獲。這種“絕對的理由”所賦予心靈上的力量是巨大的。

在全市的第二次模擬考中，我發(fā)揮得很好。在文科班里我攀到了第一的位置。

5月，照理應該是最后沖刺的時段，但繃緊了半年的弦，讓大家在這個時候都不約而同地開始疲倦起來，并且在這個時候，全中國來了一個名副其實的不速之客—“非典”，把我們的生活攪得翻天覆地。我們在這一片混亂中被老師告知要不忘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有空的時候要不忘看一下體溫表，出入人多的地方要不忘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上海還算平靜，但氣氛依舊緊張萬分，這讓從未經(jīng)歷過大事的我們感覺到一絲刺激，沉悶的苦讀之煩也由此一掃而盡。我們想盡辦法從地攤上淘來各式漂亮的口罩一晃一晃拿到學校里來招搖，也有了充足的理由不喝開水，而去小買部搶購富含維C的鮮橙多。

但這種快樂沒維持多久，因為學校很快就給我們放了大假，讓我們回家復習。回到家一下子就有種失去方向的感覺，第二天我足足睡到下午兩點接著獨自晃悠了兩天，然后想起老師在我們臨走時幾次三番地叮嚀我們一定要保持緊張的狀態(tài)。于是自責不已，為了遏止自己的妄為，我把墻上的試卷揭下，換上了“天堂和地獄僅有一步之距，成功和失敗只有一箭之遙”的對子，橫批是“殺進復旦”。我把這副不工整的對聯(lián)貼滿了房間，以此來警示自己。卻令父母以為我的決定是若不進天堂就一定會下地獄，于是又嚷著要我撕掉。但我這次卻是態(tài)度鮮明地say no。人有時候就必須用某種壓迫感來鞭策自己，至于真的高考失敗后要怎么做，那又要另當別論了。但如果起始就給自己過于寬松的未來，留下了太多的退路，那么必然地，在考試中，你就絕不可能把你所有的潛力都發(fā)揮出來，這也正是項羽破釜沉舟的道理所在。我在日記里對自己說：這個世界是趟單程旅途，走過了就不可能再回頭，高考是經(jīng)不得半點“不小心”的，否則我將會走入另一個生命軌道。

6月7日高考正式開始

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法確切地回憶起高考的情景，唯有考完數(shù)學的第一天印象最深也難忘。我們這一屆的數(shù)學考題很難，我有很多朋友在考完數(shù)學走出考場后就已經(jīng)絕望了，然后把這種絕望帶到之后的考試中，無限量翻倍。

其實我同樣考得很恐怖，恐怖到我現(xiàn)在都不敢想，與心里原來的希冀有很大的出入。在回家的路上，我惶恐得渾身冰涼。但我不斷告訴自己不過只有一門不佳，我沒有理由就這樣放棄。“往前看”才是絕佳的方法，否則我將會為把低落情緒帶到后來的考試科目中追悔不已。

后來成績出來再看時，我的數(shù)學的確如考后感覺到的那般不堪，但其他五門卻都很正常，并且還有幾門屬超常發(fā)揮。于是總分并不顯得很難看，也由此在之后接到了我夢寐以求的錄取通知書。

當我坐在電腦前，看見自己過往的一年在手指的敲擊下重新出現(xiàn)在屏幕上，那種感覺很復雜。高考的確會讓人長大，有很多心靈感悟是永遠無法用文字來表達的，只有真正走過了這段路才能體會到個中滋味。我們那一年中常常哀天怨地，說這世上怎么就有“一考定終生”這怪玩意兒，然而，現(xiàn)在我們重新回味那段日子，卻略有謝意，我們在這一年中嘗遍了酸甜苦辣，哭過，也笑過，在那番磨煉中，我們成熟了。再次回首往昔，那真的不過就是一米遠的天堂，走過了就可以擁抱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