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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汶川地震十周年記

    2018-10-30 09:53
    環(huán)球慈善 2018年5期
    關鍵詞:映秀錦華

    命是賺來的,沒有太多時間悲傷

    石闖

    時間在悄無聲息地流淌著,一些時刻和畫面卻被永遠銘記。

    2008年5月12日14時28分,一場猝不及防的大地震,帶走了無數(shù)人的生命和夢想,留下了難以愈合的傷痛與遺憾。“汶川不哭!”“中國加油!”回望十年,當年響徹神州大地的吶喊,仍然歷歷在目,聲聲震耳。

    如今,彈指一揮間,十年已逝,變化的是時間,不變的是信心和勇氣。十年,對一個人,是一段漫長的歲月,對一個國家,則是非同凡響的印記——災難帶來的不僅僅是毀滅,還有重生和希望。許多人逝去了,也有更多的人從廢墟上站起來,選擇了崛起,開始了新生活。

    十年,震區(qū)發(fā)生了怎樣的變化?那里的人們生活得如何?心里有哪些收獲和期盼?

    如今,記者重新踏上這片土地進行探訪,記錄災區(qū)人們的動情故事和日新月異的偉大變遷,致敬舉世矚目的“中國奇跡”。

    重返,不僅僅是為了見證,而是為了更好地建設美好的家園及未來。

    失獨家庭十年重生記

    “我出去下,你問他吧?!泵棵坑衼砜驮儐柶鸬卣鸬氖虑?,45歲的馮志華總是躲在一邊,眼淚忍不住流下來。如今,她的小女兒苗苗8歲多,兒子霖霖6歲多,乖巧可愛,鄰居們都說苗苗和姐姐長得很像,連她自己有時也會產(chǎn)生錯覺,好像大女兒又回到了自己身邊。

    馮志華是四川省汶川縣映秀鎮(zhèn)秀坪社區(qū)居民,她的丈夫楊家有曾在邊疆當了18年兵,如今50歲了?!?·12”大地震中,他們痛失12歲的獨女楊宏。震后,身為“大齡媽媽”的她再次生育,夫妻倆相濡以沫,開起了客棧,用勤勞的雙手一點點拼織起幸福的生活。

    “那一刻山崩地裂,像是世界末日”

    在映秀鎮(zhèn)一條不起眼的巷子里,45歲的馮志華坐在自家的凳子上,和開餐館的鄰居們聊天。愛美的她穿著裙子,頭發(fā)梳理得很整齊。門前種植的花朵開得正艷,五顏六色。

    10年過去了,很少人知道她的傷痛。面對記者來訪,原本熱情開朗的她,一下子變得沉默寡言。這時,她的丈夫楊家有剛好從外面回來,她快速走開了,“地震的事情,你還是問他吧,我不想說啥”。

    “好多年了,她最怕人說起這事兒?!睏罴矣杏行┍傅卣f。

    2008年5月12日大地震時,楊家有正和表哥在213國道旁邊的診所里嘮嗑,起初聽到“砰砰”巨響,還以為是壓路機過來了,等到他跑出來一看,大吃一驚,“那一刻山崩地裂,亂石翻滾,形成的煙霧特別大,房屋也倒塌了,灰蒙蒙的,啥也看不到,像是世界末日來了”。

    楊家有意識到地震來了,路一邊已垮塌了,他和同伴趕緊站在了路中間,這才僥幸躲過一劫。時隔不久,清醒過來的他,急匆匆地就往家里趕去?!暗缆菲茐牧耍教幙梢月牭娇藓奥暋!彼f,到了自家所在的地方,看到原本5層的樓房大部分垮塌了,成了一片廢墟。

    這一刻,他驚恐不已,心里最牽掛的不是房產(chǎn)及家當,而是家人們的安危。

    “有空了就到女兒學校遺址上轉轉”

    令楊家有欣慰的是,在鎮(zhèn)上一家汽車修理廠當會計的妻子馮志華,地震時在院子里也僥幸躲過了一劫。不過,他們唯一的女兒12歲的宏宏就沒那么“幸運”了。

    事發(fā)后,他和很多幸存的家長一起到了映秀小學,現(xiàn)場的慘烈令他終生難忘?!?層教學樓在地震中幾乎全部垮塌了,只剩下幾根柱子孤零零地支撐著,搖搖欲墜?!彼逦赜浀茫畠旱慕淌沂窃?樓,而遺體發(fā)現(xiàn)是在一樓樓梯口,“遺憾的是,孩子們沒跑出來”。

    據(jù)當時幸存者、四(2)班同學肖楊回憶,他們在二樓靠近樓梯口的第一間教室。發(fā)生地震時,正在上科學課,看到教室搖晃,同學們紛紛奪門而出。全班44名同學只跑出了7人。肖楊坐在第三排,她剛跑到操場上,教學樓就倒了,其他同學全被埋在了碎磚斷瓦中。

    “女兒是尖子生、升旗手,我們倆以她為驕傲?!睏罴矣姓f,學校離家一公里左右,吃罷午飯他還催促孩子“早點走,別遲到”?,F(xiàn)在想來深感自責愧疚。在清理挖掘現(xiàn)場的時候,他也到了,在眾多遇難孩子的遺體中,認10年后馬遠學回憶當年情景出了女兒。從此,他的心里留下了揮之不去的陰影。

    事實上,處于悲傷和煎熬中的家長并非他21。他弟弟的8歲女兒也是映秀小學學生,也在地震中逝去To學校附近的居民楊云林說,地震后的前兩天,廢墟中一直回響著孩子們的哭泣聲和呼救聲,“映秀小學是地震中映秀鎮(zhèn)傷亡最為慘烈的地方”。官方事后統(tǒng)計,全校47名教師中27人遇難,473名學生中有222人遇難、3人失蹤。

    如今,映秀小學的老校址上,一面國旗仍在迎風飄揚。楊家有說,他有空了就會過來,有時也會帶著女兒和兒子來,順便告訴孩子這是姐姐就讀的學校。

    又有了孩子讓他們獲得真正重生

    楊家有說,地震那年他40歲了,“房子沒了,一年前買的轎車也砸毀了,突然感覺一無所有了,但只要活著,這些都能夠再想辦法,對我們倆打擊最大的還是女兒的離去”。

    妻子整日郁郁寡歡,還會和他激烈爭吵,他擔心她承受不了打擊,就和她商量再要個孩子,“家里沒了孩子,沒有想頭了”。

    那一年,馮志華35歲,在村里算是“大齡媽媽”了。“女兒都12歲了,沒想過隔了那么多年還會再經(jīng)歷懷孩子?!彼f,當年秋天,經(jīng)過了一番思想斗爭,她又開始了十月懷胎的過程,“我覺得自己歲數(shù)大了,親人朋友們說這個不奇怪,都鼓勵我們趁早再生”。

    2009年9月13日,夫妻倆的小女兒苗苗出生了。2011年7月4日,他們的兒子霖霖出生了。如今,苗苗是新建的映秀小學二(3)班的學生,而霖霖9月將進入映秀小學讀書。

    事實上,在秀坪社區(qū),和他們的年齡相差不多的痛失子女的家庭,幾乎都選擇了再生。

    10年來,看著新生的孩子慢慢成長,也讓爸爸媽媽們獲得了真正的重生。小寶貝們成為懵懂少年,令很多家長愈加堅強樂觀。不過,與城里父母看重孩子的學業(yè)不同,他們對孩子只有一個心愿:平安健康?!拔覀儠卦诤⒆由磉?,盡量讓他們每天過得開心。”

    鎮(zhèn)上開起客棧好日子更有奔頭

    地震后,2880多間板房成為映秀近4000名居民臨時的家。2010年底,經(jīng)過一年多的廢墟清理和新房重建,嶄新的映秀鎮(zhèn)出現(xiàn)在人們眼前。

    2011年2月,楊家有夫婦終于住進自己的新家,一套100平方米的三層小樓。

    除了自家居住,他和弟弟又在鎮(zhèn)上自家附近購買了兩套三層小樓,打通后,2015年10月,開辦了一家客棧,共有8間客房,“游客不少,每年毛收入在4萬塊錢左右”。

    這家客棧全靠他和妻子兩人打理,感覺日子更有奔頭了。去年,他們又購置了一臺轎車。有時,顧客少了,她就會到路口等待顧客的到來?!斑^去的事情不想再提了,生活已經(jīng)煥然一新,我們得面對現(xiàn)實?!睏罴矣泻苜澩笆陙?,通過奮斗過得還算行,我很知足了?!?/p>

    “不去做什么,肯定會后悔一輩子”

    10年前,冒著余震架大鍋,開設“免費就餐處”

    “街上和空曠地帶都是救災帳篷,孩子們餓得哇哇大哭,當時你不去做點什么,肯定會后悔一輩子的?!?月10日,55歲的馬遠學在綿陽江油的辦公室里,回想起當年大地震及震后的事情仍然記憶猶新。

    10年前,“5·12”汶川大地震發(fā)生后,他帶著全家老小和自愿留下的廚師、服務員,冒著余震不斷的危險,在自己酒店停車場上搭起土灶,架起幾口大鐵鍋,第一時間掛起了“免費就餐處”,兩個多月耗去了他70多萬元。10年后,他說:“這一切都微不足道,經(jīng)歷了大災大難,名利看淡了,為社會多點擔當過得踏實?!?/p>

    100年前冒余震架大鍋開“免費食堂”

    馬遠學出生在江油郊區(qū)農(nóng)村,1979年,高中畢業(yè)、年僅16歲的他從當小木匠開始,走上了創(chuàng)業(yè)之路。拉過板車、賣過鹵肉、開過小火鍋店,擁有馬記酒店、馬記賓館等。

    2008年5月12日那一天,他正在西藏看望當兵的侄子。當天下午,他聽到地震的消息后十分震驚。

    兩天后,趕回江油的馬遠學目睹慘狀立即做出決定,遣散員工,讓他們到更安全的地方去。臨時安置點里,那些孩子餓得哇哇大哭的場景令他寢食難安?!澳敲炊嗟泥l(xiāng)親們吃不上一口熱飯,為什么不能去幫幫他們呢?”

    地震前酒店幾場婚宴預訂的將近10萬塊錢米面、肉類、蔬菜等各種食材派上了用場。震后第三天,馬遠學帶著全家老小,還有七八個自愿留下的廚師、服務員,冒著余震不斷的危險,在自家酒店后面的停車場搭起土灶,架起幾口大鐵鍋,第一時間掛起了“馬記酒店免費就餐處”的招牌,曾經(jīng)干過廚師的他,挽起袖子親自為受災群眾燒火做飯。

    兩個多月供應飯菜價值70多萬元

    “剛開始,只是路過的受災群眾過來領取,碗筷都是我們提供,每天人數(shù)也就一二百人?!瘪R遠學說,過了幾天后,他感覺還遠遠不夠,就和同事們一起做好飯菜后,用面包車一趟趟前往各個受災群眾安置點和救災物資轉運站送飯。“前來抗震救災的解放軍官兵、志愿者們,是最辛苦的人,他們的一舉一動,我們看在眼里,記在心里,給他們提供一口熱騰騰的飯菜也是責任?!?/p>

    這樣,每天提供就餐的人數(shù)增加到了四五百人。馬遠學動員大家:“雖然物資緊張,我們也要盡可能讓受災群眾和救援官兵吃飽、吃好點,不然對不起鄉(xiāng)親們,也對不起良心!”在他的感召下,員工們顧不得自家受災,一直堅守在“免費食堂”的第一線。

    隨著余震一天天減弱,外地受災群眾陸續(xù)返家。但是,在抗震救災物資轉運站,在損毀嚴重的李白紀念館,大批的武警官兵、志愿者、解放軍預備役部隊官兵仍在夜以繼日地奮戰(zhàn),馬遠學迅速將重心轉移到為部隊官兵提供可口飲食上。他組織20多名員工,堅持天天為救援部隊免費煮飯做菜,并開車把飯菜送到一線官兵的手中。有人問他,這樣能堅持多久?馬遠學拍著胸脯說:“只要部隊堅守在江油抗震救災,我就堅持給他們送飯菜!”

    連續(xù)兩個多月,馬遠學帶領家人和員工冒著余震和唐家山堰塞湖的威脅,硬是把酒店辦成了遠近聞名的“千人免費食堂”和“軍人之家”。據(jù)了解,他們?yōu)榻夥跑姂?zhàn)士和預備役官兵義務送飯送菜7萬余人次,加上之前的免費飯菜,總價值70多萬元。一位部隊首長表示要按伙食標準付款,被馬遠學一口回絕。當?shù)卣岢鼋o他一定補償,他也婉言謝絕。

    善舉并非一時沖動,20多年堅持做公益

    “10年了,‘千人免費食堂仍然留存在內(nèi)心深處,想起給受災群眾送出去的每一份飯,他們投來贊許和感謝的目光,我的心里都是熱乎乎的?!瘪R遠學說,免費供餐從當年5月15日起一直持續(xù)到8N。

    馬遠學說,他的一個女同事在地震中失去了媽媽、奶奶等親人,但她知道缺人手,兩三天后就從老家趕過來幫忙,堅持了好多天。“她的大愛精神,也深深感動著我們每一個人”。

    事實上,做善舉,并不是他一時心血來潮。1991年春節(jié)前,他到江油市福利院彰明分院看望86位孤寡老人,從那以后,每年的重陽節(jié)、春節(jié),他都率領員工攜帶慰問品和年貨,到這里看望孤寡老人,20多年來從未間斷。

    “富而思源,奉獻社會”這八個字,就懸掛在馬記酒店黨員活動陣地上。馬遠學說:“我不能抱著資產(chǎn)坐享富貴。一個人在付出的同時,也在收獲著感動和真情,這遠比金錢更珍貴!”

    “為社會多點擔當多點奉獻,過得踏實”

    如今10年過去,他的公益之路并未停下來。江油市大康鎮(zhèn)有位大娘叫鞏興會。丈夫身患癌癥,兒子也患腦癱,鞏興會為此欠下了一屁股債。災后住房重建,又欠了工匠數(shù)千元錢。馬遠學得知情況后,驅車趕到鞏興會家遞給她2000元現(xiàn)金和食品,還主動聯(lián)系長鋼四分廠醫(yī)院免費為病人醫(yī)治,并將上學的鞏燕納入又一個長期幫扶對象。

    22年來,馬遠學投入公益事業(yè)的資金累計超過500萬元,“老人之家”“兒童之家”“軍人之家”“愛心之家”等匾額紛紛被送進他的酒店。

    “地震后的第二年初,我成立了一個志愿者服務隊,每周堅持做公益,清掃河堤,撿拾垃圾,清除污垢,鏟除‘牛皮癬,根除衛(wèi)生死角……”

    10年過去,“千人免費食堂”成了過去,他說,自己從不后悔,反而覺得是值得驕傲的事情?!敖?jīng)歷了大災大難,我的觀念和想法徹底變了,活著就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兒。名利啥的看得都淡了,人活一輩子,得做點有意義的事情,為社會多點擔當多點奉獻,過得踏實”。

    10年,與地震和平共處——“映秀最驚心動魄手術”幸存者虞錦華

    虞錦華,54歲,四川省汶川縣映秀鎮(zhèn)映秀電廠職工。

    汶川地震,虞錦華的雙腿被房梁壓住,被困6天6夜后,深圳醫(yī)療隊醫(yī)生楊欣建和杜冬在廢墟中為她做了雙腿膝關節(jié)離斷手術,被稱為“映秀最驚心動魄的手術”,她能活下來,是“生命的奇跡”。

    10年來,她再沒回過映秀,她只想永遠記住映秀原來的樣子。5月又來了。

    虞錦華不再看日歷,該吃吃,該睡睡,家人也不跟她提,就讓那個日子悄悄滑過,等忽然有一天一看,“過去了啊”,那樣最好。

    闊別10年的重逢

    虞錦華好像活成了一個快樂的人。

    第一次見面,她穿著及膝格子裙坐在輪椅上,一口四川話語速極快,時不時大笑,身子前后搖動,輪椅也跟著前后抖動起來。

    認識她的人都說,她從小樂觀,生命力極強,丈夫調(diào)侃她,“我死了你都死不了”。

    虞錦華自己也認為,樂觀是其性格底色,并未遭到破壞,整個下午,她說了近10次,“我這個人想得很開的”。聊到激動處,還給自己的人生來了段小總結:前半生比較平淡,后半生豐富多彩,雖然大起大落,也屬于豐富多彩的一種,就像蹦極一樣,可刺激了。

    地震前,她是女強人,和男同事競爭,當上映秀電廠的“值長”,常常通宵值班。震后,她被鑒定為二級傷殘,國家政策規(guī)定不能再上班了,每個月領取三千多元的政府補貼,過上了“退休”般的生活。

    能活下來,她很知足,“起碼看到我女兒考大學了,以后可能還能看她結婚生子”。

    丈夫上班,女兒上學,她的生活多了大把空白時光。

    從沒種過花的虞錦華開始逛起了花市,看到喜歡的花便買回來,把家里弄得像是個小花圃,窗臺上黃月季嬌滴滴,亮得像抹了黃油,大葉牡丹剛謝完,黃果蘭還沒來得及登場,四季海棠歡實地開了,成簇成簇地擠在一起,風一吹,像紅云。

    “我現(xiàn)在穿衣服不好看,唯一的愛好就是吃”,嘴饞的時候,她會喊上當時一起得救的小伙伴,穿越半個都江堰,去聚源吃來鳳魚。她還喜歡泡在網(wǎng)上看小說,搜索熱門排行榜,打開一本,看著看著,“就到吃飯時間了”。

    前些年,她看到網(wǎng)上有人學習殘疾人專用汽車,油門、剎車都在方向盤上,也想去報考,網(wǎng)上的模擬試題她做過好多遍了,因為家人擔心她的駕駛安全,還是放棄了。

    說起地震的事,她愿意分享的,是在廢墟里和同事們的相互鼓勵。

    當時他們小組6個人被困得不遠,同事馬元江能聽見她說話,他們倆每過一段時間都會說幾句話,防止對方睡過去,有一回她說起胡話,大喊:“哎呀馬元江,我們都救出去了,剛才是在拍電視劇?!瘪R元江竟然也信了。

    “你說笑人不笑人”。

    5月4日這天,她迎來了兩位特殊的客人——當年為她做手術的楊欣建醫(yī)生和杜冬醫(yī)生,這是3個人闊別10年第一次相聚。

    大家聊的都是些開心的事情,醫(yī)生夸她:“養(yǎng)的花太漂亮了,跟假的一樣。”

    她笑著調(diào)侃:“楊醫(yī)生,你當時騙我,說以后裝假肢,就和正常人一樣”。

    楊醫(yī)生雙手一攤,“當時那是沒辦法嘛”,大家又笑作一團。

    沒有人主動提起那場手術

    7層高的電廠大樓塌成了兩層,預制板像餅干一樣,一塊塊擠在一起,人鉆進去,像進了蜘蛛洞,這個洞和那個洞相連,空氣中都是遺體腐爛的味道,“嗡嗡嗡”的蒼蠅直往臉上撞。

    生命通道被打開后,楊欣建醫(yī)生鉆進了那個約一米寬的洞,他彎著腰走下去,先是一段向下的路,在約莫一層半樓高的位置右轉,前行3米左右,再向下走了七八米,洞越來越狹小,走到盡頭,映入眼簾的是一根房梁,房梁下面壓著一雙穿著皮鞋的腳,那是虞錦華。

    打開頭燈的那一瞬間,楊欣建被“嚇蒙了”,他好想出去透口氣。燈光下是一張披著頭發(fā)的臉,臉上都是爛泥,被困了6天6夜后,這個極度脫水的女人離自己不到半米,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非常興奮地問,“是醫(yī)生嗎”,然后不停地說話。

    楊醫(yī)生試圖安慰她,開始拉起了家常:“不要害怕,我也是四川人,我做手術很厲害的?!?/p>

    “我才不是你們四川人,我是江西人?!?/p>

    “江西人我也很熟,我大學實習都在江西,對江西很有感情?!?/p>

    楊欣建說,這些話,不僅是安慰虞錦華,更是安慰自己。

    空間狹小,他只能側躺著做手術,虞錦華在他的斜上方,他很擔心虞錦華會因為術中疼痛用手抓自己影響落刀,又擔心這個虛弱的病人堅持不住這場體力鏖戰(zhàn),失血過多而死亡。

    剪開褲子,在膝蓋附近注射4管麻藥后,左腿膝蓋離斷手術開始。虞錦華感覺到疼痛,哇哇叫,楊欣建稍稍放下心來,外科醫(yī)生最不怕叫,就怕病人不叫,不叫那可能是休克了。

    通常情況下,膝關節(jié)離斷手術需要幾個人配合,醫(yī)生一邊離斷,助手一邊抬起小腿留出縫隙,手術刀沿著縫隙一點點切割后,助手需要大力牽拉,這些工作,楊欣建只能自己獨自完成。

    很順利,左腿的剝離只用了20多分鐘,出血量只有十幾毫升,他松了一口氣,接下來被壓得更嚴重的右腿,由杜冬進行手術。

    第一刀下去,虞錦華感覺不到疼痛,這不是一件好事,杜冬需要加快速度了。

    余震不斷,能聽到石頭砰砰往下砸的聲音,外面的官兵大喊,“趕快上來”,杜冬和楊欣建都沒有動。爬出去的時間,再爬進來的時間,虞錦華根本耗不起,杜冬只想著趕快做完,最后大家一起出去。

    驚險的一幕出現(xiàn)了,刀片碰到一塊硬物,忽然斷在里面。如果繼續(xù)伸手分離,杜冬的手很可能被刀片劃破。

    當時,廢墟里被懷疑有傳染性很強的氣性壞疽,任何傷口都存在生命危險。冷靜下來,杜冬繼續(xù)解剖,很幸運的,刀片找到了。

    手術結束后,虞錦華被抱到了一塊床單布上,由消防官兵懸空托著出去。被困150個小時后,她第一次看到了光,那是一盞亮著的礦燈,像星星撲到了眼前。

    人群開始振奮,烏壓壓的腦袋圍過來,有人大喊了一句“快幫她蒙上眼睛”,她便休克過去。

    命是賺來的,沒有太多時間悲傷

    再醒來時,虞錦華躺在成都的醫(yī)院里。

    隔著玻璃,她遠遠地見到了楊醫(yī)生和杜醫(yī)生,人很多,她有些認不清-他們的樣子。她向他們揮了揮手,杜冬感覺到了一種自豪感。

    “當醫(yī)生什么時候最開心?手術成功,病人活下來了。這一次我們雖然是做破壞性的手術——截肢,但是讓她獲得自由,讓她獲得生命,這就挺自豪的?!倍哦f。

    由于傷口感染,虞錦華先后經(jīng)歷了幾次截肢手術,兩條腿都在大腿處離斷了。所有人都告訴她,以后安上假肢,還能走路,她心里清楚,這是安慰。

    最初那幾個月,虞錦華總是睡不著,“好像就是怕錯過什么”。她稱呼掩埋自己的地方為“里面”,在“里面”的時候,她很怕聽不見救援者的呼喚,瞇一會兒就要醒過來,如今獲救了,睡個十來分鐘就要驚醒。

    夜深人靜的時候,她總是擔心,如果不能走路,以后要怎么辦呢?人活著不就是要對社會創(chuàng)造價值嗎?如果不能創(chuàng)造價值,為什么要活著?

    每當很絕望的時候,她都會提醒自己,你的命是那么多人辛苦救回來的,怎么可以不好好活?

    后來,她漸漸接受了,如果沒辦法創(chuàng)造物質(zhì)的價值,那就創(chuàng)造精神的價值,“我開心地活著,就是對社會對家庭的貢獻,那些救我的人,我的家人朋友,他們都希望我開心”。

    她的朋友也安慰她,你前半生過正常人的生活,現(xiàn)在過殘疾人的生活,別人過一輩子,你過兩輩子。

    在醫(yī)院的康復科,這群震后余生的人,互相鼓勵著開始了新生活。天氣好的時候,結束檢查和治療,他們會坐著輪椅,去醫(yī)院附近的小麻將館打麻將。由于麻將館上廁所不方便,他們男的帶著礦泉水瓶子,女的帶著塑料袋,想小便了便拉個屏風,就地解手,嘻嘻哈哈一陣,繼續(xù)擺龍門陣。

    虞錦華說,康復科里截肢的人很多,有人因為工傷,有人因為車禍,但不知道為什么,經(jīng)歷地震截肢的人,和其他人面貌完全不同,有一種莫名的樂觀。他們總覺得,比起逝去的人,他們的生命是賺來的,沒有太多資格悲傷。

    與地震和平共處

    楊欣建回到深圳以后,稱了一下體重,去四川前,150斤,15天過去,不到130斤。

    他接受了幾天心理疏導,便又開始了日常工作,查房、手術,在病房和手術室兩點一線。

    回來頭一個月,他每天都會接到很多“慶功”電話,朋友夸他,“老楊你帥極了,你救人的照片要在人民大會堂掛半個月”,他根本開心不起來,常常大哭。

    楊醫(yī)生是軍醫(yī)出身,在此之前,印象中自己只大哭過兩回,一次是從小帶大自己的外婆離世,另一次是和妻子離婚,不知道為什么,從四川回來之后,只要想起那些逝去的人,他的情緒便會失控。

    “我總感覺,地震對救援者心靈上也是一個很大的創(chuàng)傷,我是醫(yī)生,去世的人見多了,但是頭一次感覺到人類在自然災害面前如此悲涼,你會覺得生命很渺小,很無奈?!?/p>

    他對狹小的空間開始恐懼,不能坐在角落,不能在過于低矮的地方停留。長達3年的時間里,他一登機就心慌,慌什么呢,他也不知道。由于工作需要,楊欣建常常需要飛往歐洲參加學術會議,每次買票都標注,必須要“SideWay”(過道)的座位,那樣他才能堅持完全程。

    這10年,楊醫(yī)生和杜醫(yī)生從來不看關于地震的報道,他們常常見面,卻從不談起“那件事”。只要回想起廢墟里手術的場景,楊欣建都會體會到死亡的感覺,那是一塊傷疤,每回想一次,都是一種刺激。

    經(jīng)歷過這場手術,唯一值得告慰的事情是,離開映秀以后,關于生命、關于活著、關于什么是最重要的事情,好像—下子清晰起來。

    杜冬記得,映秀小學有兩個在操場罰站的學生,他們沒有跟父母一起走出去,離開災區(qū),而是留下來,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水源污染,醫(yī)療隊得抽派人手到山頂上打水,這兩個七八歲的孩子,每天默默地拎著壺去山頂打水,回來燒好給醫(yī)生送來。

    他還記得映秀小學去世的孩子們,一排排躺在那里,地上很臟,有父母給孩子裹上白布,寫著“父母愛你,希望你在天堂一切都好”,有父母用木板寫上孩子的名字放在一旁,像個小小的墓碑。

    回深圳后,他告訴自己的孩子:“不管遇到什么困難,都不能放棄自己的生命?!?/p>

    他也不再苛求兒子一定要考一百分,一定要排在前幾名,希望他以后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就足夠了。

    10年過去,楊欣建醫(yī)生和深圳醫(yī)療隊一起去看一看曾經(jīng)戰(zhàn)斗過的地方。

    這是他震后第一次回到四川,他見到“虞大姐”,看她生活得很妃心里很寬慰?!八呛苄量?,但活著和死去是不一樣的,一個家庭里面有一個人和沒一個人是不一樣的。孩子有媽媽,丈夫能有妻子?!?/p>

    “哪怕自欺欺人,都希望他們活得好”

    虞錦華的后腦勺上有一塊地方,再也不長頭發(fā)了。

    那是劫后余生的印記,當時,兩根橫梁砸下來,一根砸在她的小腿上,一根擦著她的頭皮飛過,那塊頭發(fā)被磨沒了頭皮也受了損傷。

    地震帶走了虞錦華100多位同事,她所在的小組因為開完會正往外走,6個人全部幸存了。

    他們常常聚會,每到過年,家里會輪流請客,不同的是,這群人再也不打5元10元為籌碼的麻將,因為“5塊10塊20塊”,連起來就是“5·12”。

    這10年,虞錦華再沒回過映秀。

    她7歲那年就搬到這里,在這個小城長大。

    小城很小,街道很短,不到20分鐘就可以走完,鋪子參差不齊,大家都相互熟識,一到放學,成群的孩子們在街上瘋跑。

    她喜歡去河邊玩,先過一座搖搖晃晃的吊橋,人在前面走,后面的人使勁兒搖,她一點都不害怕。過了橋,河邊有很多大石頭,躺在上面發(fā)呆,河水特別清涼,里面流淌的,是雪山融化后的雪水。

    映秀多雨,山上多是灌木。春天,山上的野櫻花都開了,所有人都上山玩,媽媽拉著她的手,她根本看不見葉子,眼里全是淡綠色的櫻花,還有火紅的杜鵑。

    從小,她便知道,這里是地震帶,房子搖了,要躲在書桌底下,只是沒想到,這一次會這么嚴重。

    她。下子失去了雙腿、親人,還有許多朋友和同事。

    她說,走出這塊(地震傷痛)每個人有不同的方法,有的人激烈,有的人含蓄,有的會表露出來,有的記在心里面。“可能我是學工科的,比較注重實際,我喜歡把這些東西記在心里,不希望它被沖淡?!?/p>

    10年過去,她只記住了和“他們”在一起的快樂時光——

    記憶里,他們常去一家沒有名字、被大家命名為“213”(通往映秀的公路為G213)的面館,點一盤映秀最出名的映秀豆腐。

    夏天,山里的農(nóng)民會用大背簍裝著白櫻桃、核桃出來賣,她拉著同事的手,調(diào)皮的同事一邊吃著核桃,一邊“寫詩”——啊,櫻花謝了,櫻桃熟了。

    她還記得有個同事特別愛買新衣服,父母寵愛她,老公也很好,生命雖然短暫,但活得很真實很幸福:還有個同事,蒸的蛋特好吃,特會持家,常常給大家蒸蛋吃,其他人怎么學都學不會那個味道。

    她從不去掃墓,不想看那些活生生的人,都變成了一塊塊刻著名字的石頭,“哪怕是自欺欺人,我都希望他們生活得很好”。

    虞錦華說,她可能再也不會回映秀了,聽說現(xiàn)在的映秀很漂亮,但她只想永遠記住映秀原來的樣子。

    本刊整理自《新京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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