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家里來人很多,伯父伯母、老姑少姑來得比較頻繁,鄰家的婦女也常納著鞋底、打著毛衣來找母親聊天,那時候時光緩慢,人們并不著急去做什么“有用”的事,所以她們一聊就是一晌。再就是來找我們的孩子。能跟我們玩住的,都是比較安穩(wěn)的孩子,坐不住的很難成為我們的朋友。
朋友來了,我們會一起看書,打撲克,下棋。或許正是因為有了性格安穩(wěn)的這個條件,她們大多數(shù)學(xué)習(xí)都很好,所以后來也都考遠了。我能感覺到,按照自然的發(fā)展,在我們有了不同的世界之后,我們的友誼就該結(jié)束了,但她們刻意維持了下來,直到現(xiàn)在我們還聯(lián)系著。這源自于她們的善良和無名的責(zé)任,我為有這樣的朋友而感動。但每每想到我的朋友Y,我內(nèi)心總會有隱隱的疼痛。
和別的孩子玩,多少會有一些比試,和Y卻不會。Y是個傻姑娘,但她和別的弱智不一樣,她只是有些愚鈍,愚鈍的從一年級讀到六年級,又從一年級讀到四年級。她也只是有些軟弱,軟弱到孩子們往她身上扔坷垃,她也從不還手。她只是過于善良,她想象不出別人有壞心眼兒,從來不懂得防人。
自從Y跟著堂姐來我家玩,以后我和姐姐就成了Y的朋友,Y沒有別的朋友。Y說,你們不欺負我,說的時候眼圈紅了。
Y比我大六歲,可她凡事聽我的。那時村里有彩貼可以買,真是把我們迷壞了,我出錢差Y去買,都是明星照。買回來是一大張,得按明星的輪廓剪下來,Y用大剪刀,我用小剪刀,然后貼滿了我的鉛筆盒、夾板甚至課本上,還要分給Y一些。或者讓Y幫我和姐姐整理書包,有用的筆和舍不得用的好看的圓珠筆,練習(xí)本、課本,還有各種好玩的折紙、彈簧球、糖果,都捯出來,再一個個整理回去,其樂無窮。
有時候我們聊天,Y很喜歡談?wù)撍膲粝?,她指著我書上的一座高樓插圖問,這是哪?姐姐說:這是深圳。Y用手摸著正經(jīng)地說,我以后跟著姨父學(xué)裁剪,有了本事就去那里。我們一起憧憬著未來。
還有時候,我們寫作業(yè),Y就在我們對面坐著。安靜的眼睛望著我們,臉上總掛著靦腆的微笑。屋子雖然小,可我們坐在那,空間是那樣的合適。沒有回音,說話清晰、安靜。棉門簾上方很少的光線照進來。這樣的冬天,成為了我記憶中時常出現(xiàn)的畫面。
Y家是村里最窮的,至今如此。我問她,你吃過香蕉嗎?沒。面包呢?沒。我為此感到難過。就趁母親不在屋的時候,告訴Y好吃的放在哪里,讓她吃。其實母親和我們一樣,也經(jīng)常給她一些炒花生、粽子(她家沒人包)、襪子什么的。
Y在時,如果別的孩子來找我們,Y就走了,如果不走,她們也不和她玩。我知道她們嫌棄Y,但沒有想到的是,隨著年齡的增長,我也開始嫌棄她。當(dāng)我看到別人看Y的表情,看到Y(jié)在別人面前的羞澀,都讓我感到很別扭。我越來越不知道和Y有什么好玩的了。
我開始躲避Y,她慢慢地來少了,我們搬進新房子后就幾乎不來了。
但我一邊躲避Y一邊問自己,我也像別人一樣瞧不起她了嗎?這讓我感到自己陌生。隨著時間的流逝,我越來越感覺到,自己成長過程中膨脹的自尊心一定傷害到了Y。她說過她只有我們兩個朋友,而我們也拋棄了她。她會不會恨我?
直到多年后的一天,Y來了。她還是那么瘦弱,還是那靦腆的笑容,只是眼中時不時露出以前從未有過的焦急和無助。她結(jié)婚了,生了一個男孩,倒插門的丈夫也心眼不多,所以家里依然貧窮。Y來借一百塊錢,給她娘買藥,錢數(shù)是我力所能及的,我便毫不猶豫地拿給了她。我為Y的命運難過,但也為她在困難的時候想到我而感到高興,Y依然把我當(dāng)朋友。我突然明白,Y是不會恨誰的。
我希望Y的生活有所起色,無論精傻,善良的弱者應(yīng)該得到幸福。
和Y的友誼永遠留在了我那老房子里,成為了我童年抹不去的,最純凈的記憶。
(劉廈,1985年出生。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詩歌學(xué)會會員。詩歌見于《詩刊》《星星》《詩選刊》《詩歌月刊》《青春》《草原》等刊物。出版詩集《長草的時光》。散文見于《文藝報》《北京文學(xué)》《天津文學(xué)》《地火》等刊物。)
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