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偉
疾駛的列車,宛如一條綠色的長龍,穿越中原腹地,呼嘯而來,向著莽莽蒼蒼的大西北挺進。鐵路兩邊的田野、樹林,混沌成一片碧綠,矯健的身姿飛也似的向后躲閃,大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潺湲流淌的河流,仿佛被這個龐然大物驚嚇到了一般,忙不迭地讓開一條路。
車上,坐著一對古稀之年的老學者,精神矍鑠,侃侃而談。聽聲音,竟然還是那么清脆,與他們的年齡簡直不相稱。顯然,兩位老人有些興奮,如煙往事隨著他們的語流汩汩而出。那里,留下了他們奮斗的足跡;那里,有著他們抹不掉的青春記憶……
兩位老人,是著名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專家丁爾綱先生和他的夫人。
此行,他們從濟南上車,前往包頭——他們的第二故鄉(xiāng),他們青年時代播種理想、灑下汗水的地方。
此行,他們專程為一件事而來。
行李箱里整整齊齊擺放著的,是自創(chuàng)刊號以來的全套的《鹿鳴》雜志,1980年以前,刊名為《鋼城火花》。保存完好,品相上乘,邊邊角角有折痕的地方,已用書枕壓平。完完整整,一本都不少,按著出版的先后順序摞在一起。有的紙張已泛黃,斑斑駁駁,盡染歲月的風霜。打開來看,丁老師勾畫、批注的墨痕,或深或淺,或舊或新,歷歷在目。流利的字體,涂改得略顯紊亂的筆跡,透著主人的峻急、敏捷和干練。紙頁上,字縫里,有著這位學者的體溫,浸潤著他的心血,他對文學事業(yè)的一往情深。老人要把這份珍貴的禮物捐贈給《鹿鳴》雜志社。
是的,珍貴,這禮物太珍貴了!那年月,居室逼仄簡陋,沒有寬敞的書房;文化被“革命”,學者動輒被抄家;后來又長亭短亭,舟車勞頓,調(diào)回山東老家。無論怎樣的輾轉(zhuǎn)、遷徙,始終對一份市級小刊物不離不棄,相守相望,這該是怎樣的深情厚誼?。?!即便是曾在雜志社供職的編輯,也未必拿得出一套來。
說來話長。上個世紀五十年代,蒸蒸日上的建設事業(yè)中,理想主義如春風駘蕩,激情燃燒,干勁爆棚。風華正茂的丁爾綱先生從北京大學中文系畢業(yè),懷著一顆報效祖國的赤子之心,毅然決然支援邊疆,來到條件還十分艱苦的內(nèi)蒙古大草原。那時候,不像后來那么穩(wěn)定,常常變動不居,青年人都自覺地踐履“螺絲釘”精神。他先后在內(nèi)蒙古大學、包頭一中、包頭師專任教。不管在哪,就高就低,他都熱烈地擁抱文學繆斯,醉心于他所鐘愛的文學研究與評論。
新時代,新生活,催生新文學。瑪拉沁夫?qū)懗隽恕睹月贰?,許淇寫出了《大青山贊》……文學的另一只翅膀——評論也振羽騰飛。2007年,我在評協(xié)工作報告中回顧:“我市的文藝評論事業(yè)起步于20世紀中葉。在建設包鋼那個火紅的年代里,作家藝術家的創(chuàng)作熱情空前高漲,文藝評論推波助瀾。一批來自內(nèi)地、支援邊疆建設的學者,點燃了包頭市文藝評論的火炬。丁爾綱、孫耀煜、杜得敏等,他們篳路藍縷的開拓性貢獻,將永載我市文藝事業(yè)發(fā)展的史冊?!?/p>
80年代初,我考入包頭師專,有幸成為丁老師的學生,在他的諄諄教誨中,完成了自己的文學啟蒙。
我們這一代,先天不足。上小學時,趕上批林批孔,校園里貼滿了大字報,歪歪扭扭的字兒,半通不通的句子,彌漫著濃烈的火藥味兒。初中階段,開門辦學,以勞動取代學習,四五個老師,帶著兩個班的學生,在沙漠里蓋起了十間房。上高中了,才回到教室,重新?lián)炱饋G開的書本兒。還記得,1979年的五四,我代表青年到公社廣播站發(fā)言,紀念青年節(jié)。錄完音,看見桌上有一本《草原》,大著膽子跟劉才老師借了。拿回家,如饑似渴,從頭到尾一字不漏地讀完。那感覺,就是久旱之后逢甘霖。
上大學,接受高等教育,本來是步入快車道了。特殊的境遇,我們只好把啟蒙與提高壓縮在一起進行。
丁老師的人和課,都太有魅力了!
丁老師身材高大魁梧,皮膚細膩,面色紅潤,鼻梁高聳,他的發(fā)梢,自然卷曲,兩眼炯炯有神,眸子里發(fā)出的光亮,仿佛能洞徹天地。丁老師相貌堂堂,風度翩翩,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美男子,用今天年輕人的話來說,是男神!自然而然地成為同學們崇拜的偶像。他走起路來,一陣風兒似的,雷厲風行,精神飽滿,從來沒見過他有半點遲疑、疲倦和懈怠。俗話說,身教重于言傳。丁老師的精氣神兒,富有感染力和穿透力,濡染著學生,影響著系風。
丁老師給我們講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魯郭茅,巴老曹,趙樹理,史的勾勒和描述,清晰透辟,烙印深刻。他分析作品,駕輕就熟,游刃有余,儼然就是那個擅解牛的庖丁。那時候,還沒有ppt,沒有輔助教學手段,他講解長篇小說,總會帶一張大表,用圖釘按在黑板上,有人物關系,有結(jié)構剖示,直觀簡潔,一目了然。茅盾研究是他的學術專長,一部《子夜》,讓他講得頭頭是道,不留死角。我當時就想,丁老師就是吳蓀甫!把一家大企業(yè)交到他的手上,憑他的智慧和勤奮,定然會成為功勛卓著的實業(yè)家。
丁老師的口才是一流的。他在課堂上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呈涌流狀。他聲音洪亮,語速湍急,猶如暴風驟雨。如果不是知識宏富、才思敏捷,無法達致這樣的效果。那時候,學術已在撥亂反正中重啟,丁老師經(jīng)常去北京等地參加學術會議,回來就給我們做學術報告。他總是獨立思考,獨出機杼,不僅觀點鮮明,而且闡說充分,讓人口服心服。富有論辯性,構成了丁老師的治學特點。讀丁老師的著作,我每每想起魯迅先生,想起他與論敵論戰(zhàn)時的智勇;孟子的那句話也會出現(xiàn)“同期聲”:“余豈好辯哉,余不得已而已矣!”
1981年,魯迅先生誕辰一百周年,丁老師做全校規(guī)模的學術講座。當時天氣很冷,禮堂的玻璃破碎了很多,風刮進來,同學們凍得坐不住,吵吵嚷嚷一時無法安靜下來。丁老師在開場白中引用魯迅的話:“愿中國青年都擺脫冷氣,只是向上走……”接著他談到今天的天氣,對青年的期望,會場頓時爆發(fā)出熱烈的掌聲,然后鴉雀無聲,直到終場,同學們被他的演講深深地吸引了。
碰巧,丁老師給我們講《阿Q正傳》時,內(nèi)蒙古話劇團正在恰特電影院上演這部經(jīng)典作品。主角阿Q,由著名話劇演員谷子老師扮演。丁老師帶著我們?nèi)嗤瑢W,徒步去看演出。從師專到恰特,十幾里路,丁老師完全可以騎自行車去,但他沒有,而是與我們同行,邊走邊和我們聊學術上的事兒。三十多年過去了,每當提起往事,同學們都非常感動。
那時,一片荒蕪,百廢待興。同學們渴求知識的心田,就像龜裂的土地,等待著被灌溉。學識淵博的丁老師,正是滋潤我們的甘泉。
后來,丁老師調(diào)離包頭,回到老家,在山東社科院文學所工作。包頭文學界的老朋友們沒有忘記這位播火者,包頭文藝評論事業(yè)的播火者,《鹿鳴》雜志每期寄給他。丁老師也一如既往地關心、關注著包頭的文學。
后來,包頭文藝評論的火炬?zhèn)鞯搅宋覀兪掷?,丁老師為薪火相傳而感到莫大的欣慰,并給予悉心的指導和幫助。《鹿鳴》頭條欄目“鹿鳴星座”配發(fā)評論,我寫的比較多,丁老師每期必讀,讀過之后,他或打電話或?qū)懶藕臀医粨Q意見。丁老師的信,我都保存下來了,他總是寫得密密麻麻,思維縝密,滴水不漏。電話里,他的聲音永遠那么年輕,那么親切。我的一本評論集出版了,丁老師勉勵有加,飽含著對晚輩的殷切期望。他在來信中寫到:“突出的印象除知識淵博和有見地外,主要從文化視角致力于社會批判。在當今評壇流俗泛濫的惡劣環(huán)境中,敢于和長期致力于此,十分難得。曾有人慨嘆地呼喚:何時產(chǎn)生魯迅。就我的視野所及,恐怕在我有生之年起碼產(chǎn)生不了!但我們總可以繼承魯迅風吧?但這也鮮見得很。而老弟此作,可算碩果之一,十分難得!”褒獎、鞭策,言猶在耳。
去年冬天,霧霾蔽日,那幾天出奇的冷。2月4日,接丁斌兄電話,丁老師溘然長逝!我頭腦一片空白,無法接受這一噩耗。之后,丁老師的音容笑貌,像過電影一樣,一幕一幕地呈現(xiàn)出來。
大明湖畔,曾有一位《鹿鳴》的知音。
一代學人,風范長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