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馬的恐懼

郭蘇華

老馬死了，我們單位的人都覺得不可思議，老馬那樣一個積極上進，凡事不肯落后，只要一進門，就聽見他高談闊論，而且特別講究生活情調(diào)的人，怎么可能自殺呢？

但，擺在我們面前的事實就是這樣，老馬自殺了，從自家的六樓跳了下去。這個時代，選擇這樣時尚的方式結(jié)束自己生命的人太多了，人們不會去投河，事實是，現(xiàn)在也沒有什么清澈的河流值得人們?nèi)ヅe身赴清流。幾乎所有的河流都是暗綠的，污濁的，人們毅然赴死的時候，總要選擇一種比較干凈的方式來了結(jié)自己。當然，老馬也不會喝農(nóng)藥，老馬不是鄉(xiāng)下人，他不會讓自己選擇這種鄉(xiāng)下婦女才會選擇的方式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老馬是城里人，是一個知識分子，所以，老馬選擇結(jié)束生命的方式自然要和時代接軌，何況，老馬是那樣一個新潮的人物。

老馬坐在我的前面，他喜歡和我談天，他永遠那樣興致勃勃，對未來老是有無數(shù)的規(guī)劃和憧憬。

他的辦公桌里永遠放著一個小本子，這個小本子上寫著他的近期或者遠期的計劃，從孩子的教育，到房子的購買，從自己的發(fā)展，到旅游的行程，從準備寫的論文，到家里的柴米油鹽，他都寫得很細致。我想，在老馬死之前，他的小本子上，肯定還有許多沒有來得及實現(xiàn)的計劃?？上?，他的抽屜被公安機關查封了，說是要取證，主要還是要排除他殺的可能性。所以，我就沒有機會看見他的珍貴的小本子了。

我記得，不久前，老馬對我說，小林，我們一起去西藏怎么樣？現(xiàn)在，我不管我的女兒了。我要讓她自由呼吸，書上不是說，成功是一種毒藥嗎？我再也不會給女兒喂毒藥了，我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我原來的做法是多么錯誤，我是把孩子的個性扼殺了呀。我說，我不想去西藏，我的身體這么弱，怕會把命扔在那里回不來了。我就想在家里呆著。其實，我是留戀自己剛剛交的女友。有一陣，我特別迷戀佛教，我?guī)缀跎媳榱怂械姆鸾叹W(wǎng)，也走遍了所有的佛教圣地。像峨眉山、五臺山等等。我希望自己能讓自己的心靈找到皈依。其實，在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信仰，而我的信仰就是佛教。可是，回來之后，我就會特別的失望，我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已經(jīng)沒有了凈土，到處是紅塵滾滾。我甚至把電腦都收起來了，那時，我認識了一個女孩子，她和我一樣，缺乏信仰，對世界充滿懷疑，我們幾乎一拍即合，我們是一丘之貉，我們一見面，就好像賈寶玉看見林黛玉，前世就認識似的，我們立刻就走到了一起。

所以，這一段時間，我和她除了上班，就一起在我們的小屋里做男女游戲，我們在這個時候，就忘記了一切。我發(fā)現(xiàn)，只有在那樣的癲狂里，我們才感覺到自己的存在，和世界的真實，我們一邊做，一邊說話，我們談論彼此的感受，她常說的一句話就是，啊，好過呀，真好受。她這樣說的時候，我的雄性特征就更加地充滿了自信。我們把世界關在門外，我們堅持自己的真實，外面的一切都是虛幻的，我們什么都不相信，我們都沒有朋友。我們只知道，在性愛里，我們達到了生命最大的真實。

所以，老馬對我說話的時候，我有點精神恍惚和游離目標。我點點頭，說，老馬，你不要這樣想，你做得很好，你對自己的女兒很負責任。老馬說，關鍵是，我現(xiàn)在不想負責任了，我要讓她像一棵鄉(xiāng)下的小樹一樣，自在地成長，讓她想長成什么樣，就長成什么樣。她是一棵小草，我不會叫她長成一棵大樹，她是一棵大樹，她就長成一棵大樹。我看見老馬的眼睛閃閃發(fā)亮，好像發(fā)現(xiàn)了真理的那個科學家。我說，你永遠是正確的。老馬。你去西藏別忘了多拍一些照片，讓我們這些一輩子也去不了的人欣賞欣賞。

那天，老馬又拿出他那個珍貴的小本子，在上面寫上了一條。我估計肯定是去西藏的事情。他習慣記事，他是一個對生活極其認真的人，每次，一件事情大功告成，他就會把那一條用紅筆劃掉，這時，老馬的臉上就會浮現(xiàn)出滿足的微笑。然后，他的眼睛又盯著下面的一條。

老馬出事那天，我正在辦公室里，那是一個星期一的上午，我早就坐在辦公室里了。而老馬還沒有到，老馬在我們這個上班時間很散漫的機關單位里，上班是最積極的一個。他總是第一個到。到了之后，先把自己的桌子抹干凈，然后，就是打掃衛(wèi)生，雖然，我們這里配備了專門的人打掃衛(wèi)生，但，老馬還是喜歡在自己坐到辦公室的時候，把衛(wèi)生提前搞干凈。他不能忍受自己像坐在垃圾堆里一樣工作。雖然，老馬是地道的農(nóng)村出身。

那天，連我這個最喜歡睡懶覺的人都來了，他卻還沒有來。我打了一遍他的電話，關機。再打，還是關機。這不是老馬的風格。他一向喜歡把電話調(diào)在正常的狀態(tài)，在開會的時候，他會把電話調(diào)到振動狀態(tài)，但，會議一結(jié)束，他會第一時間調(diào)過來，而且，一次也沒有忘記。老馬對這個世界永遠保持著昂揚向上的姿態(tài)。但，那個早上，我一直沒有打通他的電話。到九點半鐘的時候，隔壁辦公室的小劉風風火火進來說，小林，你還不去看看，老馬自殺了。我在一秒鐘里，腦袋停轉(zhuǎn)了一下，我張大了嘴看著小劉，面相有點傻，好像癡呆癥患者。小劉說，快去呀，你看看去呀，你和他關系那么好，不看，馬上就看不到了。我立刻站起來，我的腿好像不是我的，機械而無力，我想跑，卻一步也跑不動。我想，真的有點嚇傻了。我心里亂糟糟的，想，怎么可能，換是任何一個人，我都相信，就老馬我不相信。

我趕到那里時，老馬已經(jīng)被抬走了，只有一攤血跡表明這里曾經(jīng)發(fā)生的一切。我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第二天市里的晚報上，在最不顯眼的位置，報道了老馬跳樓的事情，除了我，恐怕沒有幾個人看見。好像說，是因為死者患上了抑郁癥。我回想老馬的種種行跡，幾乎沒有哪一件和抑郁癥能掛得上鉤的。

老馬在人們還沒有明白房地產(chǎn)是怎么一回事的時候，就非常有先見之明地在市區(qū)一個靠近學校臨著醫(yī)院的地方買了一套房子。等人們在房地產(chǎn)如火如荼的漲價里，被擊得暈頭轉(zhuǎn)向的時候，老馬已經(jīng)把心思轉(zhuǎn)到了對女兒的培養(yǎng)上。他在單位，不像別的人那樣，一杯清茶，一臺電腦，電腦上不是斗地主游戲，就是打麻將讓電腦上的小姑娘輸了一件一件脫衣服的游戲。老馬總喜歡搜一些網(wǎng)上關于怎么教育孩子的理念。他一大段一大段搬到自己的博客里，慢慢琢磨，自己還寫一些心得體會。

平時，老馬家的網(wǎng)從不給女兒上，他說，網(wǎng)有毒，有癮，上了癮可不得了。老馬在圖書館給女兒辦了圖書證，而且是最貴的金卡，一次可以借三本書，老馬說，這太劃算了，你看，書店正版的書，一本最少要十五元，或者再貴一點就是三十元。我給女兒借兩次就把辦證的錢賺回來了。

老馬還給女兒報了各種培訓班，書法，現(xiàn)在的考試都是電腦掃描的，字不好怎么行，老馬還給女兒報了乒乓球培訓班，身體是革命的本錢，沒有好的身體怎么行，老馬還給女兒報了音樂培訓班，音樂是一個人綜合素質(zhì)的體現(xiàn)，現(xiàn)在不是追求素質(zhì)教育嗎？音樂是一定要學的。老馬給女兒報的是西洋的薩克斯。那金色的小銅管，朝面前一豎，怎么看都很有藝術(shù)的味道。我們單位搞元旦晚會的時候，我曾經(jīng)看見老馬的女兒小影到臺上表演過，有點蒼白的小臉，穿著漂亮的裙子，大方而得體，那薩克斯居然也吹出了優(yōu)美的調(diào)子。我記得我們都狠狠地鼓了掌。

后來，他女兒上了中學。老馬的眉頭常常就皺了起來，那時，他和妻子的婚姻也出現(xiàn)了嚴重的危機，出于面子，老馬不想離婚。但，他們已經(jīng)分居很久了。老馬的外面也沒有人，但，有一次，他坐在前面，把身子轉(zhuǎn)過來對我說，小林，你說，你怎么看待我們現(xiàn)代人的婚姻狀況？我說，我不知道。老馬搖搖頭，說，我很困惑。到我們這個年齡，還有愛情嗎？僅僅靠親情，怎么維持下去呀？我說，看看能不能更新婚姻的血液？老馬眼睛黯淡了，說，怎么可能？那是所謂的婚姻專家的鬼話，你讓他們自己試試！我說，那就離婚，人一輩子離兩次婚，總夠了吧，兩次之后，一輩子也就折騰結(jié)束了。老馬還是搖頭，我不會離婚的。找誰還不是過一樣的生活，一樣要陷入柴米油鹽的窠臼，還是一樣的乏味無聊。我笑了一下，說，有愛情就不一樣了。老馬說，愛情？我們現(xiàn)在都是現(xiàn)實，哪里有愛情？誰會愛我？我有什么值得別人愛。我說，你為什么不試試？不試，怎么知道？老馬說，沒有愛情，只有曖昧。曖昧，我不要。老馬是一個認真的人，他做什么事情都喜歡較真。其實，他要不是這樣，他會過得輕松一點。

那天，我和老馬一起去郊游，那是一個晴空萬里的好天，鄉(xiāng)下的空氣特別新鮮，老馬其實是想去釣魚的，他穿著一身的迷彩服，車后面放著魚竿，他做什么都那么認真，哪怕去玩，他身上的迷彩服就是證明。魚看見和水草顏色一樣的像蘆葦一樣的穿迷彩服的老馬，才敢游過來咬鉤。老馬那天還特地帶了女兒一起去，老馬的女兒小影笑瞇瞇地騎著電動車，在我旁邊，和我一邊騎，一邊說話。我看見她露在外面的胳膊上刺著一朵玫瑰花，她的頭發(fā)剪短了，像小男孩的頭發(fā)一樣，好像打了摩絲，直豎在頭上，樣子有點像八十年代的女阿飛。和我印象里那個吹薩克斯臉色蒼白溫文爾雅的小女孩，簡直判若兩人。

她用低低的聲音問我，林哥，你喜歡玩游戲嗎？我說，不太喜歡，都是虛幻的東西，沒什么意思。她笑了一下，神秘地說，玩游戲多刺激呀，你沒嘗試就不知道里面的樂趣。我說，你要好好學習，不要玩那個，上癮了不好，影響學習。小影怪怪地看了我一眼，說，你怎么跟我爸爸一個德行。然后，長吁了一口氣說，好在，他現(xiàn)在不管我了，他說要讓我自由。我沒有吱聲。這就是老馬讓他女兒自由的結(jié)果。我看見一個池塘，故意大喊一聲老馬，讓他停下來去釣魚。打斷了我和小影的談話。那個下午，小影一直趴在筆記本電腦上，天空的白云和地上的小花，沒有一樣引起她的注意。真不知道老馬是怎么把她從家里帶出來的。

過了不久，一個黃昏，幾乎所有的人都下班了，老馬和我還在辦公室里。我在網(wǎng)上看一部外國電影，就是美國的那部2012。我在想象的虛構(gòu)的世界末日面前，驚恐萬狀，目瞪口呆，這時，老馬從他的位置上站了起來，說，小林，你說，2012地球就毀滅了，多可怕呀，我看，還不如在自己自覺的情況下，有計劃地走好。他永遠也忘不了他的計劃。我想起，那個裝在套子里的人，老馬好像也裝在了他的計劃里。我說，算了，老馬，這只不過是一個假想，除了你，沒有人把它當真。老馬說，我就相信，地球都轉(zhuǎn)了這么多年了，不累嗎？我在這個世上這么多年，我都累了。我想，老馬是有理由累的，但，誰又不累呢。雖然，我們現(xiàn)在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但，我們的快樂卻少得可憐。我們沒有朋友，對所有的人都充滿懷疑，我們覺得每一個人的行為都充滿了準備獲得利益的動機。我知道，老馬在沒有奮斗到這個小城的時候，他的那些哥哥和姐姐對他的窮困潦倒極盡鄙夷和諷刺之能事，老馬有時候在喝酒的時候，流著淚告訴我，自己去哥哥家借錢，卻遭到嘲諷的事情。所以，他說，他一定要做一匹老馬。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的老馬。

我坐在辦公室里，呆呆發(fā)愣的時候，一群人從外面進來，其中帶頭的那個是我們的頂頭上司，他說，小林，我們真沒想到，老馬會這樣呀。他可真傻，我正要推薦他去外國學習考察，準備回來給他升一級呢，多么上進的一個人呀。然后，他回頭對跟在他后面的下屬說，要吸取教訓呀，生命是寶貴的，生命只屬于我們一次。我們要好好珍惜，好好工作呀。小林呀，后天，我們一起去參加老馬的追悼會，你最熟悉他，給寫個挽聯(lián)吧。我謙卑地點點頭。他們又在老馬的桌子前站了一會，就出去了。

第三天，老馬的追悼會如期舉行。我把老馬的挽聯(lián)也寫好了。公安機關很輕松地就判斷出，老馬的死完全是自殺，排除了他殺的可能性。我站在人群里，看見了老馬的妻子，一個頭發(fā)蓬亂、老態(tài)的女人，眼睛一直低垂著，他的女兒小影站在她旁邊，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小影好像有了身孕，臃腫的體態(tài)，慵懶的面孔，不修邊幅的衣服，跟上次看見的小影簡直天壤之別，雖說，那一次也使我吃驚，但，這次，我的驚訝達到了頂點。我捅捅身邊的女友，她也看見了小影的狀態(tài)。她也很吃驚，她低低地說，小林，我終于懂得老馬了。

那天的追悼會，壓抑，沉重，老馬生前沒有什么朋友，氣氛就更冷清，他的兩個哥哥和一個姐姐也來了，但，老馬的妻子好像連話也沒有跟他們說，追悼會一散，他們就走了。

晚上回家，我和女友都沒有興致，做事或者吃飯。女友說，老馬真可憐。我在心里說，我們不可憐嗎？女友說，小林，我們結(jié)婚吧。我其實心里也有這樣的想法，我點點頭說，好，我們旅行結(jié)婚吧，去西藏。老馬一直約我去西藏，我一直也沒有去，而老馬直到臨死，也沒有去過西藏，我知道，他其實是想去釋放自己。但，他知道，異域的風景也不能改變他的內(nèi)心，他選擇了一種更徹底的方式。

老馬死后第一個星期，我和女友結(jié)婚了。我們什么人也沒有通知，就帶上簡單的行李，一起坐上了去西藏的動車。

責任編輯/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