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貴存 于秀
1949年6月,因為到處都是抓壯丁的,我跑到家里后院的樹林里躲了起來。
可不一會兒,國民黨兵闖了進來,他們四處搜了一遍沒有找到,便找我母親,讓她說出我藏哪兒了。
母親怎么也不說,他們急了,一把搶過母親懷里才3個月大的妹妹,說是要把她摔死??匆妼嵲诙悴贿^去,我主動從樹林里鉆了出來,這樣他們才放了我母親和妹妹,帶上我走了。那一年,我17歲,母親38歲,父親41歲。
1950年,我隨國民黨部隊撤到臺灣。轉(zhuǎn)眼過去四十多年,從17歲離開家鄉(xiāng)到年過半百,沒有在雙親面前盡一天孝,讓我這個為人子的愧對列祖列宗。
可這種命運豈是我自己能夠選擇的?
在臺灣,生活上再苦再累我沒有害怕過,可我就是害怕生病,害怕一個人病倒在床上。那時,我滿腦子都是家里人的眼睛,他們眼巴巴地看著我,問我:“貴存,這些年你過得怎么樣?你過得好了,把這個家給忘了。貴存你再不回來,爹娘可就等不了你了。”
想到這些,我就茶飯不思,覺得自己活得太憋屈。雖然在臺灣有家有業(yè),可我總覺得自己無法認祖歸宗,是沒有出路的人。
1989年4月,我讓大女兒先替我回老家看望母親。那時母親已經(jīng)78歲,而我81歲的老父親剛剛過世。
父親終于沒有等到兒子的歸來,這對我來說是終生的折磨。
女兒回家鄉(xiāng)后,先到爺爺?shù)膲炆霞赖炝艘环?。按理說,她從來沒有見過爺爺,因此,她可能在爺爺墳前連眼淚都不會流。可沒想到,當家里的親人把她帶到山上爺爺?shù)膲炃皶r,她竟一下子跪倒在那兒,淚如雨下,泣不成聲。
事后,女兒對我說,她總算明白了什么是血緣,什么是親情,什么是家的感覺。
大女兒回來后,我的二女兒和三女兒又相繼回家鄉(xiāng)看望奶奶。從小在臺灣生活的她們,沒有嫌棄奶奶家的魚腥味,與奶奶擠在同一張床上睡了十幾天,村里人見了,都覺得我的孩子還認得祖宗。
孩子們回老家以后,懂事了很多,都勸我提前退休,早點回家看看。
1991年,我提前6年從臺北警察局退休。雖然我至少損失了200萬元人民幣的收入,可是,手續(xù)一辦下來,我就可以回家看老娘了,趁她老人家還健在,我這個不孝之子多盡幾天孝,比什么都值。
我回家那天,兄弟去機場接我。
當時在飛機上與我一起回去的太太叮囑我,見到親人別太激動了,當心犯心臟病。
可飛機在青島機場一落地,我這顆心便像要跳出來,眼眶熱熱的,有種想要哭出來的感覺。
見到弟弟,我摟住他的肩膀使勁地擁抱,眼淚流到他的襯衣上,濕了一大片。
我走時還沒有半人高的三個弟弟,如今也都滿臉滄桑,讓我如何能不難過。
聽他們說,娘在家等我,我老嫌車開得太慢??绍囬_進村口,我已經(jīng)找不到自己的家門,家鄉(xiāng)的變化太大,好多漁民都蓋起了樓房,原來的破屋都不見了。
找到自家的院子,我娘正坐在天井里往外張望,我拉著太太的手,一進門“撲通”便給娘跪下了。
我說:“娘,您這個不孝的兒子回來了,和您的兒媳婦回來看您老人家。”
我娘那會兒已經(jīng)80歲了,她用幾乎枯干的手在我臉上摸了半天才說:“貴存,你回來了,你真的活著回來了,他們不是在哄我吧?”
我哭著叫了一聲“娘”,什么也說不出來,只會哇哇地哭。弟弟他們把我扶起來,進到屋里,我把太太介紹給我娘,娘見了歡喜得流淚。
我太太真是不簡單,進門說跪就給老太太跪下了,真是特別地懂我的心。
見了親娘,我又帶著太太去給父親上墳。父親的墳頭已經(jīng)長出幾尺高的青草,在風中搖晃著,特別凄涼。
那天我?guī)ズ芏喙┢?,有臺灣的水果,香港的點心,但是,酒是家鄉(xiāng)的水釀制的,我點燃一支煙吸了一口,輕輕放在父親的墳前。
那縷縷輕煙隨風飄著,像是在給九泉之下的父親報信兒,告訴他,兒子回來了,他老人家可以瞑目了。
幾天里,我?guī)е珡呐_灣回家鄉(xiāng)的消息傳遍薛家島。
我家里熱鬧得像是辦喜事,因為我走的時候還很小,當時的玩伴好多還健在,他們找上門來和我敘舊,讓我想起許多往事。
盡管事情很多,我仍不離開老娘半步。我回來的唯一目的,便是和親娘骨肉團聚,我已經(jīng)離開她整整42年,應(yīng)該補償她老人家的東西太多了。
最讓我高興的是,女兒回老家探親后,回臺灣總對我嘀咕,說奶奶住的房子太舊,要我給奶奶買新房。那時我的經(jīng)濟狀況因為孩子讀大學弄得很緊張,可我跟太太一商量,太太很爽快地答應(yīng)了。她說:“老人為你這個兒子操了一輩子心,牽掛了這么多年,我們該為老人做點讓她高興的事兒?!?/p>
就這樣,我很快給母親籌起買房的錢,讓她老人家住上了寬敞的新房。
三個月的探親時間很快就過去了,走的時候我跟娘說,我很快就會再回來,讓娘好好保重身體等著我。
那個時刻,我不敢抬頭看我娘的臉,我會忍不住再次哭出聲來。
第二年我又回去住了半年。后來,我索性在老家也買了房子,打算在大陸安度晚年。
1998年8月26日,母親因病去世了。老人家還算高壽,活到87歲,幸運的是,她最后的日子,我一直在她身邊。
母親的后事處理完以后,我遲遲不愿啟程回臺灣。一種空落落的感覺讓我實在不愿意再離開家鄉(xiāng),飛過那段海峽。
選自《臺灣老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