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醫(yī)院和半個夏娃

劉亞榮 河北省作協(xié)會員。作品散見于《散文》《散文百家》《散文選刊》《人民日報》《讀者》《黃河文學》《文學港》《鹿鳴》等報刊。有作品入年度選本。

一

站在我家看虛云禪寺，它高大的后樓遮住了它院子里的仿古建筑群。仿唐的牌坊矗立在寺的東北角，這是我家到虛云禪寺的必經(jīng)之路。

出家門，往南，折向東，再南，短短數(shù)百米就是虛云禪寺。它的山門正對古佛殿。在古佛殿的西側，放置著一個大型玻璃罩，里面有一根粗過壯漢腰的老榆木，形如一條彎弓，又似一條飛躍的大魚。挨著它，還有幾根木頭，兩根略粗的，細的短一些數(shù)目多一些。數(shù)百年時光，令這些木頭出現(xiàn)了很多裂痕，從粗細上能分辨梁、檁和椽子，榫卯的痕跡也依稀可辨——古佛殿遺物：榆木平梁，柏木櫞，油松檁。如果不是玻璃內(nèi)的標識，還真不好分辨是哪種木材。

或許是職業(yè)緣故，我對“櫞”字產(chǎn)生了懷疑。用于房屋等建筑上的檁條之間的木材，稱為椽或椽子，“椽”才是正確的寫法。為此，我特意查閱了第六版《現(xiàn)代漢語詞典》。房屋構件里沒有“櫞”之說法，顯然是筆誤。我認識“櫞”字，源于《藥物學》中的抗凝劑枸櫞酸鈉。有一味中藥叫香櫞，也叫枸櫞，柑橘屬，性溫，味辛酸苦，是用于疏肝理氣、健脾、和中、降逆的藥。

香櫞樹，北方罕見。有一天，于太平河北岸，發(fā)現(xiàn)了幾棵與眾不同的大樹，樹身修長，樹葉蒼翠，樹的枝頭掛著幾十顆略小于拳頭的綠色果實。我一時猜不出是什么，看樹身挺拔，葉子似柑橘。秋風是大自然的催化劑，立秋一到，寸草結籽，這綠色的果實變成了黃色，在秋風里晃晃悠悠，煞是好看。香櫞！我驚喜道。雖然此前我并沒見過香櫞，但它的氣息，我熟悉。

因了這幾棵香櫞樹，周末散步的時候，我總愿意繞道太平河北岸。

秋風漸緊，香櫞樹葉子略顯稀疏的時候，枝頭的香櫞更誘人。有一天，突然發(fā)現(xiàn)，香櫞少了，地下有一顆摔碎的香櫞，周圍爬滿了小螞蟻，路過的自行車碾在破碎的香櫞上，沾染了香櫞的氣息，蜜蜂悄悄地飛著，四周都是它酸甜的氣息。這顆香櫞的命運真讓人惋惜。青香櫞切片入藥，能解人的痛苦，成熟的香櫞，顏色亮麗，香氣襲人，被古人用來做香果，尤其長得如佛手一般的，乃大雅之物，是清供的上品，被文人擺在古瓷器里，置于實木案幾之上?！度辶滞馐贰分袑懙溃骸罢眍^邊放著薰籠，床面前一架幾十個香櫞結成一個流蘇?！绷攘葦?shù)十字，構成一幅畫面，奢侈也風雅。

二

用香櫞對比椽子，似乎不相干，可是寺院里這個“櫞”卻像一根繩，牽出了繞在我心底多年的結。

爹說，我的祖上曾在藥都安國做過醫(yī)官，祖爺爺那輩開過藥鋪。這無非是證明我家與醫(yī)藥結過緣，祖上積德，我懵懵懂懂地進了醫(yī)院，當時，只為了脫離農(nóng)業(yè)，混口飯吃。如今，那些藥香那些人事早融入我的生命里。公立醫(yī)院，在一定意義上說，不是盈利的營生，對于我，是一種勝于種地的職業(yè)；往意識形態(tài)上說，是救死扶傷，治病救人，道德層面的事兒。至于我在工作中的酸甜苦辣、是是非非，那自是一言難盡的事兒。

尤其是我和賈醫(yī)生的事兒。

鄉(xiāng)醫(yī)院藥房的賈醫(yī)生，長得一表人才，行事還有一股子書生氣，活脫脫像電影《人生》里的高家林。司藥算賬井然有序，不忙了，就低著頭擦拭藥瓶子藥盒子。即使在冬天，盛藥品的玻璃瓶和紙盒子也沒有因為燒煤火爐子蒙上灰塵。他還愛洗頭，沒事了，就掏出梳子梳他溜光溜光的頭發(fā)。洗衣服更是勤快，每次洗完白背心，要對著太陽照一番，覺得不干凈，馬上再洗一次。他每天都洗衣服。用別人的話說就是，賈醫(yī)生的衣服不是穿爛的，是洗爛的。我們覺得賈醫(yī)生有意思，他說話慢悠悠的，無論抓藥還是打算盤，都翹著小手指頭，就像戲劇人物中常用的蘭花指。日常里，他除了愛干凈，看不出啥特別。雖然他已經(jīng)三十多歲，是兩個孩子的父親，每次說話，都愛極快地伸出舌頭尖舔一下嘴唇，總是一副很靦腆的樣子。

香櫞長在南方，鄉(xiāng)醫(yī)院里只有藥用的香櫞切片。泡桐、洋槐是鄉(xiāng)醫(yī)院的主角，緊鄰泡桐樹有一棵皂莢樹，楝子樹長在院子中間干涸的土井邊。

鄉(xiāng)醫(yī)院有一溜子十幾間北屋，兩間西屋?？繓|的北屋前是十幾棵高大的泡桐樹，枝枝丫丫上滿是小蒲扇般的葉子。每到春天，風裹著沙塵，沒有方向地胡亂闖，泡桐樹的花在風里不聲不響地開放，香氣竄地滿院子都是，常常和沙塵一起鉆到屋子里。風不憐惜泡桐樹上這些精靈一樣的粉色小鈴鐺，撲啦啦幾下子就把一串花摔到地上。賈醫(yī)生隔著窗戶看到，立馬在頭上披著白大衣沖出屋去，把花撿回來，插到灌著水的廢棄的輸液瓶子里。這小子有股娘們氣，他又不是林黛玉。說歸說笑歸笑，鄉(xiāng)醫(yī)院的人就像一家人，干著分內(nèi)的事兒，誰做個好吃的大伙都可以嘗幾口。

泡桐樹葉子發(fā)黃，枯黃的草尖上有了霜，那兩個搖煤球的師傅就來了。在鄉(xiāng)下，過冬儲備煤球是件大事，這也是只有機關學校醫(yī)院才有的待遇。大概有十來天，兩大堆煤和土，做成了一大圈烏溜溜的煤球。賈醫(yī)生和二位師傅很談得來，給他們燒水喝，也幫著倒騰倒騰煤球。有一天，賈醫(yī)生甩著袖子沉著臉進了藥房，再也不肯給搖煤球的師傅燒一壺水。原來是師傅和他聊天說了粗話，這在鄉(xiāng)里根本不算個事，也不過是勞累后聊以解乏的幾句葷話而已。

那年我正談戀愛，對象在縣城給我買了一件珠麗紋連衣裙，它有著絲綢特有的靚麗顏色，亮晶晶的，提花方格閃著光澤，綢緞質(zhì)地。更有著時興的低圓領，左側還用一朵同色布做的梅花，花蕊是一顆白珍珠，燈籠袖，收腰，配一條同花色的腰帶。正值芳華的我，穿上后美得像電影明星一樣。賈醫(yī)生看我的眼神是欣賞，還有羨慕，并不曖昧。

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晾在繩上的連衣裙丟了。鄉(xiāng)醫(yī)院院子很大，三面紅磚墻頭不到一人高，站在臺階上，能看到街上來回走動的人，此前也沒有丟過任何東西。在那時候的鄉(xiāng)村里，這樣時髦的衣服，就是有人拿回家，也沒法穿出來。

我急得吃不下飯，給對象寫信說丟裙子的事兒時，還止不住掉眼淚。我很喜歡這件連衣裙，不僅是它的價值足足是我一個月的工資，更因為它是相愛戀人的禮物。我挨個詢問住在鄉(xiāng)醫(yī)院的同事，誰最后一個看到了我的連衣裙。大家都搖頭。賈醫(yī)生也說不知道，只是眼睛藏著啥秘密似的，和我說話，眼睛卻躲閃什么似的望著遠處。

不知道為什么，也許我丟了裙子悶悶不樂的樣子，讓賈醫(yī)生說出了一個秘密。他趁我晚上在醫(yī)院值班，告訴我他知道裙子的下落。我想，一定是我眼里喜悅的光芒又刺激了他。他又猶猶豫豫地說，但是你就當丟了，不能著急。他說話的樣子像個做了壞事的大姐姐?？墒悄玫竭B衣裙，我還是愣住了，漂亮的裙子居然是兩截的。我的眼淚嘩啦啦流出來。賈醫(yī)生慌了神，說看我穿著連衣裙特漂亮，他偷偷試了試，可是沒辦法脫下來，他只能從裙子腰間的接縫處剪斷。連衣裙失而復得，我卻難過得要命，好像又丟了一次。他靠在門上，攔著我，祈求我不要說出這件事，又塞給我二十元錢，讓裁縫修理好。我不要，他追出來把錢硬塞給我。

我不想再說一句話，也不知道該說什么。

連衣裙我請同學修好了，卻再也沒有穿它的心情，我沒辦法擺脫賈醫(yī)生男子之身穿著我連衣裙的影子。夢里有個穿裙子的男人，在昏黃的屋子里，對著鏡子跳舞，像賈醫(yī)生，又不像他，急得我冷汗不斷……很長一段時間里，我被這個噩夢攪擾著，不得安生。在白天，在陽光下，賈醫(yī)生也很陽光。我有一種被撕裂的感覺，這種狀態(tài)，過了好久才調(diào)整過來。

連衣裙的事兒，賈醫(yī)生的不可思議，都成為我的秘密。一直到現(xiàn)在。

三

泡桐花期過后，濃密的葉子給鄉(xiāng)醫(yī)院薄薄的墻撐起一片陰涼。屋子里的錄音機放著毛阿敏的“你從哪里來我的朋友，好像一只蝴蝶飛進我的窗口……”我坐在樹下，讀瓊瑤的小說，或者看對象從大秦二期現(xiàn)場的來信，每天都盼著郵遞員傳來的好信息。圍墻里的洋槐花，奢侈地開著，香味兒滿院子都是，唯一的那棵楝子樹，卻不張揚，紫色的小花藏在樹的懷里，不管人的心緒，自顧自開花結籽。東面那棵金銀花，從蒿草叢里掙扎著，爬到洋槐樹干上，金一對銀一對地結伴兒開著花。

來鄉(xiāng)醫(yī)院報到時，正是桃花盛開的季節(jié)，我青春洋溢的臉上長了幾塊桃花癬。鄉(xiāng)醫(yī)院的破舊我有預感，但是真正地接近它，還是有點意外。春風正肆虐，指揮樹枝一下又一下地劃著瓦片，屋頂?shù)男⊥亮ｃ@出葦箔，掉在滿是沙塵的屋子里。

診室有平常人家兩間屋子大。就診的桌子，帶抽屜，把手早沒了，抽拉的地方系著紗布做的拉手。迎門是一個立柜，門扇上有玻璃，盛放著換藥用的器械。桌子擺在屋子靠北墻的中間，桌面上薄薄地蓋著一層不均勻的細沙。那天病人不太多，兩個醫(yī)生面對坐著，聽診器掛在脖子上，血壓計擺在桌子靠里的中間位置，體溫表插在小瓶子里，處方箋被鋼筆壓著，以防被風吹得翹起來。桌子邊是一個三人坐的長板凳，立柜、桌子和板凳都陳舊了，但顯然是一套，都是醬紅色，很厚實的樣子。往西，有涼風吹出來。是藥房取藥的小窗口，水泥的窗臺油乎乎的，泛著暗淡的光。靠東，是一個已經(jīng)止火的磚砌的煤火爐子，火墻順著墻爬出屋子。緊挨火墻是一張床，木頭床架，竹子做成的床板，坐上去吱扭扭亂響。一根鐵絲縱穿診室，一頭是垂貼在房前山的白色的確良布簾，想必為方便病人查體所設。房頂人字形，中間高，前后低，記得橫梁是鐵的，椽子是竹竿，葦箔。簡單又簡陋。關緊門，透過窗戶，泡桐的枝子搖晃著，小鈴鐺似的花紛紛落到地上。陽光照進屋子的光柱里，滿是飛舞的灰塵。

綜合診室某醫(yī)生、某醫(yī)生，婦科是葛姨，藥房三個人，有宋醫(yī)生、賈醫(yī)生，還有院長太太，注射室是一位哥哥、一位姐姐，這醫(yī)院屬我年輕。這所鄉(xiāng)醫(yī)院雖然位置偏僻，但是卻很紅火，當時坐診的某醫(yī)生以擅長小兒科聞名鄉(xiāng)里，效益相對于其他醫(yī)院不錯。所以，我來這所鄉(xiāng)醫(yī)院費了一些周折。

這個小小的集體單位，雖然醫(yī)療設備配置不行，卻內(nèi)外婦兒俱全，麻雀一樣。醫(yī)生們都是多面手。

西屋專門輸液，四壁黑乎乎的。幾張床早失去了木本色，黑黢黢的，看上去就令人生厭。就是這樣的床，也躺著三五個輸液的大人孩子。狹小黑暗的屋子，是讓貧窮的鄉(xiāng)間老少心安的地方。我每天早起打掃塵土，潑水，再噴上來蘇水消毒，也遮味兒。

相對于西面的診室，東邊的宿舍是安靜的，大小是診室的一半。起初，我一個人，膽子小，也愿意早晚幫母親做飯，沒住過一天。為此院長有點不高興，但他沒責怪過我。別的醫(yī)生說，你又不用管家里的莊稼，在鄉(xiāng)醫(yī)院住一晚上還給一塊錢，多好啊。那時候一個月才幾十塊錢工資。宿舍的水泥地的表皮脫落了很大一片，床也是木架子竹板的，但顯然比診室的干凈得多，還能看出木頭的紋理。屋頂很高，椽子不是尋常人家的木頭，是竹竿，裸露著線打的葦箔，有漏雨湮的水跡。

鄉(xiāng)醫(yī)院除了院長和葛姨是正式工，吃商品糧，其他人都是亦工亦農(nóng)。賈醫(yī)生本人為非農(nóng)業(yè)戶口，但是妻子孩子都有地，農(nóng)忙時他一準會回去忙活。也許是不常年干農(nóng)業(yè)活兒，賈醫(yī)生看上去細皮嫩肉的。

因為我最小，資歷也淺，恭恭敬敬地工作是我的本分。

每天盡量早來，沖刷注射器、輸液器，然后蒸煮，開始一天的工作。我也體會到救人于水火的快樂，聯(lián)想到爹說的，治病救人、祖上積德之類的話。

1988年，單位來了新人，我開始在醫(yī)院住，我們?nèi)齻€小姑娘住在一間宿舍。我，愛聽收音機的安，拿起書就睡覺的何。那時，我正談戀愛，還學會了玩麻將。

醫(yī)院也有淡季旺季，這說法似乎有失仁義，但確實如此，一些疾病的確有季節(jié)性。旺季時，大家忙得手忙腳亂，昏天黑地，誰的飯都有被燒糊過的時候。一旦到了淡季，覺得無聊了，一到晚上就湊在一起玩牌，賈醫(yī)生也是積極分子，麻將牌呼啦啦響，輸輸贏贏的。我和賈醫(yī)生一起工作，也一起玩牌，連衣裙的事兒好像沒發(fā)生一樣。

鄉(xiāng)醫(yī)院的房子，去掉尖頂，和周圍的舊房子沒有區(qū)別。它只是少了俗世人家一縷柴火燃起的炊煙。在鄉(xiāng)親們眼里，這破舊的醫(yī)院其實也是佛堂，花錢不多，就能解決身上的疾苦，也是人生的欲望的接納地。這幾乎敞著的大院里，也是世道人心的大舞臺。

藥房里都是百草的精華，每一種植物都施展著自己天然的屬性，這就是自然法則，中藥里的五味對應著人間的酸甜苦辣，對抗著人世間的疾苦。我總覺得每一個人也有對應的植物，或者一棵微不足道的草，或者一棵偉岸的樹，有的生長在肥沃的地方，有的卻在山崖夾縫中生存。

連衣裙事件，讓我壓抑。我告誡自己，這不過是賈醫(yī)生好奇心作祟，我要替他保守秘密。但一旦閑下來，眼前無數(shù)次幻化出他穿著我的連衣裙飛速地轉啊轉的身影，正面是男人的模樣，背面是女人的身影。這種外男內(nèi)女的雙重性別取向，總是讓我一頭霧水莫衷一是。賈醫(yī)生在中藥面前很沉靜，打開藥抽斗，端詳著，半天也不說話。

櫞，香櫞，像一枚穿越歲月的銀針，把我記憶的碎片連綴在一起。

十月的陽光，有股滄桑的味道。就在這個季節(jié)，我的女兒要出生了。

那個早晨，賈醫(yī)生空著肚子騎了二十多里顛簸的土路，通知我的母親和婆婆。我心里著實又有點感動。

我養(yǎng)過一棵仙人球，它龐大的身子幾乎要脹破花盆，它忘了開花，十年沒開過一朵。我戲稱它是“公仙人球”。

在春天，我趁雜草還沒長起來，提水洇了灶臺大的一塊地，用鐵锨深翻了，試著種過荸薺，撒過魚子一樣的罌粟種子，卻都沒有發(fā)芽。后來，先后種過幾溝油菜，幾溝紫花苜蓿，這些都是我鄉(xiāng)醫(yī)院記憶黑白底片里的暖色調(diào)。它們和泡桐花、楝籽、皂莢刺、茵陳、金銀花一起構成我獨有的青春歲月。

四

花開花落，我在鄉(xiāng)醫(yī)院待了十年。

診室東窗戶對面，刺長得小刺猬似的皂莢樹也長大了，肥碩的皂莢在枝頭晃悠著。

皂莢樹、金銀花、楝子樹，都是這平原地區(qū)稀罕的樹種，我不知道它們是怎么在這里生根的，也許是鄉(xiāng)醫(yī)院從村子中心搬出來后，哪位有心的前輩撒下的種子。鄉(xiāng)醫(yī)院的人進進出出，元老宋醫(yī)生已于去年春節(jié)去世，還有誰能說得清鄉(xiāng)醫(yī)院的往事。

這個香櫞，開啟了一扇門。

不僅香櫞，包括很多炒制的草藥，都經(jīng)宋醫(yī)生的手成為“良藥”。

宿舍東頭是伙房。名義是，但不具備集體開伙的功能，各家輪流在這做一日三餐。春季宿舍止火后，生起這個磚砌的大煤火爐子，消毒，燒開水，做飯。很多時候，宋醫(yī)生在這間屋子里炒制中藥。草藥的焦香味夾雜著焦炭味隨著煙，從窗口飄出來，竄到樹梢、屋頂，又被風吹散到院子里，構成獨有的醫(yī)院味道。

炒杏仁前，要浸泡，然后晾曬。杏仁在水里，變胖，有的會撐開杏仁包裹的駝色外衣，露出白玉般的身體。炒制后的杏仁，身上帶著黑斑點，聞起來有股杏的香苦雜糅的氣息。

“唉！這杏仁。”宋醫(yī)生總是邊簸杏仁邊感慨。

然后，接著說：“杏仁能治病，還能吃死人?！笔撬幦侄镜牡览砦覀兌级吾t(yī)生說的人和事還是讓人難過。

那年吃食堂，胖墩娘餓得睡不著覺了?？粗骰位蔚脑铝恋兀l(fā)愁。她把家里僅有的壇子罐子又倒騰了一遍，連一粒棒子也沒有。壇子罐子都是空的，空了很久了。她還是幻想能倒騰出一把可吃的東西。

就在放壇子的角落，她居然摸索到了一把杏核。這是胖墩有力氣時和小朋友玩的玩具。胖墩娘一陣驚喜，她不敢用磚砸，怕驚醒別人，就一顆一顆地用牙嗑開。

胖墩娘死了，那把杏仁要了她的命。宋醫(yī)生沒說胖墩娘去世的樣子，只是說，一堆杏核殼凌亂地散在她腳下?，F(xiàn)在難得見到明月，在陽臺呆坐著，我常常會想起這個在明亮的月光下嗑杏核的女人。她年紀應該不大，四十歲左右。這個月光下嗑杏核充饑的女人的影子，我像親眼看到一樣清晰。

宋醫(yī)生司藥，但也給專門找他的人看病，有時候幫老鄉(xiāng)配制一些丸散劑。他的理念很清楚，就是能為鄉(xiāng)親們省個錢就省個，從來不嫌麻煩。每次丸藥丸，我、安、何三人個都參與，凈手，蘸香油，把宋醫(yī)生做好的藥粉劑子放到手心，順時針方向，摶啊摶，一會兒，一堆黑油油、大小相仿的藥丸就好了。看著整齊碼在紙上散發(fā)著濃郁藥香的藥丸，宋醫(yī)生總是無聲地笑，清瘦的臉龐更顯慈祥。這時候，我總是聯(lián)想到慈悲二字。那時候，我還沒有具體的廟宇的概念，所有對于廟宇印象的種種，均來自于老一輩人對毀去寺廟的講述。宋醫(yī)生的處方，字跡清晰，小楷的功底。劑量是常用的克，不是傳統(tǒng)的錢。對于外來處方，老大夫的錢與克需要換算，宋醫(yī)生門清，分毫不差。

清明時節(jié)，院子里鉆出一些土乎乎的茵陳，他就手采來，晾在窗臺上。不用問，這味藥的價格會便宜一些。院子里結的皂莢、皂莢刺，還有苦楝子，也入藥，降低了藥房中草藥的損耗。

六叔原來是防保科長兼會計，我離開醫(yī)院時他是院長。六叔推拿按摩輔助治療嬰幼兒腹瀉很拿手，常常在按摩中被幼小的孩子拉一身，帶著酸腐味的綠沫沫粘在他身上也不惱。按摩推拿都不要錢，還耐心地將按摩的主要穴位教給孩子們的長輩。我女兒小時候消化不良，用這種方法也屢試不爽。

記不清為什么，原本在村子中心的集市，搬到了鄉(xiāng)醫(yī)院墻外的大路上。每到一六大集，鄉(xiāng)醫(yī)院也不得清凈。那些做皮革生意的人，衣帽光鮮地在集市晃悠。鄉(xiāng)醫(yī)院那點收入，常常讓人感到錢袋子捉襟見肘。

那幾年，莊稼人很不容易，糧食不值錢，蟲災還嚴重。伏天的時候，幾乎每天都有有機磷農(nóng)藥中毒的鄉(xiāng)親們來輸液，突突的拖拉機一停，短不了有人被抬下來，有的一來都陷入生命危機中，沒有意識，瞳孔散大，大汗淋漓，像剛剛從河里撈上來。有的太嚴重轉院走了，也有的來不及治療死去了。一家老老少少在醫(yī)院哭得昏天黑地的。

生命本來就很脆弱，可是還有人尋死。為啥尋死，是一件說不清楚的事。種地不容易，九十年代打工的人也不多。日子不好過，情緒肯定不好，也許有人得了抑郁癥吧。每家都有用不完的農(nóng)藥，不知道誰，也不知道哪天，咚咚喝上幾口。被發(fā)現(xiàn)及時的，洗胃，輸液，還能撿回一條命。發(fā)現(xiàn)晚的，可能在家就丟了性命。我的同學家境很好，妻子是民辦教師，有個伶俐的兒子，為了一點值不得的小事兒，尋了短見。那時候，我在鄉(xiāng)醫(yī)院像一個停不下來的鐘表，經(jīng)常有中毒或者尋死的人來治療，我插胃管的技術極為嫻熟，連六叔都佩服得不得了?？墒沁€是有一些人死去了。農(nóng)藥沒救了莊稼，反倒害了人的性命。

還有個六十來歲的老太太，輸液上癮，不輸液就說自己不舒服。突然一天她再也不來了，原來她老伴去世了，她的醫(yī)藥費再也沒法報銷。

也有打架打得頭破血流來醫(yī)院輸液的，這邊輸液，那廂還有人罵罵咧咧。

我更喜歡生小孩子的人家送來大大的“百歲”，這雪白的大饅頭，點著鮮艷的胭脂，里面包著甜甜的紅棗，給鄉(xiāng)醫(yī)院帶來一絲喜慶。

偌大的鄉(xiāng)醫(yī)院，因為沒有錢打一眼機井，種不了菜，任荒草長了滿院子。鄉(xiāng)醫(yī)院的工作人員也來來去去換了幾茬。人的心田也仿佛長滿了草。

院長為大家著想，集資從安國或者藥廠進藥，然后送到村子里的診所，既省去村醫(yī)進藥的時間，也能增加鄉(xiāng)醫(yī)院工作人員的收入，兩全其美的事兒。防疫的事兒告一段落，防疫人員為主力。藥房里抽出了賈醫(yī)生，往村子里送藥，兼管這個機動藥品批發(fā)站的財務。

看著他們每天早出晚歸，藥品周轉得也很快，同事們都很高興，仿佛看到了鍋里多了肉，身上新添了可心的衣服……

年底的一天，六叔好像很生氣，臉都變了顏色。院長臨時召集大家開了一個會，開會前幾天就不見了賈醫(yī)生。原來賈醫(yī)生的早出晚歸另有隱情，他借送藥的機會去村子里賭博，輸了自己的工資，也輸了大家應得的利潤。不記得當時大家怎么激動了，“賈醫(yī)生媳婦要上吊?！痹洪L說了一句話，原本如沸水的屋子，突然沉寂了。雖然賈醫(yī)生輸了不少，但攤在同事們身上，也不至于吃不起飯。我盤算著自己的本錢會受多大損失，對賈醫(yī)生極其憤慨。怪不得他重翻舊賬，要走了他幾年前賠償我裙子的二十塊錢。突然間，我不再氣憤，只是為他感到悲哀。

賈醫(yī)生很快調(diào)走了，很多年，我和他再沒有任何交集。

就在前兩年，突然在同學孩子婚禮上遇到他，人不顯老，很熱情，說日子過得很不錯，也互相問詢共同的同事和熟人的情況。我們都很高興，像分別多年的好朋友。

五

家住虛云禪寺一旁，周末我總喜歡進寺院看看。這時候人不多，有著灰袍或棕色僧袍的僧人匆匆走過，也偶有香客燒香禮佛，但是沒有喧嘩，整座寺院安靜得無人一樣。每到初一十五，求佛的人如同進醫(yī)院的人一樣多，我想，這大多是精神訴求的驅使。我不信佛，只是覺得這是一處安靜地。古佛殿兩側的古建筑構件我看過多次，唯獨這次看出了“椽”字寫成了“櫞”。

也曾在寺院吃齋，當時還錄下小文一枚：

“我家前面不遠處，就是虛云禪寺，我常常在傍晚暑氣消退，或者雨后踱到寺里，不參佛，不燒香，只是四處走走，圖個清凈。寺院的東配房是齋堂，靠北是做齋飯的地方，常常看到幾個中年女人在門口晾曬屜布。也遇到熟人約我一起吃齋。終是不敢沾佛家便宜。

“包嵐姐姐寫劇本需要到齋堂的現(xiàn)場，約好了一起在虛云禪寺吃齋。那天下著瓢潑大雨，天涼，雨不小心濺在身上，刺骨地冷。包嵐姐姐背著一個大大的豬肘子來找我。陰天下雨，路又遠，怕誤了齋飯，姐姐只好背著大肘子進了寺院。雖然都不是佛教徒，這也成了問題，起碼得尊重寺院的規(guī)定，肘子自然不能進佛堂，又不能進齋堂，兩個人懷著罪過的心，像做賊一樣，都不敢吱聲，悄悄寄存在大門口一角。

“那天不餓，對齋飯沒多大的感覺，包嵐姐姐吃了兩大碗，出了門，還不住地說：‘好吃！好吃！她惦記著再來吃齋，我卻惦記著怎么做這條肘子。

“我本俗人，還是愛吃一族，這條肘子被我燒得咬一口粘嘴，香得不得了。剩下的碎肉和湯我加了白菜、海帶、木耳、粉條和豆腐，燉起來，那一個香，引得佛跳墻。素齋有素齋的味，人間美食有人間煙火的味道，對于我來說，不是井水與河水的事。

“很久不吃齋了。年假可以去寺院走一遭，再吃一碗素齋，念一念舊事。”

沒想到，這個“櫞”字扯出來一堆舊事兒。

東側的玻璃罩內(nèi)，是明代的龍形鳳形獸脊，還有晚清的垂擊筒、獸吻、筒板瓦和虎頭瓦當。虛云禪寺金碧輝煌，古稱重勝寺，始建于后周，歷史上曾幾毀幾建，現(xiàn)因一代宗師虛云大師名聞天下，我的鄉(xiāng)醫(yī)院只能算是一座小廟。功能卻有相似之處，一個挽救心靈，撫平歲月的傷，一個解除肉體上的疾患，拯救生命。

“櫞”拼接了我記憶深處的碎片，這遠在家鄉(xiāng)百公里外的虛云禪寺，竟然成為我記憶的著陸點。

宋醫(yī)生是一個苦行僧，他身處的破敗的鄉(xiāng)醫(yī)院，堪稱是一座救人于苦難的寺廟。當我站在云岡、龍門石窟，用虔誠的眼光打量這些由人締造的佛，他們低眉順目慈悲的樣子，一下子會讓我想起我的鄉(xiāng)醫(yī)院。站在我家陽臺，入目的是虛云禪寺高大的后墻，墻后有“覺悟人生 奉獻人生”等幾個大字。連衣裙事件，我始終沒有把賈醫(yī)生看作壞人，只是覺得他的行為不可思議，我想，造物主也有打瞌睡的時候。他是亞當也是夏娃。他賭博，也并非人性里的惡，實乃蠱之所為，就如我拼命想飛出上輩人用秉性盤起的繭的束縛，拼盡力氣，卻還是擺脫不了血脈里的必然。倏然想起那年走在潴龍河大堤上，有一只鳥從我頭頂飛過，那是我從沒見過的鳥，它的羽毛閃著光芒，叫聲凌厲，尖利如鋒刃，劃破我對天空、河、百草、樹木、鄉(xiāng)醫(yī)院及一切事物美好的想象。

夕陽照在虛云禪寺翹起的飛檐上，椽子隱在殿檐下。大雄寶殿里的梵音。從紅色木條窗格飄出來，似乎與我有關也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