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志齋說（節(jié)選）

亦嘗觀于射乎？正鵠者a，射者之所志也。于是良爾弓，直爾矢，養(yǎng)爾氣，畜爾力，正爾身，守爾法而臨之。挽必圓，視必審，發(fā)必 決，求中乎正鵠而已矣。正鵠之不立，則無專一之趣鄉(xiāng)b，則雖有善器強力，茫茫然將安所施哉？況乎 焉以嬉，嫚焉以發(fā)c，初無定的，亦不期于必中者，其君子絕之，不與為偶，以其無志也。

善為學(xué)者，茍知此說，其亦可以少警矣乎！夫?qū)W者之欲至于圣賢，猶射者之求中夫正鵠也。不以圣賢為準(zhǔn)的而學(xué)者，是不立正鵠而射者也。志無定向，則泛濫汪洋無所底止。其不為妄人者幾希！此立志之最先者也。

既有定向，則求所以至之之道焉，尤非有志者不能也。是故從師取友，讀書窮理，皆求至之事也。于是平居無事之時，此志未嘗慢也；應(yīng)事接物之際，此志未嘗亂也；安逸順適，志不為喪；患難憂戚，志不為懾；必求達吾之欲至而后已。此立志始終不可渝 者也。

是故志茍立矣，雖至于圣人可也。昔人有言曰：“有志者，事竟成?！眃又曰：“用志不紛，乃凝于神?！眅此之謂也。志茍不立，雖細(xì)微之事，猶無可成之理，況為學(xué)之大乎！昔者夫子以生知天縱之 資f，其始學(xué)也，猶必曰志，況吾黨小子之至愚極困者乎？其不可不以尚志為至要至急也，審矣。

（《道園學(xué)古錄》卷九）

注釋：

a 鵠：箭靶的中心。

b 鄉(xiāng)：通“向”。

c 焉以嬉，嫚焉以發(fā)：，同“弛”，放松弓弦。這里是說射箭者漫不經(jīng)心的態(tài)度。

d 有志者，事竟成：語出《后漢書·耿弇傳》。

e 用志不紛，乃凝于神：又作“用志不分，乃凝于神”。

f 夫子：這里指孔子。 生知：不學(xué)而知。《論語·季氏》：“孔子曰：‘生而知之者，上也?！?天縱：上天所使。《論語·子罕》：“太宰問于子貢曰：‘夫子圣者與？何其多能也？子貢曰：‘固天縱之將圣，又多能也?！?/p>

大意：

你們見過射箭嗎？箭靶的中心，是射箭人的目標(biāo)。于是要選擇好的弓，直的箭，蓄養(yǎng)精氣，積攢力量，端正姿勢，遵守射箭的方法，然后面對箭靶。拉弓一定要拉圓，眼睛一定要看清，射箭時一定要果斷，這樣就能射中箭靶的中心了。如果不設(shè)置靶心，就沒有專注的地方了，就算有好的弓箭、強大的力量，茫然的射箭者要怎么施展呢？至于那些松弛地拉開弓來游戲，隨意地把箭射出去，開始沒有固定的目標(biāo)，也不期望會射中，這種事君子不會做，這種人君子不會和他結(jié)交，因為他沒有目標(biāo)。

善于治學(xué)的人，如果懂得了這個道理，也就能稍微有所警戒了。學(xué)者的理想就是能做到圣人那樣，就像射箭的人追求射中靶心一樣。不以圣賢為標(biāo)準(zhǔn)而學(xué)習(xí)的人，就和不設(shè)置靶心而射箭的人一樣。沒有固定的志向，就像在海洋里前行，沒有固定的目的地一樣，很少有不淪為庸人的。這是立志的人首先要做到的。

有了方向以后，就追求如何達到目標(biāo)的方法，只有有志向的人才能做到。所以拜師、交友，讀書、研究事理，都是達到目的的途徑。平時沒有事情的時候，對待理想也不要怠慢；待人接物的時候，對待理想也不要亂了方寸；安逸舒適的時候，志向不要喪失；患難憂慮的時候，志向也不屈服；一定要達到所追求的目標(biāo)才行。這就是立下志向，而且始終不變。

所以如果立下志向，就算志向是做圣人也是可以實現(xiàn)的。古人說過：“有志向的人，做事一定會成功?！庇终f：“立志不變，全神貫注。”就是這個意思。如果不立志，就算細(xì)小的事，也沒有成功的道理，何況做學(xué)問這么大的事呢！從前孔子以天才的資質(zhì)，開始求學(xué)的時候，還一定要立志，更何況我們這些天資不高的人呢？一定要把立志作為緊迫的事情來對待，確實是這樣啊。

【點評】

如果說成就一番大事業(yè)的前提條件是“千里之行，始于足下”，那么在邁步之前，還有一件最基本的事情要做，那就是立志，即明確目標(biāo)。然而，要把“立志”的道理講清楚，也非易事，很可能成為抽象的說教，反而令人生厭。本文作者虞集先闡述射箭過程中“正鵠”的必要性，以這樣的比喻來說明目的和條件的關(guān)系，是再恰當(dāng)不過的了。要射箭，就要先確定靶心（即目標(biāo)），俗話說要“有的放矢”，如果沒有靶心，箭要射向何處呢？

當(dāng)然，作者的寫作主旨不在“射箭”而在“為學(xué)”，在以射箭為喻后，作者提出為學(xué)者也要立志，志向是奮斗的目標(biāo)，也是精神的動力和支柱；立志后則要持之以恒、始終不渝地為了自己的志向而努力，這樣才能獲得人生的成功。正如明代王陽明《教條示龍場諸生》所說：“志不立，天下無可成之事，雖百工技藝，未有不本于志者?！柿⒅径ィ瑒t圣矣；立志而賢，則賢矣。志不立，如無舵之舟，無銜之馬，漂蕩奔逸，終亦何所底乎？”（海濤）

采蓮子

〔唐〕皇甫松

菡萏香連十頃陂（舉棹），小姑貪戲采蓮遲（年少）。晚來弄水船頭濕（舉棹），更脫紅裙裹鴨兒（年少）。

（《全唐五代詞》）

【品讀】

先說一點，《采蓮子》是唐代教坊曲，七言四句，每句句尾皆帶有和聲（括號內(nèi)二字即是），和聲并無實意，類似于今天歌末的“哎呦”“喲嗬”等。

有人稱贊皇甫松此一《采蓮子》是清水出芙蓉，這話一點不假。不過，這“清水出芙蓉”之感只能意會，而不能句解，若生硬去解，就把詞給解死了。遂不妨在詞句的誦讀間，用意念去想象那場景：在一盛大的荷塘里，一場盛大的花事正在熱鬧進行，有含苞的，有半綻的，有開到恰恰好的，有開到幾近荼蘼的，花兒們皆隨風(fēng)搖曳在翠碧的葉掌之上。此時正是采蓮季，所以采蓮的人很多，擁擠著，說笑著，吵鬧著。其中，單有一個小女孩兒，因貪戀眼前的花兒，花兒上的蝶兒，只顧著戲耍玩樂，才不把采蓮這事放在心上?？纯慈諏⒙淞耍纯刺焐盗?，她仍舊玩興不減，一個人坐在船尾弄水，弄得一身濕漉漉，弄得半船濕漉漉。后來，不知怎么逮住了一只小鴨子，她憐愛它，竟脫了自己的紅裙，輕輕把它裹起來，小心翼翼地抱在 懷里……

頑皮至極、可愛至極、善良至極的小女孩兒形象，在皇甫松筆下這二十八個字里一下子就活了。且皇甫松慣會寫這般的小女孩兒，其另有闋《采蓮子》云：“船動湖光滟滟秋（舉棹），貪看年少信船流（年少）。無端隔水拋蓮子（舉棹），遙被人知半日羞（年少）?！边@個貪看少年的小女孩兒與上面貪玩的那個小女孩兒不知是否是一個人?？傊瑑蓚€都很可愛，叫人讀過就難忘。

古詩詞里，似乎從來就不乏類似“小姑”的小女孩兒形象。如張先的《武陵春》：“秋染青溪天外水，風(fēng)棹采菱還。波上逢郎密意傳。語近隔叢蓮。 相看忘卻歸來路，遮日小荷圓。菱蔓雖多不上船。心眼在郎邊?！比缪熓摹稘O父詞》：“鄰家船上小姑兒。相問如何是別離。雙墜髻，一灣眉。愛看紅鱗比目魚?！比琰S遵憲的《新嫁娘詩》：“脈脈春情鎖兩眉，阿儂剛及破瓜時。人來偶語郎家事，低繡紅鞋佯不知……”

每讀這些詩詞，我總會想起沈從文筆下的“翠翠”：翠翠自小和爺爺生活在一起，她“在風(fēng)日里長養(yǎng)著，把皮膚變得黑黑的”，眼眸清明如水晶，人則天真活潑，儼如一只小獸物，且“從不想到殘忍事情，從不發(fā)愁，從不動氣。平時在渡船上遇陌生人對她有所注意時，便把光光的眼睛瞅著那陌生人，作成隨時皆可舉步逃入深山的神氣，但明白了人無機心后，就又從從容容地在水邊玩耍了”。她常會學(xué)小羊叫，學(xué)母牛叫，或采把野花戴在頭上，把自己扮成新娘子。翠翠與皇甫松筆下的“小姑”一樣天真、爛漫。

據(jù)聞，“翠翠”這個人物在生活中確有原型。想來，皇甫松筆下的“小姑”亦該是確有其人的。這些可愛的小女孩兒形象能夠在讀者心中重現(xiàn)，真虧得作者們的柔軟心性與大手筆了。（楊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