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馨
1984,對多數人而言并無特殊的一個年份,美國人傅杰明(Jamie Fouss)卻因這一年的中國之行以及此行留下的影像,讓1984成為他綿延幾十年的記憶。
傅杰明并不是改革開放后最早進入中國的普通游客,但是相比同期外國人需要通過旅行團渠道來中國而言,他的那次“自由行”有了更為自主的觀看和拍攝。那次旅行完成了很多第一次:第一次坐綠皮車,第一次看到被剝皮的羊,第一次進入中國人的家庭……持續(xù)了6個星期的游走和拍攝,將他腦海里關于中國的想象和眼前看到的種種進行了重疊、印證。
中國影像的記錄,發(fā)端于西方。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到改革開放前的30年里,來自西方的觀看和記錄也一直沒有停止,只是彼時能踏上中國大地的多是外交人員、學者、媒體人、文藝界名人如蘇珊·桑塔格、米開朗基羅·安東尼奧尼、亨利·卡蒂埃-布勒松、馬克·呂布、何奈·布里等,這些被“選定”的到訪者多數情況是像踏上流水線一般,被熱情地邀請去指定的工廠、幼兒園……
相比于那個時代被過度安排下的見聞,1984年,普通游客傅杰明的中國之行,沒有“地主”陪同,沒有機構對接,隨性地游走、拍攝。和之前所有來過的外國人一樣,傅杰明所到之處依舊處于被圍觀的狀態(tài),在這種相互被觀看的怪相中,他不斷舉起相機。大多數中國人對他的拍攝表現得很熱情,但也碰到個別拒絕他的人。不管怎樣,傅杰明的1984之行,享受到了意外的“待遇”——被最普通的中國百姓邀請到家里做客,而這恰恰是當年那些名家們所期盼的了解中國的途徑。同時,與改革開放后來中國拍攝的西方媒體如久保田博二、伊芙·阿諾德、瑪蒂娜·弗蘭克等人相比,普通游客傅杰明的觀看和拍攝不帶有明確的目的性,不是采訪,不為探究什么真相,甚至就連旅行本身,都是源于隨性的臨時決定。
對于傅杰明而言,一個存在于腦海中多年的未知國度,面對時,似乎任何細微都值得大書特書,甚至,他為見所未見的糞桶也拍了張紀念照。正是這中西方文化差異帶來的新奇感,不經意間為中國那時的社會風貌、大眾生活留下了豐富的信息。而彩色膠片的緣故,也讓這批影像顯得更為準確、更容易喚起人們對那個時代的回憶。
盡管也要節(jié)省膠片,但傅杰明當時的拍攝條件顯然是同期大多數中國普通人家所不能及(他用的是佳能AE-1,而當時在中國銷售的佳能AE-1P售價約為1800元人民幣)。彼時的中國,攝影還遠沒有成為生活方式,普通人家多是在一些值得紀念的重大時刻拍一些鄭重擺布的紀念照,鮮有人有意識地專注于記錄自我的日常生活、社會風貌。而當時國內攝影界盡管確立了社會紀實的方向并將鏡頭對準了普通人、市井生活,但在拍攝時仍然多少留有“創(chuàng)作”的痕跡,拍攝時常不忘講求“寓意”。
從傅杰明這些影像推及而開的是“外國人拍攝的中國影像”這樣一個宏大課題,被我們熟知的案例就有從19世紀中葉隨著鴉片戰(zhàn)爭來到的于勒·埃及爾、約翰·湯姆森,到后來羅伯特·卡帕等享譽國際的名家,再到改革開放后瑪格南等眾多西方媒體的記者們,他們所提供的視角與觀看,如果按照時間線來加以串聯(lián),大致就勾勒出中國社會歷史發(fā)展的梗概。在現有研究中,也多是對“名家”所拍中國影像的關注。而在改革開放后,大量普通外國游客的到來,提供了與名家的“職業(yè)”視角相補充的“業(yè)余”觀看,這種個人傾向、趣味更濃的觀看,鮮有政治或學術意義上的審視與評判,卻也因此使觀者有了一種心理親近感,也使得來自西方的觀看與“被攝影”變得更為鮮活豐滿。近些年此類影像不斷浮現于坊間,它們出自業(yè)余攝影人之手,并無本質差別,但傅杰明大概是受過攝影熏陶的緣故,拍攝中還是有不少自己的特點:關注光影、角度,在等待、挑選中拍攝,他的很多城市畫面都自帶一種光影中開啟一日生活的“小城故事”之感,反映著他所見到的生活浪漫或者市井氣息。而他鏡頭下呈現的那些人物肖像,比如充滿表現欲、穿著高領打底衫和西裝外套的男人,比如穿著白色工裝、臉上有雀斑的年輕女子……盡管衣著仍然擺脫不了灰藍色的單調,但卻透出一種鮮活豐富、色彩繽紛的氣息。這些影像在充分展示時代信息的同時,也讓人感受到其拍攝者的攝影美學追求。
那次中國之旅30多年后,傅杰明又有機會到中國工作,并于2017年就任美國駐武漢總領事館總領事,在這期間他有了充足的時間對30年前那匆匆一瞥進行深入的延續(xù)和補充。不同于法國駐滇總領事方蘇雅拍攝的清末老照片在130多年后才在中國展出,傅杰明的1984以及之后的中國影像都被及時地展示在他個人網站上,只是這些影像僅僅是供小范圍內的親朋好友分享,并未進入公眾傳播領域。
如今,國人越來越多地走向世界,在“中國看世界”的時代背景下,當《大眾攝影》作為首家媒體刊發(fā)傅杰明的這些老照片時,我們透過一個西方人充滿好奇的視線,看到了那個攝影并不普及的時代之下,眾多關于歷史的記憶、補充與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