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小涓
太陽從山頭落下去,黑夜從山頭升起來,轉(zhuǎn)瞬就吞沒了西天的殘霞,近處的山巒,還有這個不大不小的村莊。
村莊里亮起了電燈,十多年前這里還是點煤油燈的。煤油燈可比電燈暗多了,電燈比煤油燈至少強十倍。但還是黑,竹林、樹木,都隱在大片的黑暗里,燈光顯得有些孤零零的,像村莊里剩下的老人們昏暗的眼睛。
張老五家的門被一個背著背篼拿著蛇皮編織袋的女人一腳踢開了,女人的聲音一驚一乍的,喲,金花,我還以為你沒下床呢。
被稱為金花的女人瘦得像個游魂似的,捧著飯碗的手像桌上的竹筷那樣細,指節(jié)倒像竹節(jié)一樣顯眼。
金花說,玉葉,來了哈,吃飯不?
張老五聞聲趕緊給玉葉讓坐。張老五的兩個眼珠被炸飛了,是前些年在那邊修路時,炮眼炸掉的,兩只眼眶就成了兩個黑窟窿,永遠留在黑燈瞎火之中。
桌旁還坐著兩個孩子,大的是兒子的,小的是女兒的,孩子父母都到那邊打工去了,孩子只能留給張老五和金花兩口子帶。
玉葉把背篼放在門外,又把編織袋塞在背篼里,然后也坐到飯桌上。
金花起身給玉葉舀了一碗綠豆稀飯,說,天剛黑,不急,再吃點,免得半夜餓得慌。
玉葉也不推辭,捧碗就喝。
玉葉也是將近五十的人了,頭頂已有一大片白發(fā),臉上被黃斑糟蹋得不成樣子,嘴唇像秋天的兩片葉子,早已失去了光澤,只有兩個大眼睛仍然有些神采,隱約可見年輕時秋波蕩人的樣子。
玉葉問,病好了?
金花說,沒好,也要起來啊,男人和兩個孫子都要靠我,想死死不下去??!金花停住,眼圈發(fā)紅,一顆淚水掉進碗里,和著稀飯吞了下去。又假裝咳了兩聲,似乎想把自己內(nèi)心洶涌的情緒擠出來。
張老五尖起耳朵聽,伸一只黑漆的手過來拍金花的肩膀,似乎想給她一點虛弱的安慰。聽見兩個孫子在說話又轉(zhuǎn)向兩個孫子,女孩對他說,外公,外婆又在想媽媽了。
張老五便安慰孩子,媽媽回不來了,媽媽到天上給王母娘娘打工去了,天上比那邊好,那邊比我們這里富多了。
金花不想在孫子面前哭,忙起身去添飯。玉葉便跟著到灶房去,玉葉說,人都死去一個多月了,你也睡了差不多一個多月,孫子們還要靠你,這個家哪離得開你嘛,你不要再慪氣,總得活下去。
金花哽咽著說,道理是這個道理??晌揖褪窍肱畠喊?,想得快發(fā)瘋了,腦袋里全是她的影子。笑的樣子,小時候的樣子,離家出去時的樣子,結(jié)婚時的樣子……
看你孫女的樣子嘛,那么乖的小人兒,跟青鳳小時候一模一樣。
是有青鳳那么漂亮,比青鳳還聰明哩,成天安慰我,外婆,我媽不能侍候你,我長大了侍候你,我不到那邊去打工,我就守著外公外婆。金花說著,臉上勉強有些笑容,這使她的臉看上去更顯得凄惶。
金花放下碗說,我今晚跟你一起去,再不去,癩蛤蟆都給人搶光了。換幾個錢,下半年兩個孫子讀書好用。
你的身體行不?
身體不行也得去啊,我倒想兩眼一閉到陰間去享清福,說不定還能見著我女兒。但閻王偏讓我活受罪,不讓我死呀!
看你這樣子,風都吹得倒。
你以為我們是金枝玉葉啊,那么經(jīng)不住摔打。
玉葉笑,這才是我贊賞的金花嘛。
金花收拾好桌上的碗筷,吩咐丈夫照顧兩個孫子睡覺。拿起家里的電筒,換了一對新電池,也像玉葉一樣背上背篼,拿上編織袋,還特意找了一節(jié)麻繩裝在衣兜里,這才跟玉葉往外走。張老五摸了一件黑色的塑料雨披放在背篼里,說,這幾天每天下半夜都要下雨,你要淋病了,咋辦?
金花說,放心,天亮就回來。
張老五用兩個空洞的眼睛望著黑夜,他的老婆一跨進院壩外的那片竹林,就被黑夜卷走了。張老五仍然還在門口站著,老婆和玉葉的腳步聲一前一后地傳來,帶著他的牽掛,漸行漸遠了。
兩個女人走在鄉(xiāng)村的小路上,小路有點白色的反光,縱橫交錯的路徑看上去像一些毫無規(guī)則的細網(wǎng),她們就像網(wǎng)上的兩個黑蜘蛛,茫然地向前移動。
金花問玉葉,還要走多遠?
玉葉手提著停電寶說,要走十多里路哩,近處的都被別人捉光了。
你說那邊的人咋個盡吃臟東西呢,前些年抓烏燒蛇、打青蛙,這幾年又要癩蛤蟆,那東西看一眼都肉麻,咋個下得了嘴巴去吃它?
玉葉說,聽說那里的人眼睛小得像黃豆,兩個鼻孔朝天,嘴唇又黑又厚,白米白面吃得不耐煩了,專找怪東西吃。
吃得怪,病得也怪。青鳳的病估計就是這樣給傳染上的。
玉葉忙說,那還不是青鳳一心想要住帶玻璃、地磚的房子,才到那邊去的。我聽說那邊的房子有山那么高,全是玻璃的,亮堂得很呢,晚上都不黑,像水晶宮一樣透亮。
那不是跟天上一樣美了嗎?小時候聽大人說月宮里才是那個樣子的。
差不多吧,聽說比月宮熱鬧多了,晚上通夜都有吃的喝的耍的。月宮里只有嫦娥和她男人嘛,怪冷清的。
怪不得都要往那邊跑,鄉(xiāng)村里的娃兒剛長大就扔下爹媽,跑到那邊去了。
玉葉的聲音有些哀怨,說道,哎!我們都老了,也跑不動了。
金花說,就算我再年輕二十歲我也不會去。
玉葉問,為啥?
因為我恨那邊。
玉葉不再說話了,兩人沉默著繼續(xù)走路。兩道細弱的光柱之后,是兩條悠長的黑影。
玉葉突然打破了這種沉默的局面,說道,聽說那邊的女人都住在沒有一點灰塵的玻璃房里,懷里還會抱一條小狗睡覺,手指被染得像花朵一樣呢。
金花反問,那她們的男人呢?男人到哪去了?竟然讓狗爬到床上,那不成狗窩了?
男人都在河那邊唄。曉得是河還是海,反正就是水的那一邊吧?聽說那邊的人富得流油,肚子大得我們的背篼也裝不下。玉葉咯咯地笑,笑得沒遮沒攔的樣子,笑得像個公主。
玉葉的爸爸生前是個民辦教師,把唯一的女兒視為掌上明珠,因此給她取了這么一個金貴的名字。但玉葉的男人自從到那邊掙了錢就跟別的女人跑了,留下她守著一棟大房子和一條忠實的老狗一起過日子。
金花說,其實那些女人苦著呢,沾不上地氣,又等不到男人,手指像花朵又怎樣?她們的內(nèi)心卻像黃連,所以只能跟狗睡覺吧?
玉葉說,你嫌人家苦,人家還嫌你這些鄉(xiāng)下人土得掉渣呢。人家出行都有小轎車接送,一身珠光寶氣的,哪像我們這種鄉(xiāng)下人,一看人家就矮了一大截。
怪不得青鳳說那邊的女人傲得很。
玉葉說,那才叫金枝玉葉呢。
人與人不同,你又沒生在那邊,你生在山里,命就不同罷。
玉葉嘆氣,人就得信命。
兩人又沉默了,仍然急急地趕路。走了一會兒,玉葉耐不住寂寞,又要說話,金花,聽說那邊的女人不做活路,結(jié)婚后呆在家里。
應該是家里也有做不完的事吧。
別人家里都有老媽子,那邊叫?!?,吃飯端到手上,衣服拿到床邊,就像解放前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
那成啥樣子,不是像豬嘛,哪是人過的日子。換了我,還不悶死了。
玉葉覺得話不投機,便對金花有點輕微的懊惱,拿話回敬她,都像你一樣,一人要管三口人、兩頭豬、一頭牛,累得像牲口,難道你就不悶了?
金花自嘲,活賤了有啥法,我比豬牛還閑不住。
玉葉松了一口氣,說,人家也不閑,人家那邊有錢的女人晚上都出去耍。
金花問:咋個耍嘛?
玉葉一副見多識廣的樣子,說,這你就不曉得了吧?人家晚上泡……酒……吧,喝外國的那種又苦又黑的飲料,叫啥子我就記不得了。我也是以前聽青鳳說的。青鳳說,玉孃,你就不知道吧?人家一晚上耍脫成千上萬塊錢的,花了這么多錢,眼皮都不眨一下。
金花說,怪不得青鳳到死都不回來,這女子在那邊染野了。
玉葉說,人家晚上忙得很,白天基本在家蒙頭睡覺。
夜叉或是貓頭鷹才這樣,晝伏夜出。
玉葉并不理會她,自己嘀咕:這輩子能到那邊看看就好了。
你好歹還去過縣城嘛,我只到過青崗椏趕場,其他地方都沒去過。
金花,哪年我們一起去嘛,長點見識。
金花有點警覺,那得花多少路費呢?
玉葉說,坐火車去耍一趟,得一兩千元吧!
那抓一輩子癩蛤蟆也湊不夠。再說,癩蛤蟆越來越少了,想抓一輩子也不行。
玉葉不再說話了,垂頭喪氣地跟在后面。
金花的興致突然來了,話便多起來。金花問,你說那邊的人哪來那么多錢,是地里長的,還是水里養(yǎng)的?是人家的雞一天下十個蛋,豬三天就長肥,牛屎拉出來都是金子嗎?
玉葉“撲哧”一聲笑出來,笑得影子也跟著搖晃,干脆把停電寶關(guān)了,放進背篼里。玉葉笑夠了,卻無法回答金花的話,玉葉說,人家那邊好像靠著什么香……港,香港是多大的地方啊,房子都長到云里了,滿街都是嘩啦啦的銀子在淌。
金花說,我就不信,那銀子會從天上掉下來。人家把耳朵都給你吹豎起來了。
那你說錢是哪里來的嘛?難道那邊遍地都是烏燒蛇、癩蛤?。?/p>
金花無話可答了。在這邊,除了雞下蛋、豬長肥、牛生犢之外,最值錢的東西,就是那邊傳來的風向,一會兒說那邊要繭子,這里便忙著栽桑樹,為爭田邊地角,鄉(xiāng)鄰之間一鋤就可以挖掉半個屁股。家家戶戶忙著養(yǎng)蠶,半夜三更還要出來偷別人的桑葉。過了幾年,那邊又傳來口風,結(jié)果弄得繭子價格一落千丈。鄉(xiāng)親們開始嫌桑樹陰了莊稼,又挖又砍當柴燒。后來還養(yǎng)過海貍鼠、蝎子,養(yǎng)來養(yǎng)去,還不如養(yǎng)雞養(yǎng)豬。再后來聽說那邊人喜歡吃蛇,吃青蛙,就去打烏燒蛇,捉青蛙。這段時間又開始流行抓癩蛤蟆。鄉(xiāng)里人一向覺得癩蛤蟆是受詛咒的不潔之物,就像過去的麻風病人,唯恐避之不及。但為了幾個零花錢,大家不得不去爭搶這種在陰暗潮濕地方才生長的臟乎乎的東西,一時間,癩蛤蟆便成了這里的寶物。留守鄉(xiāng)間的老人孩子中,只有一部分人忙完莊稼和家務,還有體力摸黑跑二三十里路,去捉癩蛤蟆賣錢。
走過一大片竹林,竹林背后住著幾家人。玉葉安排金花,你輕點,不要弄出響動,人家聽見會出來攆的。
金花便做出輕手輕腳的樣子,玉葉說,癩蛤蟆喜歡在房前屋后,這東西怕光,一見光它就愣了,你出手要快,一抓一個準。
這時候的金花在玉葉面前謙虛得像個小學生,玉葉跟她說,抓住了就趕緊裝在蛇皮編織袋里,然后再背到十多里外的青崗椏去賣給收購的老板,老板收夠一卡車,就運到那邊去。
金花和玉葉從背篼里拿出口袋,貓著腰踮著腳往竹林背后的人家側(cè)面包抄過去,往房檐下的陰溝走,金花走在玉葉后面,聽見屋里有電視聲音傳出來。玉葉打開停電寶,燈光下兩個癩蛤蟆愣在那里,脖頸上一鼓一鼓的,兩個眼睛驚異地瞪著她們,玉葉眼疾手快,抓了一個又去抓另一個,兩個都裝進口袋里。
金花心想跟在玉葉后面,都叫她抓光了,今晚自己不就白跑了?便走向屋后墻的陰溝,哪知連日的陰雨使石板都長了青苔,金花一不小心,腳一滑,溜了一個屁股朝天,頭卻還吊在背篼上,背篼已經(jīng)變形了,金花“哎喲”叫了一聲。玉葉聽見了金花的叫聲,剛準備往這邊跑時,豬圈的后門打開了,一股糞臭撲鼻而來,與糞臭一起出來的還有一個拿著竹桿的黑影,黑影的后背被屋里的燈光照亮,從頭發(fā)長度判斷應該是一個女人,與此同時,叫聲也尖厲地響起來。
偷癩蛤蟆的賊,偷到人家后墻下了,再不滾快點,老娘的竹桿可是不饒人哦。
金花趕忙咬住嘴唇,爬起來就跑,玉葉跟在后面,也跑。
跑了一段,金花才停下來,兩個膝蓋上沾滿又黑又臟的淤泥,手上還被擦落一塊皮。
玉葉問,摔傷了沒?
金花說,只要背篼沒壞就好了,背篼壞了還要花錢買,老五的眼睛看不見無法做篾活,我的手受點傷不要緊,過幾天就能長好。
玉葉說,這個時辰早了點,人還沒睡。再等一會兒,等人差不多都睡了,就沒有人攆我們了。
金花沒說話,許是手疼,呲牙咧嘴,很難受的樣子。
前面是一所村小,金花說去看看,教師不會攆我們。
玉葉很有經(jīng)驗的樣子,說,那后檐溝不知給人找了多少遍了,即使有一萬個也被捉光了。
金花說,說不定又有新的跳過來呢,舊的不走新的還不來呢。
這次是金花走在前面,金花沒有走下面的陰溝,而是選擇走在屋檐下的干處,電筒光在溝里和坡地上晃動。這次,金花發(fā)現(xiàn)了一個,剛想伸手,又嫌臟,最后還是下定決心一把抓住,慌忙往口袋里一扔,完了又把手伸向草叢上擦了又擦。
玉葉笑她,你還臭講究。
金花笑著說,太臟了,根本下不了手。
四個教師這時正圍在燈光下打撲克,兩個人嘴上貼著白紙條,其中一個貼紙條的說,又是來捉癩蛤蟆的,干脆把我們也捉到那邊賣了。另一個打趣他,把你當鴨子賣哇,聽說那邊的富婆兇得很,專挑嫩鴨子吃。
打牌的笑成一團。兩個女人走出學校。玉葉又多嘴,金花,前些年王老師說喜歡你家青鳳,結(jié)果青鳳嫌人家在這里沒出息,偏要往那邊找當老板的。要是跟了王老師,青鳳也不致于……
金花說,山里的女娃哪個不想往外跑哇,你沒看見那四個男教師都還是光棍,換我們年輕那陣,要是被哪個教師看上,那還不把周圍的人眼紅死了。
玉葉說,就是啊,變化太快了。
翻過學校后面的一座小山,周圍黑漆漆的,人家戶離得有點遠。山彎里很僻靜,聽說有一處桐子樹下經(jīng)常鬧鬼,走到這里很是恐怖。這就是遠近鄉(xiāng)鄰都不愿路過的“桐子彎”。玉葉不敢一個人出來,雖說一個人出來可以捉到更多的癩蛤蟆,可以賣更多的錢,但畢竟不安全。鄉(xiāng)村的夜晚很黑,黑得人心里發(fā)怵,又黑又靜的地方,就像地獄里。
玉葉說,金花,我給你唱首歌,你也跟著唱嘛,唱歌能驅(qū)鬼,到時就不害怕了。
金花說,我哪有心情唱歌嘛。我這個樣子,就算碰見鬼了也是先抓我,你還怕啥?
玉葉說著就開始唱:
李家溜溜的大姐,
人才溜溜的好喲,
張家溜溜的大哥,
看上溜溜的她喲!
金花笑她,看你老不正經(jīng)的樣子,唱得人牙齒發(fā)酸。
玉葉又唱,反復就那幾句歌詞,玉葉說,我只唱得到這幾句。
金花自嘲,你看我們家張大哥,那個溜溜的樣子,現(xiàn)在每天都是溜溜的離不開我喲!說完金花笑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玉葉也笑得前仰后合的。
玉葉說,你總比我這個孤老婆子強,也比那邊那些抱狗睡覺的女人好。老五哥總算是個男人,除了缺兩個眼睛,其他東西都還在嘛。
金花一個勁地笑,又嗔怪玉葉,看你沒男人,就愛胡思亂想,都這把年齡了對那些東西還有啥興趣嘛,有個說話的伴兒就不錯了。
金花問玉葉,你男人有音訊不?
這回輪到玉葉抹眼淚,玉葉氣呼呼地說,死了,過一會兒又說,他在外邊當了包工頭,跟一個剃頭的騷貨好上了,好像還生了一個私娃子,十年都沒回來了。
金花又問,給你寄錢回來不?
玉葉的聲音此刻充滿憤怒,他媽在的時候還寄點錢回來,他媽死了以后,就很少寄錢了。
金花安慰她,你又不能給人家生娃兒,你拿男人有啥辦法?人家掙了錢,想干啥就干啥。這年頭又不犯作風問題,有錢能使鬼推磨,搞個把女人生個娃,那還在話下?你看我們公社那個賣肉的,摩托車后面三天兩頭搭的女人都不同呢。
玉葉一邊點頭,一邊哽咽著說,道理是這個道理,可我心里就是憋得慌,我一個女人家,本本分分的,我有啥子對不起他李富財?山里的老婆就像繭子,說垮價就垮得一文不值。外邊的女人就像癩蛤蟆,一進城就洋了就漲價了就是個寶了。玉葉說話的聲音很激憤,心里那股濁氣隔幾步路都能感覺到。
金花勸她,人與人不同,你命相不好,不能怨誰。
玉葉偏不認這個理,玉葉問,為啥命有好有薄呀,天道不公平!
你還相信公平?張老五的眼睛炸飛了,人家只付了醫(yī)藥費,外加兩千塊錢陪護費。青鳳當時很生氣,青鳳畢竟見過世面,去找那老板理論,結(jié)果老板娘抱著狗出來幫腔,青鳳一看見那么名貴的狗就來氣,說,你賠那點錢,還不如你婆娘的那條狗!人家老板怎么說,聽來氣死你,老板說,你們還敢同我這狗比,我那兩只狗眼也比你家老漢兒那條命值錢,也不想想你們是啥東西!你說,玉葉,我們是啥東西嘛?
玉葉哪里答得上來,默默地關(guān)了停電寶,說,節(jié)約電,桐子彎一過,人都輕松一大截。
金花說,你還怕鬼,興許鬼也是欺軟怕惡。
兩人又沉默了。黑夜中隱約能看見遠處的白墻,零星的小屋泛著幽光,召喚著兩個深夜尋寶的女人。
快要走進另一個村子時,玉葉說,這地方的人還不知道癩蛤蟆可以賣錢,可能那東西很多,前幾天我就想來,因為怕桐子彎,就沒敢過來。
金花沒答話。
等會兒進村,你走左邊,我走右邊,我們在這條通往青崗椏的路上會合。
金花有點不高興,左邊靠陽面,只幾戶人家;右邊是一個山窩,有很大一片房屋呢?玉葉在耍奸,金花心里清楚,又不好使臉色,畢竟是人家?guī)鰜頀赍X的。
金花往左邊去了,玉葉打亮停電寶,兩眼放光,急忙奔向右邊的人家。
金花走左邊,沒捉到幾只癩蛤蟆,心里很是沮喪,一邊恨恨地想玉葉的樣子,罵了一句,那么奸滑,還是沒耍過你男人。繞過最后一戶人家的陰溝時,手電晃著了屋檐下的一堆木柴旁邊的一個塑料口袋,里面有什么東西把塑料口袋弄得窸窸窣窣地響,金花打著手電看了一陣,不確信里面是什么活物,便伸手解開了,一只癩蛤蟆跳到她手上又跳到陰溝里。金花借著手電光看見那些癩蛤蟆正驚恐地看著她。金花一把挽住口袋,迅速地把口袋放進背篼里,也顧不得去撿那只逃命的癩蛤蟆,一手撐住陰溝上方的坡土,防止滑倒。又怕房主人聽見聲音出來追趕,只能踮著腳,憋住氣,沒命地跑,一直跑到大路上玉葉指定的會合地點,才放下背篼,把癩蛤蟆倒進蛇皮口袋里,小心翼翼地用麻繩系好袋口,這才把塑料口袋挽成小團往路邊的狗尾巴草叢里藏住。
這一切做得天衣無縫,即使人家追來,金花想,你敢說這癩蛤蟆就是你的,你有啥證據(jù)?癩蛤蟆又不是你的娃長得像你,在我背篼里就是我抓來的。金花這樣在心里跟模擬的那個來人辯白,又得意又輕松地笑了,仿佛她已經(jīng)理直氣壯地討回公道,而那個臆想中追來的人只能垂頭喪氣地回家,打爛牙齒往肚里吞。金花覺得她終于勝利了,盡管這勝利來得不明不白,她還是覺得莫名地高興,意外的橫財讓她終于露出一些開心的笑容。轉(zhuǎn)念又想,玉葉這回是聰明過頭了,我卻因禍得福了。這樣一想,更加興奮,一手叉腰,又用未受傷的手按摩胸口,心已經(jīng)在胸口跳得快蹦出來了。
左等右等,始終不見玉葉出來。金花又想,玉葉都這么長時間還沒來,是不是一鋤挖到金娃娃,遍地都是寶啊?
金花趕緊背上背篼去找玉葉,抄近路又撿到一些,這更增加了對玉葉的怨恨。右邊的人家好像都沒有撿癩蛤蟆,但左邊金花到過的那戶人家已經(jīng)在周圍撿了一些,興許是準備湊多了再去賣,肯定是一個沒有體力跑遠的老人撿的,這樣一想,金花心中便有一些愧疚。但又給自己打氣,這世界,哪個不是欺軟怕惡,我家老五不就給別人黑了,我們還不是只有忍了?青鳳又死得不明不白,連冤家都找不到。
金花走了幾戶,果然看到了一些癩蛤蟆,癩蛤蟆稀里糊涂就被裝進口袋,金花想,還是人聰明,動物只會受人欺負,你癩蛤蟆還斗得過人?你們也怨不得誰,各是各的命。
金花在一家后檐下碰見了玉葉,玉葉問。你怎么來這里了?
金花說,你又不是這里的人,你都可以來,我為啥不能來?
玉葉咬住嘴唇,瞪了金花一眼,又不便聲張,收拾行頭,扭頭氣呼呼地往外走。
到了大路,各自放下背篼比戰(zhàn)績,雖然玉葉的口袋里估摸著比金花多些,玉葉還是說,你還不錯嘛,頭一晚上就抓到這么多。
金花不軟不硬地說,奸人發(fā)橫財,傻人有傻福。
玉葉并不回話,心滿意足地往前走。
天下起了小雨,就像大詩人杜甫寫的那樣,“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如果是睡在春夜的暖被里聽著天上地下的沙沙聲,真會生出這樣的柔情,對夜雨有一番詩情畫意的體驗。偏偏是兩個只識一些字的村婦,又在這樣的荒村野外,干著這樣荒誕滑稽的發(fā)財營生,淋著這樣不大不小的雨,深一腳淺一腳在泥濘中搖搖晃晃地走,生怕摔壞了背篼里的寶物。這時,玉葉便一個勁地罵天,說老天就像一個總也撒不干凈尿的老男人,點點滴滴往下流尿水。
金花咧了一下嘴,先前的同情變成此刻的幸災樂禍了,金花想,你那么好強,偏偏留不住男人,罵天也沒用。金花心里這么想,手上卻趕緊拿出她家男人張老五給準備的雨披,兩人用手牽著頂在頭上,此刻的金花越發(fā)有點幸福感了,有男人沒男人就是不一樣,知冷知熱的有人疼著護著牽掛著。
但一走近村子,玉葉便一把掀開雨披,不顧一陣緊似一陣的雨聲,直往有癩蛤蟆的地方奔去。金花也不聽玉葉的安排,始終跟在她身邊,道理很簡單,她是對付癩蛤蟆的行家,知道在哪里能捉到更多的活物。金花和玉葉一左一右并排行進,摸到一戶人家陰溝后。竹林邊散發(fā)出濃烈的糞臭,兩個女人已經(jīng)顧不得這種異味,心隨著驚慌不安的癩蛤蟆一起跳來跳去。捉得正酣時,猛聽一聲狗叫,一條大黃狗瞬間已躥到她們面前,一口咬住了玉葉的后腿,玉葉不敢吱聲,只好脫了背篼去撞狗頭,慌亂間編織袋掉在了糞坑邊,袋口的繩子滑脫了,癩蛤蟆便往外直跳,玉葉大叫一聲,天啦!便和金花撲過去搶,差點掉進糞坑里,腳上、手上,甚至額上都沾滿了穢物,慌忙把癩蛤蟆裝進背篼。這時黃狗又邀約了村里另外的幾條土狗一起包抄過來,兩個女人操起舀糞的工具,一邊威脅群狗一邊往后退。直退到大路上來,又用石頭把狗打散,這才一屁股坐在路上喘氣。玉葉撩起褲腿看到幾個很深的犬牙印,慶幸狗東西下嘴并不狠,還好沒將皮膚咬破。兩個女人直嘆氣,大罵瘋狗擾了她們的好事,看見人家的窗戶已亮起了燈光,便不敢再回去,只得往場鎮(zhèn)方向走。來到小河邊洗了手腳,捧水洗了臉,互相聞了一陣,還是有一股臭味。再看看對方,頭發(fā)上盡是雨滴,衣袖、前胸和后背都濕透了。兩個人便再次牽起雨披,頂在頭上。見天邊已有一些白光,兩人便商量今晚收工,雖有意外,但收獲不小。兩個人的口袋也裝了大半袋。
玉葉說前幾天晚上沒走這么遠,撿一些便回家了,家里現(xiàn)在還放著一些癩蛤蟆,忘了背上一起拿來賣。玉葉開始牽掛那些寶物,說,要是死了,我就慘了。隔了一會兒,又說,也不知這些瘟物吃什么,餓不餓,餓了要掉稱斤的,會少賣價錢??磥斫裉旎厝ィs快把它們養(yǎng)著。
金花取笑她,你把癩蛤蟆當男人來侍候了,看把你操心成啥樣了。
哎,它們比男人還值錢。男人能賣錢不?依我心里那個恨啊,恨不得把我那個負心男人像癩蛤蟆一樣捉去賣了。
兩個女人都開懷大笑,只是各人笑的意思大不相同。
然后,便走上公路。她們要到場鎮(zhèn)上找到收購的老板,將癩蛤蟆換成錢,用賣癩蛤蟆的錢買點鹽巴、醬油、醋,再給自己買一個餅子,塞進早已饑腸轆轆的肚子。金花要多支出一點錢,她要給孫子買幾顆糖,讓沒爹沒媽看護的孩子嘗點甜。然后,再搖著空背篼和空口袋往家里走。
玉葉說,趁還抓得到,每晚都要來。
金花只能當玉葉的伙伴,金花也想過,張老五要是眼睛好著,也不會再跟玉葉搭伙,發(fā)財都是一家人的了。但張老五目前那個樣子,她只好跟玉葉結(jié)成暫時的生意伙伴。畢竟,兩個女人都怕桐子彎的陰森,黑夜里都需要一個伴。
公路在青白的晨曦中閃著亮光,跟鄉(xiāng)鎮(zhèn)的房屋一樣,還沉睡在寂靜酣甜的夢鄉(xiāng)。再等一會兒,這里的汽車和趕集的人便會喧鬧起來,商店里擺放著從大地方運來的貨物,流動商販們叫賣著那邊運來的女襪、內(nèi)褲。到時候鄉(xiāng)鎮(zhèn)中學的學生們,留著大明星的爆炸頭發(fā)型,將父母給的一點零錢(這其中可能有賣癩蛤蟆的錢)拿去投超女李宇春的票,或是去買老明星劉德華喜歡戴的黑眼鏡,這些都是金花和玉葉無法想象的事情,也是她們長期呆在鄉(xiāng)村,一個木魚腦袋無法理解的事情。
青崗椏只有這一條公路,那是金花、玉葉他們這一輩人七十年代末肩挑背磨修出來的,這里才有了汽車,這里的后生才坐著汽車往外跑,腳跟像裝了彈簧似的,中學沒畢業(yè)就想往外溜。這汽車可以通往哪里,據(jù)說可以通到那邊。那邊是哪里,是富得流油的地方,是廣東、上?!凑且恍┐蟮眠耆诉耆说牡胤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