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欣集

笨水

神，來到身邊

起霧了，走在霧中的人，影子一樣薄

起霧了，我的影子扶墻，站起來走進(jìn)人群

大霧茫茫，神也來到我們中間

“好大的霧?。　?/p>

應(yīng)答我的，我分不清，是影子，是人還是神

待霧散盡，我確信影子去了天上

而神，來到身邊

瘦金體評述寄趙佶

《千字文》《秾芳詩》，不是寫在紙上

而是寫在江山上

你的心卻從未隨山川起伏，寫在汴水上，心中無波瀾

你空谷虛懷，寫在老百姓絕望的吶喊上，但無回響

筆鋒掠過金兵的馬蹄，你不見馬上劈來的刀光

漂亮的瘦金體，在“元祐黨人碑”上，寫下“欽此”

在“花石綱”上，寫下“皇帝詔曰”

北上的路上，倘有筆墨，我猜你會于宮娥珠淚，寫下亡國新詞

你看，這刀光劍影兵荒馬亂的，這欺上瞞下倒行逆施的

這餓殍遍野啼饑號寒的，這朱門酒路邊骨

你該于心不忍，心有不安，你該心驚狂怒

憂從中來

筆辱江山，你的手，也該抖一抖，留下幾處敗筆

不要等到江山易主，字無所托啊

紛紛遷徙到大相國寺的一塊石頭上

一起剃度，出了家

至今，已成蘭葉佛心，不能再臨

停車

路的北側(cè)合法

南側(cè)違法

每早北側(cè)找不到車位

我會把車暫停在南側(cè)

花幾分鐘關(guān)注北側(cè)的動態(tài)

一有空位，我就緊急發(fā)動，搶停進(jìn)去

加入到合法的行列

沒有空位，我甚至天真地想

能懸停在北側(cè)的上空多好

能停在空鳥巢里多好

合法有限

多數(shù)時候，我停在南側(cè)

懷著守法的心

做著違法的事

何夕來夕

本想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

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

最后還是撥通電話，約個餐廳

用兩瓶白酒把彼此灌醉

拱拱手，示意后會有期

本想與你拜把子，天地作證

刀子割腕，滴血盟誓

結(jié)果隨手掏出手機(jī)，調(diào)出微信二維碼

掃一掃，就算肝膽相照

本想西行，騎馬走路，翻山越嶺

露宿荒原，當(dāng)自己是低垂的星

不得已還是買了火車票，一路上

玩手機(jī)，看雜志，餓了泡桶方便面

本想不遷農(nóng)村戶口，老了守著八分地

摘新蔬，食鎘米，死不足惜

無奈只好將一抔鄉(xiāng)土倒進(jìn)花盆

淘米撿谷，種一株鄉(xiāng)愁

今夕何夕呀，何夕來夕

本想固執(zhí)地往回走，回到那樣一個時候

大雁飛一飛，就是一封書信

我復(fù)汝，用河邊的一棵柳樹

然而雁書艱澀，依稀難辨，只認(rèn)出

一個“一”字，一個“人”字

天意

驅(qū)車從鐵路橋下經(jīng)過

看見行在上面的火車

受電弓與導(dǎo)線擦出的火花

“火花”，我?guī)缀躞@叫起來，指給妻子

好像火車頭的照明燈，街頭的路燈

我開的近光燈，在黑暗中亮著

也如黑暗本身

那火花只在黑夜能看見

也不因太陽而熄滅

它是物理現(xiàn)象

不分白天與黑夜

恰似星辰，不因遙遠(yuǎn)、微弱

而停止在我們頭頂閃耀

俯仰之間

我在長久地仰望昆侖雪峰之后，

更久地注視低頭啃食枯草的牦牛

相比太陽轟隆隆滾過長空，

我更喜歡牛糞沉悶地叩擊大地

我者

坐在湖邊

做個垂釣者，我必要虛構(gòu)

一根釣竿和一只魚鉤

除了我，沒有人看見

一條魚躍出水面

做個思想者，我用目光分開湖水

找出其中最渾濁的一滴

哦，乞討者

把手伸向柳樹

謝謝你，贈我以嫩芽而不是硬幣

絕望者，總是異常樂觀

不顧內(nèi)心的水位比眼前的湖水更高

我起身離開

孤獨者一定在人群中，吃力地

分開迎面的人群

往前走

歡樂頌

在湖南，我是一滴水

在新疆，我是一粒沙

它們是彼此的藥，它們

相互救命

我是草葉上的一滴

我是你眼眶里打轉(zhuǎn)的一滴

我是屋檐上，把石頭擊穿的一滴

我是被河推上岸的一滴

大江東去，一滴水要西行

比玄奘還要悲壯

它不拜佛，不求真經(jīng)

一滴水自有寺廟的結(jié)構(gòu)

有浩繁經(jīng)卷未被譯出

凝固成沙子，走進(jìn)茫茫大漠

我是波濤洶涌的一粒

水中含沙，我又沙救水命，生死

不過轉(zhuǎn)身

不怕了

我有生的嚶嚶啼

我是死的歡樂頌

悲欣集

白天上班，所見人事甚少

不是我全部的日子

夜里回家，看《新聞聯(lián)播》，三十分鐘

不是世界全部的完美

還要在手機(jī)上看新聞外的新聞，陽光下看陰影

一個人吃完餃子，從樓上縱身一躍

不是我全部的哀嘆

窗外燈火，明滅不定

不是人間全部的燈火

月亮，缺了又圓

百年難遇，也不是全部的月亮

稀星可數(shù)

不是天空全部的星辰

我從未見過完整的事物

陽關(guān)大道，或者窮途末路

我才走了一小段

就已悲欣交集

烹蟹帖

殘忍的是，我綁住它們的命，放進(jìn)蒸鍋

以為在救命

更殘忍的是，出鍋后，欣然于它們的完好無損

我為它們松綁，以為在放生

順從

我順從時光的殺豬刀和流水的方向

不必伸手，去奪刀，去挽既倒狂瀾

我順從星空或疏或密，大地幽暗

燈火，瑟瑟抖抖地亮著

我順從古城墻上，掉落的土塊

不彎腰撿起，將它放回原處

我順從菩薩離開佛窟，不必

為空窟補(bǔ)上幾塊現(xiàn)代主義的泥土

我順從殘缺中隱含的完美

加固鋼條從未比土石坍塌得更慢

我順從歷史的缺失，不喜歡

修補(bǔ)，以現(xiàn)代漢語

手握五彩石，我順從了天空的漏洞

對它的晴天霹靂，早有心理準(zhǔn)備

一個人也有盛大的聚會

眾人睡了。雨

也停了

我如檐口的水珠

從梯子上下來

最清亮的一滴

在鋪著絨布，小陶罐

插有月季的桌旁，坐下

燈光多得有點兒浪費

空椅子上，坐著我全部的對立面

我的反面，背面

還有我眾多的側(cè)影

一個人，也有盛大的聚會

無比平靜，又波瀾壯闊

下高原

我下高原，衣上沾帶星輝

高原的風(fēng)，凜冽

在公格爾下，贈我雪衣

以御人間寒涼

烏鴉送我，到山門

雙翅就染了塵埃

我衣星輝暗淡

人間迎我，以煙火

以褐色的春聯(lián)，返青的柳樹

從天上運來的羊群

在肉店掛鉤上，解釋為

羊頭、羊排、羊腿，以及羊雜

我看見兩頭牛在林子里

因春風(fēng)發(fā)生沖突

如兩面互擊的大鼓

圍觀者，悉數(shù)站在強(qiáng)者一邊

當(dāng)敗牛退縮一隅，終使我相信

弱難勝強(qiáng)，不如說寡不敵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