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產黨宣言》作為最早系統(tǒng)闡述無產階級革命思想和共產主義理想信念的綱領性文件,對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產生了巨大的推動作用,對中國無產階級革命產生了深遠影響。美國記者埃德加·斯諾曾在《西行漫記》中記錄了毛澤東同志1936年的一段回憶:“我第二次到北京期間讀了許多關于俄國所發(fā)生的事情的文章。我熱切地搜尋當時所能找到的極少數共產主義文獻的中文本。有三本書特別深刻地銘記在我的心中,使我樹立起對馬克思主義的信仰。我接受馬克思主義, 認為它是對歷史的正確解釋,以后,就一直沒有動搖過。這三本書是:陳望道譯的《共產黨宣言》,這是用中文出版的第一本馬克思主義的書,考茨基著的《階級斗爭》,以及柯卡普著的《社會主義史》,到了1920年夏天,我已經在理論上和在某種程度的行動上,成為一個馬克思主義者而且從此我也自認為是一個馬克思主義者了?!雹龠@段話充分反映出《共產黨宣言》對當年在黑暗中苦苦探尋真理的革命先驅所產生的巨大引領作用。但斯諾的轉述也令研究者疑竇叢生。首先,毛澤東第二次來到北京開展驅逐軍閥張敬堯的斗爭是在1919 年12月18日至1920 年 4月11日期間,而陳望道所譯的《共產黨宣言》出版于 1920 年 8 月,他所看到的《共產黨宣言》顯然并非出自陳望道之手,而是另有來源。其次,1917年俄國十月革命勝利之后,馬克思主義就已在中華大地迅速傳播,1919年5月,隨著“五四運動”的爆發(fā),革命先驅李大釗在《新青年》第六卷第五期推出“馬克思主義專號”,其中包括他撰寫的《我的馬克思主義觀》,首次全面系統(tǒng)地介紹了馬克思主義。1920年3月,李大釗又在北京發(fā)起成立了馬克思學說研究會,出版進步讀物,向熱血青年傳播馬克思主義學說,同樣早于陳望道譯本的出現。因此,關于毛澤東1920年初讀到陳望道所譯《共產黨宣言》以及將其稱之為“中文出版的第一本馬克思主義的書”,很可能是當年因翻譯轉述而產生的誤解。毛澤東談話的正確內容應為“(影響我的)第一本書是馬克思著的《共產黨宣言》,陳望道最早將它(全部)譯成中文出版”?!段餍新洝分谐霈F的錯誤提醒我們,口述歷史還須結合嚴格的史料考證才能真正成為“信史”。鑒于此類錯誤轉述在研究中還有極高的引用率,在紀念馬克思誕生200周年、《共產黨宣言》誕生170周年之際,我們有必要對《共產黨宣言》在中國的翻譯、傳播史進行嚴格的梳理,從而正本清源,為今后的研究打下堅實基礎。
一、 《共產黨宣言》在中國的早期譯介
共產主義思想在中國的傳播并非一蹴而就。早在19世紀70年代,清朝派駐西方的使節(jié)在其日記中就已談到共產主義運動。目前所知中國人最早的相關記載見于張德彝的《三述奇》和高從望的《隨軺筆記》。張德彝、高從望均于1870年作為隨員陪同欽差大臣崇厚出使法國,次年到達巴黎后正好親身經歷了巴黎公社起義,因此在日記中留下了相關記述。李長林:《略議兩部國人巴黎公社目擊記》,載《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學報》,2003年第3期,第177178頁。幾年后,1877年隨郭嵩燾出使歐洲各國的黎庶昌在其《西洋雜志》中也提到了德國“平會”或稱“索希阿利司脫”行刺德皇事件。此處的“索希阿利司脫”便是德語中的“Sozialist”,即“社會主義者”。時隔不久,清朝駐德國公使李鳳苞也在日后發(fā)表的《使德日記》中對此進行了記載,他在1879年1月2日(農歷戊寅年臘月初十)的日記中寫道:“德國查屢次謀弒之平會,西語莎舍爾德瑪噶里,各國皆有之,瑞士為民政國,故混跡尤多。俄者曰尼赫力士,在法者曰廓密尼士,今各國禁逐?!贝颂幍摹袄苣崾俊北闶枪伯a主義的音譯,所謂“平會”或“莎舍爾德瑪噶里”便是德國社會民主黨(Sozialdemokratie),李鳳苞在日記末尾還寫道:“又聞柏林有平會五萬八千人,且有充議員者,德君不能禁也?!崩铠P苞:《使德日記》,見王云五編:《叢書集成初編·使德日記、英軺私記、澳大利亞洲新志》,上海:商務印書館,1936年,第43頁。這反映了共產主義運動在德國的浩大聲勢。而江南制造局在18731882年間編印的《西國近事匯編》中則更進一步地用中國傳統(tǒng)文化思想來概括社會主義理論,將“廓密尼士”或“康密尼”黨的主張解讀為“主歐羅巴大同”“貧富適均”“貧富均材之說”等等。《西國近事匯編》在光緒三年(1877年)“西歷五月九日至十五日”欄目下提到:“美國費拉特爾費亞省來信,謂美有數處民心不靖,恐康密尼人亂黨夏間起事,……今以體恤工人為名,實即康密尼黨唆令作工之人與富貴人為難?!腊床熳魃珖乐I曰:‘康密尼人亂種,非可行于美國,美國斷不容也。”后面還有標注為“西歷五月十六日至二十二日”的文字提到:“查此事,皆由康密尼人黨而來?!鞭D引自方紅:《〈共產黨宣言〉在中國的早期翻譯與傳播》,載《外國語文》,2011年第6期,第108頁。
1891 年10月,英國共濟會派遣傳教士李提摩太(Timothy Richard,18451919)到上海擔任共濟會基金在華宣傳機構“同文書會”(又稱“廣學會”)督辦(后改稱“總干事”)。在李提摩太主持下,該會在25年間出版了《萬國公報》等十幾種報刊以及兩千多種書籍和小冊子,其中包括李提摩太翻譯的《七國新學備要》《天下五大洲各大國》《百年一覺》《歐洲八大帝王傳》《泰西新史攬要》《新政策》等二十多種介紹西方社會的書籍,對當時中國主張變法維新的知識分子影響很大,孫中山、康有為、梁啟超等均與李提摩太有過交往。1899年2月到4月,上?!度f國公報》上連載了李提摩太節(jié)譯、蔡爾康撰寫的《大同學》,該文是對英國資產階級社會學家頡德(Benjamin Kidd)所著《社會的進化》一書前四章的節(jié)譯,譯文中首次提到“馬克思”的名字:“以百工領袖著名者,英人馬克思也?!边@是中國刊物介紹馬克思的開端,但將馬克思說成英國人,顯然作者對這位偉人并不了解。文中還引用了一段來自《共產黨宣言》的文字:“馬克思之言曰:糾股辦事之人,其權籠罩五洲,突過于君相之范圍一國。”《大同學》,見《萬國公報》第121、123 卷。此處引自林代昭、潘國華:《馬克思主義在中國》(上),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1983年,第44頁。用現在通行的譯文來說就是:“資產階級,由于開拓了世界市場,使一切國家的生產和消費都成為世界性的了。”[德]馬克思、恩格斯:《共產黨宣言》,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編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31頁。在《大同學》中,恩格斯的名字也同樣被提到:“德國講求養(yǎng)民學者,有名人焉,一曰馬克思,二曰恩格思?!贝颂幍摹梆B(yǎng)民學”便是清末對“社會主義”的另一種譯法。
1902年,資產階級改良派代表人物梁啟超在《新民叢報》上發(fā)表了《進化論革命者頡德之學說》一文,文中稱“麥喀士”(馬克思)為“日耳曼國社會主義之泰斗”,梁啟超:《進化論革命者頡德之學說》,見《飲冰室文集》卷1,香港:天行出版社,第253頁。“社會主義”一詞即借自日語中的翻譯。1903年,梁啟超又發(fā)表了《二十世紀之巨靈拖拉斯》,再次提到馬克思。
1900年前后,隨著中國留日學生的增多,19世紀70年代就已傳入日本的社會主義學說開始在中國留學生中傳播開來,隨后又傳回了中國本土。1900年12月,中國留日學生發(fā)起成立了“譯書匯編社”,并出版發(fā)行《譯書匯編》,積極傳播近現代西方學說。1901年1月,《譯書匯編》雜志第2期刊載了有賀長雄《近世政治史》一書中《社會黨鎮(zhèn)壓及其社會政策》的譯文,其中出現了“共產黨”一詞。日本前國立國語研究所研究員宮島達夫曾在論文《〈共產黨宣言〉的譯詞》中考證“共產黨”一詞在各時期日文譯著中的演變,他認為日文中最先出現這一詞是在1870年加藤弘之的《真政大意》里,首先是音譯的“コムミュニスメ”,后演變?yōu)椤肮餐h”(1878)、“貧富平均黨”(1879)、“通有黨”(1879)、“共產論”(1881)。1881年,植木枝盛在《愛國新志》上的一篇論文中率先使用了“共產黨”一詞;1882年城多虎雄在《論歐洲社會黨》(載于《朝野新聞》)里同時使用了“共產黨”“共產主義”。[日]宮島達夫:《「共産黨宣言」の訳語》,載言語學研究會編:《言語の研究》,東京:麥書房,1979年,第428518頁。1903年,留學于日本早稻田大學的汪榮寶、葉瀾出版了解釋西學新詞匯的《新爾雅》,該書在《釋群》一章中對“社會主義”定義如下:“廢私有財產,使歸公分配置主義,謂之共產主義,一名社會主義。”汪榮寶、葉瀾編:《新爾雅》,上海:民權社,1903年,第64頁。這是目前所知漢語中最早使用“共產主義”的文獻。[德]李博:《漢語中的馬克思主義術語的起源與作用》,趙倩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第124、135頁。
1903年2月,在日本留學的馬君武在《譯書匯編》第2卷第11號上發(fā)表署名“君武”的長文《社會主義與進化論比較》,該文稱“馬克司者,以唯物論解歷史學之人也。馬氏嘗謂階級競爭為歷史之鑰”。文末還列舉“社會黨巨子”撰寫的26部著作,其中就包括“馬克司《共產黨宣言》”一書。陳家新:《〈共產黨宣言〉在中國的翻譯和版本研究》,載《中國國家博物館館刊》,2012年第8期,第117頁。遺憾的是,馬君武雖然是最早追隨孫中山的革命者之一,但并沒有真正認識到共產主義思想的革命性,最終與馬克思主義擦肩而過。不過,他率先提出“共產黨宣言”這一譯名的功績仍然不應為我們所遺忘。
同在1903年2月,上海的《新世界學報》刊載了旅日學者趙必振翻譯的《近世社會主義》(福井準造著)一書,該書第一次向中國讀者系統(tǒng)介紹了馬克思的生平和社會主義理論,介紹了《共產黨宣言》《英國工人階級狀況》《政治經濟學批判》《資本論》等著作的主要內容。除《近世社會主義》外,趙必振還翻譯了《日本維新慷慨史》《日本人權發(fā)達史》等多種著作,為現代西方思想在中國的譯介做出了貢獻。順帶一提的是,趙必振1903年還曾翻譯出版有《德意志文豪六大家列傳》一書,率先向中國讀者詳細介紹了歌德、維蘭德等德國文豪。參見譚淵:《“名哲”還是“詩伯”?——晚清學人視野中歌德形象的變遷》,載《中國比較文學》,2017 年第2期,第5970頁。1927年初,為迎接大革命的高潮,上海時代書店還曾將《近世社會主義》一書重印出版?!督郎鐣髁x》第二編第一章為《加陸馬以科斯及其主義》,用今天的話說就是“卡爾·馬克思生平與學說”,文中贊揚《資本論》為“一代之大著述,為新社會主義者發(fā)明無二之真理”,稱頌馬克思“為社會主義定立確固不拔之學說,為一代之偉人”,“其學理與主義,吾人不能不進而采之!”第二章《國際的勞動同盟》則介紹了共產主義者同盟的歷史和《宣言書》(即《共產黨宣言》),同時也節(jié)譯了《宣言》中的部分文字,并稱贊《宣言》為“一大雄篇”:
千八百四十七年,“正義同盟”于倫敦,變更其組織,改名為“共產的同盟”。新表其宣言書,以開陳同盟之意見。先述其目的曰:“同盟之目的,以平民之束縛者,與市民而平夷,全滅階級之爭鬩,與舊社會之基礎,撤去階級制與私有財產制,以組織一新社會?!鼻掖蠊艚洕鐣F組織,絕叫社會制度之改革,為勞動者吐萬丈之氣焰。更結論之曰:“同盟者望無隱蔽其意見及目的,宣布吾人之公言,以貫徹吾人之目的。惟向現社會之組織,而加以大改革,去治者之階級,因此共產的革命而自警。然吾人之勞動者,于脫其束縛之外,不敢別有他望,不過結合全世界之勞動者,而成一新社會耳?!贝诵詴畧?zhí)筆者,即加陸馬陸科斯。以其共產的意見,發(fā)為公論,以布于天下,而為一大雄篇。[日] 福井準造:《近世社會主義》,趙必振譯,上海:時代書店,第126127頁。參見時友:《最早節(jié)譯〈共產黨宣言〉的不是朱執(zhí)信》,載《華中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1983年第4期,第84頁。
文中引用的第一段話是1847年6月恩格斯參加起草的《共產主義者同盟章程》第一條:“同盟的目標是:推翻資產階級,建立無產階級統(tǒng)治,消滅以階級對立為基礎的資產階級舊社會。建立沒有階級、沒有私有制的新社會。”[德]馬克思、恩格斯:《共產黨宣言》,第138頁。第二段話便是《共產黨宣言》的結束語。日本學者早期對“communism”采取音譯,后經過不斷演變,1882年,日本學者城多虎雄的《論歐洲社會黨》一文中才出現了漢字“共產主義”一詞。關于該詞進入漢語的時間,很多學者認為,趙必振在《近世社會主義》中第一次從日文移譯了“共產主義”一詞,理由是他在此處介紹了《共產主義宣言》一書,但從上面所引的相關段落看來,趙僅僅將其稱為《宣言書》。此外,趙必振在《近世社會主義》書后的附錄《社會主義及其黨之重要諸件表》中再次提到此書時,也只說“倫敦共產黨之同盟興——千八百四十七年;馬克斯恩格爾斯自樸陸斯陸寄贈共產黨之宣言書——千八百四十八年”。[日] 福井準造:《近世社會主義》,附錄第9頁。此外上文已指出,1903年出版的《新爾雅》中已經使用了“共產主義”一詞,因此趙必振首先提及“共產主義”這一說法恐還需商榷。倒是下文要提到的朱執(zhí)信文中明確出現了《共產主義宣言》的譯名。但是,趙必振由于時代與階級的局限,并沒有翻譯出《宣言》結尾呼喚無產階級革命的一層重要含義。共產黨人的目的“只有用暴力推翻全部現存的社會制度才能達到”一句被曲解為“惟向現社會之組織,而加以大改革”,甚至“無產者在這個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鎖鏈。他們獲得的將是整個世界。全世界無產者,聯(lián)合起來!”也被曲解為“吾人之勞動者,于脫其束縛之外,不敢別有他望,不過結合全世界之勞動者,而成一新社會耳”,完全是在向統(tǒng)治階級低聲下氣祈求的口吻,使《宣言》的斗爭精神幾乎蕩然無存,這不得不說是一個根本性的錯誤。
對于留日中國學生接受《共產黨宣言》具有重要意義的是19041906年間《宣言》日譯本的出版。1904年,日本社會主義運動革命家幸德秋水與堺利彥合作,根據1888年薩繆爾·穆爾(Samuel Moore)從德文版譯出、恩格斯校譯和注釋的《共產黨宣言》英譯本節(jié)譯出《共產黨宣言》一、二、四章,刊載于《平民新聞》。1906年3月,幸德秋水與堺利彥又在《社會主義研究》雜志第一號上刊出了整部《共產黨宣言》的譯文,此外還譯出了恩格斯為1888年英譯本所撰寫的前言。堺利彥撰寫了編者按,譯文最后有一則簡短的譯者后記。這是日本首部《共產黨宣言》全譯本,1907年又隨即出版了日文單行本,為留日中國學生接受馬克思主義提供了一座重要橋梁。
1905年11月26日,在東京法政大學攻讀經濟的朱執(zhí)信以“蟄伸”的筆名在《民報》上發(fā)表了《德意志社會革命家小傳》,在繼續(xù)連載時,其后半部分文章又更名為《德意志社會革命家列傳》。文中分別介紹了馬克思、恩格斯等人的生平、《共產黨宣言》、階級斗爭理論、《資本論》中的“剩余價值學說”以及拉薩爾、倍倍爾等人的革命活動,還譯出了《宣言》的部分內容。在《德意志社會革命家小傳》中,朱執(zhí)信指出社會主義運動在德國發(fā)展最為迅速,對中國具有很大的借鑒意義:“社會主義學者于德獨昌,于政治上有大勢力……社會的運動,以德意志為最,其成敗之跡足為鑒者多。而其功,實馬爾克、拉薩爾、必卑爾為尸之。故不揣顓蒙,欲紹介之于我同胞。”②③④⑥⑦朱執(zhí)信:《朱執(zhí)信集》(上),廣東省哲學社會科學研究所歷史研究室編,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810頁;第10頁;第11頁;第1011頁;第13頁;第47頁。朱執(zhí)信在文中詳細介紹了“馬爾克”(即馬克思)的生平和思想。其中尤其對《共產主義宣言》的產生和內容進行了詳細介紹:“馬爾克既去法,嫣及爾亦從之北游,因相與播其學說于比律悉之日報間,言共產主義者群宗之。萬國共產同盟會遂使草檄,布諸世,是為《共產主義宣言》。馬爾克之事功,此役為最?!雹谥靾?zhí)信在文中不僅介紹了《宣言》第一、二、四章的基本內容,而且還譯出了第二章中的十條革命措施,并援引《宣言》第一章第一句“至今一切社會的歷史都是階級斗爭的歷史”論述了階級斗爭理論:“關于馬爾克之意,以為階級爭斗,自歷史來,其勝若敗必有所基?!势湫栽唬骸圆菝粱煦缍担劣谖峤裼猩?,所謂史者,何一非階級爭斗之陳跡乎?”③而《宣言》最后一段則被譯為:
凡共產主義學者,知隱其目的與意思之事,為不衷而可恥。公言其去社會上一切不平組織而更新之之行為,則其目的,自不久達。于是壓制吾輩、輕侮吾輩之眾,將于吾儕之勇進焉詟伏。于是世界為平民的。而樂愷之聲,乃將達于源泉。
噫來!各地之平民,其安可以不奮也。④
與趙必振類似,朱執(zhí)信譯文也沒有觸及暴力革命這一層含義,而僅僅談到“去社會上一切不平組織而更新之”;倒是他將統(tǒng)治階級翻譯成“壓制吾輩、輕侮吾輩之眾”,頗與同盟會反對民族壓迫、“驅除韃虜”的要求暗合;而“樂愷之聲,乃將達于源泉”則純粹是譯者憧憬革命成功時興致所致,隨意添加的浪漫主義成分。朱執(zhí)信此前剛剛于1905年7月加入同盟會。樂愷,通“樂豈”,其樂融融的樣子,出自《詩經·小雅·魚藻》:“王在在鎬,豈樂飲酒……王在在鎬,飲酒樂豈?!敝靾?zhí)信還對《共產黨宣言》的影響給予了很高的評價:“既頒布,家戶誦之,而其所惠于法國者尤深。”⑥同年,朱執(zhí)信還在《民報》上進一步發(fā)表《論社會革命當與政治革命并行》一文,指出“自馬爾克以來,學說皆變,漸趨實行,世稱科學的社會主義(Scientific Socialism),學者大率無致絕對非難,論者獨未之知耳”⑦。這是中國學者首次提到“科學社會主義”概念。
1906年6月,從東京法政大學轉入早稻田大學不久的宋教仁翻譯了日本社會主義者大杉榮的《萬國社會黨大會略史》一文,以“勥齋”的筆名發(fā)表在《民報》第5號上,對《共產黨宣言》以及馬恩領導的第一國際、第二國際進行了介紹。文中還特地譯出了《宣言》的最后一段:
馬爾克(Karl Marx)之作共產黨宣言(Communist Manifesto)其末曰:“吾人之目的,一依顛覆現實一切之社會組織而達者,須使權力階級戰(zhàn)慄恐懼于共產的革命之前。蓋平民所決者,惟鐵鎖耳,而所得者,則全世界也?!?/p>
又曰:“萬國勞動者,其團結!”
這是第一份較為準確的《宣言》結尾段落漢語譯文。時隔不久,1906年9月,資產階級革命派人士葉夏聲也以“夢蝶生”的署名在《民報》上撰文介紹《共產黨宣言》,并簡略譯出《宣言》第二章中的十大革命措施。
1906年12 月(光緒丙午年12月,實際已為1907年),劉師培、何震夫婦等人在日本東京創(chuàng)建無政府主義團體“社會主義講習會”,編譯出版了幸德秋水撰寫、蜀魂翻譯的《社會主義神髓》,該書最后刊載有一則《社會主義叢書出版預告》,其中就有“德國馬爾克、嫣及爾合著,中國蜀魂譯”的《共產黨宣言》。1907 年10 月,社會主義講習會再次在日本東京出版的機關報《天義報》第810卷合冊上刊登《新刊預告》,預告將要出版“馬爾克斯等著”的《共產黨宣言》,并宣稱各書“已由社會主義講習會諸同志編譯,不日出版”。但迄今為止,中日學者都還沒有找到這兩個譯本曾經正式出版過的確鑿證據。1907年12月,《天義報》13、14卷合冊上刊載了署名“震述”(何震)的《女子革命與經濟革命》一文,附錄中引用了《馬爾克斯焉格爾斯合著之共產黨宣言》的有關段落,同樣譯自日文。1908年初,《天義報》又刊登了民鳴從日譯本轉譯的《共產黨宣言》第一章,并配發(fā)了一篇介紹國際共產主義運動歷史的《共產黨宣言序》,譯文將《宣言》開頭翻譯為:“歐洲諸國,有異物流行于其間,即共產主義是也?!盵德]馬克思、恩格斯:《共產黨宣言:漢譯紀念版》,陳望道等譯,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三五一頁。該書有前后兩部分,前半部分橫排,用阿拉伯數字標明頁碼,后半部分豎排,用中文數字標明頁碼以示區(qū)別。但《天義報》3 月下旬即???,因此無法知道后續(xù)的第二、三、四章是否已有完整譯文。高放:《〈共產黨宣言〉有23種中譯本》,載《中共天津市委黨校學報》,2009年第2期,第37頁。此外,關于民鳴譯本的出版時間也有1908年1月15日《天義報》第15期和1908年3月15日《天義報》第16 、17 、18 、19 卷合刊兩種說法,筆者因條件所限,只在前引《共產黨宣言:漢譯紀念版》中見到出版預告及民鳴譯本影印版,因此無法判斷哪種說法更為準確。
辛亥革命爆發(fā)后,1912年6月2日,《新世界》第2期又發(fā)表了煮塵重治作、蟄伸(朱執(zhí)信)譯述的《社會主義大家馬兒克之學說》一文,介紹了《共產黨宣言》和《資本論》,并對《宣言》中的階級斗爭思想和革命綱領進行了重點介紹。
縱觀清末民初《共產黨宣言》及共產主義學說在中國的傳播歷程可以看出,其譯介主體逐步從清朝駐外使節(jié)、傳教士過渡為留日學生、資產階級改良派、民主革命派人士,其認識逐步擺脫了對“大同”“均貧富”的膚淺認同,進入到對科學社會主義、階級斗爭學說的全面闡釋,而明治維新后的日本則越來越成為共產主義學說傳入中國的重要橋梁。但總體而言,即便是當時最具革命性的資產階級民主革命派人士,也僅僅只將共產主義當作一種新興的社會學流派,將《共產黨宣言》視為闡釋其學說的重要參考書籍,將馬克思看成“社會主義學者”和社會活動家,還遠遠沒有意識到共產主義在改變世界格局、改變中國落后面貌方面所具有的巨大潛能,更談不上將馬克思主義與中國革命的實踐結合起來。此時,雖然已經有一批留日學生開始接受共產主義學說,對《共產黨宣言》進行了譯介,給處于厚厚陰霾下的晚清中國帶來了馬克思主義學說,但是當時中國的工人階級才剛剛誕生,力量還遠不足以登上政治舞臺,而資產階級革命派的首要任務還是“驅除韃虜、恢復中華”,即完成民族主義旗幟下的資產階級革命,因此這一時代的譯介者還缺乏研究共產主義學說以及無產階級革命運動的真正興趣,尚處于一個自發(fā)、凌亂的初淺介紹階段。
二、 “五四”時期的《共產黨宣言》譯介
1917年,俄國十月革命取得勝利,中國進步知識分子對共產主義的認知隨之發(fā)生了顛覆性的變化,同時,新文化運動的開始,對“德”“賽”二先生的呼喚都為《共產黨宣言》在中國的翻譯和傳播奠定了基礎。隨著1919年“五四運動”的爆發(fā),中國進步知識分子對《共產黨宣言》的譯介也進入一個新階段。
1917年,早年曾追隨孫中山加入同盟會的譚平山考入北京大學學習。在北大期間,譚平山參加了李大釗等組織發(fā)起的馬克思主義研究會、新聞學研究會等組織。1919年 3月,譚平山在《新潮》第1卷第5號上發(fā)表了《“德莫克拉西”之面面觀》一文,從政治、經濟、精神和社會四個方面考察了“德莫克拉西”(即民主)在西方的發(fā)展歷史,并介紹了《共產黨宣言》的部分內容。
1918年,14歲便投身辛亥革命、參加青年軍的成舍我(成思危之父,著名報人)來到北京大學中文系旁聽,后經北大文科學長陳獨秀特批正式成為北京大學學生,并經李大釗推薦出任《益世報》總編輯。1919年4月6日,成舍我在李大釗、陳獨秀共同創(chuàng)辦的《每周評論》第16號上發(fā)表了他用白話文摘譯的《共產黨宣言》第二章的部分內容,包括十大革命綱領全文,并對勞工革命(今譯“無產階級革命”)的目的進行了解釋。
“五四運動”前夕,早年畢業(yè)于早稻田大學經濟系、曾與李大釗在《晨鐘報》(《晨報》前身)共事的陳溥賢開始以“淵泉”為筆名撰文介紹日本社會主義思潮和馬克思主義。1919年5月,陳溥賢出任《晨報》總編,此時恰值“五四運動”爆發(fā),于是,《晨報》從5月5日至8日連載了日本河上肇著、淵泉翻譯的《馬克思的唯物史觀》一文,文中引述了《共產黨宣言》的若干段落,而結尾段的文字表述已經相當接近日后陳望道的譯本:
共產黨以隱蔽主義政見,為卑劣的行為。所以我們公然向世人宣言曰:我們能夠推倒現時一切的社會組織,我們的目的就可以達到。使他們權力階級,在共產革命的面前,要發(fā)抖。勞動者所喪失的東西,是一條鐵鏈。勞動者所得的東西,是全世界。
愿我萬國勞動者團結毋懈!原文參見高軍等主編: 《五四運動前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介紹與傳播》,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335頁。
“五四運動”爆發(fā)后,隨著革命形勢的迅猛發(fā)展,國內對馬克思主義理論及《共產黨宣言》的宣傳明顯加快。在李大釗的主持下,標注為1919年5月出版(實際上到9月才面世)的《新青年》第6卷第5號不僅轉載了《馬克思的唯物史觀》,同時還刊載了劉秉麟的《馬克思傳略》,文中介紹了《共產黨宣言書》(《共產黨宣言》)的成書背景和巨大影響。也是在這期《新青年》上,李大釗還首次發(fā)表了長文《我的馬克思主義觀》,共分兩期連載。李大釗在文中闡述馬克思唯物史觀時引用了《共產黨宣言》的8個段落,還特別注明“以上的譯語,從河上肇博士”。李大釗:《我的馬克思主義觀》,見陳獨秀等:《新青年——民主與科學的呼喚》,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346349頁。文章首次系統(tǒng)介紹了馬克思主義的基本觀點,對政治經濟學、歷史唯物主義、階級斗爭理論進行了論述。
1919年11月,在北京出版的《國民》第2卷第1號刊登了當時在北大經濟系就讀的李澤彰(李伯嘉)摘譯的《共產黨宣言》第一章,標題為《馬克斯和昂格斯共產黨宣言》,并加了譯者序。根據當時身為“五四運動”學生領袖的許德珩回憶,李澤彰其實已經譯完《共產黨宣言》全文,但是迫于胡適的壓力,不得不撤回了后半部分譯文,后經胡適介紹進入商務印書館擔任編輯工作,成為王云五的得力助手。肖伊緋:《信札中的遷港史話》,載《北京晚報》,2017年4月5日,第33版。這一事件也說明,馬克思主義著作的譯介在當時并非一帆風順,遭到了思想保守的資產階級改良派的壓制。
隨著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傳播,1920 年3月31日,在李大釗倡導下,北京大學馬克思學說研究會正式成立。研究會利用李大釗擔任北大圖書館館長的便利,購置了很多關于馬克思主義學說的資料,建立了收藏共產主義圖書的“亢慕義齋”?!翱耗搅x”是從德語里“共產主義”一詞音譯而來,“齋”即屋舍。在亢慕義齋中,李大釗組織外文較好的青年對馬克思主義原著進行了系統(tǒng)的譯介,成立了馬克思、恩格斯、列寧等人著作的翻譯小組,并設有英、德、法三個翻譯組,曾從德文譯出《共產黨宣言》,并以油印本形式在研究會內部傳閱學習。當年參與翻譯的羅章龍回憶:“我們德文翻譯組先后翻譯了《馬克思傳》《共產黨宣言》《資本論》第一卷初稿,我參加了這些工作,并為執(zhí)筆人……以后,我們譯的《共產黨宣言》中文本油印出來了。由于當時不便公開,同時恐譯文不盡準確,只在內部傳閱學習?!睘楸阌谝话阕x者理解,研究會這個譯本還對一些中國人難以理解的地方添加了注解,如在《宣言》第一句下面解釋道:“有一股思潮在歐洲大陸泛濫,反動派視這股思潮為洪水猛獸,這就是共產主義?!绷_章龍:《椿園載記》,北京:東方出版社,1989年,第8990頁。羅章龍1896年生于湖南省瀏陽,在長沙讀書期間就已經與毛澤東結為好友,被稱譽為“管鮑之交,后無來者”。毛澤東在第二次到北京時所看到的《共產黨宣言》無疑就是他的這個譯本,羅章龍晚年也證明了此事。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毛澤東年譜·一八九三——一九四九》(上卷),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14年,第64頁。
在北京大學逐漸成為譯介馬克思主義著作的重要陣地的同時,共產主義思想在南方也迅速傳播開來。此時,戴季陶受孫中山委托正在上海主持《星期評論》的工作,他早年曾在日本購買過日文版《共產黨宣言》,有意將其翻譯出來在刊物上連載,時任《民國日報》主編的邵力子向他推薦了曾留學日本的才子陳望道。恰好陳望道在1919年12月剛因浙江“一師風潮”被革職查辦,在收到《星期評論》翻譯《共產黨宣言》的邀請后,陳望道帶著戴季陶提供的日譯本《共產黨宣言》以及通過陳獨秀向李大釗借來的英文版《共產黨宣言》回到家鄉(xiāng)義烏,埋頭翻譯。1920年4月底,陳望道完成了整部《共產黨宣言》的翻譯工作。但當他于1920年5月攜帶譯文來到上海時,才得知《星期評論》剛被租界當局勒令于6月6日???,《共產黨宣言》已無在《星期評論》刊登的可能。此時,陳獨秀正在上海與李漢俊、俞秀松等革命同志組建馬克思主義研究會,與李大釗南北呼應,而陳望道到上海后就住在李漢俊家中,于是陳望道于6月下旬請俞秀松將譯稿轉交給陳獨秀。陳獨秀將譯稿連同英、日文版本一起交給李漢俊校閱,在李漢俊校閱后,陳獨秀又進行了審閱,最后由陳望道完成定稿。8月中旬,在共產國際的經費支持下,陳望道翻譯的《共產黨宣言》在黨組織秘密建立的印刷廠排印出版,這是國內第一個正式出版的《共產黨宣言》全譯本。同月,陳獨秀領導下的上海共產主義小組也宣告成立,陳望道成為首批8位成員之一?!豆伯a黨宣言》正是作為組織成立后的第一種“社會主義研究小叢書”印行的。鐵流、徐錦庚:《國家記憶——一本〈共產黨宣言〉的中國傳奇》,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2014年,第4057頁。
《共產黨宣言》全譯本的出版對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傳播而言意義十分重大,因此也倍受關注,初版的千余冊很快便贈售一空,于是在同年9月又出了第二版,此后一再重印。1921年中國共產黨建立后,為宣傳馬克思主義,該書更是在各地大量印行。為適應革命斗爭需要,該譯本在出版時多次變換書名、譯者和出版社名稱,此外還用過“曉風”“仁子”等不同筆名,各類版本多達十余種。如1921年9月中國共產黨在上海成立的人民出版社在出版《共產黨宣言》時就將譯者名字改為“陳佛突”,還有版本為躲過反對派審查,干脆將書名改為《宣言》(漢口人民書店版)。
陳望道譯本的第一版封面為水紅色,第二版封面為藍色,封面上均印有馬克思半身像。版權頁上注明原著者為馬格斯、安格爾斯,印刷及發(fā)行者為社會主義研究社,定價大洋一角。由于第一版印刷時工人校對不精,抑或是對“共產黨”的名字還比較陌生,工人弄錯了書名中兩個字的順序,結果錯印成了《共黨產宣言》,第二版才改正過來,不過這反倒成為鑒定第一版《共產黨宣言》的便利依據。陳望道譯本將《宣言》的第一句話譯為:“有一個怪物,在歐洲徘徊著,這怪物就是共產主義?!边@與《共產黨宣言》1906年日譯本中正文第一句“一個の怪物歐洲を徘徊す。共產主義の怪物是れ也”[日]幸德秋水、堺利彥譯:《共產黨宣言》,載《社會主義研究》,明治三十九年第一號,第6頁。是高度一致的。有學者認為陳望道譯本主要參考英文,“譯文中不少名詞后面都用英文做了標注,這是譯本所據語言的一個最直接的證據”,王東風:《譯本的歷史記憶:陳望道譯〈共產黨宣言〉解讀》,載《中國翻譯》,2012年第3期,第76頁。其實在幸德秋水、堺利彥1906年發(fā)表的《共產黨宣言》中,這些名詞后面的英語標注就已存在,上述標注幾乎原封未動地出現在陳望道譯本中,恰恰說明譯者對日譯本的依賴程度。在陳望道筆下,《宣言》最后一段被譯為:
共產黨最鄙薄隱秘自己的主義和政見。所以我們公然宣言道:要達到我們的目的,只有打破一切現社會的狀況,叫那班權力階級在共產的革命面前發(fā)抖呵!無產階級所失的不過是他們的鎖鏈,得到的是全世界。
萬國勞動者團結起來呵!
(Workingmen of all Countries unite!)[德]馬克思、恩格斯:《共產黨宣言:漢譯紀念版》,第九、六六頁。
陳望道這段譯文中使用的詞匯大都可以在1906年日譯本中找到完全對應的用語,對比日語“共産黨は其主義政見を隱蔽するを陋とす?!f國の労働者團結せよ?。╓orkingmen of all countries unite?。盵日]幸德秋水、堺利彥譯:《共產黨宣言》,第35頁。一段可見,陳望道譯本中所用實詞多出于日語,如:主義、政見、公然、目的、社會、權利階級、共產的革命、全世界、萬國、勞動者、團結,甚至連最后一句英文都一字不差,僅僅將“countries”的首字母改為大寫。此外,陳望道并沒有譯出英文版前面的序言。從這一比對結果來看,陳望道譯本在表達、選詞、剪裁上都高度依賴日譯本,連重要單詞后面的英文夾注都完全照抄,甚至沒有根據恩格斯審定的1888年英文本《共產黨宣言》來進行增補,因此,陳望道譯本毫無疑問是以日譯本為底本。但陳譯本也糾正了日譯本導言部分的一處錯誤,這說明陳望道或校閱者至少在后期的審校中也的確參考了英文本。
縱觀“五四”時期的《共產黨宣言》譯介情況,我們不得不驚嘆于馬克思主義在中國傳播之迅猛,在短短一年多的時間里,李大釗、陳獨秀不僅分別在北京、上海各自建立了馬克思主義研究小組,而且分別領導完成了《共產黨宣言》的翻譯工作。而組織《共產黨宣言》譯介、出版的不僅有中國最早的一批共產黨人,還有戴季陶、邵力子等從同盟會時期就追隨孫中山的國民黨元老。我們從中可以看出,在“五四運動”前后,中國無產階級已經發(fā)展壯大,獨立地登上了政治舞臺,成為一支不容忽視的革命力量,此時,用科學的無產階級革命理論來領導中國革命已經成為時代的迫切需要,進步知識分子對馬克思主義和《共產黨宣言》重要性的認識也隨之發(fā)生了飛躍。
三、 19211949年間的《共產黨宣言》翻譯
1920年陳望道譯本問世后,《共產黨宣言》的漢譯工作并未就此結束。一個重要原因就在于陳望道只轉譯出了1848年《共產黨宣言》第一版的全部內容,而完整意義上的“全譯本”還應當包括馬克思、恩格斯在18721890年間為《共產黨宣言》再版所撰寫的七個序言以及恩格斯后來添加的注解。這一缺憾是在此后近三十年的時間里才逐步被彌補上的。
1930年,中共領導的地下出版機構上海華興書局出版了華崗翻譯的《共產黨宣言》。華崗1925年加入中國共產黨,此后長期從事宣傳和理論工作。1928年6月至7月,他作為中共代表到莫斯科參加了中共“六大”和中國共青團“七大”,并當選為中國共青團中央委員會委員兼宣傳部長。很可能就是在這一時期,中共領導層注意到,此前的各種譯本均主要參考日譯本,受日語影響較大,而隨著中國共產黨的建立和新民主主義革命的到來,革命斗爭對譯文的準確性提出了更高的要求,陳望道譯本中“萬國勞動者團結起來”的口號已經趕不上革命形勢發(fā)展的需要,因此剛剛就任共青團宣傳部長的華崗接受了出版新譯本的任務。華崗翻譯時采用的底本是恩格斯親自校閱、注釋的1888 年英文版本,譯文后面還附有《宣言》英文全文共60頁。除正文外,華崗譯本還包括馬恩合撰的1872 年德文版序言以及在馬克思去世后由恩格斯單獨撰寫的1883年、1890 年德文版序言。這是《宣言》序言首次在中國發(fā)表,同時也是中國共產黨成立以后首個完全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完成的《宣言》譯本。此外,為適應革命宣傳的具體需要,華崗在出版《共產黨宣言》時采取了多種形式,如北京大學圖書館藏有署名“華崗譯”、題名為《英漢對照共產黨宣言》的譯本,國家圖書館收藏有署名潘鴻文編輯、與恩格斯的《共產主義原理》和馬克思的《雇傭勞動與資本》合訂的《馬克斯主義的基礎》,版權信息卻顯示為1930年“上海社會科學研究社”,并且在封面上印有“社會科學叢書”字樣。出于斗爭需要,1932年華崗譯本還采取偽裝本的形式,抹去了書名中的“共產黨”字樣,僅題寫為《宣言》,版權信息也變換為“上海中外社會科學研究社”。從《宣言》新譯本的譯文質量和編者序可以看出,華崗比陳望道對《共產黨宣言》有更深的研究,他將《宣言》最后一段譯為:
共產黨最鄙薄隱秘自己的政見和目標。所以他們公然宣言:要達到他們的目的,只有用強力打破一切現社會的狀況。讓那班統(tǒng)治階級在共產黨革命底面前發(fā)抖呵!
無產階級所失的不過是他們的鎖鏈, 得到的全世界。
全世界無產階級聯(lián)合起來?、赱日]幸德秋水、堺利彥譯:《共產黨宣言》,載《社會主義研究》,明治三十九年第一號,第110頁;第250頁。
從文字上看,華崗譯本與陳望道譯本差別不大,但在幾個關鍵點上都體現了譯者的深厚理論功底。如第二句中在“打破”前加入“用強力”,體現了暴力革命思想;第三句用“統(tǒng)治階級”代替“權利階級”,用詞更加專業(yè)、準確,將“共產的革命”改為“共產黨革命”則折射出中國共產黨成立以后革命形勢的新變化;尤其是最后一句“全世界無產階級聯(lián)合起來!”要比陳望道譯本更加雄渾有力。綜合來看,華崗譯本盡管在很大程度上參照了陳望道譯本,但譯文更加準確、流暢,成為此后眾多譯本的基礎。
在引入1888 年英文版《共產黨宣言》作為參照后,譯文底本的問題顯然引起了中共中央的重視。由于《共產黨宣言》1848年誕生時最初是以德語刊行,馬克思、恩格斯也都是以德語為母語,因此中央宣傳部找來了德文版《共產黨宣言》,交給時任延安陜北公學校長的成仿吾和《解放日報》編輯徐冰共同翻譯。成仿吾早年留學東京帝國大學,回國后與郭沫若、郁達夫等人共同建立了著名的革命文學團體“創(chuàng)造社”。并與郭沫若合譯有《德國詩選》,翻譯過德國文豪歌德、海涅等人的作品,擔當此項工作是非常合適的。1938年,成仿吾、徐冰翻譯的《共產黨宣言》作為“馬恩叢書”第4種在延安解放社出版,封面還印有大寫的德語標題MANIFEST DER KOMMUNISTISCHEN PARTEI。譯本除《宣言》正文外還包括了1872年、1883年、1890年的三個德文版序言,與華崗譯本保持了一致,同時補全了華崗譯本中缺失的恩格斯的注釋,并根據馬克思、列寧的相關論述添加了少量注釋,方便了學習,這是《宣言》漢譯歷史上的一個明顯進步。在語言方面,成仿吾翻譯的前半部分用詞比較考究,較之華崗譯本更為適合文化程度較高的知識分子使用,例如《宣言》第一句被譯為“一個巨影在歐羅巴躑躅著——共產主義底巨影”。而徐冰負責翻譯的后半部分則要遜色一些,如結尾部分被譯為:
共產黨人鄙棄把他們的立場與意見隱蔽起來。他們公開聲明,他們的目的,只有用暴力推翻一切從來存在的社會制度,才能夠達到。讓那些統(tǒng)治階級在共產主義革命面前戰(zhàn)栗著吧!無產者在這(指革命——譯者)里面除了他們的鎖鏈以外再沒有可失的東西,他們將得到整個的世界。
一切國家的無產者,聯(lián)合起來呵!②
對比華崗譯本中的最后兩句可見,徐冰的譯文比較拘泥于德語原文的形式,語言較為啰嗦,反而不如華崗的譯文來得流暢。進步之處在于該譯本第一次使用了“暴力推翻”的表述,較之華崗譯本中的“強力打破”更具斗爭精神。但當時延安條件十分艱苦,連像樣的德文字典都沒有,因此譯文沒有得到很好的審校,而且兩人分別翻譯上下半部,最后只是由成仿吾通讀一遍就匆匆付印了,造成譯文缺陷較多,成仿吾對此耿耿于懷,這也為他晚年重譯《共產黨宣言》埋下了伏筆。
1942年,為配合延安整風運動,中共中央決定成立翻譯校閱委員會,大量出版馬列原著。博古作為翻譯校閱委員會成員接受了根據俄文版《共產黨宣言》對成仿吾、徐冰譯本重新進行校譯的任務,譯本完成后于1943年8月在延安解放社首次印行。博古譯本與華崗、成徐譯本第一個明顯的不同在于增加了一篇馬克思、恩格斯為1882年俄文版合著的序言,使《宣言》前的序言達到4篇;第二個不同點在于譯本中添加了大量“編者注”,這些“編者注”顯然與新增的序言一樣直接來自俄文版,而第二章中的一條“譯者補注”并非出自博古之手,而是沿襲了成徐譯本中原有的內容。因此,后來有的版本(如解放社1943年版)封面上印有“校正本”的字樣。由于該書被中共中央規(guī)定為高級干部必須學習的五本馬列原著之一,因此該書在各解放區(qū)翻印的版本極多,部分版本封面上還印有“干部必讀”字樣。博古譯本中第一句被譯為“一個幽靈在歐羅巴躑躅著——共產主義底幽靈?!?與成徐譯本相比,只是把“巨影”改成了“幽靈”。最后一段則譯為:
共產黨人認為隱秘自己的觀點與意圖是可恥的事。他們公開聲言:他們的目的只有經過暴力的推翻全部現存的社會制度才能達到。讓統(tǒng)治階級在共產主義革命面前戰(zhàn)慄吧!無產者在這個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鎖鏈。而他們將會得到整個世界。
一切國度底無產者,聯(lián)合起來呵?、赱日]幸德秋水、堺利彥譯:《共產黨宣言》,載《社會主義研究》,明治三十九年第一號,第147頁;第182頁。
此處,將成徐譯本在括號中的補充說明改為正文內容,將“國家”換為“國度”,此外只有一些措辭上的微調,稱之為“校正本”的確不為過。
1943年9月,在國民黨統(tǒng)治區(qū)還出現了一個由陳瘦石翻譯出版的《共產黨宣言》譯本。陳瘦石早年畢業(yè)于國立中央大學英語系,1933年畢業(yè)后任職于南京國民政府資源委員會,業(yè)余時間翻譯了許多作品。1943年,陳瘦石在翻譯美國學者洛克斯(Willam N. Loucks)和霍德(J. Weldon Hoot)所著的《比較經濟制度》(1938)一書時,將附錄中收入的《共產黨宣言》全文也一并譯出,后由商務印書館印行。該書在附錄中收入《宣言》的目的主要在于研究馬克思經濟學思想,與之一同列于附錄中的還有《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lián)盟憲法》、德國《授權法案》等七份文獻,這也許是該譯本能在國統(tǒng)區(qū)通過審查的一個重要原因。該譯本沒有譯出馬克思、恩格斯撰寫的幾個序言,只是在正文前用寥寥幾行交代了《宣言》產生的背景,其譯文風格也明顯有別于共產黨人完成的譯本。《宣言》第一句話被譯為“一個精靈正在歐洲作祟——共產主義的精靈”。最后一段被譯為:
共產黨不愿意諱飾他們的見解和目標。他們公開宣布,只有用武力摧毀一切社會現狀,他們的目的才能實現。讓統(tǒng)治階級在共產革命前顫慄吧。無產階級除鏈鎖外不會喪失什么。他們正有一個待征取的世界。
全世界工人聯(lián)合起來?、?/p>
這是筆者所見的用白話文翻譯的《共產黨宣言》中用字最少的一個版本。最后一句有意將“無產階級”改為“工人”,明顯弱化了呼喚階級革命到來的傾向。此外陳瘦石譯本還有單行本存世,但影響不大。他的意義在于該譯本是中國共產黨成立以后第一個由非共產黨人完成的全譯本,客觀上起到了在國統(tǒng)區(qū)傳播《共產黨宣言》的作用。
1948年,在《共產黨宣言》誕生百年之際,中國出版社在香港出版了以成仿吾、徐冰譯本為基礎的校譯本。該版本右上方印有“馬列主義理論叢書”字樣,左下方仍然標明為成仿吾、徐冰所譯。但研究者陳家新將這一版本與成徐譯本進行細致對比后發(fā)現,譯文改動多達105處,雖然校譯者并未直接署名,但書后校后記落款為“喬木”,即時任新華社香港分社社長喬冠華的筆名,因此學界多將這個百年紀念版譯本稱為“喬冠華譯本”。陳家新:《〈共產黨宣言〉在中國的翻譯和版本研究》,第128頁。喬冠華雖然早年曾于1935年與清華校友季羨林等一起留學德國,但這一校譯本所參照的卻是英文本,他在校后記中寫道:
由于德文版本之不易找到,目前的譯本是根據英文校的——盡管原譯是根據德文譯的。
除掉誤植和個別的字句而外,比較重要的校正可以說是很少的。有些地方的校正并不足以說明原譯者譯錯了,只是因為原譯者太忠實于德文本的結構,往往顯得生硬,甚而至于有使讀者發(fā)生誤解的可能。②④[德]馬克思、恩格斯:《共產黨宣言:漢譯紀念版》,第252頁;第251;第344頁。
有研究者認為,喬冠華校譯本較成徐譯本改進較大,我們不妨將其與前一譯本的末尾拿來進行對比。喬譯本最后一段如下(筆者在改動處加了下劃線):
共產黨人鄙棄把他們的立場與意見隱蔽起來。他們公開聲明,他們的目的,只有用暴力推翻一切從來存在的社會制度,才能夠達到。讓那些統(tǒng)治階級在共產主義革命面前戰(zhàn)栗著吧!在這(指革命——譯者)里而,無產者除了鎖鏈以外,再沒有可失的東西,而他們得到的將是整個的世界。
一切國家的無產者,聯(lián)合起來呵?、?/p>
對比前文引用過的成徐譯本可見,喬冠華對譯文的改動可謂微乎其微,只是在倒數第二句對一些措辭進行了調整??梢?,喬冠華在校后記中稱自己沒有進行多少改動,并非完全是過謙之詞。
為紀念《共產黨宣言》百年誕辰,1949年,蘇聯(lián)外國文書籍出版局也在莫斯科用中文出版了《共產黨宣言》百周年紀念版。該譯本印刷精美,在扉頁上用紅色字體印有“全世界無產者,聯(lián)合起來!”,書前有馬克思、恩格斯像各一頁,還印有從列寧、斯大林著作中摘選的對《宣言》的評價,序言與正文之間則印有1848年《共產黨宣言》第一版的書影。譯本所包括的內容也超越以往各個譯本,除已經譯成中文的正文和4篇馬克思、恩格斯撰寫的序言外,又補充了恩格斯為1888年英文版、1892年波蘭文版、1893年意大利文版《共產黨宣言》撰寫的3篇序言,使序言總數達到了7篇。值得一提的是,該譯本的底本是德文1848年原版,文中添加的編者注對《宣言》再版過程中的歷次改動進行了詳細說明。此外,該譯本并無關于譯者的信息,后來研究者注意到1958年版《馬克思恩格斯文選》的譯校說明,確認了譯者是謝唯真。謝唯真早年被黨組織送往蘇聯(lián)學習,從1937年起在莫斯科外國文書籍出版局工作,歷任中文編輯部主任編輯、中文編譯部主任等職,翻譯過大量的馬列經典著作。因此,將百周年紀念版稱為“謝唯真譯本”才更為準確。原文為:“除了第一卷所載《共產黨宣言》基本上按照原已由唯真?zhèn)€人負責譯校出版過的‘百周年紀念版譯本轉載而外,所有第一、第二兩卷全部著作,都是由……集體譯出的?!敝x唯真:《重印后記》,見《馬克思恩格斯文選》(兩卷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8年,第544頁。謝唯真在翻譯過程中參考了以往多個譯本,譯文質量很高。該譯本將《宣言》第一句譯為:“一個怪影在歐洲游蕩著——共產主義底怪影”,這是中文譯本首句使用“游蕩”一詞的開端。《宣言》最后一段則被譯為:
共產黨人認為隱秘自己的觀點和意圖是件可鄙的事情。他們公開聲言:他們的目的只有用強力推翻全部現存社會制度才可以達到。讓那些統(tǒng)治階級在共產主義革命面前發(fā)抖吧!無產者在這革命中只會失去自己頭上的一條鎖鏈。他們所能獲得的卻是整個世界。
全世界無產者,聯(lián)合起來?、?/p>
與同樣從德文譯出的成徐譯本相比,謝唯真的文字表述已經非常接近于當代,少了很多文縐縐的味道。唯一遺憾的是他受到華崗譯本的影響,用“強力”代替了譯文中的“暴力”一詞,比之成徐譯本、博古譯本有所倒退。
除上面介紹的各種漢語譯本外,值得一提的是,在1949年新中國建立之前,《共產黨宣言》還至少出版過3 個少數民族語言譯本:1921年5月,朝鮮早期共產主義者、高麗共產黨創(chuàng)建者之一李東輝在上海創(chuàng)辦朝鮮文印刷廠,翻譯出版馬列主義書刊,其中就包括《共產黨宣言》;張大庸、鞏書民:《坎坷與奮進的“獨立”人生——記朝鮮獨立運動先驅、早期的共產主義者李東輝》,載《黨史縱橫》,2008年第2期,第55頁。解放戰(zhàn)爭時期,隨著解放區(qū)的不斷擴大,為適應在少數民族地區(qū)傳播馬克思主義的需要,1948年《內蒙古日報》社翻譯出版了我國第一本蒙古文譯本《共產黨宣言》;1949年8月,延邊教育出版社翻譯出版了朝鮮文版《共產黨宣言》。伊明·阿布拉:《〈共產黨宣言〉已有六種少數民族文字翻譯文本》,載《光明日報》,1998年10月24日,第8版。
四、 新中國建立以來的《共產黨宣言》翻譯
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為滿足新中國人民學習馬克思主義的需要,《共產黨宣言》譯本的再版立刻提上了議事日程。從1949年至今近七十年的時間里,新中國組織專家對《共產黨宣言》漢譯本進行了多次修訂,中國人民大學的高放、陜西師范大學的王保賢等專家學者都曾花費大量精力,試圖理清各個版本之間的關系。但事實上,自新中國建立以來,嚴格意義上的漢語“新譯本”并不多見。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是1949年新中國建立時通行的博古譯本、謝唯真譯本都已達到相當高的水準,而黨中央又高度重視《共產黨宣言》的翻譯和校訂工作,1953年1月改組成立了中共中央編譯局,不斷組織專家對原有譯本進行校訂,帶有“官修”色彩的譯本在質量上越來越高,要想超越已絕非易事。
在包含7篇序言的1949年百周年紀念版《共產黨宣言》譯本出現后,中共中央迅速做出反應,從1949年11月起,“干部必讀”中的《宣言》開始使用謝唯真譯校的這一版本,博古譯本在此之后很快退出了歷史舞臺。1954年,莫斯科外國文書籍出版局又出版了兩卷本漢譯《馬克思恩格斯文選》,由謝唯真在文字上又做了一些校訂。根據高放的研究,修訂共有67處。高放:《〈共產黨宣言〉有23 種中譯本》,第5頁。國內的人民出版社也很快根據這一版本出版了新的單行本。但這只是對舊譯本的修訂,算不上一個新譯本。在1955年蘇聯(lián)開始出版《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俄文第二版后,中共中央編譯局隨即跟進,著手翻譯。1956年,謝唯真回國任編譯局校審主任,再次承擔了《宣言》的校訂工作。1958年8月,校訂后的《共產黨宣言》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卷在人民出版社出版。不過,在這一版《全集》中,7篇序言沒有隨《宣言》一起出版,而是按時間順序分散到了各卷中。1959年8月,人民出版社根據這一修訂版發(fā)行了新版《共產黨宣言》單行本,序言部分則仍然按照1949年百周年紀念版排印。
1964年5月,人民出版社首次出版了署名為“中共中央編譯局譯”的《共產黨宣言》。從譯本后的《校后記》可知,該譯本是以《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卷譯文(即謝唯真的1958年《宣言》修訂本)為基礎,根據1959年德文版并參考英、法、俄文版本修訂而成。此外,譯文還綜合參考了陳望道、成仿吾、徐冰、博古、謝唯真的譯本。例如正文第一句,謝唯真譯本中的“怪影”被恢復為博古譯本中的“幽靈”,譯為“一個幽靈,共產主義的幽靈,在歐洲徘徊”。還有一些句子被改回了1949年百周年紀念版的樣子,譯本中的注釋也增加到29個??傮w而言,編譯局譯本是一個博采眾家之長的新譯本,在信達雅方面又向前邁進了一大步。此后,編譯局譯本又經過了多次校訂,其中1970年、1978年、1995年、2009年的四次修訂較大,部分細節(jié)被反復改動,除文中的編者注外,注釋逐步增加到48個,體現了專家對《宣言》翻譯的高度審慎。中央編譯局目前最新的《共產黨宣言》譯本出現在2009年12月出版的《馬克思恩格斯文集》(10卷本)中,人民出版社2014年12月根據該譯本出版了單行本。
新中國建立后,成仿吾也對其早年的譯本進行了兩次較大的修訂。第一個修訂本在1953年作為馬克思誕辰135周年紀念版印行,全部修訂工作由成仿吾一人完成,但這一修訂本只在中國人民大學和東北師范大學印行了少量。1975年成仿吾在中央黨校開始的第二次校訂工作則規(guī)模較大,中央黨校為其配備了助手,并抽調專業(yè)力量成立了“成仿吾小組”。根據北京外國語大學德語系李逵六教授回憶,除成仿吾外,小組共有6位成員,由李逵六擔任組長。工作從1975年農歷正月初五開始,直至1976年5月才完成,印刷出來的譯本馬上由黨校機要室呈送了中央政治局委員,90歲的朱德委員長看到以后,還專門到黨校拜訪了成仿吾。李逵六:《德語是我的命運》,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13年,第134139頁。成仿吾翻譯的最大優(yōu)點在于始終堅持以德文版為底本,在翻譯中參考了6個德文版本的《共產黨宣言》,尤其強調1848年第一版的權威性,此外還在譯文中增加了大量腳注、尾注,從而提升了這一譯本的學術價值。與1938年的成徐譯本相比,新譯本的質量無疑發(fā)生了質的飛躍。但該譯本產生于“文革”的特殊時期,同時又倍受中央關注,已飽經滄桑的成仿吾在翻譯時難免戰(zhàn)戰(zhàn)兢兢、束手束腳。例如在第一章涉及資產階級發(fā)展史的段落中,譯本對一些中性色彩的詞匯就采取了“銳化”處理,以凸顯出階級斗爭意識,有明顯的時代烙印。因此,成仿吾譯本在1978年11月公開出版單行本之后就很少有人問津了。
此外,根據學者高放的研究,近年在中國香港、臺灣地區(qū)還出版過至少6種漢譯本。其中1998年香港新苗出版社、2003年臺灣啟思出版社、2005 年香港三聯(lián)書店出版的《共產黨宣言》基本上都是采用中央編譯局1995年版的譯文加以修改而成;臺灣《當代》雜志 1998年4月1日發(fā)行的“《共產黨宣言》150年專輯”中的譯本是采用中央編譯局1958年的譯文加以修改而成,該專輯上還刊登有《邁向〈共產黨宣言〉》等6篇紀念論文。2001年7月,臺灣臉譜文化出版社出版了唐諾翻譯的《共產黨宣言》,其對象主要為高中學生,譯者撰寫了長達88頁的導讀,屬于普及本。2004年6月,臺灣左岸文化出版社出版了管中琪、黃俊龍從德文翻譯而來的譯本,作為該社“人類的經典”叢書第34種,書中還附有臺灣大學教授洪鐮德寫的推薦和英國學者寫的《共產黨宣言》導論。高放:《〈共產黨宣言〉有23 種中譯本》,第67、17頁。
面對《宣言》漢譯中的種種難題,一些學者還試圖另辟蹊徑。如清華大學韋正翔教授在《〈共產黨宣言〉探究》(2013)一書中就采取了字對字的譯法,在德、英、法、俄4種《宣言》文本中的每個單詞后面列出一種到幾種漢語義項,以便讀者自己進行比較揣摩。這也堪稱是一種獨特的譯本。
除漢語譯本外,新中國建立后還出版了《共產黨宣言》的多個少數民族文字譯本。1971年,民族出版社翻譯出版了藏文、朝鮮文、蒙古文、維吾爾文和哈薩克文5種文字的《宣言》譯本,后來還出版了彝、壯等少數民族文字的譯本。此外,我國還出版了《宣言》的世界語本、盲文本。
五、 結 語
回顧《共產黨宣言》的漢譯歷史可以看到,《共產黨宣言》在中國的翻譯和傳播走過了一條漫長而光輝的道路。在經過了早期的摸索階段后,從1919年“五四運動”到1949年新中國建立間的30年里,《共產黨宣言》的漢譯與傳播精彩紛呈,《宣言》翻譯始終伴隨著中國革命的發(fā)展,考察這期間誕生的7個譯本——陳望道譯本、華崗譯本、成仿吾徐冰譯本、博古譯本、陳瘦石譯本、喬冠華校譯本、謝唯真譯本,我們不難勾勒出一條中國革命不斷走向高潮直至勝利的道路。在這一過程中,譯本語言日趨準確凝練,內容不斷補充完善,《宣言》前的序言從陳望道譯本中的闕如演變?yōu)槿A崗譯本、成徐譯本中的3篇,再增加到博古譯本中的4篇,直到1949年終于誕生了真正意義上的“全譯本”——含有全部7篇序言的謝唯真譯本,對中國共產黨人和先進知識分子學習、接受馬克思主義產生了重要影響。而新中國建立后,《共產黨宣言》的翻譯更加規(guī)范化、組織化,正帶領著中國各族人民繼續(xù)向偉大的共產主義理想奮勇邁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