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句子歌：三峽區(qū)域的文化名片

◎ 文 | 韓永強 編輯 | 吳冠宇

五句子歌在中國傳統(tǒng)詩歌體例中是個“另類”。

中國傳統(tǒng)詩歌，無論絕句、律詩還是排律乃至樂府等，皆為偶句結(jié)構(gòu)，唯獨五句子歌是奇句結(jié)構(gòu)。這樣的與眾不同，形成了五句子歌的個性特點，同時也造成了五句子歌的尷尬處境——從古至今，鮮有學者對其進行專門研究，同時也沒有專家將其作為詩歌的專門種類立項，在談到五句子歌時，人們總是大而化之地將其歸類為“山歌”、“民歌”。然而，五句子歌并沒有因為其“身份”的尷尬而衰敗甚至沒落，反而以其旺盛的生命力存活于民間并廣為傳承。

多年潛心研究五句子歌謠的梁前剛先生，在2006年完稿的《五句子概說》中系統(tǒng)分析并界定了五句子歌謠的流布范圍：五句子歌以鄂、湘、渝、陜、豫、皖、贛等7省市為主要流布區(qū)域，河北、山西、江蘇、浙江、貴州、廣西、廣東、云南、海南、福建、臺灣等地也有零散分布點。梁前剛先生認定，五句子歌謠長期流布于楚文化區(qū)域，其文化屬性與品格是“以楚文化為主，兼有南北文化屬性的綜合性文化產(chǎn)物”，在近當代明顯分布于“以湖北為中心的環(huán)地域圈”。目前流傳于廣東客家的五句子歌，就是源自于湖北及周邊省份。而這一區(qū)域，恰好與當年的楚國版圖相吻合。臺灣知名民俗學家朱可凡所著《中國歌謠論》指出，廣東客家人主要從河南信陽、湖北黃岡等地南遷而來，他們傳承的歌謠是故地的歌謠。朱可凡先生的研究結(jié)果佐證了梁前剛先生對五句子歌的源、流界定的科學性和準確性。從地域文化研究的實踐來看，“五句子歌”目前依然活躍并受到人們喜愛、傳承的地域就是以三峽為中心的長江流域。

湖北恩施第三屆原生態(tài)山民歌大賽在5A級景區(qū)恩施大峽谷舉行 攝影/謝順/東方IC

過去有專家認為，目前發(fā)現(xiàn)的最早的五句子歌是東漢時期宦官史游創(chuàng)作的《急就篇》。但湖北省興山縣民俗學家蔡長明在調(diào)查興山及三峽地區(qū)五句子歌謠時發(fā)現(xiàn)，生于西漢的和親使者王昭君曾創(chuàng)作過兩首《嘆四季》的“五句子歌”，其歌曰：“嘆漢帝啊無情義，奴在冷宮受孤凄，到秋來呀秋風涼，身坐冷宮好悲傷，何日救我出羅網(wǎng)?！薄皣@漢帝啊無情義，奴才何日出宮門，到冬來呀冷清清，鵝毛大雪下天庭，何日送我離皇城?！碑攲倌壳鞍l(fā)現(xiàn)最早的有記錄的五句子歌。

明代文學家、戲劇家馮夢龍《桐城山歌》收錄的24首民歌中，其中23首是五句子歌。清初浙江忠和堂五句子歌刻本《梁山伯與祝英臺》，表明300多年前五句子歌已發(fā)展成熟并廣為傳唱。各地傳世的五句子歌謠都表明，五句子歌既流傳于以三峽區(qū)域為中心的土家族，也盛行于漢族；既以愛情題材為主要內(nèi)容，也表現(xiàn)豐富的勞動生活場景；既有單首成篇，也有長篇敘事。專家進一步考證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五句子歌謠大多流傳于鄂西、巴渝、陜南等地，尤以鄂西最為昌盛。這里是綿延千里的山地，山大人稀，氣候惡劣，交通閉塞，是貧困山民的集中地區(qū)。正是這樣的特殊地理位置，許多悠久的、厚重的巴楚文化得以積淀。社會的變革動蕩、兵燹禍亂極少殃及到此，積淀下來的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便比較完整地保留在民間。五句子歌在宜昌的長陽、秭歸、五峰、興山、宜都、夷陵區(qū)以及遠安、當陽、枝江等縣市，至今以活態(tài)的方式盛行于鄉(xiāng)村及城鎮(zhèn)，有著非常廣闊的傳唱空間，對文化傳播和娛樂鄉(xiāng)民起著不可替代的作用。

湖北宜昌“三峽人家”風景區(qū)里，身著靚麗服飾、背著小巧精致竹簍的土家“幺妹”導游與游客對唱山歌。 攝影/張國榮/東方IC

五句子山歌也和其它形式的山歌一樣，少用經(jīng)典，多用生活中實事、實物、實話、實情來比興，常常即景生情。在宜昌清江流域、漁陽河流域甚至三峽峽江兩岸，人們傍水而居，很多時候“情哥”、“情姐”隔江（河）相望而不能用語言表達，就用音韻婉轉(zhuǎn)而嘹亮的“五句子”歌唱著表達男歡女愛的愿望。比如“姐兒住在河那邊，過去過來要船錢，早上過河三升米，黑噠過河兩斤鹽，豆腐盤成肉價錢”，又如“郎在水上撐船來，姐在河邊洗白菜，丈長竹竿打姐水，打濕情姐繡花鞋，打是親來罵是愛”，還有“姐兒住在燕子窩，天天挑水下大河（峽江人習慣上把長江稱之為“大河”），清水不挑挑渾水，平路不走爬上坡，為的路上會情哥”。這些五句子情歌樸實無華，但是句句情真意切！因為現(xiàn)實生活中江河水阻隔了意中人情感的直接表達，他們就用歌唱的方式傳情達意。

五句子歌一般為七言五句，請看這首很經(jīng)典的五句子歌《花上加花愛死人》：“姐兒住在花草坪，身穿花衣花圍裙，腳穿花鞋走花路，手拿花扇扇花人，花上加花愛壞人”（這里的“愛壞人”是指“愛”的程度極深）。又如那首生活場景十分鮮活的《哈哈兒（一下又一下的意思）捶在石板上》：“郎在高山薅高粱，姐在河邊洗衣裳，薅哈兒高粱望哈兒姐，洗哈兒衣裳望哈兒郎，哈哈兒捶在石板上?！边@些畫面感十分鮮明的“七言五句”，完全是流動的韻律，立體的畫！這些五句子最大的特點是簡潔明了，即景抒懷。除七言之外，三峽區(qū)域還有其他地區(qū)少見的五言五句子歌，代表作為《空開一樹花》“巖上一樹花，山都映紅噠，蜂子不來采，蝴蝶不來爬，空開一樹花”，頗得“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花開堪折只需折，莫待無花空折枝”的真?zhèn)鳌?/p>

五句子歌謠的最大特點是唱起來順口，說起來押韻，語言明白曉暢，傳唱自然輕松，所以得以廣泛流傳。有一首表達這些特點的五句子歌，對“五句子歌”的形式和內(nèi)容作了生動表述：“五句山歌五句奇，上得天來下得地，上天能引嫦娥來，下地能逗龍女喜，神仙聽了也入迷?！边@首“五句子”道出了“五句子歌”競奇爭巧，新鮮活潑、引人入勝的魅力。五句子歌最大的特點突出表現(xiàn)在“第五句”上：“唱五句呀趕五句，難就難在第五句，味道就在第五句，誰個說到第五句，把個幺妹兒許給你?！笨梢娖涿罹兔钤谀┚渖稀Ｈ绻腥粟s出一個好的“第五句”，能夠獲得一個幺妹兒的重賞，說明了第五句在五句子歌中舉足輕重的地位。

湖北恩施土家族自治州，有“東方科羅拉多”之稱的恩施大峽谷，是清江流域最美麗的一段。萬米絕壁畫廊、千丈飛瀑流芳、百座獨峰矗立、十里深壑幽長，雄奇秀美的世界地質(zhì)奇觀，與美國科羅拉多大峽谷不分伯仲。 攝影/大軍/東方IC

五句子歌的第二個特點是韻腳靈活。它打破了傳統(tǒng)詩歌一般以兩兩相對來結(jié)構(gòu)詩篇的格式，出人意料地按奇數(shù)排列詩行，通常以兩頭兩尾押韻，達到全詩韻律的對稱和諧。絕大多數(shù)五句子歌在押韻上一韻到底。如《姐兒生在對門巖》：“姐兒生在對門巖，看到看到長起來，早上看姐去挑水，晚上看姐去抱柴，恨不得插翅飛過來?！币灿械膬深^兩尾合同一轍，而第三句另出一韻。如反映勞作的五句子歌《背腳》中“翻山越嶺又爬坡，汗水濕透打杵子窩，白天做的牛和馬，夜晚滾的麥草稞，哪有錢來扯被窩”，一、二兩句“翻山越嶺又爬坡(po)，汗水濕透打杵子窩（wo）”和四、五兩句“夜晚滾的麥草稞(“棵”在方言中讀ko)，哪有錢來扯被窩(wo)”都屬于“梭波轍”。只有第三句“白天做的牛和馬(ma)”是“發(fā)花轍”。有第一句和第二句不押韻而第三、四、五句為同一轍的。如王昭君的五句子歌《嘆四季》第一句“嘆漢帝啊無情義（yi,一七轍）”，第二句“奴才何日出宮門(men,人辰轍)”，第三句“到冬來冷清清(qing)”,第四句“鵝毛大雪下天庭(ting)”，第五句“何日送我離皇城(cheng)”后面三句都屬于“中東轍”。

按其句式結(jié)構(gòu)，五句子歌大至分為以下幾類。

一是單五句。一首歌只有一節(jié)，表達一個內(nèi)容。這類歌數(shù)量最多，傳唱最廣。在鄂西山地，許多優(yōu)秀民間歌手能夠看什么唱什么，即興而作，張口就唱。比如“一把扇子二面黃，上面畫的姐和郎，郎在那邊望著姐，姐在這邊望著郎，姻緣只隔紙一張”，“天上星多月不明，地下坑多路不平，河里魚多鬧渾水，姐兒郎多鬧花心，哪有真心待我們”，“高山頂上一塊田，郎半邊來姐半邊，郎的半邊種西瓜，姐的半邊種黃連，半邊苦來半邊甜”等等?！皢挝寰洹痹凇拔寰渥痈琛边@種文學樣式中，占據(jù)著主體位置，最適合情郎情姐們在生活中即興表情達意，因為歌詞簡短好記，調(diào)式簡單好唱，非常適合民間歌手在公眾場合表演，因此很受歡迎并得以廣泛流傳。

二是趕五句。一般由多節(jié)組成有故事情節(jié)的敘述作品，多敘述一個完整的故事，或男女表達愛情的對話。如《送郎歌》：“送郎送到榻板頭，絆倒燈盞潑了油，郎說潑油是小事，姐說潑油是兆頭，哪見河里水倒流。/送郎送到箱子角，郎吃雞蛋姐剝殼，口叫情哥吃幾個，免得路上受饑餓，渴了路邊找水喝?！屠伤偷教梦葜校☆^碰到我叔公，口叫叔公你莫說，做雙鞋子你換腳，你好過來我好過。/送郎送到神龕邊，手扳神龕發(fā)誓言，郎發(fā)誓言天雷打，姐發(fā)誓言火燒天，雷打火燒心不變。……”這類以敘事為主的五句子擅用比興、重復、擬人等多種修辭格烘托氣氛，渲染感情。

三是花五句。這類五句子歌唱腔里夾著念腔，連念帶唱，在短短的時間內(nèi)敘述較多的事物。急促有序的腔調(diào)，一定要有好的唱念功夫。如《郎在高山唱山歌》：“郎在高山唱山歌，姐在房里織綾羅，哪里來的風流浪蕩子，在我屋前屋后屋左屋右唱些子巴心巴肝巴肋巴骨的歌，唱得我腳癱手軟手軟腳癱扳不得城墻踩不得板拋不得梭，眼淚汪汪望情哥?！备柚袃删溥B用九個垛句，把一個思春少女想念心上人的內(nèi)心情感描繪得熱烈濃厚、淋漓盡致。這類五句子“歌”的特點更為鮮明，一般要由有高超演唱能力的民歌手演唱。

俗話說：“無雨無水不成河，無郎無姐不成歌。”愛情是民歌中最古老、最普遍的主題，五句子歌的內(nèi)容豐富多彩，但幾乎百分之九十吟唱的是有關(guān)愛情婚姻的內(nèi)容，有描寫女性美的，敘述男女互相愛慕之情的，記載情人間的幽期密會的，表白愛情的忠誠誓言的，歌唱離愁別恨的，對封建婚姻進行控訴和反抗的。民歌是現(xiàn)實生活的回聲，除了對愛情婚姻的歌吟，五句子歌也有一些其它的內(nèi)容，如反映勞動者的生活和勞作的，反映社會現(xiàn)狀和時政的，教化民眾的，現(xiàn)當代更有運用五句子歌的形式進行新思想、新文化傳播的等等，進一步豐富了五句子表達的空間。

當代音樂家們對五句子歌的曲調(diào)進行研究后認為，五句子歌的音樂結(jié)構(gòu)形式獨特，大體結(jié)構(gòu)方式為：第1、2句是一個上下句的對應式樂段，第4、5句是第1、2句的反復或變化反復，中間的第3句或是第1句的變尾（即樂句的尾部發(fā)生變化），或是第1、第2樂句的綜合（比較常見的是第1句的頭加第2句的尾），或者使用新的音符元素。同時，第3句的落音常為調(diào)式主音，有時是調(diào)式主音的上、下二度音或四度音。這樣，五句子歌的落音就形成了如下的規(guī)律：五度音—主音—主音（或二度音、四度音）—五度音—主音。五句子歌的音樂不是喊出來的“腔”，而是唱出來的“調(diào)”，其旋律流暢，其歌速徐緩，一段曲子往往反復吟唱，曲調(diào)變化不大卻回環(huán)往復，韻味悠長。在敘述式的多段詞“趕五句”里，隨著歌唱內(nèi)容的層層深入，用反復吟唱的調(diào)子充分抒發(fā)內(nèi)心的款款深情。在“單五句”和趕“五句里”的演唱中，都是一調(diào)到底。但在“花五句”里，卻是在一段細膩婉轉(zhuǎn)的旋律中，插進一段韻白句的“聲調(diào)”，也就是花五句中的“垛句”，在唱的過程中用韻白念出。

五句子歌作為一種個性特點鮮明的文學樣式，從西漢延綿到今天，在民間至今未見其式微之跡象，尤其是在三峽區(qū)域內(nèi)，至今仍然在現(xiàn)實生活中被傳唱，在舞臺上被表演而且極受歡迎，不能不引人思考：我們今天如何巧妙運用這種極富生命力和表現(xiàn)力，人們喜聞樂見的表達方式傳播新思想、新文化，豐富人們文化娛樂生活，建設和諧社會，是一件可為且很有意義的事。